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下方被塞入了柔软丝滑的巾,紧接着老妪温热的手指按在她的脉博上,不似其他人那般用力,却诊了许久。
季王察觉到老妪的呼吸很轻,很缓,像一个入定了的绝世高人,她的拇指微微地动,诊得很慢很认真。先前的大夫没一个像她这般的认真仔细,季王的心里有些触动,也不可抑止地浮起些许担忧。
许久,季王才听到她开口说话:“殿下腹中有积食影响脉象,需先行处理。草民知晓一套按摩之法,只要揉个半刻,积食便可消了去,殿下可要试试?”
老妪当时是有真功夫的!一把脉便知自己的难受之处,季王在越积越多的担忧中……点下了头。
“好。”老妪瞧见季王的动作,伸手撩开了自己衣袖,露出一双布满苍老的褶皱的手,她站起身来,将手掌轻轻按在季王的腹部的穴位上,并以一定的力度按压。
隔着衣衫,季王感受到一股绵绵的力在自己腹上揉着,力度不大却卓有成效,没过多久,她腹中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过了半刻,腹中已然舒畅。
按揉完毕,老妪停下动作,收回了布满汗珠的手,深吸了两口气,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
那套手法看似轻柔,却不知要运用多少内劲,素来云淡风轻的人也不免凌乱了发丝。
平静之后,她又捉住了季王的脉搏,佯装诊脉,实际是在打着腹稿,想着说辞。
一声叹息响起,随后是老妪伤感的声音:“殿下之双目已不可复明,尊请殿下节哀,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可以用别的感官去感受……”
“我明白的。”相遇相识便是缘分,季王不想让老妪觉得自己就此失去了人生的全部色彩,嘴角扬起了一抹坚强的笑容,以让她安心。
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扮做老妪的韩神医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微微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恼怒浮上心头。
今日便算了,若来日她还对着自己这般笑,她定罚她三天不准入自己的房门。
弱者遭人欺凌逼压才需坚强,她就是见不得她这般伶仃委屈的模样。
韩江更多的是气自己,若自己再强大些,连这一幕都不会有出现的机会……
老妪的呼吸间冒着怒火,季王听着意味不明的声音还以为她犹在为自己难过,便再次扬起了坚强的笑容,出声道:“虽然眼睛看不见,我还可以做很多事……”
韩江的脸都黑了,直接起身,撩开纱帘,头也不回地离去。
听着帘子摆动的声音,季王的话突然噎在了喉咙:“???”那老妪怎突然离去,莫不是自己太聒噪了?
***
来来去去,信州府的所有大夫都诊了一遍,均是以摇头叹息结束。
折腾了一天,当真是累,趁着无人,季王悄咪咪地打了个呵欠。
“咳咳。”
站在身旁的谭福加带着啜泣咳嗽了两声,季王接受到信号,转瞬就明白了,立即端正了仪态。
帘子轻动,夏容温与章婉青并肩走了进来,探头查看季王的情况,他们看见季王乖巧无声地躺在哪儿,心里是越发的心疼。
分明在一个时辰以前大家还嬉笑谈天,眨眼之间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可是祝王兄?”季王脖子转了转,轻声地问道。
“是我。”祝王伏低了腰,好听见季王的话语。
“是臣弟不好,惹得王兄、王嫂担心了。”
“不……别这么说……”祝王心疼地瞧着季王被白纱蒙住的双眸,说话的声音柔了下来:“九弟的英勇良善可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自愧不如呢……”
季王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心里突的难过了起来。
“我与你王嫂连夜赶回京师,寻来最好的大夫与你,莫要担心,莫要害怕。”
“嗯。”季王声音轻轻地应了一声。
太多的情绪想表达却在这一刻哽在了喉中,祝王想想,觉得多说不妥,三两句后便退出帘帐,嘱咐谭福加好生照顾季王。
休养要静,房中的大夫尽数退去,下人亦不多留,只有三两个伶俐的丫鬟供谭福加驱使。
信王将几个心腹召到了王府的议事厅,愠怒地道:“查,给本王查那名乐师!看看背后究竟是何人要害本王……”
想起那名乐师生前行刺的细节信王又补了一句:“倘若乐师背后没人,你们要给本王弄出个人来,绝对不要出现因嫉起恶这样的结果。传入京师,本王又得落下个怎样的恶名,本王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夏容钧脸上浮现出阴鸷的神情,挤着声音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心腹抱拳道。
心腹散去,信王一人于厅内坐了片刻,刘台康来报:“王爷,祝王殿下与祝王妃来了。”
“好,我知道了。”信王淡淡地应了一声,面上的神情马上换了一副。
“信王弟,我们也不耽搁了,即刻启程回京。大夫说九弟身子孱弱需静养,不宜舟车劳顿,先在你府中住些日子,你要好生照顾她。”
“祝王兄哪里的话,九弟在我府中出事,自然是要照料好她,王兄与王嫂放心去吧。”
“还有那名乐师背后的底细也要彻查清楚,莫要让事情不明不白地结束。”
信王抱拳道:“臣弟明白。”
收拾完物品,祝王夫妇快马上路,连夜奔向京师。信王目送着二人远去,神情阴晴不定。
***
在信王府待了半月,半个大晏朝的大夫都被信王找来了。一开始皆是期待满怀,最后悻悻落空。
“王兄,我这眼睛应当是医不好了,王兄不必再寻大夫来,都是徒劳。”季王语气轻缓,嘴角微微扬着,倒无半分伤感。“双目瞎了并不可怕,我还有双耳、双腿,我还能做许多事。”
乐观灿烂的笑容挂在季王脸上,旁人看罢,都觉得心怜。
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还是无功而返,信王也渐渐放弃了,他看着季王眼上的白纱,承诺道:“九弟的这一双眼,是王兄欠下的,日后九弟若需要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季王要的就是这一句话。
她轻轻地点下了头,又道:“在王兄府中叨唠好久了,臣弟想念府中的花花草草,想用过膳食之后便出发回府。”
先前大夫说残毒于身,需在信王府中治疗,到现在身上的残毒已清,不会损伤性命,信王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想了想,便同意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外头与京师不会再诟病什么的。
“九弟再歇一会儿,王兄这就去备车马。”
“好。”信王一走,季王如蒙大赦,脸上乖巧的表情立马烟消云散,肩头都颓了下来。演戏当真是一件累人的事。
信王明面上洒脱豁达,大大咧咧,心确实极细的,季王怕隔墙有耳,不敢表露太多自己的情绪也不敢说过多的话。只是喊了几声饿,催促谭福加快快去取早膳。
谭福加知情,知道季王心中所想,吩咐丫鬟取来早膳后便独自入内伺候季王用膳。
那些丫鬟立在外头,不会擅自打扰,也不擅自离去,充当信王的眼线。
“王爷用膳吧。”谭福加将备好的饭菜放在季王身前的桌上。
“我自己来。”双目虽然看不见了,但凡季王能做到的事情,她一定亲力亲为,沐浴更衣都是自己来,吃饭这等事更不必说了。
谭福加将掺了冰糖的荷花粥放在季王面前,将汤勺摆置方便她拿的位置。
若要吃小菜,她会出声让谭福加夹道她的小勺里,然后送入嘴中。
今日为了赶时间,她索性连小菜也不吃,飞快往自己嘴里送着荷花粥。
“昨夜老奴就殿下说过,晚上要多吃些,不然早上起来胃里空空,会很饿的。现下要吸取昨夜的教训,多吃一些,不然午间又会饿肚子。”谭福加候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尽数是说给外头那些待命的丫鬟听的。
谭福加这些话说完,季王也放下了勺子,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擦嘴。那么大的一碗荷花粥,她喝的一滴不剩。
擦完嘴,她将用过的早膳朝前推了推,压抑着着急地心情道:“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其实她是在催促谭福加快点离开。
“我去看看车马是否备好。”最后时刻反倒是急不得,谭福加出去询问情况。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才施施然地从王府启程离开。
***
“季王瞎了?”乾清宫内,皇帝夏时雍听着祝王的奏禀,大为吃惊。边远封地的皇子递入京中的消息少,他也甚少关心,但总归是他的孩子,听闻这般噩耗,不免怒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夏容温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叙说了一遍。
皇帝听罢勃然变色:“那名乐师的底细可查清楚了?竟敢当众行刺皇子!他究竟是何人?”
“查清楚了。信州官衙的记录在此。”夏容温将调查结果递给万盛帝。
夏时雍看罢,猛然将奏章甩在桌上,雷霆大怒道:“和平盛世,竟还有如此小人,因一己之私公然行刺皇子,胆子也忒大了。传朕旨意,将这个无君无父之之人处以凌迟之刑,其九族亦诛。李奎,这件事你差人去办。”
“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奎上前应道。
又想起季王救兄之事,万盛帝的怒意平复了些,嘴角隐隐有些笑意:“这个季王平时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倒会挺身而出,有朕的善心。该赏!”
“儿臣请求父皇召集天下名医汇于季州,九弟的这双眸子兴许能医好。”
“允了。太医院的院使陆钟跟随朕多年,他的医术了得,天下更是鲜少人能及。朕便派他到季州去,宣儿的这双眸子定能保住。”
“儿臣替九弟叩谢父皇。”夏容温跪下磕了一个头。
皇后陆氏一直在旁侧默默听着,柳眉一直拧着,待父子二人说完,出声道:“宣儿年纪也不小了,上次陛下不是说要与她甄选王妃么?此番她受了伤,倘若有王妃在身侧照料,陛下与臣妾远在京城,也能放心些。”
“皇后说的是,你不提朕都忘了,李奎,立马让礼部列一份名单出来,朕要替宣儿甄选一位贤良淑德的王妃!”
“奴才遵旨。”李奎低身应道,即刻出了乾清宫。回到司礼监,他召来了一个伶俐的小太监,递给他一个囊袋与一张纸,吩咐道:“你去宫外,将这个囊袋到纸上所写的位置上。万不可有闪失,若有差池,咱家要你的脑袋。”
“老祖宗放心,小的就是把命丢了不要,也不会让这个囊袋有半分差池。”小太监点头哈腰应道。
“去去,快去!拿着咱家的牌子去,路上有人胆敢拦你,先斩后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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