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读到《文汇报》今年十月二十一日第八版所发表的刘金先生《向金庸先生进一言》一文,盛念可感,文中对史事的意见,本人全部同意,并佩服刘先生对历史的见解,但我跟着第一个联想,是西方学术界所流行的用于辩论的一种滑稽方式。
X先生辩论落于下风,于是说:“Y先生,近来听说你不打你母亲了,那是很大的进步。我对你做一项友谊的忠告:打人是犯法的,打你母亲更加不好,万一把她打死了,罪重得很。你的母亲行为不良,你还是好好劝告她吧,不要重拳打她。”事实上,Y先生很孝顺母亲,众所周知。X先生用“听说”两个字,就把捏造的谎话和诽谤强加在对方身上,以此诽谤为前提,大做文章。Y先生不能辩称打母亲是好的,也不能说“近来不打母亲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打过母亲,他母亲也不是行为不良。
刘金先生的文章开头便说:“据传媒透露,金庸先生认为岳飞如何如何,秦桧如何如何”,是什么传媒,在什么场所,哪一月哪一日听到我怎样说,完全不提。事实是,我从来没有说过刘金先生所引述(或捏造)那一段话。我近来在研究历史,那是事实,但我正在学习与探讨的西洋史是古希腊史与古罗马史,正在读Herodotus与Plutarch的作品,中国史正在精读翦伯赞、张传玺两位关于秦汉史的著作。翦先生“四读”《汉书》,历史学家传为美谈,我很想打好坚实史学基础,学习前辈,每天正在下苦功第“二”次点读《汉书》,绝无时间再去涉猎宋史。岳飞、秦桧是我少年时关心的题目,这几年我心中盘旋的尽是霍去病、张安世、董仲舒那些人物,连邓禹、吴汉他们也不大想到,更不要说秦桧了。
金庸:批评者自呈想象,以虚妄意见硬加于我身上,未免近似“文革”时无聊大字报的栽赃作风。
对我批评指教,欢迎之至。但要批评指教我的任何见解,都应以我正式发表的文字或完整的演讲记录为准。批评者自呈想象,以虚妄意见硬加于我身上。在《金庸作品集》三十六册之中,确有提到岳飞与秦桧之处,任何有历史眼光、有基本历史知识之人,一看到那些文字,立刻便知所谓“据传媒透露”云云全不可靠,绝无根据,因与我过去已发表之意见截然相反。
我比较重要的小说《射雕英雄传》及《神雕侠侣》以反抗金兵残暴侵略为题,刘金先生不妨随便找十个中学生少年来问一问:“郭靖、杨康的名字因何而来?”相信多半有人能答:“为了要雪靖康之耻。岳飞《满江红》词说:‘靖康耻、犹未雪。’”肯定岳飞、贬斥秦桧的篇章,书中太多,不能尽引。《射雕英雄传》的主要事件之一便是寻找《武穆遗书》。武穆者,岳武穆也。我是杭州人,岳庙是儿童时、少年时常游之地,不跟着同学们在秦桧铁像上撒尿,只是由于大人声称行为太不文雅而阻止,岂有称道秦桧之理?刘先生如能拨冗翻阅一下《射雕英雄传》,相信便可了解。
在我所撰《三十三剑客图》文中,有直接提到岳飞与秦桧的处所,不妨引述于下,以供刘金先生参阅:
岳飞被害千古大狱,历来都归罪于秦桧。但后人论史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桧无法害死岳飞。文徵明《满江红》有句云:“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说明秦桧只不过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过论者认为高宗之所以要杀岳飞,是怕岳飞北伐成功,迎回钦宗(高宗的哥哥,其时徽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胁。我想这虽是理由之一,但绝不会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将都是他所用之人。钦宗即使回来,也决计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杀岳飞,相信和苗傅、刘正彦这一次叛变有很大关系。
疑忌武将是宋朝的传统。宋太祖以手握兵权而黄袍加身,后世子孙都怕大将学样。秦桧诬陷岳飞造反,正好迎合了高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赵构是个极聪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想杀岳飞,秦桧的诬陷一定不会生效。
故事中提到了秦桧,趁这机会谈谈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相。
秦桧,字会之,建康(今南京)人。在靖康年间,他是有名的主战派。皇帝派他随同张邦昌去和金人讲和,秦桧说:“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坚决不去。后来金人要求割地,皇帝召开廷议,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张割地,三十六人反对,秦桧是这三十六人的首领。
后来金兵南下,汴京失守,徽、钦二帝被掳,金人命百官推张邦昌为帝。“百官军民皆失色不敢答”,秦桧大胆上书,誓死反对。
后来金人终于立张邦昌为帝,掳了秦桧北去。
秦桧被俘虏这段时间,到底遭遇如何,史无可考,但相信一定是大受虐待,终于抵抗不了威胁,屈膝投降。一般认为,他之所以能全家南归,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约,放他回来做奸细的。金人当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证据和把柄,使他无法反悔,从此终身成为金国的大间谍。由于他以前所表现的气节,所以一到朝廷,高宗就任他为礼部尚书。
秦桧当权时力主和议,但真正决定和议大计的,其实还是高宗自己。当时文臣武将,大都反对与金人讲和。《宋史·秦桧传》有这样一段记载:绍兴八年“十月,宰执入见,桧独身留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议,勿许群预”。
这段文字记得清清楚楚,说明了谁是和议的真正主持人。一般所谓奸臣,是皇帝糊涂,奸臣弄权。但高宗一点也不糊涂,秦桧只是迎合上意,乘机揽权,至于杀岳飞,等等,都不过是执行高宗的决策,而这样做也正配合了他作为金国大间谍的任务。
秦桧当国十九年,他任内自然是坏事做尽。据《宋史·秦桧传》所载,有不少作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朝右丞相脱脱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观点写史,不至于故意捏造事实来毁谤秦桧。下面是《秦桧传》中所记录的一些事例。
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称臣,民间大愤。太学生张伯麟在壁上题词:“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有人告发,张伯麟被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发配充军。夫差之父与越王战,受伤而死,夫差为了报仇,派人日夜向他说这句话,以提高复仇的决心。张伯麟在壁上题这句话,当然是借古讽今,讽刺高宗忘了父亲徽宗被金人所掳而死的奇耻大辱。
秦桧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书,于是无耻文人纷纷迎合,司马光的不肖曾孙司马攸上书,宣称《涑水纪闻》一书,不是他曾祖的著作。吏部尚书李光的子孙,将李光的藏书万卷都烧了,以免惹祸。可是有一个名叫曹泳的人,还是告发李光的儿子李孟坚,说他读过父亲所作的私史,却不自首坦白。于是李孟坚被充军,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牵累,曹泳却升了官。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所谓“中以深文”即罗织重大的罪名,加在乱说乱讲之人的身上。
有一个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桧,上书说程颐、张载这些大理学家的著作是“专门曲学”,须“力加禁绝”“人无敢以为非”。
许多文人学士纷纷撰文作诗,歌颂秦桧的功德,称为“圣相”。若是拿他来和前朝贤相相比,便认为不够,必须称之为“元圣”。秦桧“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不避形迹”。不论赞他如何如何伟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然接受,视为当然。“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
“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指斥’,曰‘怨望’,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说人内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状。
《续资治通鉴》中说秦桧“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饥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恶者,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颂太平中兴之美。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
(以上引文见三联书店版《金庸作品集》二十七册第七九九至八二九页。)
这是本人正式发表的涉及岳飞与秦桧的文字,至于《文汇报》所载刘金一文所说的属于岳飞与秦桧的文字,若非刘先生自撰,便是乱抄台、港、大陆怀有恶意之人的诽谤,称之曰“据传媒透露”。若以此五字引头,任何胡言乱语都可任意加上去。
我曾在台湾公开发表言论,不赞成“台独”,批评李登辉;我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委员,香港回归之前,不少香港传媒“支持英国殖民利益”“逢中必反”(反对中国的利益),经常与我激烈论战,因此台、港传媒如有故意造谣,捏造有关我的虚假信息,出于政治动机,事所常有。内地冒名“金庸”之作何止千百种,猥亵色情者有之,神怪荒唐者有之,别字连篇、语句不通者有之,亦有以别人著作妄加“金庸”之名而出版图利者。普通读者一望而知真伪,上当者甚少。刘金先生既为硕学通人,岂有难辨是非之理?岂连少年儿童亦不如乎?
编后:《笔会》十月二十一日发表刘金先生的杂文《向金庸先生进一言》后,金庸先生来信,表示“不胜骇异”,并寄来《论岳飞与秦桧》一文。现将此文发表。据我们了解,刘金先生是根据九月十八日上海《文学报》上刊登的《金庸写作近况》发而为文的,而《金庸写作近况》又是摘自北京《青年参考》九月五日发表的孝文《金庸最近在写什么》一文,只删去了一小段。而该文又是根据新加坡《联合早报》副刊八月二十一日第六版同题文章摘录的。据查,《联合早报》一文是从八月十一日台湾《中国时报》的新闻《金庸现在在写什么?》中摘录的。可见,引文、编文须慎重。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九八年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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