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这样偷偷仰望着他,从年少时便开始，已经成了刻入骨髓的一种习惯了。
随致似有所感，修长内向的眼尾微微一挑,朝这边看了进来。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的嘴角似是无意牵动了下,而后，杨漾漾便看到他掐灭了烟。
等随致进来时，一行人已经吃得差不多,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杨漾漾早就把留给他的那副碗筷用开水烫好,递了过去:“哥哥，给。”
她刚一出声，几个大男人立刻学着他的语气叫了起来——
“哥～哥～”
一伙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杨漾漾又气又羞,侧过头想找身旁的人告状，却发现他的嘴角也含着笑。
她一急,伸手掐住他的胳膊,气呼呼:“随致！”
这一声又软又嗲，听得在场所有人毛孔都舒畅了,更加想入非非。
许是她掐得有些用力,随致干咳两声，收起笑，淡淡睨了他们一眼。
“吃完就散了吧。”
“得嘞。”人字拖推着几个大男人往前,“走了走了，回去睡觉了。”
人群散去，杨漾漾仍觉得耳根烫得厉害。
“怎么还学会动手了？”随致饮了口酒,嗓音愈加低沉。
“那你怪他们好了,干嘛都学我说话……”她嘟囔了一句,视线在桌上扫了一下，全是剩菜，有些都冷了。
随致却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把面前一盘炒花甲的汤汁倒进碗里搅拌两下，捧着碗大口吃了起来，似是真被饿到了。
“都冷啦……”杨漾漾咬了咬唇，心里突然有些不好受。
男人吃饭和风卷残云似的，全然不像她那样细嚼慢咽，没一会就解决了一桌子剩菜。
去前台结完账后，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晚风习习，吹散了少女脸上的热度，她能闻到来自随致身上混合着酒气的男性气味。
并不难闻，反而让人很有安全感。
有些心事急需找到一个出口。
偏头看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杨漾漾在心里模拟了一遍又一遍，一会要如何把那句话说出口。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热，随致很快察觉。
他笑，“看什么？”
黑沉的眼眸含着几分散漫，亮得惊人。
心跳陡然慢了一拍，杨漾漾立马扭过头，“谁、谁看你了！”
男人胸腔里闷着笑，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指间的打火机。
像是笃定了，她刚刚就是在看他。
杨漾漾更觉得臊得慌，“才没有看你，我是看风景好吗……”
但一抬头，周围全是黑压压的厂房，反而证实了她在扯谎。
看见他眼里闪过的一丝揶揄，杨漾漾猛一跺脚，“哥哥是自恋狂！我不理你了！”
说完，她也不管他了，撒开腿就往前跑，把随致远远落在身后。
怎么办？
“我喜欢你”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她根本就说不出口嘛！
无论在心里演习了多少遍，只要对上那双漆黑狭长的眼，她的脑袋就成了一团浆糊，舌头也打结了。
相比起看不到尽头的心酸暗恋，表白居然还要更难一些。
杨漾漾低头看着手机备忘录，上边都是柿子在睡意朦胧的时候给她分享的经验——
关于如何推倒男人的。
从小接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杨漾漾，女孩子要矜持，一时半会，她还真下不了决心去一一实践柿子给的那些建议。
就这么犹豫着，杨漾漾在随致这边悠哉悠哉玩了两天。这两天，她都睡在随致的房间，而他在客厅打地铺，相安无事。
准确来说，她一天里很难见到他一面。
白天他们很忙，偌大的房子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可怕。
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回来，陪杨漾漾吃过饭后，随致嘱咐人字拖陪着她，自己拿上车钥匙又出门了。
和杨漾漾猜想的差不多，人字拖此人十分话痨，心里藏不住事。
两天时间，她就把这边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
工业园区里的几个大厂就是随致开的这家物流运输公司主要的客户来源，平日里没事这群老板常常组酒局，一群人每回都要喝到半夜两三点才散场。
或许是因为她来了，随致最近回来的时间才早了些。
“谈生意就谈生意，干嘛得喝酒？”
杨漾漾很不理解这种酒桌文化，在她看来，三句两句就能解决完的事，为什么那些男人总要把自己喝得烂醉。
“这种事你们小孩是不会懂的。”人字拖嘴上就没个把门，“当然不光是喝酒，喝大了再叫上几个妹妹，那才是爽歪——”
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迅速打住话头，“别管这些了，小羊咱们继续，打游戏哈哈。”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杨漾漾脑子一转，马上就明白了人字拖话里的意思。
妹妹，什么妹妹？
当然就是夜场里那些不正经的女的。
原本杨漾漾也不懂这些的，还是因为随礼和何壮有时候会提起城东某家KTV里的陪酒公主，她和周幼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职业。
按照何壮说的，那些女的都长得十分漂亮，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只要给了钱就能带出去。
至于带出去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随致也去那种地方鬼混了？
杨漾漾马上就站了起来，“他们在哪里？你带我去。”
人字拖猛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哎呦，我这破嘴！”
他试图补救，“小羊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了。”
杨漾漾完全没搭理他，自顾自开始换鞋，“你带我去！”
“不行，那种地方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去，你听话，在家里好好待着。”
杨妈妈曾说，他们家这姑娘犟起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这会杨漾漾正在气头上，哪里是人字拖一个人就能拉住的。
“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撂下这句话，杨漾漾拉开铁门一溜烟跑了出去。
人字拖一急，顾不上打电话叫人，赶紧追了上去。
这夜黑风高的，又是在工业区这边，她一个漂亮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自己跑了出去，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
杨漾漾一口气跑出十来个路口，才慢慢冷静下来。
随致才不是那种人。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她一再告诉自己，要相信他，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林甜说，社会就是个大染缸，管他是多老实的男人，出来了都得变坏。
更何况，随致压根就不是什么老实人。
她还处在象牙塔里，随致却已经走入了与她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五光十色、灯红酒绿，他能拒绝掉所有的诱惑吗？
好像无论她怎么拼命去追赶，还是永远跟不上他的脚步。
杨漾漾一边走一边哭，光是想象随致和别的女生牵手、对她们笑，她都难过得心好像要碎掉一般，更不要提他可能还跟那些女人发生了更亲密的关系。
在这电光火石间，杨漾漾突然记起高二某天她打过去却被一个女人接起的那个电话。
这么久了，或许是逃避，或许是其他原因，她从来没敢问随致，当时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直到这一刻，杨漾漾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那她算什么？
她的喜欢算什么？
杨漾漾想起自己神情认真反驳林甜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傻瓜。
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全身力气好像都被抽空，少女就这么蹲在路边，抱着自己的膝盖大哭起来。
而另一边，自知闯祸的人字拖赶紧把其他人叫了起来，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分头开始找人。
半小时后还找不到人，人字拖顶不住压力，才赶紧打电话告诉随致小姑娘赌气跑出门的消息。
*
四周一片静谧，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杨漾漾站起身来，小腿上已经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又痒又疼。
抬头一看，周围黑漆漆的，她有些记不清来时走的是哪个方向。
也是这会，她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太急，竟然连手机也忘了带。
这大晚上的，又是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她胆子本来就小，这下完全六神无主了。
要怎么回去呢？
回去的话，又该怎么面对随致？
杨漾漾咬了咬唇，站在电线杆下慢吞吞提着脚下的石子。
夜色深沉浓稠，风吹动路边狗尾巴草的声音都能让她心一紧，整个人惊恐不安。
前不久，田园园才在寝室分享了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夜跑的时候遇到了坏人。
昨天人字拖也无意提起过，半年前他们刚搬到这里时，也听说过一起命案，据说死者也是个女大学生。
越是想转移注意力，那些恐怖的画面越是往她脑子里钻，杨漾漾这会才开始后悔。
她怎么总是那么冲动呢？
明明之前还答应过随致，以后绝对不会不打招呼就到处乱跑的。
人在紧张的时候，耳朵总是格外灵敏。
杨漾漾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这声音可以分辨，来的必然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
不会是人字拖说的那个，变态杀人狂吧……
杨漾漾马上摇了摇头，安慰自己:不会不会，她没道理这么倒霉。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越走越近，这么宽一条路，他偏要直直往她这边走？
完了，失恋已经够惨了，她不会连小命也要丢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烟草的味道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头顶落下巨大的阴影遮挡住所有的光线，也彻底击溃了少女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心跳骤停，她扯开嗓门尖叫出声:
“救命啊——”
两秒的沉寂后，来人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与此同时，杨漾漾的耳边传来一句——
“……知道怕，还敢乱跑。”是她熟悉的冷淡声线。
眼泪沾湿了睫毛，视线有些模糊。
她缓慢地抬起头，入目是男人弧度冷淡的下颚。
“说话。”沙哑的嗓音隐含怒气，微微抬高了音量。
“我、我——”
脑子里一瞬间跑进来好多个声音，想指责他怎么可以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想问他知不知道她现在很难过，还有很多很多，但这一刻，她的舌头却像被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随致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慢慢说。”
下一秒，杨漾漾刚要张口，猝不及防打了个嗝。
小姑娘似乎也愣住了，卷翘睫毛颤了颤，清澈的黑眼珠里写满了茫然。
纵使男人心里有天大的怒气，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听见他胸腔震动溢出低低一声笑，杨漾漾脸色发烫，猛一推开他，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小姑娘头顶都在冒烟，活像一只被气坏了的番茄精，随致无奈勾唇:“谁惹你了，祖宗？”
他居然还有脸笑！
还好意思问是谁惹的她！
撞见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杨漾漾心里更来气，恨不得把他这幅妖孽模样都藏起来，再不让他出去勾引人。
一道刺眼的车前灯光线突然从不远处射了过来，随致接起电话，对着那头说了两句什么，杨漾漾没有听清。
“……嗯，小孩闹脾气。”他顿了下，抬头朝她看了过来，薄唇动了下:“今晚全算我的，改天再跟你们聚。”
挂了电话，他上前来准备拉她手。
杨漾漾侧身躲开，又气又委屈:“你还要去？你还是要去鬼混对吧！”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男人表情微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笑了出来。
还笑！
他居然还笑！
杨漾漾心头那股火烧得更厉害了，她想也没想，伸手就往他线条流畅的手臂上掐去。
男人的肌肉偏硬，她用了好大的劲又是掐又是拧，他只站着任由她发泄，身体纹丝不动。
没一会，杨漾漾便累了。
“我不管你了！”甩开他的手，她自顾自往前走，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
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她想。
身后的人愣了一会，快步追了上来。
“跟谁学的？还跟我动上手了。”
随致也是这些日子才发现，才半年的时间，小姑娘变化大了不少。
会跟他发脾气，会动不动直呼他名字，脾气上来了还要用手捶他。
杨漾漾头一扭，完全不肯理会他。
随致收了笑，眼皮往上撩:“哥哥怎么就鬼混了？好好说话。”
还不承认！
杨漾漾狠狠跺了下脚，突然停下脚步转了身，猛地一拳锤在他胸口。
男人果然闷哼了声。
“你、你去那种地方，我要告诉宁芝阿姨！”她一边说一边抢过他的手机，“让阿姨好好管你，看你还怎么鬼混！”
还没翻到宁芝的手机号码，手机就被男人一把抢了回去。
“小孩，长本事了啊，还学会告状了。”单手将手机揣进了裤兜，随致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进马路靠里边那一侧。
望着她气得快喷火的眼睛，他舔了下唇，不紧不慢问:“我怎么就鬼混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杨漾漾带着哭腔，或许是因为太生气，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去了那种地方，你还找小姐……”
找小姐？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他头上，随致愣了一秒，嘴角抽了下，想笑又不敢笑。
小姑娘看起来是真的很伤心，眼泪跟不要钱似的簌簌往下，鼻尖通红，嘴唇也被咬出很深的痕迹。
“没找小姐。”
要跟这么个小姑娘说这种话题，随致觉得还挺难张开口的。
都怪家里那帮小兔崽子，整天没事吃饱了撑的，非得跟她提这些有的没的，都把他家单纯小孩给带坏了。
“没有找。”男人在杨漾漾身前蹲了下来，手指灵活，三两下就把她松开的鞋带绑好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眼皮散漫往上掀，压出一道很深的褶子，眸光透过鸦羽般的长睫，凛冽而专注。
四目相对，杨漾漾听见自己的心跳蓦地快了一拍。
男人扯了下唇，语调懒懒的:“哥哥在你眼里，就这么混蛋啊？”
杨漾漾突然就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了。
他说没有，那一定就是没有。
话虽如此，这事也不能这么轻易就结束了。
她嗫嚅道:“可是小朱哥说，你们经常去那种地方……”
这话随致却是无法反驳，他确实去过那些场所，原本这也没什么，但他莫名就是有种直觉，这种事要让杨漾漾知道了，指不定又要跟他闹。
下意识的，他害怕她跟自己闹。
随致想了下，突然盯住她，“……哥哥长得很寒碜？”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杨漾漾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不。”
他这张脸不仅不寒碜，还是特别招女人喜欢的那种妖孽长相。
光是上学那会，喜欢他的女生排起队来都能绕三中一圈了。
听到她的回答，随致无声牵动唇角，没再说话。
杨漾漾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是——他都长这样了，还需要花钱去找女人？
她并不满意这个答复。
“哥哥，你为什么非得去那种地方……”她拧着眉头，五官全部揪在一起，表情跟个小老太太一样严肃。
“不喝酒，不去那种地方，不行吗？”
就这两天她看到的，随致从来都是喝得满身酒气才回来，长久下去，身体一定会垮掉的。
男人站起身来，沉默往前走，似乎在认真思索她的话。
半晌，杨漾漾忍不住再次开口:“不行吗？”
这回，随致终于回应她:“怎么，担心哥哥？”
杨漾漾别别扭扭撇开眼，“我是替宁芝阿姨担心。”
随致挑眉笑:“这样啊，小管家婆。”
杨漾漾扁了扁嘴，自己这么认真，他却像在逗小孩一样。
真让人生气。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再说话。
而杨漾漾那个问题，隔天她才在人字拖那里得到了答案。
“那群大老板们没事就爱喝酒找女人，每回叫上随哥，他也不能不去，毕竟咱们公司刚起步，离不开这些人的支持……”
大人的世界，远比杨漾漾想象的要复杂很多，并不是非黑即白。
“那也不能天天喝酒，再说了——”
少女鼓起腮帮子，很不开心:“喝酒就喝酒，非得找什么女人！”
人字拖嘿嘿一笑:“你这小孩当然不懂，我们男人拼命挣钱能为了什么？还不就裤兜里这点事。”
看他那一脸不正经，杨漾漾不用想都知道他脑袋里此刻一定全是黄色废料，她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我哥哥才不会那样。”
她这一脚用了全部力气，疼得人字拖“嘶”了声，却不敢踢回去。
这些天大伙都看得出来，小姑娘完全就是随致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的那种。
“只要是个男人，他就有需求，除非你哥不正常。”
反正这会随致不在，人字拖说话也没了分寸:“要不他不正常，要不就是他不行。”
杨漾漾哪能容忍别人说随致半点不好，她马上又踹了人字拖一脚，认真反驳:“你才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说完她还不解气，也不知道当时脑子在想什么，杨漾漾居然站了起来，抬高了音量:“我哥行，我哥特别行！”
特、别、行。
随致刚一进门，就听见小姑娘这清脆的一声。
而他身后几人已经反应过来，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表情扭曲得厉害。
看见人字拖那见了鬼的神情，杨漾漾愣了一下，慢吞吞地扭过头。
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下巴微抬，寡淡唇线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同一时间，几个男人终于憋不住笑了出声。
杨漾漾眨了眨眼，小脸霎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完了。
那她刚才说的话，随致不就全听到了？
在场还有十来个人看着，此时此刻杨漾漾恨不得抓着头发仰天大叫。
好丢脸。
她现在撤回刚刚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好在红毛机灵，马上就喊着一伙人放下东西吃饭去。
偌大的空间，很快只剩下随致和杨漾漾两人。
小姑娘光着脚踩在沙发上，有点摇摇晃晃的，看得随致一阵心惊。
“下来。”
他慢慢朝着她走近，在杨漾漾跳下沙发后，伸手在她头顶弹了一记。
以前他妈那句话怎么说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随致舔了舔后齿槽，心想，这句话用在杨漾漾身上居然还挺合适。
他这才走开一会，她就在这跟别人讨论起他行不行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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