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十年代的中国留学生,多半是富豪子弟,尤其是到英国留学。但也有例外,比如靠各种缘由的资助或者别的方式去留学,浙江桐庐的林世恩即是一例。他到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建筑,起因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林世恩家居浙江桐庐山区。
凡是到过桐庐山区的人,没有不被其山水的灵秀所打动。那样一个山有黛色水有绿意的诗乡画地,真令人惊异,仿佛就是一块上苍给予的特别造化。桐庐之乡好象天公最得意的一幅山水画,尤其是在下过小雨后的清晨,清淡的晨雾像一片薄薄的丝纱,遮盖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让人觉得如同到了仙山琼阁,天上人间。光是远山的黛色,就有十多种,层层叠叠,各种濡染,是用文字也描写不出来的微妙差别。自然,那个地方历代涌现的文人骚客也多不胜举,大概就是对这一方圣地的回报吧。。
林世恩的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也许是受染于这方水土的灵气,林家人皆温文尔雅,书卷气浓,代代都能很体面的过活。其实,在这样的山清水秀之地,不说人人是秀才,就是普通的山乡居民,气质中也自有一种儒雅风尚。人人都知书达礼,家家皆温柔敦厚。林世恩的祖父做过秀才,父辈不如祖辈,却也顺当地读过私塾。到了林世恩这一代,已是林家的三代单传了。在桐庐乡下,民间有个说法,凡是三代单传的家庭定有圣人出。林家目前看不出有出圣人的迹象和原由,但对第三代独苗林世恩,却抱有无限希望。何况世恩出生时,祖父曾到普陀山进过香,在庙中小住时曾得一梦,梦中被一和尚追赶,说要请回被林家带走的师傅。第二天回家,就有一男婴诞生。祖父随起名世恩,意思是世代不要忘记佛祖大恩。世恩在林家自是倍受关爱,从小就被祖父收到身边以经书哺育,以棋画喂养,自然长得眉清目秀,聪明过人。
祖父过世的那一年,世恩年仅4岁,朦朦胧胧,不明世事。祖父把儿子与孙子叫至床榻前留言,嘱孙子世恩无论如何要读书到科举中第,以恢宏林家祖先曾经有过的光耀。不知何故,林老太爷因其自小由福建侯官(今福州)迁至浙江,却总以为自己是林则徐的后代。虽家谱无从查考,但老太爷确实常有手捻胡须深思熟虑的大家气象。
世恩年幼尚不懂事,但总觉得父亲好象比祖父更有主张。父亲当时已做了镇上最大宅户黄府的管家,实际上就是黄家的账房先生,专门为黄家打理进帐出帐。世恩自小就喜欢偎在父亲的膝头,听着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响。随着父亲的算盘珠响过,世恩就会知道黄家虽然非常阔气,但他们的支出也是很大的,用父亲的话来说,出出进进,只是忙活了这个算盘珠了。每逢算盘珠响过一阵,父亲便会抒发一阵他的人生感慨,也不管世恩是否能听得懂,诸如:“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庄稼不收年年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等等,这些话比起祖父的“彩云易散月常亏”,“断送一生憔悴,只需几个黄昏”的诗文断句,却要来得简单易懂些。
世恩八岁那年,母亲过世。第二年,父亲过世。上苍仿佛专与林家过不去,总是单单留下一根弱弱的独苗。剩下一个世恩在黄家,叫人好不怜惜。但没有想到,世恩自留在黄家后,却从此交了好运。
开始,黄府是收留世恩做黄家子孙辈的伴读,虽说吃住皆在下人处,但世恩在东家的眼里却分明是另一种待遇。因为在黄家的这些小辈里面,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世恩一样聪慧,听话。与大清朝廷有着血脉关系的黄宅虽金山银山,儿孙满堂,却没有一个在读书上有长进的。听佣人们说,这是因为黄家的男人太贪色,妻妾成群,劳累过度,留不住精气神,生养的后代都欠些造化。独独林世恩这个单传的孤儿,却像是造化独自点拨过的,能够过目不忘,出口成章。话语之间也朗朗顺畅,很是得体,很得私塾先生的喜欢,每每要拿了世恩去和黄家的子孙们做比较。于是,喜好舞文弄墨的黄家老太爷早早将世恩收为义孙,并将最宠爱的黄宅中最小的孙女冬儿许配给世恩,也不管其时冬儿年仅两岁,比世恩足足小了十岁。
以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既然这义孙最有才华,又堪造就,在神仙居地桐庐待久了的黄老夫子也很有些出格的念头,他想让自己这个义孙更出息一些,便不顾他的皇亲国戚反对,异想天开学城里大户人家的样子,也把世恩送上了去欧洲留学的轮船。自然,年仅二十五岁的林世恩与十五岁黄渊冬的订婚也成为当时镇上最抢眼的话题。谁都说林家世代单传就说明是金贵命,几代的金贵应在了世恩身上。瞧人家自小金口玉言的沉稳劲,就不是凡夫俗胎能做到的。
林世恩并不像乡人们传说的那样攻于心计。他只是时常在心底感到可笑和无奈,对他来说,这一切都不足以惊奇。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有一种宿命感。祖父和父亲的怀才不遇丝毫没被他承继下来,他很习惯恪守本命,随遇而安。包括为黄府的少爷们做陪读也没引起过林世恩的丝毫不适。他就没有过活泼的童年,对于一个少年时代就没有母亲的儿童来说,天大地大都是可以相倚相伴的,他对任何外界的悲喜都不会轻易被感动,就是那个将与他终生相伴的小姑娘冬儿,也似与他无关,一切还很遥远,他觉得他距离这个世界一直就很遥远。
但是有一次,在一个寒冽的隆冬清晨,冬儿出现在他早起背书的竹林里,他才开始略略注意到了这个典型的江南秀女。他的心里也好象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亲切感。
那一天,世恩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到后院的小竹林里背书应考。自从得知老太爷已应诺要他留洋深造后,他的晨读好像有了目标。这以前的读书日子,他都是貌似晨读而实则是在听鸟语花絮。在这个世界上,距离他最近的只能是大自然,他常常觉得做人还不如去做一叶小草,素朴地感知四季变换,又可以在自然中简单轮回。对于一个芸芸众生的凡人来说,一念一生,该是多么漫长。他本来早就可以出门在外了,可是因为读书的缘故,就这样一直地待在黄家,虽然也去镇上读中学,去城里读高中,但最后的归宿还是要回到这里。当然,回到这里也没有什麽不好,可如此这般,又有什麽意义,念不念书,差别不大,万物生长,所见皆书,他对人生没有惊喜。
在学校里,常见一些富家子弟聚在一起,聊一些无聊的话题。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有也罢。有时觉得,他还不如镇上随便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到了成人的时候就闯荡在外。但是仔细一想,闯荡在外如果没有什麽意义,不也是徒劳吗?周围的世界,到处都是战争、混乱,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是不确定的,他对自己的未来就更加茫然了。但当他知道还有一个机会到这些山外之山,水外之洋去见见世面,就觉得眼下的一切又都是可亲可恋的,甚至,他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一份隐隐的惊喜,不大,让人略有些宽慰。他就是怀着这样恬淡的心情来到了黄家的小竹园。
黄家的小竹林只有他和父亲来过。说来奇怪,实际上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光顾过的花园,但黄家却听了私塾先生的主张,生生在诺大的庭院一角又开辟出了一个竹园,意思是让读书的孩子们能在这个简朴的小竹园里认真体味古书意境。但不想这个竹园实际上就是给世恩一人建造的,因为除了父亲来过,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来这里。佣人们嫌这里除了草木没有人气,黄宅里的幸运儿们更不愿到一个连碎石铺的小径都没有的荒园里了。只有几棵凌乱的竹子,一点没有其他庭院里的花香鸟语,简直是催人厌世的绝好佳地。惟独世恩却最酷爱这个角落,除了没有他人干扰,这里的简朴也最合他的性情。看惯了黄家雕梁画栋的大宅阔院,世恩最喜欢的就是简朴的环境,因为那些富丽的东西本来就与他无关,再被一些只有华服而没有性情的人使用,更让小小世恩从一开始就反感一切眩目的东西。小竹园的安静,简单,让他适得其所,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上午。其实,大部分时间也不是念书,只是在竹园里听听竹叶的声音,看看竹叶上面露出的天空。那竹叶上面露出的天空,才是世恩最感兴趣的地方。他知道,天外有天,在那些竹园之外的地方,一定有比这里有意思的东西存在。在这个小竹园里,世恩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可以自在的畅想,即使什麽都不想,也是安静的,他是竹园的主人。
那天在竹园里读书,虽然世恩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他却仍旧觉出这个寂静的竹林里仿佛多出些什么声音。他几次警觉地抬头寻找,都没有发现什么。可冥冥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直至他将那天的课目温习结束后要起身时,才发现身后一个埋在土里两尺深的大缸后面站着冬儿。
就是那个黄家老太爷许配给他的冬儿。
此时的冬儿正值豆蔻年华,却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据佣人们讲,她极其伶俐,聪明可爱,深得祖父疼爱,但世恩在此时还真不明白她何以值得黄家老太爷如此疼爱,疼爱到连婚事都要老太爷亲自钦定。
冬儿并不怕世恩,每次在老太爷那里见到冬儿,世恩都觉得冬儿几乎目不转睛地打量他。那乌黑的大眼睛一点都不知道回避人,只是那样好奇地盯着世恩,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世恩,所有黄家的孩子都要在私塾里念书的。当时他还有些窘迫,心想以后见到这个小姑娘一定要告诉她不要那样盯人看。但后来知道订婚的就是这个冬儿,心里还不知为什么竟有了些安慰。这个看上去并不特别漂亮的黄家小姐有一种富贵子弟们少有的灵气,女孩子只要不是那么张扬,有些灵气总是好些。
世恩对女性从来就不注意,学校里也没有女学生,在黄家大宅里女眷也不随便出来玩,她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好象每天在这个竹园出出进进的只有世恩一个人。就连这个似乎有些灵气的冬儿也不大见得到。这个冬儿大清早出现在竹园实在出乎世恩的意外。只见她衣着单薄,米黄色的丝绸衣裙外只是披了一块老绿的粗线披肩,一看就是佣人的披肩,而不是黄家女眷用的那种带皮毛的披肩。她显然只是偶然走到这里,因为冷而向佣人讨了一件。不过,在一个还有些寒冷的初春的早上,能在满目翠绿的竹园里碰到一个满脸盈笑的女孩,不善言辞的世恩也觉得语音轻柔了许多,毕竟,这个女孩是与他有些关系。
世恩见冬儿的手理了理披肩,便不由得问冬儿:“这么早起身,你不冷吗?”世恩自己都奇怪,他的话好象是与冬儿很熟悉的样子,竟然没有寒暄的意思。这之前,他们并没有说过话。
冬儿笑笑,顺下眼帘,说:“祖父要我看看您晨读的情况,我便来了——”
她略为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也爱晨读,不过是在前花园。”
世恩不知冬儿与他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有些窘,他对冬儿从来就没有特别之想,连张妈兴奋地告诉他老太爷将冬儿许配给他时,他也仅仅是“喔”了一声。搞得张妈呆了半晌,才喃喃地说:“这孩子了不得,心气这般大。”
现在,冬儿就在他的面前,脸如百合般清隽,神态娇憨淳朴,话语自然流畅,全然没有其他女性的扭捏造作。如果没有定亲的事情,世恩倒是很愿意与这个没有任何杂质的黄家小姐聊聊天,谈谈地,在那个读书的学堂里,可以交谈的人毕竟实在是太少了。但世恩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他觉得他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他不能说黄小姐不好,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但他也不觉得多么幸运,因为与黄家攀亲,他愿意走出乡下,走的更远一些。这个世界他所知的毕竟太少,能够出去,对一个孤儿来说,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好了,他不可能有更多的要求。好象,世恩也从来就要求不多。
世恩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对冬儿点点头,说:“那好,我看书了”。
冬儿也仍旧是笑一笑而已。她也垂手站在世恩的身后,看着世恩又埋头读着,有些满足,也有些惆怅。可最后,她还是笑着跑走了。
世恩觉得,在冬儿走后,这个竹园突然显得大了许多,空空荡荡的,而以前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也开始觉得,在他的世界里,似乎缺少了些什麽。
世恩对于冬儿,就只限于这样一个初春的早晨的记忆。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孩,给他牵来了一生姻缘,半世情份。
这,已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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