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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明报》创办人查良镛先生(著名小说作家金庸)在北京大学接受名誉教授荣衔,并做关于中国历史之演讲,继而在十月二十七日又以武侠小说为题演讲,受到北大学生热烈欢迎。查良镛先生首先阐述了中国武侠小说的历史源流,并指出西方文学中同样有武侠小说的传统,他强调中国优秀文化艺术包括传统小说形式应保存发展。查先生在讲座中回答了同学们的提问。以下是查先生在北大谈武侠小说的录音记录整理。

——编者

各位今天的热烈欢迎,我很感动,这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学问,有什么所长,而是因为大家喜欢我的小说。(众人鼓掌)

先谈一下武侠小说这个“侠”字的传统。在《史记》中已讲到侠的观念。中国封建王朝对侠有限制,因为侠本身有很大反叛性,使用武力来违犯封建王朝的法律。《韩非子》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就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表达了这个观点。我以为侠的定义可以说是“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八个字,侠士主持正义,打抱不平。历代政府对侠士都要镇压。汉武帝时很多大侠被杀,甚至满门被杀光。封建统治者对不遵守法律、主持正义的人很痛恨。但一般平民对这种行为很佩服,所以中国文学传统中歌颂侠客的诗篇文字很多,唐朝李白的诗歌中就有写侠客的。

武侠小说的三个传统

中国武侠故事大致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唐人传奇。唐人传奇主要有三种:一种讲武侠,一种讲爱情,另一种讲神怪妖异。

另一个来源是宋人的话本。宋朝流行说书讲故事,内容大致可分为六种,包括讲历史、佛教故事、神怪、爱情故事、公案(侦探故事),还有一种就是武侠故事,都很受欢迎。

总括来说,中国武侠小说有三个传统:一、诗歌;二、唐人小说;三、宋人话本。唐朝读书人考进士,事先要做些宣传公关工作,希望能给考官先有点好印象。枯燥的诗文不能引起兴趣,于是往往写了传奇小说进呈考试官,文辞华丽,有诗有文,而故事性丰富。当时传奇的作用大致在此,因此唐人传奇是“雅”的文学。

宋人话本则是平民的,是在街头巷尾说书的场合讲的故事,有人记录下来,是“俗”的文学。唐人传奇是文人雅士的作品,文字很美,而宋人话本是平民作品,文字不考究,但故事讲得生动活泼。

后来发展至明代四大小说,《三国演义》讲历史,《西游记》讲神怪,《金瓶梅》讲社会人情(到清朝更发展为重视爱情的《红楼梦》),《水浒传》就是武侠故事了。这个传统曾有中断,鲁迅先生讲中国小说历史时曾说:侠义小说到清代又兴旺起来了,“接宋朝话本正统血脉”,平民文学历七百年又兴旺起来。

中国武侠小说历史很长,在中国文学中有长期传统。

中外武侠故事的异同

武侠故事也不是中国才有,在外国也有,当然表现方式不同。最早有武侠意味的是希腊的史诗,与我们的武侠小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金庸先生接着讲了一些西方文学中武侠故事的梗概,讲到希腊史诗《伊里亚特》中英雄阿喀琉斯拒绝出战,好友被杀,为友复仇而与对方大英雄赫克托耳环城大战;《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漫游后归家,力歼滋扰他妻子的众多敌人;讲到英语中最早史诗《布奥华特》中主角协助丹麦国王而与毒龙母子海陆大战的精彩描写等)。东西方讲故事手法都很紧凑,很好看,但结局就有很大不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悲剧收场,但中国写这些故事,纵然家族有仇,最后男女青年恋爱结婚,家族仇怨化解。例如,近代一部著名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就是这样。中国的武侠故事主要以散文来讲述,西方则用诗歌形式,如法国的《罗兰之歌》。西方直到后期才用散文(金庸接着讲到英国的《亚瑟王之死》、西班牙的《西特》,以及更后期的法国的大仲马、梅里美,英国的史各特、金斯莱、李登·布华、史蒂文孙等)。

武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东西方文明传统都有,不过因民族性不同,其主旨也不同。西方的骑士为统治者服务,对皇帝、教会和主人忠心。而中国武侠小说后来也分支了,有一种为政府服务,也有一种是反抗政府的。但中国武侠小说基本思想都不是反对皇帝和政府的,例如,《水浒传》就反对贪官污吏、反对为非作歹的官僚,而不是反对法律和反对政府的正统管治。中国人其实一般是尊重法律制度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欺压良民,侠士认为连“王法都没有了”,就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中国传统文化与小说创作

为什么现在的武侠小说相当受欢迎?这里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看武侠小说。很多年轻女读者不见得对武打感兴趣。有时在外国,有人介绍这位查先生是写中国“功夫小说”的,我就不大喜欢。我这些小说主要不是讲功夫的,而是有其他内容在内。不过外国人不太懂。中国人就会了解,打斗不是武侠小说的根本重要部分,中国过去称之为“侠义小说”。孟子所说的“义”,是指正当合理的行为。“侠义小说”的“义”,强调团结和谐的关系,这也是中国固有的道德观念。

中国的传统小说最近一段时间日渐式微,很少有人用中国传统古典方式写小说,现在的小说大多数是欧化的形式。我曾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演讲,其中一个主题就是,中国古典传统小说至近代差不多没有了。近代有些小说写得很好,内容和表现方式都非常好,但实际与中国传统小说不同。不是说西方形式不好,但我们至少也应保留一部分中国的传统风格。我将来希望与北大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多发生些关系。我觉得中国传统文化有很优秀的部分,不能由它就此消失。我们可以学习吸收外国好的东西,但不可以全部欧化(金庸接着讲述中国当代的戏剧、绘画、音乐、舞蹈、建筑、雕塑中如何仍保持明显的民族风格,而小说则与传统形式有重大距离)。

我想,武侠小说比较能受人欢喜,不因为打斗、情节曲折离奇,而主要是因为中国传统形式。同时也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思想情感、人情风俗、道德与是非观念。

我们在小说形式上是否可做探讨,在欧化的小说形式作为目前的主流以外,另一个分支,除武侠小说外,也可以用传统方式写爱情故事、写现实的故事。事实上过去有些创作也很成功,像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像老舍、沈从文、曹禺作品的文字和对话,像《新儿女英雄传》。当代有些小说也有中国传统形式和内容,都很受读者欢迎。

我的小说翻译成东方文字,如朝鲜文、马来文、越南文或泰文都相当受欢迎,但翻译成西方文字就不是很成功,因为西方人不易了解东方人的思想、情感、生活。

在目前东、西方两个文化内容还不是可以完全调和之下,希望我们中国人继承和发展自己的文化艺术传统,同时也不排斥西方文化艺术中的优良部分。(众人热烈鼓掌)

答北大同学问

问:您作品中的主人公都重义气,您是否认为生活中义气最重要?

答:道德观念,包括为人处世是多方面的,“义”是其中的一部分。所谓义,孟子说是合理的,适宜之意。侠义小说特别强调义,因为江湖上流浪的人没有家庭支持,经济上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主要的支持就是朋友。对付其他集团的欺压、对付政府的贪官污吏的压迫,就是要团结一批朋友来反抗。要团结人,一定要注重义,互相扶持,为一个共同目标努力,甚至牺牲性命。所以在侠义小说中,“义”被提到很高的地位。在中国传统道德中,“义”也一直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不断壮大发展的重要力量。

问:您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受到很多女性的倾心爱慕,请问您对爱情专一问题有何看法?(众笑)

答:相信这问题是很多青年朋友关心的。我的小说描写的是古代社会,古代没规定要一夫一妻,所以韦小宝有七个老婆。(众笑)有些年轻女读者,甚至我的太太就不大喜欢《鹿鼎记》。但其实清代康熙时一个大官有六七个老婆一点不稀奇嘛!假如只有一个老婆反而不现实。现在武侠小说有很多现代思想加进去,所以,我的小说中,除了韦小宝以外,每个英雄都只有一个太太。(众笑,鼓掌)就像杨过,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他仍是专心不二的,这是一种理想,是否做得到不知道,总之觉得应该这样。就像《笑傲江湖》,我写令狐冲本来很喜欢小师妹,但他的小师妹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办法?小师妹嫁人了,后来死了,他才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我希望,也很鼓励别人从一而终。(众人鼓掌)

问:司马迁歌颂的侠士,在后世小说《七侠五义》中为什么变成了政府的打手?

答:我也同意。每个时代有变迁,假如侠客成为政府的打手就不是“侠”了。侠士应当主持正义、帮助不幸的人。不过这些小说也力求自圆其说,做政府打手也常有主持正义的,如《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反对土豪恶霸、贪官污吏,也是正义,但另一部分则未必。

问:《神雕侠侣》中主人公的命运安排是否刻意追求悲剧?您怎样看小说的悲剧?

答:我写小说是在报上连载,每天写一千字,翌日发表,甚至到外国旅行也要写好寄回来。开始时只写大致几个人物,然后慢慢发展。根据人物个性自然发展,有些是喜剧收场,有些悲剧收场,其中还是大团圆结局较多。悲剧并非故意安排,而是个性发展的结果。

问:您笔下的英雄是否有您自己的心声在其中?

答:我书中的英雄有很多不同类型,自己不可能化身那么多,只希望尽量写不同的人,不要重复,不过若说下笔时完全放开自己的个性与想法也是不可能的,不知不觉间可能反映一部分。并非说我自己有那么好,只是一种希望的寄托。比如:对郭靖、乔峰的为人很佩服;令狐冲很潇洒,段誉很随和,我自己做不到,但想能够这样就好了,把理想反映在书中。

问:小说中写的民族心理与文化是否有关?

答:前天我在这里讲了一点我对中国历史的看法。这个想法我早就有,所以在我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两个爱人都是回族。最后一部《鹿鼎记》,韦小宝到底是什么族人也不知道,(众笑)他的妈妈交往的男人很多,汉、满、蒙、回、藏都有。此外中间有几部小说,如《白马啸西风》,汉族女子爱上哈萨克族男人。《天龙八部》的主角乔峰是契丹人,爱他的少女是汉人。我觉得民族关系无论是在历史还是小说中,都应是各民族团结融合的。

问:您为什么不再写武侠小说了?

答:什么事情总有个终点,不能老写下去。武侠小说我已写够了,想要表达的已差不多了。至于是否写历史小说,现在很难说,如果精力够,写一部也很好。

问:您怎么看大陆有许多冒名的金庸小说?

答:社会上有人冒名用金庸的名字出版小说,这个我是没办法了。(众笑)有一位叫“全庸”,(众笑)还有一位叫“金庸巨”,后面加一个“作”字,连起来就是“金庸巨作”,(众大笑)这位先生很聪明。直到三联书店经我正式授权,几年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版过一套《书剑恩仇录》,那是正式授权而付版税的,此外市面上所有都是翻版。我也不是很生气,能多一些内地读者看到,我也高兴的,当然我收不到版税就不是很高兴。

问:武侠小说前景怎样?

答:这个现在很难说。香港和台湾本来很多人写,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写了。将来希望大陆一些好的作家愿意花时间写武侠小说,将来有好的作品。但武侠小说要有历史背景,如果有些年轻人对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不熟悉,写起来会比较困难。

问:《雪山飞狐》最后结果怎样?

答:这个我就不能讲了!(众笑)要请各位自己想象,写出解答来就不好了。有个读者写信给我说,他为了这个问题常失眠睡不着,(众笑)我想对不起了,不过这也可使他印象比较深刻一点。(众笑)

问:您最喜欢自己哪一部作品?

答:真的说不出最喜欢哪一部。写的时候都很投入,写好之后好像自己的儿女一样,有的水平高一些的,有的水平差一些的,实际上分不出对哪部特别喜欢。我想各位同学看了很多小说,每人最喜欢的也有不同。那比较好,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如果所有女同学都喜欢同一个男人,那就糟糕了。(众笑)

问:《笑傲江湖》要表达的意图是什么?

答:《笑傲江湖》是想表达一种冲淡、不太注重争权夺利的人生观,对权力斗争有点厌恶的想法。中国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大都有这种想法,结果多数未必做得到。大家努力考试做官,想升官发财,但作诗写文章时总会表达一种冲淡的意境,说要做隐士。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种。要放弃名利权力是很难的事,《笑傲江湖》表达的就是这种传统思想。

问:您小说中有些怪人像嵇康、阮籍那样,是否受魏晋风流影响?

答:我想是有影响的。魏晋风流受道家、佛家影响。武侠小说常描写很飘逸、不守常规的人。武侠小说喜欢写这些人物。

问:北师大(北京师范大学)有几位教授学者在评论当代文学作品中把您的名字排名很高。您有什么看法?

答:我见到报上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是:“无论如何不敢当,这几位先生太抬举我了。”觉得不可以这样排。他们也可能从另一种角度,从读者人数比较多来考虑。另一方面,我是当代人,比较了解当代人的心理,有些很出名的小说家已过世,作品虽好,但受时代影响,现在看的人比较少。我并不妄自菲薄,轻视武侠小说,但也从来不敢骄傲。对前辈和同时代的作家,我一向都是很尊重的。再者,北师大这几位先生可能也不是真的“排名”,只不过顺便列举。对于艺术的评价,向来总是有主观和个人喜爱的成分。

问:《侠客行》中的主人公完全没有知识,但能领悟绝顶武功。他不识字,天性很蠢,无欲无求,我们在这里念书念得再用功又能怎么样?(众笑)

答:不要紧张,你又不学武,学文学的就要用功念书了。(众笑)我写《侠客行》,是佛教思想中有一种想法:世俗的学问对领悟最高境界可能有妨碍。中国禅宗参禅的目的就是力图摆脱现成的观念,尤其是逻辑和名词的观念。佛家理论说,摒逐世俗的观念,有可能领悟更高一层绝对的观念。当然,我们追求实际的社会知识学问,跟《侠客行》完全不同。假如你不识字,北大绝对不会收你了。(众笑)

问:您会再写新的武侠小说吗?

答:新的武侠小说我不想写了,或会想写历史小说。我刚正式从《明报》退休,有两条路,一是在大学里混混。(众笑)我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大家聊聊天,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当然很高兴。我年纪不小了,但仍觉得增加知识是最愉快的事情,如果能在高等学府里多耽些时间也很好。第二条路是再写一两部小说。写小说很辛苦,但我对历史有些看法,也想表达出来,如能安静下来写一两部历史小说也是可能的。

问:乔峰只能是悲剧吗?

答:这是没办法的,天生的。他一开始生为契丹人(契丹是当时中国北方很大的国家,很多外国人不知中国,就只知道契丹),那时契丹与汉人的斗争很激烈,宋国与辽国生死之战,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这样厉害,他不死是很难的,不死就没有更加好的结局了。

近代小说写悲剧是从人性自然发展出来。西方的希腊悲剧则是人与天神发生关系,发生悲剧因为天神注定如此,与现代观念不同。

问:听说《天龙八部》有部分是倪匡先生代写的?

答:因为当时我要出门旅行一个多月,我请好友倪匡先生代笔,写一个单独的故事,当时说明我将来出书时要删掉的,他也同意,所以报上连载时有一段是他写的。印成书时,就没有他代写的那部分了。

问:您小说中的人物是否为理想人物的塑造?

答:有部分主角是理想的,但有一部分就不是理想,而是比较现实的。例如,写韦小宝,不是作为人生的理想或中国人的理想,(众笑)而是写出中国人社会中有这样的一种典型,尤其是在清朝,那时社会制度不很合理的时候,一个人要飞黄腾达,就要有“韦小宝作风”。

中国人移民海外,大多数人有不同的困难,后来安身立业,发展事业。像韦小宝这种中国人到海外去,有很多,并不一定道德很高尚,但爱朋友,适应环境的能力就很强。(众人鼓掌)

问:您认为林平之(《笑傲江湖》中一角)性格如何?

答:林平之的仇恨心很强,从小因别人杀了他全家,按中国武侠小说的规范,他要报仇也是应该的。但把整个人生全部集中在仇恨中,我觉得不值得。这不是中国人的一般性格。中国人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化解仇恨。

问:您对古龙、柳残阳的小说的看法怎样?

答:古龙的小说没有明确的历史背景,他用一种欧化的、现代人的想法来表达一种武侠世界,另走一条路,他的小说有几部也写得很好。柳残阳的小说比较简单,打得很激烈,看起来很过瘾,但未免太单调了。古龙的小说较有深度,范围比较广,想法很新。他是我相当熟的朋友,现已过世。他的个性中有一个缺点是不太能坚持,大部分小说写了一半,就不写了,由别人代写。所以水准不齐,假如是他自己写完的,当然水准高得多。

问:您的作品是否有真实的事迹作为蓝本?

答:除了正式的历史事实外。小说的故事全部是虚构,没有以哪件真事为蓝本。《连城诀》有一点真实内容,但只是很小部分。

问:您的作品拍成很多电影或电视连续剧,您对作品被改编的看法?

答:假如编导先生觉得小说故事太长了,删改没问题,但希望不要加进很多东西。(众笑)只要不加我就满足了。

问:《天龙八部》的思想主题是什么?

答:《天龙八部》部分表达了佛家的哲学思想,就是人生大多数是不幸的。佛家对人生比较悲观,人生都要受苦,不管活得怎样好,最后总要死,当然没办法。佛家思想对人生真谛有深刻的理解。

《天龙八部》表达一部分佛家思想:人生有很多痛苦,无可避免,但从另一角度看,遇到悲伤时要能平心静气地化解。对于世上的名利权力不要太过执着,对于人世间的种种不幸要持一种同情、慈悲、与人为善的态度。佛家哲学的精义不是悲观消极,而是要勉为好人,尽量减少不太好的欲望。

问:您怎样看待您的小说搬上银幕后表现方式大大不同?

答:我也觉得不太满意。不过拍电影、电视也很难,恐怕所有改编小说都会遇到这样的困难。我只希望他们改得比较少一点就是了。

问:中国小说和文笔的关系怎样?

答:中国有许多作家文字精练,如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但现代有些作家不很注重文字,好多人的文笔有点公式化,都差不多,看不出风格,写作方式很欧化,结构是西方文法,没有中国传统的写作方式。我认为中国的传统文体、美的文字,一定要保留发展。有些作品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如《红楼梦》《水浒传》,并非看故事,而是看文章,与作品文字好不好有关。假如写小说只讲故事、讲思想、讲主题,而文字不美,假如中国精练独特的优美文笔风格渐渐不为人所重视了,那是很可惜的。当然我绝不是说我的文笔好,而是说希望努力从中国的文学宝库中汲取营养。

问:你对王朔的作品看法如何?

答:王朔先生的文字口语化,语句俏皮,是中国式的,读起来兴味很高。并非我都同意他的意见,而是说他表达的方式能受人欢迎。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邓友梅先生的《烟壶》,最近还有一部《最后一个匈奴》,以及《曾国藩》《李鸿章》等历史小说,表达方式都相当中国化,读者容易接受。

问:《笑傲江湖》的时代背景是否为明朝正德至崇祯年间?

答:大致是明朝吧,没有具体时代背景。因为我想这种权力斗争、奸诈狡猾、互相争夺权位的事情,在每个朝代都会发生。如果有特定的时代背景,反而没有普遍性了。这位同学估计是在明朝正德至崇祯年间,我想他很有历史知识,大致差不多。

问:您最偏爱哪一个女性?

答:我尽可能写各种各样人物,有些女性很坏的也写。像《天龙八部》中的马夫人。(众笑)有些女性很会下毒,那肯定很危险的,(众笑)也有会下毒而人很好的,像《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至于问我喜欢哪个,真的很难说,我看每个人喜欢的也不同。我希望把这些女性写得可爱些,你看了会觉得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挺不错,挺幸福。(众人鼓掌)

问:武侠小说可否不以封建社会为背景?

答:我想可以的,以现代为背景。“侠”主要是愿意牺牲自己、帮助别人,这是侠的行为。侠不一定是武侠,文人也有侠气的。李白的《侠客行》写的都是不会武功的,但有侠气,所以其他社会背景也可以写侠,也可以另走一条路。有这种品格的人,不一定会武功的,而且在现代,武功也没什么用了。

问:《天龙八部》中的三个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的性格有何不同?

答:他们代表不同个性。段誉虽然是大理人,不算是汉人,但也有中国文化传统,人很温和文雅,脾气很好,很容易交朋友;乔峰有阳刚的一面,都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很好的品格;虚竹是出家人,个性与汉族文化有点距离,很固执,宗教思想很浓。

问:请谈一下小说中的一夫多妻制、一夫一妻制。

答:一夫多妻制是历史性的,所有民族都是从一夫多妻制演化过来的。更早的母系社会是一妻多夫,慢慢再一步步发展。我们写武侠小说写古代社会,但尽可能写爱情专一,相信读者也希望看到爱情专一的故事。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写爱情专一而十分感人的作品,如诗歌《华山畿》《孔雀东南飞》,等等。

问:您小说中有很多的中国历史知识,哪里得来的?(笑)

答:我没有能在北大历史系念书很有点遗憾。不过我一向喜欢读历史书,慢慢地学到一些历史知识。

问:武侠小说在您生命中的比重大不大?

答:实际上最初比重不大,我主要的工作是办报纸,但是现在比重愈来愈大。现在报纸不办了,但是小说读者好像愈来愈多,在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和欧美的中国人当中,小说读者都很多,这是无心插柳了。我本来写小说是为报纸服务,希望报纸成功。现在报纸的事业好像容易成为过去,而小说的影响时间比较长,很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成果。

本文发表前查良镛先生曾经补订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九五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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