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万年挂了电话后,曹晴拿着手机,哭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完全放空了,脸上尽是茫然,激烈的情绪反应过后,小姑娘整个人僵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孩子没反应过来,大人的反应却足够迅速。
曹万年挂断电话的同一时间,同事推开了审讯室隔壁的门,跟乔巍喊:“找到了!地址在这!”
任非是没听见他们说地址的,但是等老乔拿着地址回到玻璃窗前的时候,老乔在没关的麦克跟前跟谭辉打电话的内容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任非耳朵上挂着的耳机里。
老乔根本没提曹晴给曹万年打电话说服其自首的事儿,他只跟谭辉说了追踪到的曹万年此刻所在。
任非刚听了个开头脸色就猛地一变,等他转身从审讯室夺门而出一把推开隔壁门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毛已经全都炸开了……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夺过老乔的手机,力道之大甚至把没反应过来的老乔带了一个趔趄,但是任非已经顾不上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几乎要瞪脱眶,“你干什么?!”
老乔一把扶住桌子堪堪站稳,他伸手隔空朝任非的鼻子狠狠戳了戳,想骂,最后竟然忍住了,“你真以为曹万年那孙子能来自首?别做梦了!他只不过是要个时间差逃跑!再不去抓,毛都找不见一根了!”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来?凭你的直觉,还是你多年的办案经验?没犯过法的人就没干过一件坏事?被绳之以法的人就都天生泯灭人性罪有应得?”这还是任非入队此一次跟乔巍这么针尖对麦芒地怼上,“乔叔,你把规矩看的太死性,把人性也看的太死性了!你在你的世界里按照你所知的规矩和你所习惯的法则把人性分成了三六九等,你以为这是天经地义,可这本来就不公平!”
“没有三六九等,为什么有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有人就要得到法律制裁?天理循环惩恶扬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你的规矩里没有三六九等,那好人凭什么要被恶人荼毒?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因为杀人犯兴许只是偶然间的一个念头家破人亡?你非等着曹万年自首,你拿什么做保票,你等着他的这段时间,他不会做出其他极端的事情,不会潜逃?不会挟持个无辜的人,跟我们打游击?!”
“……”任非瞪着他,把抢过来的手机重重拍在了桌子上。
“乔叔,你说的很对,你有你的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他说:“今天我们就来打个赌,看曹万年究竟是跑还是留。”任非说着,把自己的警察证放在了桌上,“我拿警籍跟你赌。”
这场抓捕,在任非与乔巍之间,就这么以一种堪称基因突变的方式变成了老刑警与小萌新之间观念的对冲。但是彼时谭辉并不知道局里发生的一切,他拿着地址在山下找到了曹万年的车,随后开始在山上一点点缩小包围圈,最终找到范晓丽的墓地,又从墓碑旁边挖出手机的时候,谭队长磨着牙骂了一句:“他娘的贼孙子!”
而等谭队研究了路线部署人力继续追捕的时候,东林分局接到了青石镇辖下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乔巍虽然没有头衔,但是毕竟岁数和资历都在那儿呢,大动作的时候谭辉和乔巍一般是分开行动,所以谭辉不在的时候,局里其他科找刑侦队,都习惯先找他。
女接线员敲门而入的时候,老乔和任非已经从针锋相对进入到冷战阶段,但尽管如此,接线员还是被监控室里剑拔弩张的氛围吓了一跳,直到老乔一眼看过来,她才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说道:“青石镇辖下的一个派出所打电话过来,说有个人自称杀人犯,去他们那自首,叫曹万年。”
靠墙站着的任非和坐在椅子上的老乔同时跟被通了电似的,转瞬之间站直了,一个箭步冲出了监控室,“哪部电话??”
………………
…………
谭辉是在曹万年自首的那个派出所把人带回分局的。
接到老乔电话说曹万年去自首了的时候,谭辉带人距离目标派出所不到一公里。
也就是说,曹万年和谭辉之间,只差了十分钟。曹万年要是再晚十分钟,根本都不需要过庭,他自己就可以给自己判了。但就是这十分钟的时间差,给了曹晴一点最后的希望。
……也保住了爆脾气的任大少爷头顶上的那颗星星。
曹万年对自己的杀人事实供认不讳。
至于杀人的经过,跟警方后来的推测基本一致。但是当这个鲜血淋漓的故事从当事人的口中慢慢讲述的时候,作为旁听者,仍然让人觉得这个故事有那么一点像道听途说来一样的不真实。
曹万年的故事真正开始在八年前。
那时候曹晴上了小学,学习各种课外才艺,曹万年还是个没有拿到编制协管,家里最赚钱的人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视频剪辑工作的范晓丽。
范晓丽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所在的公司本来也不是太忙,但是为了多赚点钱,她开始在单位加班接私活。她每天回家都很晚,而曹万年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也没有时间去接他。时间长了,范晓丽就被人盯上了。
那件事没什么悬念,警方处理得很迅速,范晓丽在曹万年的陪伴下,当庭指认嫌疑人,后来那个人被判了五年,被判到东林监狱服刑。
从法律的层面上来看,这事儿就算是了了。但是对受害人家庭来说,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从那以后范晓丽再没有去上班了,她通过同事介绍,在家里接一些零碎的工作,赚得不多,可架不住她几乎机械一样拼命地工作,但是她开始怕黑,开始自卑,没办法跟曹万年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
这种问题在开始的时候并不明显,曹万年小心翼翼地呵护,为了陪妻子,曹万年辞掉了在县城的协管工作,回了家,开始让范晓丽教他视频剪辑,陪范晓丽一起做她接的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然后开始考公务员。
也许是化悲愤为力量,出事后的第二年,范晓丽的心理状态在丈夫夜以继日的陪伴下有所好转,而曹万年也终于成了东林监狱的管教。
生活里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重建着,直到六年前,范晓丽的病情毫无预兆地突然恶化。这一次,曹万年再也治不好她的妻子,从那一年开始,他们成了东林二院心理科的常客。
这一点跟警方从二院调出来的病例档案能对上,范晓丽的心理干预治疗,的确是从六年前开始的,而不是他们在曹万年房子里找到的挂号单据上显示的三年前。
根据曹万年的自诉也可以得出结论,无论是视频剪辑技术还是心理干预知识,曹万年都是为了范晓丽而学会的,他本来是为了用它们唤醒他的妻子,可是当妻子死后,它们却成了他杀人的手段。
范晓丽死于两个月前。
自杀。
自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曹万年值夜班,大半夜,曹晴强自镇定地给他打电话,电话里,女儿颤抖的声音不确定地对他说,她觉得妈妈好像不太对,让他快点回来看一看。
何止是不太对,他进门的时候,范晓丽的身体已经冷了……
床头柜里,她常吃的那瓶安眠药被倒得一片都不剩,里面卷着一张用红笔写的信——
老曹:
对不起,我走了。
我活着,既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我,也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我不知道自己继续这样挣扎的意义是什么。我一个人看不见希望,却把你也拽进深渊,这是我的错,而我也不想你一错再错。那年的事情,我走不出来了,但你不应该陷入它的围城。
我走了。我离开你,希望你能重新找回自己。
好好爱孩子,爱这个家。
在另一个世界,我与你们同在。
任非作为他们谭队的小跟班儿,在谭菲审口供的时候,尽职尽责地把曹万年说的都记录在本上,他笔走龙蛇地在笔记本上“刷刷刷”,记录到曹万年口述这封信的时候,他在一个词上顿住笔,抬头在曹万年脸上看了一眼,又转到谭辉身上,“——一错再错?这什么意思?”
谭辉没说话,朝嫌疑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曹万年是真豁出去了。他反正已经自首了,就朝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白方向一路前进,但现在法律上能不能“从宽”,其实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就像是个快被保守了多少年的秘密压垮的人,一旦这些不可对人言的事情被人从底端开了个口,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他所能做的,是加快这些负担漏出去的速度,急于摆脱心底让他无法喘息的重量。
曹万年笑了笑。任非注意到,他那个笑容比起刚才,竟然多了些得意的意思,让这个罪犯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谭辉也看见了,挑了挑眉,他眯了下眼睛,“你笑什么?”
曹万年说:“你们都知道了,是我和田永强对监区里那些有花边案子的杂碎下的手。让钱禄自己去跳染池其实没非多少工夫。可能是当初手段太残忍遭了报应,钱禄本来就对当年死他手上那个姑娘有恐惧,随便给他点心理暗示,再按频率时不时地刺激刺激他,他就觉得自己该去给横死鬼赎罪了。至于穆彦,他倒是废了点事儿。不过把他绑上漂染架子的过程跟你们刚才说的基本没什么差别——不过比起行凶,我之前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出事那天中午,我是故意让代乐山在娱乐室说闹鬼的闲话给穆彦听的,我知道按穆彦的性子,听见了就肯定要炸。作为报酬,我答应代乐山,有机会跟领导再提提他那封被搁置的回家探视申请。所以说,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都是我算计好的。
而我知道,穆彦每次被他叔叔训了话都要去厕所的,也知道他右边脖子的动脉先天性偏细。所以我掐着时间进去,把穆彦弄晕,从窗户塞给了推车等在外面的田永强,那天正好是他负责送胚布,把穆彦扒光了塞进推车里,路上把囚服扔在我跟他预先说好的位置,他运‘猎物’的这段时间,我就把囚服先收走藏好了,然后就去断电——电闸的手脚早就做好了,要在指定时间断电很容易。而田永强则利用这段时间把穆彦吊上架子,把布隔断一半,因为知道穆彦回水,怕他死不了,所以又在他手腕割了一刀放血。”
曹万年说这些的时候比说他和范晓丽的过往冷静多了,嘴角始终带着嘲讽的冷笑,就好像一个冷血的看客置身事外的在看一场精彩的屠戮,轻松的,得意的,甚至是有些鄙夷的语气让人齿冷。
“不过最后杀代乐山是个意外——那天晚上我本来是要去处理梁炎东的,正好半路有人打了个电话进来,我正接电话呢,哪知道说了大半,竟然看见代乐山从铁窗里面爬出来——他听见我说话了,我不能留他。”
谭辉舌头顶了顶牙龈,“你电话里说了什么?竟然不可对人言到了要灭口的地步。”
曹万年说:“跟我女儿说我那天晚上的计划。”
任非出离地震惊了,“你每次杀人还会时间给你女儿预演一遍?!”
曹万年:“那倒没有。就是告诉他,那天晚上要杀掉的人是最后一个,杀了梁炎东我就收手,然后我就辞职,带她走。”
曹万年一边说一边哂笑地耸耸肩,“没想到梁炎东命还真是大,两次竟然都没弄死他。”
虽然因为曹晴的关系保了曹万年的自首,但眼下任非依然无法理解这个城府阴沉穷凶极恶的罪犯的脑回路。
他也不想懂。
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跟乔巍才监控室吵的那一架,在一定程度上,乔巍说的是很有道理的。
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因为杀人犯兴许只是偶然间的一个念头家破人亡?
代乐山他们家,命不久矣的女儿,被杀死的老代,剩下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任非叹了口气。曹万年同时又说话了。他这回一开口,任非一时兴起的叹息刚叹了一半,立刻又被吊了起来。
“告诉你们个秘密吧。”代乐山说:“这是我自首了,我要不自己说,估计你们这辈子都查不到。”
“查不到什么?”始终冷着脸没太多表情的谭辉也冷冷地勾勾嘴角,“查不到八年前曾玷污你妻子,五年前狱内劳作不慎划伤大腿,进而导致伤口恶化,进而死于炎症感染的孟磊,不是你的杰作么?”
曹万年猛地抬眼,他眉心几次皱紧又几次舒展,变幻不定的神色里,他犹自不敢置信,“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谭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他面前的小桌板,俯下身,眨也不眨地冷冷看着他,半晌,没什么感情地哼笑一声,“你该感谢自己的坦诚,它在关键时刻又救了你一次。”
他说完,转身准备结束这次审讯,刚直起腰,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李晓野推开个门缝,问谭辉:“老大,那个梁炎东想要跟里面这位说几句话,杨局已经准了……现在让他进去么?”
谭辉看了任非一眼,冲李晓野点点头,“让他来吧。”
梁炎东目前的身份虽然是经过上级领导特批的协助办案人员,但出监狱的时候,手上还是被拷上了铐子。
他还是穿着灰色的囚服,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站在审讯桌旁边的时候,看着对面被困在钢板椅子和小桌板中间的昔日管教,像是觉得有趣,嘴角先勾起了一个很浅的笑容,在他线条如刀削斧刻般英朗而坚定的脸上,一闪即逝。
这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囚犯穿着囚服带着手铐跟刑警站在同一边,昔日的狱警坐在囹圄里,成了被审问的对象。
曹万年的表情一时之间非常精彩,而梁炎东站着一点动静没有地打量了他半晌,弯下腰,很熟稔地拿过任非手里的笔,眼睛飞快地在他记录的供词上面扫了一遍,然后翻了一页,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字,是给曹万年看的——
十五监区犯并不只有钱禄、穆彦和我,为什么把我们当目标,而不是别人?
他拿着任非的基本放到曹万年跟前,曹万年一眼看过去,先是曲了下眼睛,接着皮笑肉不笑,挺不屑地斜睨了梁炎东一眼,“老子高兴选谁就选谁,你管得着?”
梁炎东放下笔记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就跟无机质的玻璃珠似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被那种眼神盯久了,就好像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扒掉了似的,目光直接扫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刮得人浑身发冷。
曹万年被他那看死物一般的眼睛瞧得发慌,他嗤了一声别开头,然后梁炎东也敛眉垂下目光,把笔记本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于是弯腰又写了几个字——
有人帮你挑选“猎物”。是谁?
这次写完,梁炎东没把笔记本给曹万年看,而是给了始终在旁边站着的谭辉。
谭辉接过来瞄了一眼,顿时神色一凛。
——梁炎东提出了一个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但是却十分关键的问题:曹万年陪伴患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妻子这么多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早就造成了他的精神障碍。在妻子死后,这种障碍甚至扭曲了人格,让他变成了一个“类型杀人犯”,而这一类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往往是在同一类型的目标中随即挑选,在不止三个犯的大监区里选三个犯来杀,谭辉本来以为这是巧合,但是现在看曹万年的反应……这个巧合怕是不那么巧了。
所以谭辉放下笔记本,抬手强行把曹万年扭到一边去的头转了回来,舔了舔嘴角,从派头上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得不得自己想要的绝不善罢甘休的混混头子,“曹管教,他没资格,管不着,我总管得着吧?说说吧,监区那么多人,你怎么就看上他们仨的。”
曹万年原本不说,其实就是瞧不上梁炎东的身份,就算自己现在已经被捕了,但还轮不到他梁炎东一个曾经在他警棍下讨生活的犯人来问话。但是既然谭辉问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人是田永强挑的。说起来那小老头也挺有意思,都是杀犯吧,杀谁不是杀,他还非得挑嘴,不可口的不肯配合我。”
在场的三人,包括梁炎东自己在内,同时暗地里抽了口凉气。
曹万年背后有人主使,这一点梁炎东是猜到了并且可以确定的。但是他没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田永强。
一个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监狱里,都没有任何背景的囚犯孤老头。
他又为什么会选了梁炎东他们几个来杀,并且还非要杀死不可?
田永强用“‘不可口’就不配合杀人”的理由驱使了曹万年的“狩猎”,那么,又是什么人在背后主导田永强的选择?
细思极恐。
得到这个口供,谭辉立即让人去再审田永强。
而当乔巍带人打开临时羁押田永强的那间审讯室的时候,田永强已经死了。
在东林分局自己的地盘上,重重守卫的审讯室里,明晃晃的监控镜头下,下午还说话行动十分健康正常的犯罪嫌疑人,竟然毫无缘由的,突然就这么死了。
——【命案现场·卷二·死亡监狱·完】
未解之谜留待下卷~
感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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