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付共和军,我们在东平城争议了许多。火军团遭到重创,炮火威力剧减,幸好地军团损失不算大,野战我们仍然占有一定优势,权衡之下,毕炜率伤兵回帝都休整,剩下的火军团由他的副将甘隆留在东平城助战。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尽快拉近神龙炮与共和军神威炮之间的距离,否则炮火威力相差如此之远,将来我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幸好共和军的神威炮并不是太可靠,上次在紧要关头火炮炸膛使得我们扳回了局面,可是我们当然不能指望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开过了四相军团的军机会,回到驻地,我又将五德营统领召集在一起。
这一次出发时,我仍然希望能够谋求到和平。当时我就打算,一战打掉共和军的锐气后,再以何从景为筹码提出和谈,那时共和军里就算有主战派,新败之下也没什么能量了。可是东平城一战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充其量只是平分秋色,不过我的计划仍然要按部就班地执行。现在何从景在我们手上,这是一个极有用的筹码。南武公子自是盼着我们能杀了何从影,这样他夺回共和军的指挥权成了名正言顺,而且可以以为何从景报仇为由起兵。我生怕张龙友和帝君看不出这一层,在奏折里三番五次地强调,万万不能伤了何从景,要将他软禁起来。我现在倒有点担心文侯,怕他会为了挑起战火好从中取利,所以我给文侯也发了封密信,说明何从景为谋求和平的关键,如果有人对他不利,则地军团必然以此为敌。当初我向文侯承诺两不相帮,现在则是要他清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不择手段的。
这是我第一次以对等的口气面对文侯,我想文侯接到信后也一定会暴跳如雷。只是跳不跳由他,这唯一一线和平的机会我还是要抓住。
在会议上,我把我的计划对他们说过,他们五人全都默然。半晌,曹闻道忽然道:“统制,共和军现在在哪里?”
“斥候来报,丁亨利退到了之江省南端一个叫山阴的小城,在此地屯兵。”
“那就是要打持久战。”
曹闻道皱起了眉头。山阴距东平只有两百多里,之江省以之江为界,分南北两片,南边良田更多。丁亨利在之江南岸的山阴城扎下根来,对东平就时时形成威胁。丁亨利胜不骄,败不馁,不急不躁,的确是个极难对付的敌手。
杨易忽然插嘴道:“大人,你这样提议,丁亨利真能听从吗?”
“假如是旁人,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丁亨利,我想他就算现在不相信,也一定会配合我们想方设法确认的。”
我怀疑的是共和军背后有人在挑拨指使。丁亨利能够违背南武公子的命令将孵化器炸毁,他的心里一定也在盼着和平。尽管帝国和共和军达成谅解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愿意尽力争取。如果真的是天法师在共和军背后挑拨,以丁亨利的性格一定不会容忍,甚至他就此倒向帝国都说不定。
然而,丁亨利的回信却让我失望,他根本不认为有人在挑拨,反倒指责了一番帝国的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更让我失望的是,他这些指责帝国的话并不是捏造。不过,也有让我欣慰的事,丁亨利同意我对战局的看法,对我提出的归还何从景,两军重新谈判以求谅解的提议十分赞同,说他会竭力促成此事。
和平,无论如何都比战争好。
然而和平的脚步却又实在太艰难了。我向帝君上奏折,要求以何从景为筹码谈判停战,恢复当初谈定的立宪制,说好的共和军享有的权利一律不变,帝君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在我数次陈说利害下,他最终还是同意了。趁现在火势尚未蔓延,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和谈还是有希望的。
共和军回应了。可是,与我想的不同,虽然何从景被帝国活捉,共和军反倒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甚至要求修改国号,去帝号,帝君只能作为特殊人物在国家享有优待。
共和军的强硬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我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一定是丁亨利苦苦争取方才得来,我也希望不要再有战争,所以不论共和军提出的条件有多么苛刻,我仍然一步步谈判,该还的还,只希望达成一个共和军和帝君都能同意的条件。
七月,正在谈判过程中,后方传来的一个消息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久无举动的尊王团在帝都又发动了一次运动,趁乱刺杀了何从景。
消息传来,最后一线和谈的希望破灭,战火重开。这是帝国自新四年、共和元年七月的事,这一年,张龙友晋升为太师,正式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文侯重新被贬为侯爵,文公的爵位给了蒲安礼。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十二月,在命令帝国军全面出击之时,也就是我二十九岁的最后一个月里,拜帅令正式下达,我成为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帅。这个曾经的梦想变成现实时,我却只感到像是嘲讽。我从来没有过如此努力地去做一件事,但在彻底失败的同时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荣誉。同时,邵风观、毕炜、邓沧澜三人同时升为上将军。这时帝君也正式提出要我迎娶十九公主的事,但我以郡主为理由而拒绝。
此时帝国军的神龙炮经过改良,威力又有了提升。虽然仍旧比不上共和军的神威炮,却不再有天壤之别了。自新五年、共和二年三月,我正在抵御共和军的新一轮攻势,传来一个消息,文侯逃亡入狄,地军团与风军团立刻返回征讨。
回到帝国后,整编了部队,我和邵风观率地风联军五千人进入沙漠,经过激战,活捉了文侯。然而,在这一战中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百辟刀在与叶飞鹄对刀时碎裂,小王子则在与随文侯出逃的武昭老师对枪时枪挑武昭老师,而地军团的参军简仲岚竟然要杀我。
帝君现在正倚仗我,他不会杀我。要杀我的,只有因为我拜帅后权位逼近他的张龙友。张龙友要做的,是加强帝君对帝国的控制权,然而我作为帝国元帅,率先反对任何人独断,在张龙友眼里,我就是他控制地军团的最大障碍了。
然而,我只有一步步地做下去。至少,现在只有我才能制约张龙友,不让他成为第二个文侯。
文侯被捉拿回来后,我与邵风观、邓沧澜联名请求赦免他的死罪。不管怎么说,文侯为帝国立下了极大的功劳,他也确实有治国的能力,就算让他成为一个幕僚,也能够向他请教许多治国之策。毕炜虽然没有与我们联名,但他也没有提议要杀文侯。坚决要杀文侯的,却是晋升为文公的蒲安礼。
蒲安礼上疏,说文侯跋扈难制,不臣之心永无宁日,因此必须上断头台斩杀,张龙友也附和他的建议。断头台原本就是文侯设计的,用此来斩他,蒲安礼的提议实是刻薄已极。张龙友和蒲安礼,这两个帝国目前地位最高的人都坚持如此,虽然有我们四相军团三统领联名保奏,仍然无济于事。不过我们也不算毫无地位,帝君决定,赐文侯一死,给他留一个全尸,不至于身首异处。
自新五年七月,文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当时,我正奉命抵御丁亨利的共和军北上。
丁亨利非同凡响。共和军重新举旗以来,虽然仍遭四相军团压制,无法渡江北上,但他们的实力越来越强,而且每次挫折都无法给他们以实质打击,往往过了几个月共和军就恢复元气。我几乎要以为共和军真的拥有那种能造出人类的孵化机了,可是经过详细调查,共和军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他们的法宝就是征兵。
与帝国军征兵时不同,共和军征兵完全凭自愿,只是承诺会把土地按军功分发给他们。与帝国的土地私有不同,共和军宣称土地国有,人人皆可拥有。这一点对于流离失所的难民极有吸引力,而且大江以南的土地要比大江以北肥沃得多,不要说帝国那些拥有广袤封地宗室王和功臣们不愿把自己的土地分给难民,就算他们肯,这些土地的吸引力也不及共和军控制区。更何况随着战火蔓延,劳力下降,当初立宪时定下的减免赋税已成了一句空话,实际赋税反而增加起来。而越是这样,逃离帝国控制区的难民就越多,共和军的兵源也更充分。当我发现被我们占领的地方的民众也开始传说有一个地方没有贵族压迫,不必缴纳苛捐杂税,土地也归自己所有时,我明白,帝制先天上比共和制就有着致命的缺陷。我不相信共和军能永远把土地分给民众,可是在当今,共和制再华而不实,帝国再有明君贤臣出现,对于民众来说,共和制仍然要好得多。
只是,我现在已经踏上了不归路,无法再回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下去,把另一条路截断,这条路才会是一条康庄大道。
自新五年十一月,四相军团齐聚,经过商讨,决定对五羊城发动一次水陆攻势。由于共和军的水军被邓沧澜击败后,实力大不如前,所以我们的水军占了绝对优势,共和军也干脆放弃水面决胜之心,把精力全部放在了陆军上。虽然地军团的兵力较丁亨利稍占优势,但这优势远未到必胜的地步。共和军的七天将大多还在,而且他们还有那种威力远远超过我们的火炮,陆战实力之比最多只是五五之数。
我定下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表面上,由地军团发动首攻,似乎为了掩饰水军团从海上的进攻,其实邓沧澜才真正是佯攻,地军团最终发动的是主攻。以这种看似不合理的战术来打击共和军出现的空隙,也是丁亨利露出的唯一破绽。丁亨利深通兵法,我与他也交手多年,知道寻常的计谋瞒不过他,但也正因为对兵法太熟悉了,他一贯不做冒险之事。丁亨利与我惺惺相惜,可我们也都知道对方在战场上决不会留情,战争对于我们都不是一场儿戏,我以地军团孤军深入,随时会遭到重创,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在故意引诱他,真正的杀手是以水军团从海面攻击。只是当他把兵力移到水门时,地军团将不顾一切地突然发动最后的攻势,一举破城。
这个计策太过冒险,如果是平时,我决不会用这种手段。一来可行性太低,二来即使成功,损失也会大得超出预计。
可是我还是实行了。帝国军第二次攻破五羊城。
这一次本应给共和军带来灭顶之灾,可是最终却令我失望,丁亨利仍然率领三分之二的士兵逃遁。这个人不愧为今世数一数二的名将,即使处于绝境,仍然能如游鱼一般脱身。
攻破五羊城,本应是一个转机。我建议对五羊城采取怀柔政策,让这些共和军控制地的民众知道,帝制并非如共和军说的那么可怕,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得安详幸福。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张龙友突然莅临五羊城,他亲自在城中搜捕共和军残部,随即斩首示众。
我知道他是想用雷霆手段震慑共和军民众,让他们不敢再依附共和军,使共和军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然而,他所做的这一切适得其反,毫无效果,反倒印证了共和军宣传的“帝制邪恶”,我在攻破五羊城初期采取的一些怀柔手段就成了两面三刀,前功尽弃。攻下共和军的大本营,岂但没有消灭共和军,反倒让他们的生存余地更大了。
我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能揭示出天法师的真面目。如果我能找出天法师在操纵共和军的证据,那么共和军本身都站不住脚了。廉百策掌握的眼线系统给了我极大的帮助,靠廉百策居中策划,我们渐渐搜集到了天法师就在共和军内部的证据。天法师和海老是一类人,长得全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常人见过一眼便难以忘却。当我把确凿的证据交给丁亨利,一直坚如磐石的丁亨利也动摇了。我告诉他,立宪的失败,完全是天法师在策划,包括那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尊王团,其实都是天法师在操纵。天法师的目标,是消灭我们人类,因此他把我们当成了一件武器,不择手段地挑起战争。
丁亨利接到我的密信后马上就有了回复。他终于同意停战,先去南武公子处证实此事。正当我觉得事情终于要有所转机时,从共和军里传来的消息却让我目瞪口呆,丁亨利全面拒绝了我的提议,因为这时南武公子到了军前,带来了天法师那风干已久的首级。
天法师的确曾经潜入共和军内部,并且已经谋得高位,但他的阴谋早在几年前就被南武公子看破,结果天法师在想要逃跑时被杀。为了维护共和军的声誉,南武公子一直将此事隐瞒下来,但丁亨利问起,自然不再隐瞒了。
南武公子如是说。然而我知道,南武公子这一席话只怕半真半假,天法师被杀是确凿无疑的,但天法师让我们火并的计划,恐怕经过南武公子修改后正一步步成为现实。只是现在丁亨利不会再相信我了,最后一线和解的希望也破灭了,战火重新开始。
此时,共和军的实力已经占了上风,而屋漏偏逢连阴雨,孤悬海中的海靖省都督,海靖伯孙琢之突然间宣告独立,不再听从帝国命令。与之东西相应,西府军都督,司辰伯陶百狐宣布天水省独立。
海靖省是海上门户。孙琢之独立后,水军团已无法再从海上长驱直入,进攻五羊城了。天水省则是西北门户,陶百狐一独立,西北诸省与帝国失去联系。他们都是受到共和军的策反。当初文侯解决了陶守拙,依靠的就是陶百狐的力量。当时陶百狐受到文侯制约,一直不敢有妄动,现在文侯已成故人,他受共和军策反自不奇怪。只是世镇海靖的孙琢之也会独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坏消息接连不断。自新八年,也就是共和五年的五月,狄人以为文侯和沙吉罕报仇为名大举入关,实力大不如前的青月公再不能守,被狄人全线突破,防线彻底崩溃,青月公阖家自焚而死。同月,句罗岛宣布与帝国绝交,改奉共和国为正朔。
句罗是帝国最为忠实的藩属,每当句罗有难,帝国也不惜一切代价援助。连句罗都背弃了帝国,我也似乎看到了帝国的末日。只是,我仍然不愿就此放弃,我仍想做最后一搏。
连年征战,共和军的力量同样快到了尽头。如果我能消灭掉丁亨利所率领的共和军主力,南武公子就再没有手段。为了这个近乎狂妄的目的,我和五德营统领一起殚精竭虑,计划了一个既恢宏又异想天开的战略。
彻底消灭丁亨利!也只有彻底消灭了他这支势力,这个世界才能和平。自新八年底,这个计划终于付诸实施了。
“丁亨利军动向如何?”
看着桌上的一幅地形图,尽管知道不会有别人偷听,我还是压低了声音。
杨易的眼睛因为好久没睡有点红。他指着地形图上的一点道:“正在此处。”
“发现我们的目的了吗?”
“应该没有。”
征战十多年,这个战略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大胆,也最为疯狂的一个,可能也是有史以来最疯狂的计划了。地军团四万多,对丁亨利统率的七万共和军主力,却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岂止丁亨利不会想到,连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
我的计划,是将共和军引入大江中游的对马山和屏风山一带的坠星原,借地形之利消灭他们。
当初帝国与共和军第一次同盟,陆经渔因为不愿回归帝国,于是率旧部盘踞此地,屡次偷袭帝国补给,就是在此地被我带领首次上阵的地军团铁甲车队击败。我还记得那一次陆经渔引以为傲的铁骑军被铁甲车追杀殆尽时,他嗒然若失的样子。那一次,他告诉我,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将是属于我的时代。现在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与陆经渔最得意的弟子又开始了一次决战,这也将决定接下来的时代属于谁的问题。
战争就是如此。我定下最后一个细节时,心里没有一丝欣喜,却只有失望乃至绝望。我的眼前看不到一丝光明,当初武侯阵亡前所说的“不仁者天诛之”六个字,时时在我耳边回响。我一直引以为戒,可是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为一个自己不愿意成为的“不仁者”。
自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地军团已到了对马山麓。既要佯装不支,骗过丁亨利,又不能装得太过分,以至于弄假成真,当真一路溃败下来。可是,要骗过丁亨利谈何容易,到了这里,几乎已经耗尽我的精力。
尽管是诱敌之计,但为了让丁亨利落入圈套,地军团一路的损失也不小,我甚至不得不让一些人去送死,而为了不走漏风声,我连那些接受任务的下级军官都没有透过口风,他们只以为是接受命令伏击。每次看到他们领命出去,我就恨不得想砍上自己一刀。
这一战结束,和平来临时,我就拒绝一切封赏,去做一个教官吧,但首先要让帝君同意不问共和军将领的罪。一切战争都是毫无意义的,应该永远消灭的正是战争本身。不管是不是因为我,那些战死了的五德营弟兄,他们在死后会不会责怪我?也许仅仅是觉得我指挥有了点失误,更多的只是埋怨自己命运的不公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每次一想就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曹闻道忽然道:“统制,丁亨利进去后,若是发觉不对,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又该如何?”
我道:“这样的话他非丢下一半人以上的尸首不可。丁亨利不是这种人,老曹你放心吧。”
将者有很多种,有些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根本不会顾及士兵的士活,但我和丁亨利都不是这种人。正因为丁亨利知道我不是这种人,所以那些被我派去送死的小队他是看不出破绽来的。现在丁亨利马上就要进入坠星原,一旦入内,他就再没有翻本的手段了。胜利就在眼前,我也不希望丁亨利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事来。
曹闻道想了想,道:“统制,我觉得你还是太忠厚了。现在还来得及在坠星原埋设地雷,统制,埋吧,省得夜长梦多。”
埋设地雷是廉百策提出来的,学的正是当初文侯指挥帝都保卫战的故智。说实话,在坠星原埋设地雷,再推上引火之处,确实是条好计,可是这样做的话太残忍毒辣了,是要把丁亨利一部斩尽杀绝。我否决了这个提议,一来是担心丁亨利发觉走上了绝路,就铤而走险冲出来死拼,二来也实在不愿杀伤如此众多的人命。武侠临死前感慨地说,“不仁者,天诛之”,虽然我已经是个不仁者,但我永远都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切以实力取胜吧,丁兄。与其说我是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如说是在赌你会不会体会到我的苦心。以丁亨利的性情,当他走投无路,面临全军覆没时,应该会以人的生命为重。可是现在我也不敢完全这样想,每个人都在改变,包括我在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虽然这一战并不一定能决定生死,但谁都知道,这一战将要决定未来的走向。我摇了摇头道:“曹兄,现在这样已经足够,我想丁亨利也会明白这一点。如果现在这样仍然失败,那就是上天要我失败,我也不去争了。”
曹闻道的脸抽动了两下,干笑道:“统制,你现在也说这话了?当初你可是常说,纵然天命有归,仍要不断努力,绝不任由命运摆布。”
我道:“这是两回事。上天注定的一切,都是要在事后方知,事前谁也不会知道的。我要做的,就是不论上天注定了什么,都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我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最后的决战现在就要揭开帷幕了,明日依计行事,不得有丝毫差讹。”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包括小王子在内,低声道:“遵命。”
对马山和屏风山,是两座极为相似的山峰。在大江中游,这两座山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山,一般人都不知道有这两座山。这两座山位于大江中游的交通要道旁,地形险要,因为当中的坠星原只有一头相通,是个死地,所以是兵家大忌。只是这地方十分偏僻,少有人知,如果我不是因为当初与陆经渔在此地有过一战,一样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而坠星原的地形也十分特异,看上去只是一片山间平原,谁也想不到这里居然是一个绝谷,进去了便出不来。
当初,曹闻道被陆经渔困在了坠星原,这一次却要轮到丁亨利了。
我的计划说穿了,其实十分简单,就是佯装不支,引丁亨利来追。等他进入坠星原后,立刻封住出口。说来简单,但兵员调度、地形布置,样样都要设计得极为周到。为了这条计策,我与五德营五统领曾经四次实地勘查,绘出了一份附近的详细地形图,详细到连每一棵大树都绘上去了。在这份地形图上,我们也曾经演习过多遍,掌握了行军时的种种可能变化,现在才能如此丝丝入扣。也亏得丁亨利所统的都是精兵,纪律严谨,所以他们钻进这圈套来时和我们设想的几乎完全一致。若是他们的行军速度慢一些,有几次穿插变化就要被他们看出破绽来了。
我坐在坠星原口的一块石块上,看着面前。严冬正要过去,草木已在萌发,到处都呈现出一派生机。这里的土地相当肥沃,假如开出荒来,足以得良田万亩,养活不知多少人。可现在这里连一点人迹都没有,到处都是如此荒凉。
这时杨易和钱文义走了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帅。”
我站起身道:“布置好了?”
杨易道:“都好了。楚帅,你能看出来吗?”
仁字营和义字营都埋伏在坠星原口处。近两万人,而我居然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好。杨兄,请你多费心。”
如果说坠星原是一个口袋,那么仁字营和义字营是两条束口的绳子。要束住丁亨利,他们的责任可是不轻。我们的炮火仍然不及共和军,不过只要占据了地形之利,这样的炮火足以发挥出比共和军更大的威力。他们行了个礼,正待退去,我见钱文义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叫住他道:“钱兄,你有什么担心吗?但说无妨。”
钱文义苦涩地一笑:“楚帅,不是担心。只是觉得,陆将军在此地失利,现在他的弟子也要折在这里,有点感慨。”
我看了看周围。上一次,陆经渔用大风大雨引发的泥石流,逼迫我们退入坠星原。不过当时陆经渔不曾料到地军团已经配备了铁甲车,他那支号称天下无敌的铁骑军被铁甲车冲得惨败,以至于大势已去。而那时陆经渔一心想要让曾是旧部的曹闻道归降,因此没有进行火攻,否则在曹闻道一部被关入坠星原时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实在是有些侥幸。我心里也有些难过,丁亨利的人品很好,他的部队同样有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风评,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样的局面。我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想也没用,所以能少些杀戮,就尽量少些吧。”
钱文义没有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与杨易走了。我扭头对冯奇道:“冯奇,我们也走吧,隐蔽起来。”
虽然我希望少些杀戮,可是这恐怕不可能。共和军现在的兵力比我们要多得多,即使将他们逼上绝路,丁亨利投降的可能性仍然微乎其微,杀戮应该是免不了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少一些而已。
在这里根本看不出坠星原是个绝地,丁亨利从没来过这里,也肯定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我还是有点担心。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只有把他引到这里,我才能算是胜券在握。这一点,就要靠曹闻道的本事了。丁亨利对五德营诸将了解颇深,深知五德营将领的脾性,如果我让杨易、钱文义、廉百策他们去诱敌,他肯定不会信。而陈忠的性子是宁折不弯,何况陈忠自知兵法有所欠缺,我要是让他断后反让丁亨利生疑。如此想来,唯一能把这出戏演得让丁亨利相信的,就只剩曹闻道一人了。虽然这样说来对曹闻道颇有打击,好在曹闻道人虽有些莽撞,却颇有自知之明,他也明白我的用意,并无二话。
曹兄,要你在丁亨利面前耍花枪,实在是难为你了,我想着。其实我也做好了曹闻道弄假成真,当真溃败下来的打算,好在我在这里的布置已然停当,只消丁亨利一到这里,就由不得他了,只能进入坠星原。
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曹闻道完成任务。守在这个荒凉的山沟里,我们迎来了自新九年。山沟里杂草丛生,我严令下去,这几天一律不得埋锅造饭,所有人只能靠干粮和饮水度日,所以完全看不出埋伏着大军的迹象,倒是在埋伏的地方能看到有狐兔之类跑过。
我们等了三天。一月二日凌晨,我还在地洞里和衣睡着的时候,有个斥候进来报告,说共和军追赶曹闻道一军已到了二里以外。
曹闻道的勇字营大多是骑兵,可是共和军其疾如风,紧紧咬住了他。看来丁亨利和我有同样的心思,希望这一战能够彻底解决。能捕捉到地军团,在丁亨利看来大概一样是侥天之幸,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我道:“曹将军眼下如何?”
斥候犹豫了一下,道:“旌旗不整,但队伍还算整齐。”
我淡淡笑了笑。如果曹闻道弄假成真,败得一塌糊涂,反而会让丁亨利怀疑。而我敢说,丁亨利肯定也在怀疑会不会是诱兵之计,一路攻击定然极为凶猛。曹闻道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阵形,当真了得。五德营无弱兵,我对曹闻道还是小看了,以至于一直有些过于担心。看来现在曹闻道纵然仍不是丁亨利的对手,却同样足以应付他,这一战的胜算,我又多了一分。我道:“好,让全军立刻准备!”
上一次陆经渔是掘松了两边山坡上的泥石,但大风雨带来的泥石流将我们迫入坠星原。这一次我当然不能照搬照抄,现在是初春,天气还冷,雨水很少,就算想抄也抄不了。那斥候也有些兴奋,道:“得令。”转身走了出去。
太阳一点点地在天上移动,现在已能听到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和呐喊声。随着声息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不安。即使这条计策准备得极为充分,没到最后关头还是不敢说必胜。正在担心,我却见远处的树影间闪出一角旗帜。
那是我的“楚”字旗。曹闻道的勇字营不到万人,不过要做出四万人的声势,又要一路抵御丁亨利前锋的攻击,实在难为他了。
勇字营退得很快。现在全军马匹基本上都在勇字营了,不过他们还带着一大批伪装的辎重车,自不能跑得太快。当勇字营退进来时,那些伪装成的辎重车开始接二连三地进入坠星原,而勇字营的士兵则开始结阵。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要诱共和军进去,勇字营必须在这里顶住共和军半个时辰,好让共和军全军进入山谷。如果勇字营坚持不到半个时辰,我们最多只能困住一半共和军。共和军的兵力比我们要多出许多,我这条计也就算前功尽弃了。当初陆经渔的失败正在于此,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在工事里,我看见勇字营的士兵已纷纷下马结阵。一方面这些马匹要做出全军退入坠星原的声势,另一方面也是好结成八阵图,增强防御力。这一次我已是孤注一掷,准备把马匹全部弃掉。丁亨利知道我平生谨慎小心,从来不敢无谓冒险,而我正是要在这一点上欺他。
曹兄,假如你这一战战死了,那也是值得的。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一路上弃掉一些小队本来就已让我心里极为内疚,现在曹闻道充当的角色其实与他们无异,区别仅在于曹闻道清楚知道自己的任务。可是,即使他明白自己有可能战死,他是不是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曹闻道现在想什么,不过我相信曹闻道会理解我的。如果这条计策失败了,一切都将结束,仅此而已。
勇字营的八阵图已经开始与共和军的前锋交手了,谷中厮杀声登时响彻云霄。在我命令中,诸军目前必须按兵不动,即使勇字营全军覆没。
在勇字营身后,马匹纷纷向坠星原奔去。不过在共和军那边看起来,就好像是地军团负隅顽抗,主力却在加紧撤退一般。此时共和军的攻势已越发凶猛,勇字营虽然在后退,却还是保持阵形不变。一时间耳中尽是厮杀和刀枪撞击之声。我闭上了眼,不再去看下面的情形,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空虚。
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战?在与蛇人战斗时,尽有比现在更加惨烈的情形,可那时我从来没有迷惘过。蛇人是异类,尽管也有木昆这样的蛇人,可绝大多数蛇人还是根本不可理喻,只能以死相拼。但是,现在在交战的,却同样是人,甚至分属双方的可能还会是亲属,他们这样以命搏杀究竟为了什么?帝国,共和国?仅仅是两个不同的名目而已,任何一方都说自己是应该存在的,对方则应该被消灭。可是,就为了这个名目,就要让那么多战士倒毙于战场之上,真的值得吗?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炮火,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惨叫,我猛地睁开眼,轻声道:“冯奇,来了吗?”
冯奇的手已紧紧握成拳,轻声道:“来了。”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消说此时下面正在交战的两军不可能听到,就算听到了也已无关紧要。不过我下过禁言令,在伏击时谁都不能说话,万不得已时也要压低声音,所以我们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现在的炮声是共和军的神威炮发出的,这也是我事先和诸军约定的信号。当共和军动用火炮时,表明他们全军都已扑上,也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刻到了。八阵图固然守御极强,可再强的阵势也难抵炮火之威,勇字营的重创难免,也正是他们的重创,赢来了我们的胜利。
随着一声响,山谷西边的勇字营在共和军的炮火下开始溃散。尽管这是我预先安排好的,可在共和军的炮火下,勇字营的死伤依然会很大。好在曹闻道直到此时仍然保持了一定的指挥,勇字营虽在溃散,却并没有兵败如山倒的混乱,依旧颇有秩序。
好个曹闻道!我暗自赞了一声。勇字营的重创是难免的,但有曹闻道这样的指挥,受创就被控制到最小程度。我看向东边,只见两边的山坡上有几团火球正滚滚而下,与勇字营的溃散相应,那边共和军的后队也开始混乱了。
那是为了此战,我布置下的火轮。
火轮其实并不是什么战具,是一些直径有四尺,长达两丈许的草捆。我让辎重营做了四十多个圆柱形的木头架子,内芯里填上火雷和火药,外面重重包裹着干草,就布置在两边山坡上,山谷最东边布置得最多。远远看着,那些火轮无非是一堆长得密一点的草丛而已,一旦点火后推下,则以不可一世之威滚落谷底。这与陆经渔当初利用泥石流将我们迫入坠星原是一个道理。共和军的神威炮威力在神龙炮之上,虽然此战中我也已备下神龙炮,但假如共和军在谷底以神威炮与我们对轰,我们仍然不能占得上风。火轮威力虽然不算大,可是这等声势突如其来,却能迫使共和军向前推进。就算丁亨利统兵再严,也无法再保持全军镇定,势必要阵脚大乱。
现在的情形是共和军的全军大获全胜,后队却遭伏击陷入混乱。我用火轮的目的一方面固然是不想杀戮太过,另一方面也在担心一旦将共和军的后队全灭,反倒激起共和军的敌忾之心,发现我们的主力就在山坡上,反向山坡进攻。现在这样,丁亨利应该会认为这是我伏下的一支偏师,想要阻击他们的攻击从而保护地军团主力撤退,所以他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急速向前,躲过火轮的攻击,捕捉到地军团的主力。只是虽然我如此算计,仍然不能保证丁亨利一定就按我想的做,所以现在全军仍然不能攻击,只让火轮依次滚下。
山谷中已成一片火海,共和军的后队也已乱成一团。我看着共和军的前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是最后关头了,丁亨利如果看破现在攻击的就是地军团主力,他就不会进入坠星原,两军正面决战在所难免。我们纵然占了地形之利,最终结果却一定是两败俱伤,即使能够全灭共和军,地军团的损失定然会有一半以上。不过以丁亨利之能,他一定看得出山坡上发动的攻击声势虽大,兵力却出来得不多,他应该会认为这是我的疑兵之计。
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应该”,丁亨利到底怎么想,目前还不知道。虽然也明白只消片刻后就能知道丁亨利的选择,可是这片刻却长而又长,长得让我几乎难以忍受。我看了看自己的拳,无意识中握得太紧了,指关节俱已发白,虽然我现在在看着,可双手仍然紧紧握着,没放开半分。
突然,冯奇面露喜色,叫道:“楚帅,他们向前推进了!”他再顾不上禁言令,大声叫了起来。
的确,共和军开始向前推进了。在突然而来的变故面前,丁亨利最终落入了我的圈套,认为两边只是疑兵,主力则在趁机逃跑。我道:“再等等,让他们进入三分之一后再发令。”
全军总攻的信号,正是要从我这里发出的,在此之前谁都不能出击。现在共和军虽然在前进,但只是进入了一个前锋,现在仍要沉住气。冯奇却显然已沉不住气了,一手摘下头盔不停地抓着头皮,似乎要把脑袋都抓个洞出来不可。
共和军已有三分之一进入坠星原了。冯奇扭头道:“楚帅……”
我不等他再说,喝道:“发令!”
他等这命令等得都已急了,一下点着了身前的令炮。啪的一声,一个小炮直冲云霄,在空中炸出一团红烟,也几乎是同时,两边的山坡上,所有埋伏在工事里的地军团士兵都已冲了出来,一时间旌旗招展,我那面真正的战旗也一下扬了起来。
这时有个亲兵过来报道:“楚帅,曹将军他们过来了!”
我大喜过望,叫道:“快、快让他们过来!”
曹闻道和几个勇字营士兵气喘吁吁地过来。虽然他们身上个个都已沾满血迹,疲惫不堪,但眼中却神采飞扬。到了我跟前,他们齐齐行了个军礼,道:“楚帅,任务已经完成!”
曹闻道一直以与我最早与他相遇时的官职“统制”相称,记忆所及,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我为楚帅。我也向他们行了一个军礼,道:“列位将军,感谢你们。”
共和军已在全军进发,无法再以神威炮对攻了。也就是说,丁亨利失去了最后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彻底落入了我的圈套。这个准备了数月,不惜牺牲了数千勇字营的计策,到现在才算真正成功。曹闻道也兴奋异常,抢上一步道:“统制,现在要总攻吗?勇字营尚可一战,请为前驱!”
我笑了笑。这话也是他吹牛了,顶住了丁亨利全军如此长时间的猛攻,勇字营早已筋疲力竭,即使是精力过人的曹闻道,现在都站不稳了。我道:“曹兄,勇字营的功劳已经是震古烁今,难道不给其他营的弟兄一点机会吗?”
他也笑了笑,却是一个踉跄。我赶紧扶住他,叫道:“快,让勇字营的弟兄们休息。”
冯奇他们也赶紧过来,一个搀一个。其实勇字营虽然疲惫,路还是走得动的,冯奇他们原本从来不离我左右,不过现在连他们都似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我们也全都知道,帝国已是岌岌可危,而今日这一战却是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虽然不能说现在已经胜利,但共和军的主力都已在此,外面所剩无多,他们再会挑动民心,再会以分地为名征兵,从今天起也无回天之力。
把曹闻道他们搀走,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因为长年累月握枪,关节处尽是老茧。也就是这双手,把濒临灭顶的帝国拯救出来了?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曾几何时,郡主曾告诉过我,她盼望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那时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现在,我可以这样说,这个新时代就在我的手上,我将一手创立起这个时代!
郡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我在心底喃喃地说着。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的一月,丁亨利率领的共和军主力进入绝地坠星原,陷入了地军团的包围。可是,共和军的实力还在地军团之上,尽管将丁亨利包围,我仍然不知道这一次是鱼死还是网破。
当共和军终于不得已,全部退入坠星原后,我在战记上写下了这些字,心里却仍然有种说不出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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