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甸甸
“第一个故事:有一位闺阁千金,端庄贤淑,才貌过人,她的父母以她为傲,早早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夫婿不但英俊不凡,而且身份极尽显赫。所有人都艳羡她的好命,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会那样风光无限的幸福下去了。于是,就在婚期将近时,偷偷的跑出去,想看一下自己那位不曾谋面的未婚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然而,世事总是讽刺与残忍的,掩藏在光鲜表相下的却是一颗极尽丑陋卑鄙的心。在见识了未婚夫的残忍阴险后,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家,看见的却是父母家人对这门婚事的殷殷期待与欢喜,于是她知道,父母是不会同意退亲的……”万俟兮说到这里,随意指向其中一名侍婢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该名侍婢一怔,下意识的答道:“大概会……就这样认命了吧……”
万俟兮又问另一名侍婢:“你呢?”
这位则要成熟许多,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力争到底。哪怕是死,或是出家,我也不要这样的丈夫!”
万俟兮微微一笑,道:“那位小姐很聪明,而且她还有一位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好朋友。于是她写信给那位好朋友,要求他帮忙。那位朋友在收到信后就动身赴约,到达的那天,是本月初二,他们一起想出条计策,安排好一切,第二天,当小姐要出嫁时,她服下了一种假死药,令所有人都以为她吞金自尽了……听到这里想必大家都猜出我说的是谁了,没错,她就是谢尚书的大女儿谢娉婷。”
谢思瞳绞着手指,既不安又不满,小声嘀咕道:“那边叮嘱我不可以说,这边自己却对着那么多人说出来,这下完了,我姐姐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万俟兮摇头道:“你错了。你真的以为佯死然后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就是幸福么?一年两年,也许耐得住寂寞,但是十年二十年呢?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所以,谢大小姐如果真想获得真正的解脱,还需解开最关键的那只铃……”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进来:“这个勿需你说,我早已经那么做了!”
谢思瞳面色顿喜,直跳了起来:“姐姐!”
棉帘突然飘动了一下,一道蓝光直闪而入,再停下时,却原是两人。
左边是个身穿蓝袍的高瘦男子,面目冷竣,看上去不苟言笑,右脸颊上还有道淡淡的伤疤,虽然算不得俊美,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而右边之人则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明眸善睐,虽布裙荆钗,一举一动间却都优雅到了极点。
“姐姐!”谢思瞳上前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声音甜甜,“你也来啦!”
原来她就是谢娉婷?!
尽管从万俟兮口中听到她假死的消息,但此刻看见真人活色生香的站在眼前,沈府所有的人都还是惊得呆住了。
谁都知道谢娉婷的未婚夫婿是权倾朝野的木小侯爷,她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他玩这招!
而她现在在人前公然现身,难道就不怕消息泄露招来祸端么?
一时间,大厅里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有人都在这揭我的底了,我敢不来么?”谢娉婷丝毫未将众人的反应放在眼里,反而笑着走向万俟兮,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明眸一转,意味深长地笑道,“璇玑公子说的不错——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其实这段时间我并没有闲着,而是搜罗木小侯爷媚上欺下、作奸犯科的证据。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抓住把柄,告到了御前。现在姓木的小子自保不及,连能不能留得命在都不知道,哪还有空追究我的事情?”
万俟兮淡淡道:“那真是恭喜谢大小姐了。”
“好说。我的事已圆满解决,就不知璇玑公子的事,什么时候圆满了。”谢娉婷盯着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没有人可以抛却真正的自己,扮演别人过一辈子哪……”
万俟兮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半响后,才又抬起头转开话题道:“很好。现在大家知道了,谢大小姐并没有死,因此外面所传她为四少而自杀根本就是谣言。那么,就请谢大小姐告诉大家,帮助你假死逃婚的那位朋友,是谁?”
谢娉婷慧黠地眨着眼睛,故意将万俟兮先前的形容词强调了一遍:“当然是非常仗义又有权势的——沈四少呀!”
孔老夫人听到此处,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担虑,低声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胆子,要被你爹知晓,又该责罚你了!”
沈狐嘻嘻一笑道:“不怕,我帮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逃过了坏人的魔爪,使她免遭不幸,这么大的好事,即使没七级浮屠也有五六级,一向信佛的奶奶肯定不会忍心见这么正直仗义的乖孙儿受到责罚的,对不对?”
“你呀!”孔老夫人宠溺的点了下他的额头,忽想起一事,扭头瞪着万俟兮道,“你刚才说,白雀楼的李掌柜说这个月初三,四儿用三千两银子把麟趾镯卖给了他?”
“是。”
孔老夫人又扭头向谢娉婷道:“但我孙儿在初二那天跟你在一起?”
谢娉婷微笑:“是的,老夫人。”
“那就奇了,京城与这儿相距千里,四儿居然可以在初二时还在京城,第二天晚上又到了洛镇……万俟公子,你如何解释这一点?”
“很简单,李魏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
万俟兮幽幽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在说故事前,我要问一个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信任我?”
她的视线对准了一个人。
那人的手一松,哐啷一声,麟趾镯落地不碎,骨碌碌地滚到沈狐的脚边。
沈狐俯身捡起镯子,送到那人面前,柔声道:“小妈,可拿好了,若再掉一次,碎了可怎么办哪?”
那人正是宓妃色。
只见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起来,颤抖地接过镯子,脸上的表情又是痛苦又是愧疚又是绝望,最后竟双腿一软,整个人滑坐到了地上,哽咽道:“我、我……对不起……四儿,对不起……”
孔老夫人震惊道:“什么?难道是你——陷害四儿?”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不是她。”
“那是谁?”孔老夫人还待深问,宓妃色已一路跪着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急声道:“不,是我,就是我!娘,对不起!是我居心不良,是我故意冤枉四儿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四儿,更对不起整个沈家,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娘……”
孔老夫人震惊地张着嘴巴,愣愣地望着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妃色你……你……”
“镯子是我拿的,也是我让李魏撒谎的!我、我、我嫉恨题柔有了将军的骨肉,也、也一直对四儿有心结,想借此机会一石二鸟,将他们全都铲除!所以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对不起大家,我是罪人……”也许是想起跟孔老夫人说没用,宓妃色又转身挪到万俟兮面前,“万俟公子,是这样的,对不对?就是这样的!你处罚我吧!把我送官吧!求你了……”
万俟兮脸上再次涌起了浓浓的悲哀,望着她,表情黯然而伤感,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救你,但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我、我、我……”宓妃色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万俟兮眼中起了一系列变化,先是不忍,然后犹豫,最后变成坚决。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不行。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能帮你包庇真凶纵容他继续犯错了。因为,这不仅仅只关系到你一个人、只关系到沈府……而已。”
宓妃色绝望地仰起脸,喃喃道:“不行吗?真的……不行吗?我……不想看见那样的结局,所以,我……”
沈狐突然抢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只听“哐”的一声,一枚发簪掉到了地上。
——原来她竟打算自杀?!
众人全都煞白了脸,犹如木偶般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然而,于那样的死寂中,一人却慢慢地走了出来,僵硬地跪到泪流满面的宓妃色身旁,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宓妃色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快回去,这会儿你站出来做什么?只要我一死,只要我一死,线索就全断了,你为什么要出来,你是安全的啊!你是安全的啊……”
全场哗然!
怎么,难道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宓允风不成?宓妃色是为了保护他,才故意认下所有的罪的?!
谢思瞳也不禁喃喃道:“我当初就说了那些派杀手来杀万俟兮你的人,就是宓允风嘛……”
“是!”宓允风突然接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是我派杀手在杏子林中拦阻万俟兮;是我命令水氏姐妹埋伏在孔雀楼行刺他;事情败露后我派紫衣杀了她们两个灭口……并且,安排假遗嘱骗你上当,让你把有毒的信送到沈狐和万俟兮面前的人也是我,无论他们两个谁接了这封信而被毒死了,我的目的就都达到了!没想到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成功,反而让万俟兮怀疑到了姐姐身上,所以,当姐姐来找我劝我收手时,我不但没有就此悔改,而是派人杀了真正的李魏,假扮成他来见万俟兮,把镯子的事栽赃到沈狐头上……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姐姐没有丝毫关系,要杀就杀我吧!”
孔老夫人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怒道:“原来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陷害四儿?”
宓允风转过头,看了题柔一眼,椅子上的题柔浑身发着抖,脸色灰白,一副受到天大惊吓的模样。他就那样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道:“因为我听说沈府有个丫鬟有了姐夫的骨肉,怕姐姐的地位会受动摇,所以想出了这一系列毒计:先是盗走麟趾镯让大家以为是她做的,也让姐姐有了一个可以将她赶走的借口;但是听说姐姐要请璇玑公子来彻查此案,我又慌了,怕被查出真相,只好派杀手拦阻他,没想到事情越弄越大,越来越糟糕,最后没有办法,心想如果除去沈狐的话,对姐姐更为有利,于是干脆就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他身上,又收买了纤儿,让她一口咬定是四少命令她在题柔的药里下毒……就是这样。”
孔老夫人气的冲过去打他,骂道:“你、你还算是人吗?我们沈府待你不薄!你竟黑了心的要这样害我们!幸好没有成功,否则我沈家的两个孙儿不都要死在你手里,断子绝孙?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
宓允风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她对自己又打又踢。
最后还是沈狐看不过去,拦住孔老夫人道:“奶奶,算了。”
“算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他居然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可是他并没有真的做出些什么啊。”
孔老夫人一愣。
沈狐笑笑道:“你看,题柔的孩子并没有流掉,你孙儿我也好好的站在这里,他想杀璇玑公子,但也没杀成。不是么?”
“这……这也不能抵消他犯罪的事实!我要把这畜生送到大牢里,判他个凌迟处死,这才能消了我的怒气!来人啊!”
一直站在一旁已经许久没说话的万俟兮突然打断了她:“等一下。”
“怎么?难道你也要为这畜生求情?”
万俟兮摇头,淡淡道:“不,只是我有些疑问还没有弄清楚。请老夫人再给我点时间。”
孔老夫人抿了抿唇,做出了让步。
万俟兮走到宓允风面前,极为凝重地盯着他,那深如大海般不可捉摸的目光,无论谁都承受不了。果然,宓允风起先还能强做镇定,但大概半盏茶后,逐渐露出不安之色,额头冒出了一颗颗冷汗,最后忍捺不住,出声道:“璇玑公子,你还想问些什么?”
万俟兮表情古怪,慢吞吞道:“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真的心里舒服了么?”
宓允风整个人一悸,失态不过一瞬间,很快恢复冷静道:“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看看你姐姐。”万俟兮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柔,夹杂着说不出的煽动力,让人很容易就沉沦在她所布置出的情绪中,永醉不醒,“看看她,为了保护你,她做了多少事情,甚至不惜替你扛下所有的罪名,明知道这样会身败名裂,会被沈府永远驱逐,甚至还有可能被送上断头台,但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的亲弟弟,她丝毫没有犹豫。看着这样的她,你真的觉得你刚才那样说,就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了么?你真的觉得只要你死了,她就能解脱么?”
宓允风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她为了保护你,宁可去死;而你从头到尾,心心念念要保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对不起你姐姐吗?!”万俟兮突然拔高了声音,最后一句话更是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仿佛都回响着那句话:“你不觉得对不起你姐姐吗?对不起你姐姐吗?你姐姐吗……”
本是万念俱灰的宓妃色听出她的话外音,惊道:“什么?你还要保护另一个人?他是谁?为什么?”
宓允风痛苦地闭上眼睛,眼中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流了出来。
宓妃色摇着他的肩膀,嘶声道:“你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你说啊!你快说啊!”
宓允风只是闭着眼睛,死死咬着牙关不回答。
万俟兮冷冷地看着,冷冷地开口道:“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好了。各位,下面,我要为大家开始讲第二个故事。在说第二个故事之前,请把门窗都关上,从现在起,谁也不许离开原地一步!”
也许是她声音中的那份沉重感惊摄了众人,沈府的家仆们默默的锁死门窗,默默的回到原位,然后默默的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厅外分明还有浅薄但还算明亮的阳光,而大厅里面,则是暮霭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
苦何堪言
“各位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那场乾凤大战?”
谢思瞳很配合地接话道:“知道,那次交锋中,沈将军大败具有敌国第一猛将之称的舍定威,据说舍定威中枪后回到军营痛得满地打滚,当夜便去世了。他一死,凤国更是兵败如山倒,沈大将军趁胜追击,擒得俘虏三万名。我国大胜,凤国割城池七座,才得以平息。”停了一下,笑道,“这事你刚才已经提过了。”
“是,我刚才提过,因为第一个来拦阻我的杀手,与瑭州有关,与那次战役,也有关。”
“咦?这是什么说法?”
万俟兮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厅中高挂着的一幅牌匾,匾上书有“定国之将”四字,正是那一次大战沈沐凯旋归来后,皇帝亲赐的。
世事何其无奈:人们永远只能看见牌匾上的荣耀,却不知,匾后几多风雨,几多愁。
“舍定威是凤国第一猛将,骁勇善战,在凤国极具威望。他生性孤僻,自发妻死后便一直鳏居,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舍定威死后,他的女儿也不知去向。”
谢思瞳不解道:“那又如何?”
万俟兮沉默片刻,抬起眼睛盯着某个方向,缓缓道:“我要说的第二个故事,就与这个女儿,有关系。”
谢思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彼端,是掬影和题柔。
只见掬影的唇动了一下,就要挺身而出,却被题柔紧紧抓住。两人的这个动作极为细微,若非专注去看,谁也不会发觉。谢思瞳的心格了一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舍定威的女儿叫舍兰,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失踪,而是踏上了复仇的道路。正逢当时黄河决堤,韩城的许多人纷纷涌向陌城,她混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要复仇,她就需要一个真正安全不会引人怀疑的身份,于是她看中了背井离乡来投亲的母女三人,先是制造事端使其中一个意外身亡,然后接近她们。人在危难中对于别人的好意总是很难拒绝的,一路颠沛流离下来,那对母女也真将她看成了自己人,于是时机成熟,她认那位母亲为娘,取死去的那个女儿而代之,就这样来到了陌城。”
她的话说到一半时,沈府的家仆们已纷纷将狐疑猜测的目光对向了掬影和题柔——因为黄河决堤而逃到韩城来,且他们又都认识的姐妹只有一对,就是她们!
题柔紧抓着椅子的扶手,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而掬影则是唇带冷笑,显得又是不屑又是高傲。
万俟兮到了这会儿,反而谁也不看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继续说解道:“再后来她们的舅舅也去世了,一次机缘,当然,是真的巧合还是舍兰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机会就暂时不得而知,总之,宓夫人救了她们,将她们带回沈府做了丫鬟。”
孔老夫人颤声道:“什么?你,你,你说她们——”她将手指指向掬影和题柔,“中的一个就是舍兰?!”
宓妃色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来这么一个大转折!难道,她一直是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吗?
“谢二小姐,烦你将刚才所记下的问题和疑惑,现在念出来。”
“是。”谢思瞳拿起刚才记录的纸张,读道,“为什么第一个来阻拦的杀手会知道三叶糜虫?他是否是瑭州人。”
“我现在给你答案,他是瑭州人,而且正是舍兰的手下。”
“原来如此。那第二个问题,这一路上杀手杀你的目的是什么?”
“嫁祸。”
谢思瞳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杀手的目的不是要你的性命?而只是想嫁祸?嫁祸给谁?”
“杀不杀的了我,不在舍兰的关心范围之内。杀不了我,她正好可以将这一切全都推给宓允风,若真杀了我,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那她为什么要推给宓允风?”
万俟兮的视线在宓氏姐弟脸上转了一圈,宓妃色是目瞪口呆,而宓允风则是明显一颤,满脸的不敢置信。
“因为她知道如果宓允风有事,宓妃色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如此一来,她的目的就得了。”
谢思瞳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她真正针对的是宓夫人?哦不!其实她针对的是整个沈家!她恨沈将军杀死了她爹,所以要报仇!她做这么多事情出来,就是想弄得沈府四分五裂、鸡飞狗跳,最后崩溃!”
万俟兮点头道:“不错。你总算说对了一回。”
“那么,是谁?”谢思瞳指着题柔和掬影道,“她们之中,谁是舍兰?”
孔老夫人也急声道:“是啊是啊,谁是舍兰?”
万俟兮眼中起了些许迷离之色,喃喃道:“是啊,我也一直在猜,是谁呢?姐姐和妹妹,究竟谁才是舍兰……”
掬影冷笑道:“你不必猜了,我直接告诉你好了,其实……”
题柔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低下头,看见的是姐姐凄楚无限的眼睛,脸上的冷傲之色顿时消解,闭上了嘴巴。
万俟兮望着她,像透过她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目光温柔而悲伤,轻声道:“当我第一次看见掬影的时候,我就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像我的一位故人?我说过我生性多疑,巧合在我看来都是刻意布好的局,于是我就想: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用意是什么?是想让我乱了心神,不能再如常思考?然后我又得知了她与宓公子曾有纠集,却被宓夫人遏止。”
谢思瞳呀了一声,道:“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你让我端着药炉陪你去给沈狐送药的路上,亲眼看见掬影和宓允风拉拉扯扯,宓允风当时还扯破了她的一只袖子……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难怪他一心想要保护她,掬影就是舍兰,对不对?”
“是!没错,我是舍兰!”掬影突然出声。题柔连忙拉她,她却一把耍开她的手,站出几步高声道,“我就是舍兰!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幕后操控的。璇玑公子,你猜的没错。”
万俟兮静静地望着她,淡淡地哦了一声。
掬影露出一丝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痛苦的冷笑,沉声道:“因为沈沐杀死了我爹,所以我立志要为他报仇!于是我来了陌城,潜入沈府当了丫鬟。我看得出来,宓妃色最紧张的是她弟弟,而她弟弟则是个色鬼。于是我使了点手段诱惑了他,让他乖乖成为我裙下的不二之臣。然后我教唆他去偷镯子,又故意暗示宓妃色可以请你来侦查此案,为的就是要让你以为宓妃色为了除去我姐姐,故意布局陷害她。我一路上派杀手阻挠你,只是想让案情变得更加复杂,最好能把沈狐也一并除掉。沈沐虽然表面看来对这个不成材的儿子非常气恼,但其实不知道有多宝贝他,如果他一死,沈沐也就崩溃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我没有错!我不后悔!哦,对了还有,你怀疑的对,我之所以会暗示宓妃色去请你侦查此事,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长得像你那个短命死了的未婚妻,只要你见到我,你就肯定会想起宓桑,只要你心神一乱,我就更有把握赢……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溃!”
万俟兮没有动怒,依旧那么悲伤而温柔地望着她。于是掬影更加浮躁,厉声道:“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因为我要报复沈沐,所以我换了个身份潜入沈府。我之所以看中题柔,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屈锦,我一方面想尽方法让沈沐注意到她,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一方面又勾搭上宓允风开始为复仇计划做准备……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那你为何在题柔的药里下毒?”
掬影愕了一下,但很快答道:“还用的着问吗?你以为我会让沈沐的骨肉活着?虽然是我刻意安排她有了沈沐的孩子,但是她只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而已,她知道的秘密太多,我也不会让她活太久的……”
“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呃?”
万俟兮目光如水,清到极点,也凉到了极点:“我给你机会,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她。”
掬影露出了慌乱之色,“什、什么?为什么?”
“只是棋子不是吗?随时可以遗弃不是吗?那么下手吧。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掬影强笑道:“哈、哈哈!要杀也是在阴谋没有败露前杀,现在杀她,有什么用!”
万俟兮的声音依旧淡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好处,但也没有坏处。而且,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只要你杀了她,我就不再追究此事。”
“你说什么?!”厅中有三个人同时发出了这声震惊:掬影,孔老夫人,还有宓妃色。
而沈狐则是轻吁口气,与谢娉婷等人继续袖手旁观。
“我以为自己说的很清楚了:只要你现在杀了她,我就饶了你,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凤国,并且不再有人追究与此相关的任何事。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等等!你不能这么乱来!”孔老夫人急了,连忙否决道,“她是凶手!她还是敌国的间谍!怎么可以就这样让她走?你不要胡来,我说什么也不答应!”
“是啊是啊,璇玑公子,虽然你……那个,你是很有本事,但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你遮不住的……”宓妃色也殷殷劝阻。
万俟兮将手一抬,止住她们两人的呱噪,一眨不眨地盯着掬影道:“你只需回答,肯,还是不肯?”
掬影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样的惊乍、震撼、紊乱、轰动中,却有个掌声非常清脆、清亮、清楚的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静下来,纷纷朝掌声来源处望去,只见鼓掌的人竟是题柔。
坐在椅子上一直像个小媳妇般委屈、惊吓和温顺的题柔,此刻,鼓着掌,唇角轻扬,带着三分微笑三分赞赏三分优雅,最后凝聚为一分镇定自如。
“真精彩。璇玑公子。”她笑意盈盈地说道,“果然不愧是布衣神判世家的第一人。”
“姐姐……”掬影着急地唤了她一声,还待说些什么,题柔将手一摆,淡淡道:“别傻了。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舍兰吗?”
掬影呆住了,孔老夫人呆住了,宓妃色呆住了,沈府所有的下人们也全都呆住了。
不是他们不明白,实在是局势转变得太快。
只有宓允风,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依旧跪在地上,但此时此刻,已无人顾得上看他。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题柔身上,而她端坐椅上,尊贵一如女王。
“我想在座有些人还没太明白,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就从头到尾来复述一遍吧。因为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一个步骤没有安排好,竟让璇玑公子识破了谜底。”题柔云淡风轻地笑着,寻常罪犯被揭穿后惯有的恼羞成怒、胆战心惊通通没有出现在她身上,让人不禁觉得: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舍定威枭雄一世,他女儿也毫不逊色。
“两国交战,输赢本是常事,只是,我父亲实在死得太痛苦,沈沐的那一枪,穿透了他的心肺,他在痛苦中挣扎哀嚎了整整一夜,后来,实在是太痛苦了,又完全没有好转的可能,我只好杀了他,给他一个了断。”题柔的声音尽管还是那么清婉悠扬,不掺杂丝毫个人情绪,但这番话,仍是听得人人动容,可以想象的出当时的情形会有多么的悲壮。
“在匕首插进父亲心脏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发誓说,我要让沈沐也尝尝这种痛苦。甚至,要比父亲更痛苦。于是我潜入乾国。如璇玑公子所说,我在路上救了掬影她们,又故意靠近,混在其中进了陌城。”
掬影突然喊道:“我姐姐不是你杀的!我母亲的死也和你完全无关!那分明是意外,不是你刻意安排的,我知道,不是你!”
题柔笑了笑,道:“是不是我安排的都不重要,反正我最后真的是顶了张艳的名字和身份进来了。我开始接近沈沐,发现这个男人非常非常的无聊。”
家仆们不禁吸了口冷气,这么多年来,敢用“无聊”来形容主子的,她还真是第一个。
“他为了表现对自己的前妻是何等的念念不忘,就娶了个和她很像的妾室,但又对其不问不睬,甚至不与其圆房。”
宓妃色的脸刷地变白了。孔老夫人也吃惊地转向她道:“真的么?妃色?沐儿真的这样对你?”
题柔,不,舍兰继续道:“但表面上却还做足功夫,把沈府的一切都交给妾室打理,与其说是娶妾,倒不如说是娶了个管家。”
宓妃色露出痛苦之色,孔老夫人也不便再继续追问,只是表情木然,像遭受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
“当我发现企图以女色来诱惑他非常困难时,我就放弃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舍兰说到这里,唇角上扬,笑容里便多了几分诡异的味道。
万俟兮立刻道:“你真的要说出来?”
舍兰明眸流转,吃吃笑道:“为什么不?今天不就是个揭破所有秘密的好时候么?你可以揭穿我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揭穿别人的呢?”
于是万俟兮无话。
舍兰悠悠道:“我发现了宓夫人和……”
“住口!”这回打断她的,是宓允风。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如死灰,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整个人显得极其可怖,“你答应过我,绝不说的……你答应过我!”
舍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再度笑了,“傻子。我说的话也能当真么?”
宓允风发出一声厉吼,暴怒地扑了过去。他身形不慢,坦白说,武功还是颇有几分可瞧,然而,舍兰只是轻轻弹了弹指,他就整个人啪的倒了下去。
正好倒在她的脚边。
舍兰啧啧的叹道:“真是没用啊……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果然只会给爱你的女人带来不幸呢。”
“难道,你、你、你从来没爱过我?”宓允风挣扎着伸出手,绝望地抓住她的裙角。
舍兰将脚一踢,他的手就也跌到了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舍兰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女子,会爱你这种男人?”
宓允风仍不死心,犹自问道:“那、那……你还跟我、跟我……还有孩子……”
舍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目光,就像看着一只虫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好色、懦弱,又容易摆布,更重要的是,宓妃色爱你爱到了骨子里,为了你她什么都可以做,你就是她最大的弱点,看穿了这点后,你说我怎么还会不找上你呢?而且,我需要一个孩子,灌醉沈沐毕竟只是下策,对于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男人大多都没兴趣,但是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就不同了,他要负起责任,即使他不爱我,他还是得正视我有了他的骨肉的这件事……现在,你明白了吗?”
宓允风喉咙里发出一阵哀嚎,痛苦得全身抽搐,一旁宓妃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允风,别这样!为了这种女人,值得吗?”
舍兰无视二人的痛苦,径自看向万俟兮道:“当我从宓允风口中得知你与他的堂妹宓桑曾有婚约,而掬影恰恰与宓桑长得很像时,我便想到,也许可以利用你来促成我的复仇计划。由于我有了身孕,宓妃色便有充分的动机对付我,但没想到她迟迟不对我动手,我只好帮她一把,偷走麟趾镯,并暗示她可以以此为籍口将我赶出去。果然,她中计了,还很如我所愿的眼巴巴地请了你来侦察此案。我又不能让你破解的太顺利,所以唆使宓允风拦你。我对他说:‘如果万俟兮来了,只怕我们的事,还有你和你姐姐的事,都瞒不住了。’这个笨蛋果然就派了好几拨杀手去对付你,当然,我也从旁出谋划策,搞得整个事件越来越复杂……”
宓允风双目圆瞪,更加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宓妃色却只是抱着他哭,众人看见这一幕,心里也就明了了:这两人怕不仅仅只是姐弟关系,没准还有些儿女私情,否则舍兰怎么会说得这么邪恶与暧昧?
“但你还是很顺利地走进了沈府。我曾经想过让掬影去引开你的注意力,可惜你虽然对她与众不同,但也没有完全达到失魂落魄的地步。不过,也有让我高兴的,那就是——沈四少爷不知为何对你非常感兴趣。”舍兰说到这里,斜瞥了沈狐一眼。
沈狐打了个哈哈,摸了摸鼻子。
“我一想也挺好,你们两经常在一块,也省了我分开对付的麻烦。早在谢娉婷婚前自尽事件发生时,我便想那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于是派人去京城尚书府,用假遗书引谢二小姐前来报仇。当她一进府,我就知道是她,动点手脚安排她去服侍你,然后在遗书上下了毒,不管她把那封信给你,还是给沈狐,都算达到了我的目的。果然,你不疑有她,接信后中了毒,可我没想到的是——”舍兰又瞥了沈狐一眼,“沈狐为了救你,竟会去偷老夫人的九玄玉露丹。”
孔老夫人后知后觉地惊声道:“什么?那天潜入我房里偷东西的人是四儿?”
沈狐笑笑,正色道:“可惜,虽然救活了她的性命,但也只是解了一半的毒。”
“我们凤国君主用来赏赐臣子的毒酒,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原来此毒就是赫赫有名的‘凤凰在笯’?”
舍兰含笑点头:“是。我还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不会给你解药。看璇玑公子的样子,大概还能坚持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内,除非你能问我国的国君要到解药,否则……呵呵。”
谢思瞳忍不住尖叫道:“你这个女人好狠毒的心!你阴谋败露,知道自己已没办法再对付万俟大哥了,就故意留这么个大难题给他,你分明是想看他半个月里怎么为解药的事发愁!”
舍兰居然不否认,点头道:“没错。”
“你……”谢思瞳正要冲上去跟她拼命,却被谢娉婷一把拖住道:“行了,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别去凑趣了。有什么事,万俟公子自己能解决的,你这么卤莽,只会坏事。”
万俟兮淡淡道:“生死由命,不过只是个死而已。”
不过只是个死而已!
何其洒脱到极点的话!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说的出这样的话?
舍兰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忽然寂寥了,低叹道:“其实我真的很欣赏你,璇玑公子。如果能够早些遇见你的话,一切大概就都会不一样……可惜,人生,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后面的事也不需要多说了,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没有破绽。”
舍兰苦笑:“公子到现在还要敷衍我么?”
“我说的是真的。你没有破绽,有破绽的是掬影,是宓允风,是宓妃色,独独不是你。”
舍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万俟兮诚恳地说道:“其实你不该挑选我来调查此案,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捕头,都会乖乖照着你给的陷阱跳下去,不会有任何变故。可惜你找了我。你以为我看见与宓桑相象的掬影会心乱,事实恰恰相反,我只会对她更好奇,会更细致的调查她。当我发现她其实和宓允风根本没有暧昧时,我就得出结论:她之所以和宓允风纠缠,大概是为了保护谁,做假象吧?而能让她去保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
舍兰颓然长叹道:“原来如此。其实华华性子太刚,根本就不会演戏,要她为我那样,也真是难为她了……我知道她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不赞成我这么做。”
掬影无声的哭了出来。
“如果说掬影是为了你而故意做戏,那么宓允风又为什么要配合呢?是不是他身上也掩藏了什么秘密?于是我让姥姥派人假借给宓桑扫墓之名,彻底调查了他的底子,发现他……”
舍兰替她接了下去,“发现他竟然与自己的姐姐乱伦。”
宓妃色整个人一震,将宓允风抱得更紧了些。人人看见她这幅样子,不但没有鄙夷,反而生出一股怜惜之情:这么美、这么年轻,却嫁了个不爱自己的丈夫,过着守活寡般的生活,耐不住寂寞,也情有可原罢……说来说去,都是情字害人!
万俟兮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还有一事,你们都只道我是受了宓夫人的委托,所以才来陌城查镯子失窃一事的,其实,真正委托我的人,是沈将军。”
舍兰道:“他让你帮他抓回离家出走的沈狐?”
“这只是其中一项,事实上,他真正请我做的事是——”万俟兮停了一下,直视着她,一字一字道,“调查你。”
舍兰果然变色:“什么?”
“将军对于自己酒后失性一事颇觉懊恼,并且还让你有了身孕。但他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心中存有疑虑。所以,委托我来见见你,看看是真的事出偶然,还是其中有诈。”
舍兰怔住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惨然一笑道:“哈!哈哈!他居然请你调查我?他居然居然请你来调查我?可笑我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原来一开始便被列入了怀疑对象之中……”
万俟兮道:“其实将军只是单纯怀疑你是个想攀荣附贵的女人,并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
“那有区别么?”舍兰笑得更是难看,“这场仗我一开始就输了,而我却不知道,哈!哈哈!真是讽刺啊,真是真是讽刺啊!”
万俟兮凝视着她的眼睛,很意味深长地说道:“从古至今,只要是复仇,本就先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你是聪明女子,为何也如此想不开?”
“想不开?”舍兰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至此才露出怨恨之色,嘶声道,“那是我父亲啊!我的亲生父亲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挣扎,向生命求救,可是没人救得了他!他生平从没流过一滴眼泪,那晚也是,即使痛的滚到了地上,即使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所浸透,他依旧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整夜,五个时辰,我就那样在旁边看着,看着他痛,看着他苦,无能为力……你叫我怎能不恨?”
万俟兮只能沉默。
“你可知道我最后拿起匕首对着他的心脏时,心里是什么感觉?那一刀杀死的不只是他,还有我啊!还有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啊!我尊贵荣宠安逸幸福的一生,就那样断送在了那一刀上……”舍兰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间,捂住自己的小腹,发出凄厉的呻吟。
万俟兮面色顿变,飞身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我、我……”舍兰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事?很疼吗?告诉我!”万俟兮连忙扭头叫道,“姥姥,你快过来看看!”
苏姥姥连忙凑过来,正要为她检查,舍兰却紧紧抓住万俟兮的手不肯松开,原本浅蓝色的裙子慢慢地渗出血来。
万俟兮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往事的阴影再度笼上心间,然而,关切之心最后还是战胜了对血的恐惧,厉声道:“听我说!孩子是无辜的!要救他!知道吗?一定要救他!”
舍兰摇头,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沙哑道:“我、我、我好恨……”
“我知道你恨,但是孩子无辜啊!让姥姥帮你检查,快!”
“我、我不要他!他生下来也只会不幸,这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这么复杂的身世,他,活不快乐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救他要紧!”
舍兰的眼泪滴下来,落到了万俟兮的手上,滚烫滚烫。
万俟兮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哀愁与不舍的眼睛,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部分就那样被毫无预兆的触动了,泛起涩涩的辛酸。
“万俟公子,你、你知道吗?”舍兰急促地喘息着,却仍是一个字一个字极为清楚地说道,“我那天说的话不是假的。我真的、真的很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温柔地喂我吃蜜饯,就像我小时候,父亲喂我吃东西时一样……”
万俟兮的动作僵止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父亲,所以,他死了,我真的、真的是好恨好恨啊……恨到即便是让我跟沈沐一起毁灭,我也愿意!除了报仇,我没有其他继续活下去的办法,你、你能谅解我吗?”
是啊,能怪她什么呢?人生,无奈处处都是。从来别无选择。就连她自己,也一样。
其实都是错。
血不断地从裙子里渗出来,舍兰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万俟兮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受尽委屈和磨难的可怜孩子。
“真的……不能让他活下来吗?”她试图做出最后一次救赎。
然而,舍兰只是固执的摇头,在她怀中喃喃道:“我要去见父亲了……我带这个孩子一起去见父亲,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不再分开了……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痛苦的吧?璇玑公子?”
“嗯……”
舍兰露出一丝笑容,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然后闭上眼睛,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样。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到地上,染红了她的白衣。
万俟兮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仿佛看见哥哥在她面前又死了一回。
那么无奈的、纯洁的鲜血,那样寂寞的、悲伤的伤口。
浮生寂寂,这一场浩劫,是谁的过错?
又能是谁的过错呢?
她抬起自己的手,血迹斑斑的手里,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
像玉一样明洁,像珍珠一样圆润,散发着非常好闻的清香——
凤凰在笯的解药。
尾声玉过流光永珍惜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
“是的。”
“宓允风呢?”
“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后大概再也看不见了吧。”
“宓妃色呢?”
“她削发出家了,孔老夫人怜惜她,让她住在沈府的佛堂里。将军回来后想见见她,但被她拒在门外。”
“掬影呢?”
“她带着舍兰的骨灰走了,以后大概也见不到她了。”
“镯子找到了,沈狐回来了,舍兰死了。这个案件算不算完结了?”
“应该算吧。”
“那么,我们也该回家了。收拾东西吧。”
“是。”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万俟兮静静地看着苏姥姥收整行装。这一趟陌城之行,至此也终于要划上了休止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苏姥姥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沈迦蓝。
他将一封信呈到万俟兮面前,信笺上只写了四个字“与汝有约”。落款“四”。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万俟兮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道:“姥姥,我去见下沈狐,你继续收拾,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
“是。”
万俟兮跟着沈迦蓝走到彤楼。楼下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桌上没有糕点,只放了大小各异的三个盒子。
沈狐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见她到了,伸个懒腰道:“今天天气真好啊,对不对?”
“我很忙,有事快说。”
“这么冷淡?”沈狐叹气道,“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去偷药救你的,虽然是只救了一半,但若非如此,还是早死了。”
“多谢救命之恩。”
她谢的如此快,沈狐反而一怔:“咦?”
“谢过你了,我走了。”万俟兮转身就走。沈狐连忙道:“喂,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干吗一幅很讨厌我的样子?”
“我跟一个明明应该失忆,结果却没失忆的人没有话好说。”
沈狐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晶晶发亮:“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难道你就真的那么希望我把你给忘了吗?”
万俟兮蓦然转身瞪着他,表情冷如寒冰:“并且,你此后假装失忆,还故意缠着谢思瞳,表现出一幅亲热模样,沈狐,你做戏给谁看?”
“这么说就是吃醋了?”沈狐笑得更开心了。
万俟兮嘴唇一抿,再次转身就走。这下,沈狐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柔声唤道:“唯儿!”
这两字如闪电,把她劈了个正着。
万俟兮浑身僵硬地站着。沈狐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嘻嘻一笑:“唯儿!”
“你……叫我什么?”
“唯儿,唯儿,唯儿!你的名字叫万俟唯,不是么?”
万俟唯……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可是乍听入耳,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是宿命刻好的一道印,无论过去多少时光,始终不会消弭。
万俟兮的眼睛无可遏止地湿润了起来。
沈狐轻轻一叹,柔声道:“我之所以故意假装失忆,除了想气气你外,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正在设局捕捉舍兰,但是她那么聪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她警觉,所以我配合你,让你假借逼供我之名,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让她没有起疑……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默契的,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我……”万俟兮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而我没有失忆,是因为迦蓝配出了解药——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天才,不只武功,医术天文、奇门五行样样精通,想必与你那个天赋异秉的妹妹相比,也丝毫不差。但更重要的是,我说过我不要忘记你,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冬日旭暖的阳光,信誓旦旦的少年。
这一幕,温暖如斯。
温暖分明是她从来排斥和拒绝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这一刻,她竟非常渴望的想要,想拥有,想就此永远的拥有下去?
万俟兮抬起睫毛,定定地望着沈狐。
沈狐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桌旁,指着左起第一个大盒子道:“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又是扑哧一笑:“某人的记忆还真差。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就此两不相欠,清清楚楚的说再见吧?你欠我一个赌约,今天,我要你实现!”
万俟兮有些迷惑,沈狐朝她耸了下肩,示意她打开盒子,于是她伸出手慢慢的掀开盖子——
琐里绿蒙衫,云英紫纱裙,风过,泛起层层折裥,水般漾开。一条丝巾悠悠飞起,她连忙伸手去那么一挽,丝巾贴上肌肤,宛如光滑的羽翼,轻的没有丝毫重量。
“你还记不记得在孔雀楼那晚?我们曾经打赌,是鱼先死,还是人先死,你输了。”
“如果我输了,就得穿女装……”
沈狐抱臂,望着她含笑道:“京城第一坊的料子,名针辛七娘的绣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万俟兮仿佛有点呆住了,好半响才衲衲道:“我……从十岁起,我就再没穿过女装。”
“你可是忘了该怎么穿?早说嘛,我来帮你好了!”沈狐说着作势就要上前,万俟兮连忙抱着衣服往后退了好几步。
半挑的眉,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睛,以及双颊处浮起的红晕……这一刻的万俟兮,总算有了普通女子应有的反应。
沈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
万俟兮抱着衣服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再加上被他一直取笑,不禁有些恼了:“有这么好笑么?”
“不不不,没啥好笑的,不过,哇哈哈哈……”
万俟兮终于恼了,摔了衣服就走,沈狐连忙一把拉住道:“好妹妹,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呢!”
万俟兮的脸当下变得更红了。沈狐却不肯再放开她的手,直将她拉到第二个盒子前道:“有了衣服没有首饰可不行,打开看看,这套首饰,你喜不喜欢?”
万俟兮听他的语气充满神秘,不禁起了几分好奇,当即伸手打开盒子,看见盒里的东西时,顿时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放的,竟是麟趾镯!
“你……”
沈狐拿起其中一只,在她眼前摇了一摇,然后拉起她的右手,将镯子套了进去。
五色天石,映着白玉般的手,极尽明艳,璀璨生姿。
“很合适呢!”沈狐啧啧称赞。万俟兮却连忙缩手,想将镯子取下时,却怎么也拿不出了。
沈狐也不阻拦,笑嘻嘻地看她摘,末了还说一句:“套住了,你还想逃么?”
“你!”万俟兮摘不下镯子,急的汗都冒了出来,“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这镯子本就是给你的。”
“你……你明知这镯子不仅仅只是对镯子,还另有深意……”万俟兮说到这里,猛地收了口,怔怔地看着沈狐。
沈狐脸上那种轻浮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认真,只有诚恳,只有一双水晶般剔透的明亮眼睛。
他……在跟自己求婚?
他……是在对自己求婚?!
万俟兮的手不禁慢慢握紧,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不知身在何处。
麟趾镯是沈府女主人的象征,沈狐将镯子送她,也就是在暗示希望她能做沈府的女主人。他、他……他明知道那不可能!
“沈狐,你可知道,我顶冒哥哥之名,乃是欺君大罪,一旦揭穿,万俟满门都会遭殃。”万俟兮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沈狐温柔地答她:“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上次逼你喝下薄幸草时,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就在那里终止了。”
沈狐继续温柔,“我知道。”
“那么你可知道,我是不能够恢复女儿身的,万俟一族的金字招牌不能在我手上倒塌?”
沈狐仍是温柔,“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万俟兮眼中雾气一片,“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就当我们从不曾相识过,不可以么?”
沈狐注视着她,许久许久,忽然一伸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万俟兮直觉的想挣扎,却听他在耳畔轻轻地说:“因为我还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万俟兮,你喜欢我。”
她整个人顿时因这句话而僵住。
“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万俟兮的眼泪掉了出来,慢慢地、不胜哀伤地说道:“难道、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了吗?沈狐,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根本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沈狐托起她的脸,以指尖擦去她的泪水,非常非常温柔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给你的第三份礼物是什么呢?”
万俟兮拼命摇头:“我不看!你在诱惑我,你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来诱惑我抛弃责任,抛弃家族,继续犯错……”
沈狐叹了口气,挑起眉毛道:“真的不看?”
万俟兮摇头。
“我再问一遍,真的不看?”
万俟兮还是摇头。
“好吧。”沈狐推开她,拿起最小的那个盒子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人家本来真的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恳求我爹把先帝赐给我爷爷的那面免死金牌拿了出来……”
万俟兮一愕,惊道:“什么?”
然而沈狐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往前走,叹气道:“本还想着,这下就可以解决一切麻烦了,谁知道人家不稀罕,连看都不看一眼,唉唉唉,我真的是好失败啊……”
“等等!”
“金牌啊金牌,你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人家都不要你……”
“我说等一下,沈狐……”
“没办法了,只能把你还给我爹,继续锁在密室里了……”
“沈狐!”万俟兮脚尖一点,飞身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回来,看见的却是沈狐笑得不知道有多狡猾的脸。
这家伙!分明、分明是故意的!可恶!
沈狐将盒子递到她面前,懒洋洋道:“喏,现在肯打开看了?”
万俟兮瞪了他一眼,指尖刚碰到盒盖,沈狐突然又道:“等等!”
“嗯?”
“你可得想好了,要不要打开。我爹说了,这里头的东西,只能给自己家的人。”沈狐朝她眨眨眼睛,然后还吐了下舌头。
万俟兮停下,指尖在盒边上犹豫着,将开未开。
沈狐虽然还在笑,但呼吸却明显的摒止了。
风轻轻的吹,彤楼屋檐下的那只铜铃叮铛叮铛的响着,整个世界骤然而空。
只剩下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停在锁边,仿若开天劈地的那把神斧,混沌世界会否清明,全赖它是否一动。
静止的时间太长,沈狐不禁紧张地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也就在那时,那两根手指动了,带着种说不出的缓慢韵律,轻轻一拂,从此花红柳绿,万物复兴……
“喀咔”一声,盒子上的锁开了。
盖子跳起,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面金牌,在阳光下闪烁着,映得她和他的眼睛,全都染上了希望的光泽。
而那光泽,还有个名字。
叫做——
幸福。
灵犀叹有浓情意,玉过流光可珍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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