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刚合上双眼不久的陈胜,忽然被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唤醒。
他睁开双眼愣了两秒,昏昏沉沉的神智突然就清醒了,抬手一环,便拥住了趴在他手臂上泪流不止的发妻。
察觉到他动作,赵清卷缩着身子使劲儿往他怀里拱了拱,听不见啜泣声,但温热的泪水却打湿了陈胜的胸襟。
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的抚摸着发妻柔顺的长发,轻声低语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赵清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陈胜心头越发愧疚,低声道:“大姐,这些年……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的呢。”
赵清闷闷的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这些年大郎宠着大姐、护着大姐,从未对大姐说过半句重话……是大姐不争气,辱没了大郎的英雄气概!”
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陈胜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陈胜听后,紧了紧发妻柔软的腰肢,脑海中慢慢的掠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大姐,我有跟你说过吗?其实这些年,我最感到幸运的,并不是得了这大汉江山,而是能与你结为夫妻,养育大牛小马哥俩……”
赵清趴在他的胸膛上,他强劲而有力的心跳声,就像是一股暖流,顺着她的耳朵一直流进了心里:“大姐一定是行了十世的善事,今生才能和大郎结为夫妻。”
“只可惜啊,这辈子我除了是大姐的夫君,还是大汉的人皇。”
陈胜喃喃自语道:“若还有来生,我一定什么都不干,天天就守着大姐,生上十七八个儿女……”
赵清捂住了他的嘴,嗔怒道:“说的什么胡话,你正当壮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陈胜从善如流的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儿,语气轻柔得就像哄小孩儿。
但他的心头,却是少有的不安。
赵清收回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珠,强打精神说道:“大郎尽管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无须记挂家中,妾身会代大郎孝敬父亲大人,抚养儿女……”
陈胜忍不住笑了笑,拍着她的背心温言道:“好了,咱们都别太紧张,一次正常的统兵出征而已,没必要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心宽着些,指不定我就出去个三五月,就大捷凯旋了!”
赵清咬了他一口,怪他又说什么生离死别。
陈胜:“好吧好吧,你不乐意听,我就不说了,睡觉睡觉……”
夫妻二人不再说话,寝宫中再次恢复安宁。
但无论是陈胜,还是赵清,都再没有任何睡意。
陈胜心头的不安。
赵清心头也有。
……
之后的三日里,长宁宫内群臣穿行如织。
各部肱骨重臣,一个不落的都被陈胜召进长宁宫,挨个挨个面授机宜……
借此,陈胜平稳的完成了执政权的交替,以及敲定朝廷下一个五年的施政方向。
三日之后,有千年老龟驼无字碑出水,行至金陵城北门外,力竭而亡。
无字碑送至陈胜面前之时,空白的碑身之上,忽然像银幕一样出现了一副画面。
画面的色调很黯淡,但陈胜仍一眼就认出了画面中的荆轲。
卸下一身甲胄,只拿着一柄尺长匕首的荆轲!
他看着荆轲跃起,仿佛一道拔地而起的雷霆那般,光芒四射的朝着天空中漂浮着的那两点猩红光芒射去。
在荆轲所爆发出的光芒,照亮那两点猩红光芒的惊鸿一瞥之间,陈胜看清了,那是一头青面獠牙的雄狮。
更关键的是,那青狮头顶上,赫然盘坐着一个浑身古铜的干瘪僧人……
“嘭。”
陈胜一把捏爆了掌中的茶碗,温热的茶汤溅了他一脸。
他恍若未觉得死死盯着那座无字碑,低低的呢喃道:“老友,这是你给我留下的提示吗?”
无字碑明明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他却仿佛听到了荆轲冲天而起的那一声怒吼!
若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
“啾!”
大毛高亢的鹰鸣声,顺着火红的夕阳,传遍了偌大的白虎军区!
平静的营房,瞬间就像是吃饭钟声响起的校园,无数汉军将士手忙脚乱的从营房里冲出来,紧急集合……
陈胜徐徐从天而降,一身幽黑如墨的狰狞铠甲,一件烈烈飘舞的血红披风,衬托着他沉重而巍峨的威压,不像是一位受天下百姓崇敬、爱戴的君王,倒像是一位气焰滔天的盖世魔头!
连率领一众将校迎出来的王翦、陈刀、吴广等人,远远的望见他的声音,都不自觉的垂下了头颅、不敢直视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将校抱拳弯腰,呼声仿佛海浪般在霸上一望无际的狂野中回荡。
陈胜在帅旗的指引下,精准的落在了王翦等人的面前。
他晃眼扫过一众高级将领,皮笑肉不笑的轻声说道:“看来你们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啊!”
王翦听言心头一慌,连忙向身侧的陈刀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过去:‘怎么和你说得不一样?’
陈刀也有点慌,回了他一个‘危险’的眼神:‘坏了,撞上陛下心情不好了!’
他正硬要凭着头皮上前解释,陈胜已经回过头,望向下方校场上已经组成完整方阵的数万将士,高喊道:“弟兄们卫国戍边、保境安民,辛苦了,请起!”
白虎军区的兵力,主力都分部在河西走廊一线,军区内的这些将士,都是轮休屯田的将士们。
十数万汉军将士闻声,再度齐声高呼道:“陛下更辛苦!”
陈胜神色僵硬了一秒,而后便面色如常的回道:“是弟兄们比我更清苦,好了,解散吧!”
说完,他转身狠狠瞪了王翦一眼,按着佩剑大步往作战会议室行去。
王翦直起身来,慌忙一把抓住陈刀的小臂,拽着陈刀一起跟上陈胜的步伐,一边头也不回的低喝道:“吴广!”
吴广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王翦:“快去解散部队,速去速回!”
吴广回头看了一眼陈胜远去的背影,转身拔腿就往下方校场冲去。
……
陈胜大步行至作战会议室上方,按剑而立。
王翦、陈刀以及一干白虎军区将校,进入作战会议室,分两班左右而立,齐齐抱拳行礼道:“末将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众将免礼!”
“谢陛下。”
众将起身,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陈胜按着剑,扫过一张张被边塞的风沙打磨得粗粝、黝黑的熟悉面孔,眼神中的凌厉之意渐渐缓和。
白虎军区的主力部队,乃是虎贲军团。
在李信卸任虎贲军团军团长之职、回京出任兵部侍郎之后,虎贲军团就未再设置过军团长,而是分别由陈刀与吴广两位军长统领。
至于王翦,与白起一样,至今挂的也仍是军区参谋长的虚职。
不过有能力的人,与没有能力的人,区别就在这里。
没有能力的人,给他实权,他也会被属下给架空。
而有能力的人,只要给他一个由头,他就能化虚为实!
王翦这些年在西线的战绩,面子上虽然没有白起在南疆的战绩光鲜,但里子却并不比白起差多少。
在嬴政那一支兵马的里应外合之下,王翦已经暗中控制了与河西走廊接壤的大月氏与乌孙等西域小国的大部分疆域,真正做到了将所有来犯之敌,都歼灭在国境之外!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号令得动陈刀、吴广两员悍将!
“好了,坐下说吧!”
陈胜淡淡的开口道。
他的语气一缓和,作战会议室内的紧张、压抑气氛,也随之陡然一松。
在列的所有将领,都不自觉的长出了一口气,甚至好几员将领都偷偷抹了一把头顶上冷汗。
陈胜佯装没有看到他们的失态,沉声道:“京师传来的战争动员令,你们接到了吧?”
王翦起身,抱拳道:“回陛下,战争动员令送达当日,末将便已集结兵马、盘点辎重、押运粮草,现已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十五万王师将士,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陈胜听言,眼神中寒意又缓和了一下,他毫不吝惜赞赏之意的颔首:“很好!”
王翦:“谢陛下!”
陈胜伸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说:“明日便集结五万精锐之军,轻装简行、开赴玉门关,等候我的命令。”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粮秣先准备三十万石,运抵JYG,以我手令调集粮秣……好了,王翦、陈刀留下,其余诸将,先行解散!”
王翦与陈刀对视了一眼。
众将一脸懵逼的,起身告退,鱼贯退出会议室。
待会议室的大门重新关上之后,陈刀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惊疑,起身抱拳道:“敢问陛下此役可是要对天竺孔雀王朝用兵?”
陈胜喝了一口茶水,闻言笑道:“哦?这么明显的吗?”
陈刀却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表情越发郑重的追问道:“敢问陛下,是否还欲御驾亲征?”
陈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甲胄,温和的笑道:“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刀叔你啊。”
“陛下万万不可!”
王翦‘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抱拳急声道:“请陛下恕末将逾越,陛下久在京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陛下,西域之宽广,绝非我九州一城一池可与之比拟。”
“此去天竺,更绝非一月两月之功便有望到达之地。”
“沙海难度,纵是五十万大军西征,迷失其中覆灭亦在旦夕之间。”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涉险,行此九死一生之事!”
“末将以死相谏,万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急切得越说越大声,唾沫星子都快飞到陈胜脸上了。
‘难怪陛下要先让其余将领先回去,就这消息,若是让军中所有将领都知晓,那还得了?’
陈胜静静的看着他,冷不丁的问道:“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王翦怔了怔,回过神来,不顾甲胄在身强行一揖到底:“末将不敢!”
陈胜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重新将心头呼之欲出的戾气压制到心底。
好几息后,他才再次开口道:“抱歉,今日京中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有些压不住火儿,并不是冲你。”
王翦连忙揖手:“是末将逾越!”
陈胜再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的和他解释:“相信我,论对西域的了解,我并不比你少,我也非常清楚,横渡西域,远征天竺到底有多艰难……”
“可战争的选择权,并不在我们手上!”
他加重了语气:“孔雀王朝、西方教胡僧,仗着西域难渡,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大汉的威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要战争,我就给他们战争!”
“我要教他们、教所有人,都知道知道……”
“任何天险与距离,都不是挑衅我大汉的依仗!”
“只要敢进犯我大汉,就算是他老家在天涯海角,我要必屠他九族!”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王翦将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的看着他,久经世事的衰老心脏突然就开始狂跳,泵动着他全身的热血,一股脑的往他头顶上涌!
有统兵大将,可以顶得住这样的豪迈、这样提气的言语吗?
没有!
“陛下的意志所向,便是吾两百万王师将士前行的方向!”
他再次捏掌一揖到底,老脸上第一次多了些许虔诚、狂热的意,而后话锋一转,说道:“但论对西域的了解,大汉上下,某王翦若称第二,谁人能称第一?远征孔雀,末将当仁不让!”
“那可不一定!”
会议室大门推开,吴广快步入内,干脆利落的向陈胜揖手道:“末将吴广,请为远征将领,万请陛下恩准……王参谋长,您已经老了,西域的风沙,就让末将这种年轻人去吃吧!”
王翦大怒,张口就要骂:“黄口孺子,岂敢……”
“好了!”
陈胜风轻云淡的一摆手,打断了他们拙劣的演技:“你们的好意,我记下了,但此役,唯有我亲自去!”
他去,九死一生。
旁人去,十死无生。
九死一生,是赌。
十死无生,是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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