腊月二十三,是民间祭灶的日子。这一天也是个节日,要炼糖烙饼,祭完灶后这些食物自然都给人吃了。这一天安乐王让我去王府吃晚饭,只是文侯所给的期限也没几天,卫宗政这些日子已大为焦急,仍然得不到半句口供。
这一天审完,那蛇人已被刑法弄得半死不活了,势必无法再审。把它拖下去,卫宗政面如死灰,看了看我,又看看一边的郑昭和丁亨利,叹道:“楚将军,郑大人,丁将军,看来老朽是无计可施了。”
丁亨利没说什么,郑昭道:“卫大人不必内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离开时,我叫住了他们,道:“丁兄,郑兄,还记得当初在五羊城时我答应的事吗?”
郑昭还没说什么,丁亨利却是眼中一闪,微笑道:“哈,楚兄看来终于肯让我得偿所愿了。”
他一定是以为我说的是他招募我之事,大概觉得我答应投靠共和军了。我心中暗笑,道:“终于不辱使命。冯奇,把我送给郑先生和丁将军的礼物拿过来吧。”
丁亨利和郑昭都是一怔,冯奇已拿了两个木盒过来了,道:“都督,在这里。”
我把一个盒子交给丁亨利,一个交给郑昭,道:“丁兄,郑兄,这是小将的一点心意,以供清玩。”
丁亨利和郑昭仍是莫名其妙,郑昭道:“楚将军,这是什么?”
“小将平素颇喜雕刻,这是两个木雕,见笑了。”我叹了口气,道,“你们难得来一次,日后回五羊城,就天各一方,相见也难了。这两个木雕我早就动手雕刻了,昨日方才完工,请郑兄丁兄切莫见笑。”
我在五羊城时根本没和他们说我学雕刻之事,只是为了送出这两个木雕才借这个话头而已,因此故意说得含糊不清,郑昭会以为是我答应丁亨利的,而丁亨利又会觉得是我答应郑昭的,两人都不会起疑心。我送给郑昭的木雕是一株荔枝树,而送给丁亨利的是他的全身像。丁亨利的样子十分奇异,我也经常在雕人像,雕出来不难,但那荔枝树极为繁复精细,让我雕的话大概得花个把月,那是请薛文亦帮我雕的。而这两个木雕中,有一个暗藏着薛文亦改良过的天遁音。
所谓天遁音,乃以两片极薄铜片相互感应,从而发声。那天听薛文亦说起,令我大为惊叹。让我更吃惊的是,想出这种奇异东西的,居然就是虚心子!我还记得小王子刚入伍时,讲过郑昭与一个法统之人前来拜会过安乐王,那法统的法师还认得我,只是小王子忘了他叫什么,当时我想不出是谁,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那就是虚心子。虚心子在五羊城时就已经制成了天遁音,但他心思虽富机巧,工艺上却较薛文亦远逊,制出来的天遁音虽能传音,但声音极小,只消周围稍有喧哗,便难以听清了,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改进的办法,这才来向薛文亦请教。只是我仍然想不通虚心子为什么会毫无保留,将这天遁音向薛文亦和盘托出,回想起来,虚心子心无城府,恐怕根本没想到共和军和帝国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吧。那天我就千叮咛万嘱咐,要薛文亦千千万万不可对别人说起,只当忘了这事,万一文侯知道他有这东西,那帝君、张龙友他们就再也无法隐藏形迹了。岂独如此,只怕朝中人人自危,即使私底下怕也都战战兢兢,不敢说什么了。那天薛文亦听我陈说利害,也被吓惨了,连连点头称是。其实无独有偶,薛文亦比虚心子胸中城府多得有限,他虽将天遁音又加改良,形制缩得更小,可谓精益求精,居然用在偷听他老婆背后有没有骂他上了。也亏他派这么个用途,因此才秘不示人,谁也不知道他改良成这样了。
薛文亦改良过后的天遁音在十丈以内可以听到,郑昭他们以天遁音窃听文侯,我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听听他们背后究竟说什么。那天在得意居听到他们交谈,其间疑问实在太多,郑昭他们未必就对着这木雕说机密之事,但布下这个局,总多一些得知秘事的机会。
他们接在手中,连声道谢。我知道丁亨利多半不疑有他,但以郑昭的性子,定然在狐疑不定,可是他又没办法对我用读心术,只怕心痒难搔,难受之极。我虽然绷着个脸,心中却不由得好笑之至。
告辞后,我上了马,却不回营,到城南找了个小酒楼,叫了几个菜自斟自饮。放天遁音之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却已派了冯奇让手下暗自跟踪郑昭和丁亨利。十剑斩马上厮杀并不强,但隐迹跟踪是他们所长。等了没多久,冯奇急匆匆来见我,说是已查明郑昭和丁亨利到了共和军设在帝都的议事处。其实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丁亨利一行随我们北上后,谢绝了文侯给他们安排的鸿胪寺寓所,就一直住在议事处。
一探明了他们的去向,我在酒楼里和冯奇互换了衣服,让他先回营中,自己上了先前备好的马车向共和军议事处走去。冯奇他们已经实地看过,给我讲过议事处周围情形。那是一所大宅院,占地数亩,但房屋大多靠墙。我不知郑昭他们到底是哪一间,现在也只能赌一赌运气,趁去安乐王府吃饭之前,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车是预先备下的,与军中无关,只是寻常的小座车。
马车沿墙缓缓而行,赶车的是一个不常出面的十剑斩中人,名叫周艺持。周艺持在十剑斩中剑术不算强,不过这人就是长相普通,如果放到人丛中,只怕转眼便找不到了,我现在就要这样的人。
走了半圈,我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一点声音,我敲了敲车厢前壁,周艺持会意地停下了车。
车停下来的地方是一个拐角,正好有一块空地。墙上原本开着几扇窗,但窗子已用砖块砌上了,多半是郑昭不想让闲杂人等窥视里面。这样一来,车子停在这儿倒更不觉异样了。
车子一停下,周艺持听我的话,到街对面一家酒店吃饭,这辆车便装作是先放在这儿的。等他一走,我将手罩在听簧上,仔细辨认着从中传来的声音。这天遁音虽经薛文亦改良,声音仍是极轻,要仔细听方能听得见。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拼命听着。
这时听簧里传来的居然是丁亨利的声音。听簧传出的声音虽有些变形,但语气还是丁亨利的。他正道:“不会吧,天遁音是虚心真人的独得之秘,帝国并没有这个。”
“虚心子有点不识轻重,他不是在上半年到过帝都吗?万一他将天遁音教给哪个人了该如何?”
这声音不知是谁的,他还没说话,边上有一个人忽道:“应该不会吧。虚心真人对共和忠贞不贰,绝不会做这事。”
这口气,正是郑昭。那么方才说虚心子有可能将天遁音交给旁人的,就该是那个公子了。这人很有可能便是白薇说过的南武公子。我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人实在多疑,但猜得动中肯綮,实是不好对付的人。可是这人再多疑,再聪明,也不可能发现我所装置的天遁音。
天遁音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声簧,就装在那木雕中;另一部分叫听簧,放在耳朵边听的。薛文亦不愧妙手之名,他说过,虚心子的天遁音簧片是平的,这样制成形状就不能太小,否则无法传得远了。而薛文亦的设想不落俗套,将声簧和听簧打成了蜗纹形,这样形制大大缩小,窃听距离却更大了。送给郑昭的那棵荔枝树是他的得意之作,簧片被他巧妙地做成枝头的颗颗荔枝。虚心子所制簧片,都是暗藏在内,而薛文亦堂而皇之地就放在外面,郑昭心思再灵敏,也不会想到那就是簧片。那两个木雕,送给丁亨利的人像腹中空空,大有暗藏机关的可能,但其实那人像倒毫无机关。我送那两个木雕,人像是故布疑阵,让他们疑神疑鬼去。听他们说话,自是没有发现我的圈套。
南武公子顿了顿,道:“你对虚心子用过读心术吗?”
郑昭也顿了顿,道:“这个不曾。其实问他的话,他一定会说实话的,只是卑职根本没想到这个。”
听簧里传来“嘶”的一声,想必是南武公子叹了口气,道:“如果这木雕中真被藏了天遁音,那么偷听之人定然就在附近。郑昭,你立刻到外面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
我浑身一凉,险些就要叫出声来。我只想到了他们发现不了我所安装的天遁音,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釜底抽薪。现在周艺持在那边吃饭,照事先说定,他要见我扳下车顶暗号再过来,不然得在饭馆吃上一个时辰。我一欠身,几乎马上将车顶的暗号扳下来,但又停住了。
不对。木雕毕竟在他们手上,那议事处占地甚大,隔了几间屋说话,定然传不到外面。如果南武公子在怀疑的话,不该对着木雕说这话,完全可以找个别的地方。
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刹那间,我已明白了南武公子的计策。他根本不是要让郑昭来看,而是现在就有人观察周围情形了。如果我贸然拉下记号,那才中了他的计。
想到此处,我顿时停了下来,索性躺在车板上,仔细听着。但现在没有声音传来了,过了好一阵,才听得郑昭道:“左墙外停了一辆空车,右墙边有几个小贩,没什么可疑。”
听得郑昭的声音,我不由得暗自长嘘了口气。要是我沉不住气,就一下被他诈出来了。我正在得意,耳边却一下子听不到声音了,等了好一阵,仍是一点都听不到。我正在想那天遁音是不是坏掉了,突然从听簧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什么?”
听簧里传来的声音有点变形,我也听不出那是谁,却听得有人道:“是个木雕,放回去吧。”
这正是郑昭的声音!我一呆,猛然间明白了郑昭的意思。原来天遁音并没有坏掉,而是被收在什么密闭的地方了。看来南武公子虽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样,但还是让郑昭将这个收好。这个南武公子当真是个极端小心的人物,太难对付了。
我正在惊叹,却听方才那人道:“是楚休红做的?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听到那人说我的名字,我不由得一呆,也不明白这人跟郑昭说话怎么这样随便,还没回过味来,郑昭已道:“当然是给我的。阿薇,收好吧,我们出去吃饭。”
一听到郑昭说“阿薇”这两个字,我的头登时“嗡”了一下。是白薇!原来白薇也在帝都!小王子上回就说郑昭曾携眷前来拜会过安乐王,只是在五羊城时我听紫蓼说她们是共和军女营的统领。我回帝都以后,她一回也没来看过我,我只道她早已回五羊城了,没想到原来还在这儿。
在五羊城,白薇也曾经想利用我,但最后还是告诉了我实情。我知道她对我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郑昭也知道,在当时他就因为怕我给他戴绿帽子而险些对我下手。不过以他的读心术,也该知道白薇和我是清白的,看来是郑昭不让她来看我。
现在我只希望白薇能和郑昭多说几句话,从中多少可以透点消息出来。但顿了顿,我听得白薇道:“阿昭,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郑昭也顿了顿,道:“我相信你。快把东西理好吧,明天公子就要回去,你把这木雕带回五羊城好了。”
我心底一凉。郑昭虽然没有发现这木雕里的奥妙,但木雕一旦被白薇带走,那我的布置就全盘落空,连一句有意义的话都没能偷听到。事已至此,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又等了一阵,但听簧里再也没有传来声音,大概木雕已被白薇打好包了。我仍不死心,拼命听了一阵,但听簧里仍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我正竖起耳朵听着,却听得大门边有人道:“郑先生郑夫人要出门吗?”
那是共和军议事处的司阍在说话。郑昭他们在帝都设立议事处,连里面的杂役都统统是五羊城带来的,说是共和人人平等,其实自是害怕文侯无处不在的眼线。
刚想到这儿,我突然间又想起了文侯。郑昭如此防备,他又身怀读心术,文侯要安排眼线的确很难,但文侯的计谋实在令人防不胜防,难道真的对郑昭毫无设防吗?也许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在文侯眼中,我出这样的小手段也是多余的。但转念一想,郑昭和那个南武公子都同样不是等闲之辈,与文侯也当真可以称得上势均力敌,他们之间斗智,说不定偏偏被我乘虚而入也不一定。
正胡乱想着,耳中忽然听得有个女子道:“是啊,我和郑先生出去赴宴,钱大哥你辛苦了。”
那正是白薇的声音!自从五羊城一别,就没有再见过她,她送我的那件衣服也已穿出两个补丁来了,但她的声音我一直忘不掉。我抬起头,从车厢的一条小缝里向外望去。刚看出去,正好看见郑昭和白薇两人携手过来,我只看见白薇的身影一闪而过。过了几年,她倒没什么变化,虽是惊鸿一瞥,但我总觉得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色。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忽地一疼。我很少想起她姐妹二人,只有偶尔穿上她给我的衣服时才想起她来。在这一瞬,我却突然觉得她似乎时时都在想念着我。
在高鹫城,如果她们没有出城的话,肯定也要被武侯杀了充作军粮。生命,原本也就是决定于一个微不足道的选择。现在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眼里却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看来已经没办法再窃听到郑昭的事了,但我没有失望。虽然不怎么想起白薇,我也不知道我对她究竟有没有感情,可是觉得能够听到白薇说话,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我拉下了车顶的暗号。那是一小块帘子,原本用一根细线缝住,我把细线抽掉,那块帘子就会翻出一点,表示我要回去了。而那么一小块帘子别人肯定只以为是被风吹开的,根本不会注意。周艺持一直都在注意,一看到我放出信号,他马上过来赶着车离去。
周艺持将车带到我先前吃喝的那小酒馆前,我下了车,冯奇已迎了出来,道:“楚将军,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怕会误了王爷的饭局。”
我道:“稍稍晚一点也没事吧。”
冯奇看了看左右,小声道:“我方才听说,原来今天郑昭夫妻也受王爷之邀了。”
这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我道:“他们也要去?”
我终于明白了丁亨利烧那块手帕的用意了。我自以为得计,恐怕我在得意居听他们说话,早就被他们在外的眼线看在眼里。在得意居,他是故意露出破绽,又故意说什么天遁音,应该是在确认我有没有天遁音,假如我真有天遁音,一定会就此送上去的。可笑我自以为得计,居然真的把天遁音送上门去。郑昭今天去赴安乐王之约,一定是想确认我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他也会赴宴,就有可能会让安乐王帮我掩饰迟到之由,他就可以读取安乐王的心思查探出来。但他想错了一点,以为我是奉文侯之命,一定各个步骤都安排妥当,其实我却是临时起意,文侯根本不知道,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旁人知情,而且薛文亦改良后的天遁音不是他们这些不通机关之学的人所想象得到的,阴差阳错之下,他们这才劳而无功。如果真被他们发现了我藏的天遁音,那他们一定以为自己所谋尽为文侯知晓,那时帝国和共和军表面上的同盟也一定会马上破裂。
在这一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险些坏了大事。现在文侯和何从景之间都在互相猜测对方的心思,既互相利用,又互相忌惮,两者之间只有一层薄纱掩盖,这才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合作。我差点把这层薄纱挑破,而现在同盟破裂的话,文侯一定不敢发兵远征伏羲谷,同样共和军也不敢急着抢先出兵了,那么进攻蛇人巢穴,消灭蛇人的良机也会错失。
有些事,双方心知肚明,但没人挑破时就行若无事。一旦挑破,后果不堪设想。
这正是现在的情形。
冯奇道:“如果他们先到就坏了。楚将军,你快去吧,我把飞羽带来了。”
飞羽脚力虽快,但如果在大街上全速飞奔,那反而欲盖弥彰。可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我道:“快,快牵出来。”
现在也只有这办法了。等冯奇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上了马,小声道:“如果有人问起,你说拿什么当借口?”
冯奇嘿嘿一笑,小声道:“放心,就说你在那香满楼看到一部古书看入迷了,忘了时辰。我让小方以你的名义在里面坐了好久呢。”
十剑斩中的方海身材与我相仿。我也笑了笑,道:“你倒细心。对了,如果他有意要问什么书,你就说是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这书我看过。你回答时也别太顺了,做出想半天的样子,说是天机法师的皇什么记就行了,说太顺了反而会被人怀疑。”
冯奇叹道:“楚将军,您当真神机妙算,骗死人不偿命。”
我苦笑一下,道:“你这是夸我吗?”心里却大是焦急。这种借口实在破绽百出,郑昭未必会信。而且绝对不能让冯奇和郑昭碰面,不然等于坦白了。本来不带冯奇去就行了,可是去王府吃饭,我居然孤身前往,不带侍卫,旁人没什么,安乐王倒要大怒了。想来想去,还是我想办法吸引郑昭注意就是了。
虽然不能全速疾驰,但我们骑着马,想来也比郑昭的速度快一点。等赶到安乐王府,王府的管家陈超航已迎了上来,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您来了,王爷方才还在说起你呢。”
我是名义上的王府郡马,陈超航自然对我大为讨好。我甩镫离鞍,道:“郑昭先生来了吗?”问时心中大为不安。要瞒过安乐王倒也容易,但要让郑昭不起疑心可就难了。王府院中停了几辆大车,不知郑昭有没有来。
陈超航牵过我和冯奇的马,道:“郑先生还没到,楚将军请进吧。”
郑昭没来?我呆了呆。以郑昭的手段,居然来得比我晚,倒是不曾想到。我暗自舒了口气,知道自己又逃过一劫,不必头痛怎么瞒过郑昭了。我道:“小殿下呢?”
陈超航还没回答,却听小王子高声道:“楚将军!”我扭头一看,只见小王子正从一边过来。他今天穿着一件战袍模样的长袍,更显得英武挺秀。看到他,我眼前仿佛又出现郡主的模样,眼眶不由得一下又湿润了。
小王子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迎上来笑道:“楚将军,我可等急了呢。今天郑夫人也要来,听说郑夫人是女中豪杰,枪术很强,是不是你和她比一下?”
虽然心里有些难受,但我还是被小王子逗得笑了。小王子满脑子都是枪法,练枪对于他来说,大概就是人生的一切了,不管什么都能扯到枪术上去。我道:“今天可不是时候。郑夫人名叫段白薇,是共和名将段海若之女,我认识她。”
小王子吃了一惊,道:“啊,楚将军,你什么人都认识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小王子知道白薇在高鹫城时曾做过我的侍妾,只怕更会大吃一惊了。我道:“小殿下,快带我去给王爷请安吧。”
进了大堂,我给安乐王跪下请了一安。郡主刚死时,安乐王对我恨若切齿,想要杀了我,但我一直都不敢怨恨他,甚至觉得,他杀了我是应该的,我确实有负于郡主。现在安乐王对我倒没有恨意了,我请完安,站起身来时,见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分明有痛楚和怜惜。这几年,安乐王长得更肥胖了些,人也老了许多。
我刚坐下来,安乐王忽道:“楚将军,近来笛艺研习得如何了?”
他一说到笛艺,我的心头不禁又是一疼。郡主生前给过我一支铁笛,让我学些笛艺,说文武二侯都是奏笛名家,我若能吹笛,对仕途大有辅助,可是我对吹笛实在缺乏兴趣,偶尔吹两下便扔在一边,那支铁笛也一直收好了不曾拿出来。但安乐王这样问我,自然不能这样说,我低下头道:“回王爷,末将屡次想要研习,但每见铁笛,便不能成曲。”
安乐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自然觉得我说的是一见铁笛,就会想起郡主,以至心痛不已,便也不再追问。看着他的样子,我又有些过意不去。安乐王虽然颟顸无能,但还算个善良的老人,我对他也用这些机变,实在有点不忍。
小王子显然也见我们说不下去了,插嘴道:“父王,楚将军现在军务繁忙,戎马倥偬,没空吹笛了。不过他现在的木雕可是大大有名,军中诸将都以得到楚将军的赏赐为荣呢。”
安乐王笑了笑,道:“我也听得了,帝都八郡马,楚将军的木雕可是排在前面的。”
所谓“帝都八郡马”,也是好事者口头流传的一句话,说是八个颇有才艺的郡马,我是排在第二位的,第一位是蒲安礼。因为蒲安礼的妻子唐郡主虽然只是武侯郡主,但他自己在这八郡马中官职最大,爵位最显,现在又是作为人质居住在五羊城,没有什么横行不法的恶迹,他的口碑倒是第一。另外六个郡马都是各家王府的快婿,都是以诗书琴棋画一类闻名,把我和他们并列,无非是布衣百姓对这些显贵子弟的想象而已。我道:“那不过是旁人谬词。木雕本小技,末将也只是借此打发时光而已。”
安乐王点了点头,忽道:“那个人像你雕好了没有?”
我一直在用一块沉香木雕一个人像。我想雕的,是她的样子,可是在我脑海中,她的模样一天比一天模糊,几不可辨,一直无法雕成。那一次安乐王见到这木雕,以为我雕的是郡主,所以才会这样问。我沉吟了一下,道:“禀王爷,人像不必雕成,只要末将心中有此,便已足够。”
这也是滑头话,安乐王倒也不再追问。正在这时,陈超航走到门口,道:“禀王爷,郑先生到。”
郑昭来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郑昭想要抓到我的破绽,不过天助我也,居然让我先来了。
听得陈超航的话,安乐王站了起来。我进来时他根本不曾起身迎接,对郑昭却如此隆重,我倒不曾料到。郑昭和白薇刚跨进门,安乐王道:“郑先生贤伉俪大驾光临,小王这里蓬荜生辉。”
郑昭躬身行了一礼,道:“王爷,晚生路上遇到些阻隔,来得晚了。”我本以为郑昭见我先到,一定会大吃一惊,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楚将军原来先到了。”
安乐王道:“楚将军已经来了有半日了。郑先生路上遇到什么事吗?”
郑昭道:“也无甚大事,不过被一些自称尊王团的人拦住了半天,听了些大道理。”
他说得甚是轻蔑。我对那伙尊王团也没半分好感,倒是颇有同感。郑昭忽地扭头对我道:“楚将军,内子当初受楚兄关照甚多,还不曾谢过。”
他突然间说这些话,我一怔,才发现白薇正对着我看。她的脸上有些潮红,嘴唇也在微微抖动,欲语不语。我恍然大悟,心知郑昭定然又在吃醋。郑昭身怀奇术,但也勘不破情关,看来薛文亦用天遁音偷听老婆的话,并不如何可笑了。我欠身一礼,道:“郑兄,郑夫人,许久未见了。”
白薇的面色一下子又平静如常,还了一礼道:“楚将军,你也很久没见了。”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我总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想什么呢?坐下来时我又看了她一眼,但白薇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倒是郑光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让我如芒刺在背,大是难受。
吃喝了一阵,安乐王忽道:“郑先生此番回五羊城,不知何时重来呢?”
郑昭也要回去?我本要喝一杯酒,此时不禁停住了。郑昭是共和军议事处的负责人,如果连他都要回去,那么说明共和军已经对与帝国的同盟不抱希望了,这个同盟随时都会破裂,而这也说明他们也已知道伏羲谷的方位了吗?
我不禁望向郑昭,郑昭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一对,郑昭忽地露齿一笑,道:“楚将军大概也要远行了吧?晚生此去,恐怕要过几年方能重归。”
他这话里已带有些挑衅的意味了。我知道他说的意思,冷笑了一声,道:“那就祝郑先生身体康健,有幸再来吧。”
白薇的脸一下变白了。郑昭的话中隐含着夺取帝都的意思,而我回答他的话也并不是善意,白薇自然听得出来。安乐王呵呵笑了笑道:“郑先生这两年在帝都也当真辛苦,比上次看到可清减了许多。郑先生,回去好生将养将养吧。”
郑昭有读心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自然大得人欢心,安乐王看来也对他青眼有加。郑昭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而且现在也马上就要成为敌人了,我心头突然起了杀意,手不自觉地要摸向腰刀。但还没摸到,觉得两道灼热的目光直射过来。
那是白薇的目光。我说不出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似乎有几分乞求,也似乎有几分哀婉。看着她的目光,我的心忽地一软,想要干掉郑昭的心思一下就打消了。
郑昭现在虽然读不出我的心思,但我的性格也已经被他摸透了。有白薇在他身边,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他下手。我道:“是啊,郑先生劳心太甚,还是休息一阵。”
郑昭忽地笑了笑,道:“楚将军也是啊。好在如今两国团结一致,胜利指日可待。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晚生可要再来叨扰王爷一杯水酒了。”
这一桌酒,我实在吃得不是滋味。好在这也是安乐王的一次不正式的家宴,算是为郑昭饯行的,时间并不太久。送走郑昭夫妻时,白薇又看了我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安乐王对郑昭当真极其尊重,甚至要送他们出门。
她终于还是走了。我跟在安乐王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茫然若失。干掉郑昭一定会引起同盟破裂,现在文侯也一定不会同意,帝国与共和军的同盟就是郑昭的护身符。现在同盟已经临近尽头,郑昭这等人物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当然准备要走,让我失望的是白薇仍然跟着郑昭走了。郑昭并没有对她如何管制,但她在帝都一直不来见我,说明在她心目中,郑昭的分量还是要比我重得多。我现在担心的倒是郑昭走不走得成,在文侯心目中,郑昭这等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不能留在世上了。
“楚将军,你好像和郑先生不是太熟啊?”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边轻声说道。我扭过头,干笑道:“认识挺早的,不过他是共和军的人,以前有过一点不愉快。”
小王子舒了口气,道:“他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啊,还是他特意提出要你作陪的。”
我苦笑了一下。郑昭让我作陪,无非就是想确认我是不是在窃听他的机密而已。但我心中却不由得一动,他在安乐王跟前对我赞不绝口,自是读得安乐王心思,投其所好而已,那就说明安乐王对我已经视若家人了。我心中忽地一酸,不由得看着这个老人的背影。对于我来说,他仅仅是帝国一个无能的王爷而已,而且郡主去世时,他曾迁怒于两个家医不得力,将他们砍了。我最痛恨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虽然表面上从来不敢不尊重,但背地里也从来没有真个看得起他过。直到现在,我才觉得心中有愧,自己有些对不起这个老人。
他毕竟是郡主的父亲啊。
郑昭此时已经要上车了,他正在向安乐王行尊礼,说着客套话,我和小王子走过去时,郑昭抬起头,满面春风地道:“楚将军,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重逢,楚将军也请多多保重。”
我看着他,忽然道:“恐怕,马上在高鹫城就能与郑先生重逢了吧。”
小王子大吃一惊,插嘴道:“楚将军,真的吗?”
我看着郑昭,道:“郑先生应该知道吧。”
我这样说,其实是表示了我不想和文侯一样瞒着他,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们的行动同样瞒不过我。郑昭显然没料掉我居然会说得那么露骨,有点尴尬地道:“应该是吧。王爷,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晚生告辞了。”
安乐王道:“郑先生这就要走啊?纵不能送君千里,总要再送你一程的。”
安乐王也不是什么礼贤下士的人,居然对郑昭如此礼遇,当真让我大感意外。他叫过自己的座车,与郑昭同车而行,大概在送他回去的路上还想再聊一阵。等他们出了门,小王子叹了口气,道:“父王真器重郑先生,连人都变了个样子。”
我心中忽地一动,小王子的话触动了我心底的什么。我道:“王爷以前不这样吗?”
“父王向来看不起这些文士的。”小王子咂了下嘴,“楚将军,他对你也没那么器重。只有以前可娜老师走时,父王才送她到大门口。”
我依稀还记得那可娜老师曾是郡主的西席,大概是个很让安乐王心折的女子。安乐王自己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看来很尊重有才能的人。只是我总觉得小王的话有些什么地方不对,顺口道:“那有什么不对?”
小王子道:“父王以前出门,总要唠叨个半天,要我不要出门,这回一句也不说就走了。哈,楚将军,我们来比枪吧。”
小王子本是无心之语,但我的心头忽地像有根针刺了一下,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郑昭现在不敢对我施术,但他对安乐王和小王子仍然可以,安乐王的行为与平常大为不同,很有可能是中了他的摄心术。只是郑昭的摄心术显然又进了一层,以前中了他的摄心术,形如行尸走肉,大不一样,但现在安乐王谈吐举动与平常没有太大的不同,以至于我一直没想到。
小王子大概见我面色有异,奇道:“楚将军,怎么了?”
我道:“郑昭会不会想绑架王爷?”
小王子“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他绑架父王有什么用。再说陈超航带着家兵跟着,真要绑架还不知是谁绑谁呢。”
小王子并不知道郑昭的本领,但他所说也有道理。安乐王虽是宗室之首,但向来不干涉军政两方之权,郑昭绑架了他也毫无用处。我沉吟了一下,道:“郑昭以前与王爷交往很多吗?”
小王子道:“倒也不太多,只是父王很是欣赏他。不过以前顶多送出书房,这回他走得那么急,居然连夜回五羊城,父王才送他到城门吧。”
我脑海中像是有个炸雷炸响,失声叫道:“他连夜回去?”
小王子道:“是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我一直以为郑昭总要过几天才回去,不然今天也不会来赴宴了。直到现在才算明白,这一切都是郑昭的欲擒故纵之计。他故意前来赴安乐王之宴,这等消息自然也在文侯的耳目之中,文侯多半也会和我一样的想法。即使文侯有所准备,但郑昭拉上安乐王,除非文侯能请动帝君挡架,否则谁都不敢拦。郑昭这条脱身之计丝丝入扣,叫上我的真正目的并不仅如我先前所想的是为了证实我在怀疑他们,更主要的是拴住我,不让我向文侯告密。整个帝都,郑昭唯一不能读出的就是我的心思了。只要保证我没有受文侯之命来干掉他,那么不管是谁过来对他不利,他都能预先知道。而在郑昭的想法中,文侯要拦住他,肯定会派我这个他读不出心思的人出马,绑住我的手脚,就足以保证文侯不会向他下手。
郑昭虽然聪明,但这计策一石二鸟,我不相信他想得出来,更有可能是那个南武公子想出来的。当初丁亨利大赞南武公子是人中龙凤,我心中很不服气,现在却不得不佩服此人。
我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既然他要走了,那我也得去南门口看看,为他送行了。小殿下,你在家休息吧。不管郑昭有什么主意,反正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小王子摇了摇头,道:“楚将军,你想得也太多了。”他对我向来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但我说的话实在太不可思议,让他也无法相信了。我叫过在一边休息的冯奇正要走,小王子忽道:“楚将军,你和郑先生说马上要在高鹫城见面,那我们地军团又要出发远征吗?”
我已跳上了马,道:“也许是吧。小殿下,你好好练枪,过些天有个狄人少年武士也要到地军团来。”
小王子眼中一下亮了起来,道:“狄人?他的枪法好不好?”
我顺口道:“很好的。”扭头对冯奇道,“冯兄,快去追上王爷的人马。”
冯奇没说什么,与我并马出门。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却未到禁夜之时,街上人已经少了,郑昭和安乐王的队伍走得并不很远,我们只追了一会儿,便已看到前面浩浩荡荡一片人。我道:“冯兄,你别靠近。”自己催了一下马,追上前去,叫道,“王爷!王爷!”
那队伍后面有个人闻声转过头来,一见我,叫道:“楚将军!你怎么也来了?”
那正是陈超航。我道:“我也来送送郑先生。”
此时前面的车也闻声停了下来,最前一辆的车帘撩开了,安乐王探出头来,道:“楚休红吗?”
一见到安乐王的样子,我的心才算定了下来,但也证实了我的猜测。郑昭并不是要绑架安乐王,只是想让安乐王送他出城。
我在车前下马跪下,道:“王爷,末将也来为郑先生送行。”
安乐王微微一笑,道:“难得你有心。上车来吧。”
安乐王推开车门,我跨了上去,安乐王对面正是坐着郑昭。我上来时,他眼中有些闪烁不定,准是我追上来让他大吃一惊。只是他读不出我的心思,多半不知道我早就已在文侯跟前失宠了。我心中暗笑,拱了拱手道:“郑先生。”
郑昭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勉强笑了笑道:“多谢楚将军厚爱。”我这般突如其来地追上来,纵然他智珠在握,也会担心我是不是受文侯临时之命紧急捉拿他回去。我道:“郑先生原来要连夜赶回五羊城,小将先前不知,尚有与郑兄盘桓数日之心,未曾想到竟草草别过,实是不敬之至。”
郑昭这时倒平静下来,道:“在下在帝都颇招人忌,自不敢招摇,何况拙荆归乡心切,还望楚将军见谅。”
他突然说起白薇,我心头又是一痛。他这样说,多半是认定我奉文侯之命不顾一切来对付他了,想让我看在白薇面上放过他一马。只是他对安乐王使了摄心术,让我大为愤怒。我笑了笑道:“郑兄学究天人,小将仰慕之极,实想再请教数日。”
郑昭的脸一下白了。在他听来,我说的这话已经是承认要对付他了。他低头不语,安乐王在一边忽然道:“郑先生,楚休红也是一片好意,不知是否可以再留数日?”
安乐王这样一说,我已明白郑昭并没有对他用摄心术了。看来郑昭确实是大得安乐王欢心,以至于肯送到城门口。想通这一点,我对郑昭的愤怒一下子便消失了。郑昭咬了咬牙,抬起头道:“既蒙楚将军错爱,晚生不敢贸然相别。只是拙荆急着回乡,只好让她先走了。”
听他愿意留下来,只是要让白薇走,我心中更是一软,道:“郑兄伉俪情深,令人称羡。小将不敢如此不通情理,令郑兄受拆鸾之苦。”
郑昭长舒一口气,长长一躬身,道:“多谢楚兄。”
此时已经到了城门口了。门官高声喝道:“是什么人?城门已闭……”话未说完,陈超航已然喝道:“我家安乐王爷出城送客,快快开门!”
陈超航这人有点狗仗人势,这两句喝得中气十足,比那门官更有威势。果然那门官的声音一下哑了,过了一阵,只听外面有个人道:“末将康宗佐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死罪死罪。”
帝都的王公国戚向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加上帝君兄弟多,即位后帝都更是多出一大批王爷。这些王爷别的用没有,就会发威。这些王爷在天保年间作为太子,不少受封为一字王,如今帝君即位,他们的一字王保不住,成了二字王。王号里的字加多了,却更不值钱,加上文侯的新政大大减少他们的俸禄,这些王爷的脾气大多不好。前不久刚出了一件事,帝君的四弟静海王,以前的信王,因为在一个酒楼里跟人怄气,就叫了一帮家人把那酒楼砸了个精光。在金吾卫过来弹压时,静海王还大打出手,将金吾卫也打伤。这事闹得民怨很大,文侯要对静海王治罪,帝君则因为这个弟弟与他关系不错,只让他闭门思过,夺禄一年,轻轻放过了。事后帝君下诏让这些兄弟注意言行,不得再做出格的事。说来好笑,我名义上是安乐王府郡马,帝君对王亲国戚下的诏书居然也给我下了一份,我才得知这事。但在民间,那些王爷名声已坏,人人见了都怕,这个康宗佐大概已被吓惨了,抱了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
看来,南宫闻礼现在改革吏制是自下而上,实在有点本末倒置。吏制清平,绝不是汰去冗员,提拔能吏就能树立起来的。上行下效,如果上面尽是一些无耻之徒,那有什么资格要求下面的官吏清廉正直?
我不禁看了看郑昭,心里突然间极其悲哀。不论共和军是不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那些“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有没有成为事实,至少共和军还做一些表面文章,而帝国连这种表面文章都没有,制造出来的只有尊王团一类的愚民。
郑昭这时倒没有注意我,只是向安乐王行了一礼,道:“王爷,晚生此去,不知何时复返。王爷大恩,晚生他日有缘再见王爷之时方能图报。”
他向安乐王行了一礼,忽然转过头,道:“楚兄,在下将告辞,多谢楚兄相送之情。”
现在到底该不该让他走?我心里又有些犹豫。让他回去自是放虎归山,但他一直在努力弥合帝国与共和军之间的裂缝,两方的盟约也是他全力支持才得以订立。何况他的本事虽然神奇,在战阵上却毫无用处,对战事根本没有影响。文侯想杀了他,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人面前他不能保留自己的秘密吧。现在帝国与共和军的同盟即将破裂,错并不在他们这一方,我就算拿下他,无非是讨得文侯的欢心,别的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小声道:“郑兄,我再送你最后几步。”
下了车,我与他都上了马。向前走了一程,郑昭微微一笑,道:“楚兄,多谢成全。”
我不再和他打机锋了,将手按在刀上,小声道:“郑兄,你这般一走,是不是帝国与共和军又要势不两立了?”
郑昭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赤裸裸地问他,怔了怔,忽然叹道:“楚兄,我真服了你了。再假装不知,那是看不起你了。”他抬起头,看着我,低低道,“共和军与帝国的战争已是迫在眉睫。”
我苦笑了一下。这个答案我早有心里准备,但我实在不想听到。我道:“难道没有挽救的余地吗?”
郑昭微微一笑,道:“你也该知道,文侯大人随时都会对我们下手。这同盟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楚兄聪明人,难道真信有同舟共济,坦荡无私之事吗?”
他见我又要说什么,笑了笑道:“郑某定下这条脱身之计,虽然自信瞒得过文侯大人,只怕瞒不过楚兄你。但楚兄看来也不曾想到,在下以身为饵,丁将军他们早已出城了。文侯之网虽密,但未撒之前,犹是沧海一片。”
我又苦笑了一下,道:“确实。我该向文侯大人进言,说丁亨利才是该留下来的,你对战事没什么影响。”
郑昭的脸上更是笑得高深莫测,摇了摇头道:“楚兄若是这等人物,我早就束手就擒了。只是楚兄真是这等人物,恐怕楚兄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他的话虽然很有点玄妙,但我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在五羊城丁亨利送我回来,就算我看破了郑昭的脱身之计,现在仍然无法去对付丁亨利。而我如果真是这等不择手段的人物,恐怕文侯就是第一个容不得我的人了。
我道:“郑兄,你想过没有,也许帝国与共和军仍有修好的余地。”
郑昭想了想,道:“恐怕没有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也许有的。”我想说,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白薇的声音:“楚休红!”
我转过头。白薇也骑在一匹马上,看来她与郑昭准备轻身而退。她一脸惊愕,眼中却不知是什么神情。我的心头又是一痛,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郑夫人,一路走好。”
白薇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看着他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我不禁长叹了一声。
郑昭还是对安乐王用了摄心术。在他下车时,我突然提出要下车送他,照理安乐王肯定要说两句的,但安乐王一声不吭,显然就是中了摄心术了。可是当初想到他对安乐王施摄心术时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耳边回响的总是他最后一句话:“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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