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红衣军上将军行营内。
蒙恬与陈风盘坐在两条矮几之后,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
几名蒙恬近卫在帐中,徘徊着不断将二人案几上的卷宗交换,然而还不断有新的卷宗,源源不断送入行营之内。
这是陈风抵达下邳的第二日。
他二人翻阅的这些卷宗,正是散入徐、扬两地的大批特战局密探,送回来的调查结果。
事实上,陈胜虽迟迟未对这两地的世家大族动手,但千机楼对这两地诸世家大族的调查,却是早在红衣军入主这两地之处,就已经开始了。
包括这些世家大族过往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劣迹。
以及这些世家大族在他红衣军入主徐、扬两地之后,背地里搞的一系列小动作、散播的一系列风言风语。
尽皆在册、无有错漏!
陈风看得很淡定,速度稳定的看完一份又一份卷宗。
只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很难看出他浏览这些卷宗时的心绪。
他其实早在千机楼通过他之手,转呈给陈胜的一些公开卷宗之中,看到过一些对于徐、扬两地世家大族的调查简述。
是以虽然这些详尽调查结果上记载的种种恶行,比调查简述上粗略的概况,更令人发指,许多事件单单只看文字都能引发人的生理不适。
但他预先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勉强还能接受。
同时,他也体会到了陈丘的良苦用心……这些恶心的污浊之事,的确不能拿去肮了大兄的眼睛!
大汉的隐秘战线两大机构:特战局、千机楼。
特战局对外。
千机楼对内。
两大机构的职权范围并不绝对,但大体上陈风、陈丘这叔侄俩都心照不宣的遵守着这个默契。
对于千机楼,陈风虽然时常在代千机楼出面,与王廷各衙门对接。
但其实他对千机楼的了解,也并不多。
甚至在此之前,他连千机楼到底已经发展到什么规模,他都不清楚。
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特战局与千机楼这两大王廷情报机构的发展速度,应当是相差无几的。
直到今日,看到这些千机楼送回来的调查情报。
陈风才突然发现,千机楼的发展速度,已经甩开他们特战局一个层级了!
就千机楼送回来的这些调查报告,他特战局当然也不是不能做。
但决计做不到如此的全面、详尽!
要知道,情报工作,信息详尽程度每上升一个层次,难度都是成倍增长的。
相比与陈风的“岁月静好”。
蒙恬看这些调查报告时的心绪,就很割裂了!
他一方面惊骇于这些世家大族的暴行,震惊平民百姓在他们手下当真是连猪狗都不如!
猪狗尚能饱食、受死也只需挨一刀。
而这些个世家大族炮制平民百姓的手段之酷烈,却是超乎正常人的想象力、无所不用其极。
单单从这些卷宗的字里行间,蒙恬仿佛都能看到那些被他们炮制的平民百姓们,泣血哀嚎只求一个速死都不可得的惨境!
他自诩杀人如麻、心硬似铁,但他现在却有些害怕今晚的噩梦了……
他蒙氏亦是世族,族中尚存确切族谱可以上溯至颛顼帝之后裔老童。
是以他其实知道,九州上的这些世家大族,远远没有他们看上去的那么光鲜亮丽、忠贞高洁。
但污浊至此,仍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他甚至都无法理解,那些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又是怎么琢磨出那些耸人听闻的酷刑的?
另一方面,蒙恬又惊骇于特战局的能量之大、无孔不入!
看看,这些卷宗上都记载了些什么:
九月初四,琅琊LY吕氏于东山之下设宴,宴请徐州名士,宴会之上,吕氏长公子齐笑曰:‘商贾小儿,夏虫尔,冬来自凋,吾等贵胄,不必与之较一时长短!’
九月十六,东海兰陵东郭氏少公子流大婚,东郭氏与欧阳氏密谋于东厢,东郭氏曰:‘贼子大势已成,当避其锋芒,示之以弱,以昔应对平王改制之法,以退为进,三代斩其泽!’
九月二十三,广陵淮阴芈氏宴请驻守广陵之红衣军团二军九师五十团长许盛,席上芈氏赠许盛金十镒、宝剑一口、美姬一名,许盛辞黄金、宝剑,而收美姬,暗藏于军营之中……
一桩桩、一件件,看得蒙恬头皮发麻!
他接掌徐州之后,各郡邑要害之地都派有精锐兵马进驻。
这些事情,不亚于是在他眼皮子低下发生的!
但他却是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没能收到,而特战局却能清楚得似是亲眼目睹!
讲道理,琅琊吕氏乃太公后裔,门第之高,就算是他以蒙氏长子的身份亲至东山,都不一定能得西席,特战局的密探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
还有,这样的机密文件,是他一个统兵大将能看的吗?不会看完之后就突然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吧’?
还有还有,连徐州这入手不到两月的州郡,都被特战局渗透得跟秃子头顶上的虱子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蒙氏迁入陈郡境内已有年许,而今岂不是连出个虚恭,特战局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二蒙毅也就罢了,生性稳重、谨言慎行,应当不会出错。
可老父亲蒙武那可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性,酒量不高还好饮酒,天知道他进陈郡这一年多里,说了多少毁谤陈县那位的错话?
蒙恬越琢磨心越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瞄一旁的陈风,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越发觉得今日这一出儿,既是公事,也是陈县那位在敲山震虎,对他表示不满!
‘不行,回头必须得令老二收起家中所有酒浆,好好劝解一下父亲大人!’
‘不行,还不够,那位心眼儿可不大,都在敲打我了,肯定是已经往心里去了……’
‘不行,稳妥起见,还是得让老二去陈县自荐入仕,只要我蒙氏一门彻底融入王廷之中,那位纵是再不满,也决计不会再与我蒙氏一般计较……有一说一,那位心眼儿虽然不大,但好像从不将心眼儿往自己人身上使,陈县无礼的老幼多了去了,也没见他跟谁红过脸!’
‘就这么办!’
‘老二啊老二,这可不是大兄坑你,是父亲大人坑了你啊……’
蒙恬心下千回百转,迅速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
聚精会神的陈风,哪能知道蒙恬心头的千回百转啊。
若是他知道了,他定会嗤笑一声:‘大王才没兴趣知道你们每天都搁家吃些什么……’
好一会儿后,陈风才终于放下手中的卷宗,有些疲惫的使劲儿挫了挫脸,开口道:“这些卷宗蒙将军也看完了,您还觉得,大王此举有小题大做之嫌吗?”
‘小题大做?’
蒙恬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开口道:“某家鼠目寸光,误解了大王的高瞻远瞩、用心良苦,某家知罪!”
“嗯?”
陈风一头雾水的看向蒙恬,不知道他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谈事谈得好好的,怎么‘知罪’都蹦出来了呢?
难不成……
陈风眯起双眼,似是觉得坐久了,腰有些疼痛,用双手撑着后腰,一脸‘男人都懂’的怪笑:“蒙将军何罪之有?怎么?难不成蒙将军也收了徐州世家大族敬献的美姬?”
他保证,只要蒙恬敢含糊一句,他反手就将腰后悬挂的手弩上安装的响箭,射出行营之外,招来王廷侍卫,拿下蒙恬再说!
红衣军团乃王廷梁柱,绝不可出半分差池!
两人的思维都跑偏得有点大,以至于蒙恬竟未能察觉到陈风的小动作,愕然中带着点愤怒的低喝道:“陈局长岂可如此小觑某家耶?大王将三十万红衣军托付于某家,某家粉身碎骨报大王知遇之恩尚且不及,岂能行那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之事?”
陈风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的塌下腰杆,垂下双手,笑道:“上将军息怒、上将军息怒,末将这不是顺着上将军的‘知罪’之言,顺嘴说了一句玩笑之言吗?末将与上将军并肩作战多月,岂能不知上将军品性之高洁?末将怀疑谁,也绝不敢怀疑上将军啊,若是怀疑上将军,末将又岂会孤身入上将军行营?”
蒙恬拧着眉头,犹气咻咻的低喝道:“陈局长年岁虽少,然既已身居王廷要职,便当知轻重,什么玩笑之言能说,什么玩笑之言不能说,岂能没有分寸!”
“是是是!”
陈风赔着笑抱拳告饶道:“末将受教、末将受教。”
蒙恬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沉声道:“说正事吧!”
陈风敛了笑容,指了指案几上堆积成山的卷宗,正色道:“末将虽为此行主事,然末将能做事之事,已尽于此,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该看蒙将军的态度才是!”
蒙恬如何不知陈风这是谦虚?
他只不过是不想拿王令压自己而已。
蒙恬当即说道:“诸世家大族罪行累累、证据确凿,还需要什么态度?吾大汉无有法度吗?”
“全部?”
陈风诧异的看着他,心下有些惊讶与他的态度转变之大。
要知道昨日他对蒙恬说起此行的目的之时,蒙恬还一力主张只诛首恶、切勿株连!
可看蒙恬现在这意思,分明是一个都不准备放过啊!
蒙恬面色冷硬的重重一点头,加重了语气说道:“全部!”
陈风一手落在案几上,沉吟着曲指敲了敲案几,而后说道:“被世家大族重金美姬收买之诸校尉,又当如何?”
驻扎于徐州之红二军,多数军官都是蒙恬一手提拔起来的。
当初组建红二军时,军官缺口比较大,而稷下学宫出身的优秀军官,本身就是一军各师的宝贝疙瘩,莫说是他蒙恬,连陈胜都不好强行去抢人塞到二军。
于是也只能急事从权,先从降将之中提拔具有统兵经验的将领统兵,后续再分批进入稷下学宫进修。
结果因为今岁陈留会战,分批进入稷下学宫的进度就耽搁了……
这次出问题的军官,全都是那些降将出身、又未曾进入过稷下学宫进修的军官。
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一个都没有!
当然,这或许尚且不足以代表,所有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都经得起黄金美人的考验。
因为就陈风从这些调查报告里看到的情况,是那些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压根就没给那些世家大族考验他们的机会!
所有邀请稷下学宫军官赴宴的请帖,都被他们当场就拒绝了,感觉就像是所有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都对于这些世家大族之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厌恶情绪!
陈风将这个问题单独拎出来。
原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蒙恬,也下子也意识到了。
他再一次紧紧拧起眉头,不悦之中隐隐带着几分暴戾杀意的沉声道:“陈局长这是在考校某家吗?连大王都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们为什么例外?他们凭什么例外?”
“若你一定要问某家的态度,那某家的态度便是,一律罪加三等,最好统统枭首,以儆效尤!”
陈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轻笑道:“蒙将军也说了,王廷只有法度,那么该如何判决他们,就轮不到你我来操心了,王廷有的闲得口舌生疮的司法吏,等着招呼他们!”
蒙恬疑惑道:“要押回王廷受审?不能由我红衣军内部自行处理吗?”
陈风遗憾的摇了摇头:“其他人可以,但他们,恐怕不行!”
蒙恬越发不解:“为何?”
陈风:“红衣军乃大王亲军、王廷楷模,出了这样的混账,自然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让他们闭嘴。”
蒙恬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某家无法领会大王深意,不过既然是大王的意思,某家自当唯命是从。”
在他看来,君王亲军出了这样的丑事,捂都来不及,怎么会拉出去公之于众呢?
不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吗?
“末将不知兵事,如何调兵遣将,便全由上将军做主了。”
陈风抱拳:“只是必须要快,王廷已经先行垫付粮秣,供给虎贲军团开展抗寒救灾工作,若是我们这边无法及时将粮秣运回陈县填补缺额,只恐出大乱子!”
“另外,末将出发之前,大王曾嘱咐末将,绝不可冤枉一个与人为善的好人、也绝不可放过一个鱼肉百姓的恶人……”
说着,他指了指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意思就是,卷宗上这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他全要!
蒙恬颔首,面色冷峻之中带着些许狰狞之意:“放心吧,一个都逃不掉!”
陈风再抱拳:“那末将便静候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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