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程训之一直坐在那里清理货物,程焰不在,他自己把货都摆到货架上去。木质老屋,陈旧味从每一处渗出来。
七星街是小商品街,沿街一路都是小商小贩,程训之的旧物店在中段,门口种着一排蔷薇和竹子,门庭凹进去一块儿,往里走两步,才是店门,店门也很小,寻常人甚至都不会走进来。
开门做生意,酒香也怕巷子深,可程训之似乎没发过愁。他对生活敷衍到极致,小时候带程焰,程焰饿得直哭,他就买俩馒头,两个人一人啃一个,就着热水。
程焰长特别大才知道,原来别人家吃馒头是就菜的。
旧物店说白了就是家二手店。
旁人二手店里卖名贵东西,他的二手店就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
大多是淘汰不要的旧物,比如损坏严重的饰品,还有瓶瓶罐罐,相当大一部分直接从回收站里扒出来的,经常给他送货的就是回收站的老板,合作久了,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会给他留意。
他每天就坐在店里擦洗修补改造废品。
程训之这些年腿不方便,倒是能安心坐下那里做这种枯燥的事。
生意不怎么好,但勉强也够糊口了。
陆丰顺着街道走了四五遍,终于才找到这栋房子,太破了,破得他路过好几次,都以为是家废置的宅子,院子里草木深深,蔷薇茂盛地一路攀到二楼的露台,未经休整,野蛮生长着,看着都不像有人住。
推开店门,程训之闻声回头,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陆丰看到一个瘦削的男人,背略微有些佝偻了,因为常年窝在屋子里,而皮肤显出一种不正常的白来,只那双眼,还有旧日的模样,锐利似刀,但如今又多了几分阴沉。
他肉眼可见地老了,头发发白,胡子像是就没刮过,脸上因为瘦而皱纹明显。
“陆丰?”程训之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陆丰鼻子一酸,忙解释,“我出任务,路过来看看你。”他很早就想来了,但程训之不想见旧人,他便憋着没有来过,可今天,他觉得哪怕被骂也得来看看。
程训之点点头,却也并没有生气,更没多问他的任务,招呼他去客厅去坐。
客厅也很简陋。
只有一套旧的木质沙发,陆丰坐下来盯着程训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不是滋味。
程训之没想过有人会来,家里也没有待客的东西,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碎茶叶,给人泡了一杯茶,陆丰看着,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隔了这么多年,陆丰还是不能理解程训之为什么真的定居在这里,如果一开始只是自我惩罚,这么多年了,也该放下了。于是忍不住又说了句:“我记得你最开始在良乡住,如今换完房子怎么也这样?要不我帮你安排个好一点的城市住吧!你这腿又不方便。”
他一开始不住这儿,住的房子破的晴天漏光雨天漏雨,那会儿陆丰去过一次,蹲在村口哭了很久,再回去留了一沓现金塞在他的抽屉里,可后来回家的车上,一摸发现已经在外衣口袋里了。
程训之听到他的话,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垂着眼睑:“不了,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陆风急道:“哪里好?穷山恶水的,侄女跟着你都受委屈。”
听到他提程焰,程训之抿了抿唇,没有再吭声。
他不能否认。
好一会儿才说:“她过两天就走了。”
陆丰问:“你呢?”
程训之抬眼:“老了,走不动了。”他表情冷下来,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陆丰看他沉下来的脸色陡然觉得自己像是说错了话,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转移话题道:“小侄女呢?不在家?”
程训之说:“出去了。她整天不着家,我也管不着她。”
陆风迟疑了下,“这两天让她待家里吧!最近有情况。”
程训之眉梢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但没多问,思索片刻,应了声好。
二人随意寒暄着,陆丰因为多年未见,而有些局促,程训之还和当年一样寡言,但比以前大变样,身上多了些阴沉气和市井气,乍一看,完全没有当年的样子了,像是彻底融进了南菏。
成穗跑得呼呼大喘气,一脚踏进程家的门,奔向前厅,人还未到,就着急说:“叔,程焰上岛去了。你家那个租客也上岛了,听他们说岛上有血迹。昨晚上好像上头就有人,罗叔报了警,但警察好像还没到。现在岛上特别多人。”
程训之豁然起身,因为腿脚不稳差点摔倒,陆丰忙扶住他,也想到了什么,忙安慰程训之,“没事儿,你先别着急,我跟队里人联系一下,派个直升机去看看。”
成穗听到直升机忍不住看了一眼陆丰。这男人成穗没有见过,不像是程焰的亲戚朋友。
程焰和她爸自从来南菏之后,好像身边就没有什么交情较好的亲友,但这个男人看起来又似乎对程叔特别紧张亲近。
但成穗来不及多打量,有些焦急地看着程训之。虽然他觉得程焰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可今天岛上似乎很乱,她有些担心程焰会冲动。她那个暴脾气,一点就炸。
尤其是季时屿这个人看起来古古怪怪的,万一再闯祸。程焰这个人没什么烂好心,但责任心却意外很重。
程训之很快镇定下来,他拍了一下陆丰的肩膀说:“你们是不是冲这个来的?帮我去看一下。”
没错,他果然猜到了,陆丰沉默点头。
陆丰是开车来的,他的车是一辆破桑塔纳。
成穗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那辆车又看了看这个男人,这男人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身材挺拔,气质也很好。
就算开着这样一辆破车,成穗都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挺拔气质,成穗很少在南菏看到这种气质强的让人一看到就让人忍不住屏声息气的人。
成穗听见那个男人在打电话,沉着声音说:“派架直升机过去扫一下现场,然后多找几个人把现场封锁了,不要让不相干的人靠近,另外注意一下,不要发生骚乱。给我找辆船,我先过去看一下。”
对方似乎对他独自上岛表示疑虑,但他只是不耐烦说了句,“少废话,快点儿。”
成穗张了张嘴巴,有些好奇这男的是个什么人。
程训之走了出来,拉开车门上了车,降下车窗对成穗说:“你回去吧,我去处理,不用担心。这两天外头乱,别乱跑。”
成穗早就吓坏了,呆呆地点点头:“嗯,知道了。程叔小心。”
她一步三回头地回家了。
风很大,车窗降下来一直没有合上去。
两侧的风呼呼的往里灌着,程训之表情严肃地盯着前窗玻璃。
路上行人匆匆,讨生活的人集中在白湖边上,桑塔纳很快就开到了白桥附近。
刚下车,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陆丰说:“哥,那边有辆摩托艇,我租过来的。”
陆丰点点头,追问了句:“市里联系上了吗?能派过来多少人?”
夹克男表情迟疑道:“估计来不了几个人。说咱们只是猜测,根本没证据。那边说我们天方夜谭,肯给我们一队人就不错了。”
陆丰紧皱着眉头,忍不住骂了一声:“操!”
程训之垂着眼眸,表情波澜不惊,似乎对陆丰干的事毫无兴趣。
陆丰却忍不住看了程训之一眼,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对程训之说:“哥……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憋了十几年,不是不愿意说,只是有时候一句对不起,说出来都是一种伤害。
可是除了对不起,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么多年了,一切还是老样子,看不到一点希望。
程训之摇了摇头,拍了拍陆丰的肩膀:“都过去了。”
陆丰看着程训之如今的样子,觉得他像是自我放逐了一般,不由心里刺痛,丝毫不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安静地又看了程训之一眼,回身对夹克男说:“你跟我一块儿。”
“哥你就别去了,我肯定把侄女给你带回来。”陆丰扭头对程训之说。
程训之颔首。
陆丰上了摩托艇才又想起来问:“我怎么认侄女?”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程焰了,倒是看过照片,但不在身边长大,看了照片,人在眼前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程训之不假思索:“打起来了就找那个最愣头青的。没打起来找那个最欠揍的。她今天上身穿的紫。”
陆丰愣了下,才笑了声,“行。”
-
岛上一片混乱,今天人的确挺多。
原本一大早就有人报了警,两个片警跟过来看了看。
然后在庄园的附近发现了几只野鸡尸体,那血显然是野鸡血,便猜是谁在恶作剧,把人教训了一通便没再管,叫他们不要制造恐慌,不要胡扯八道,造谣是犯法的。
第一批来的人早知道是野鸡血,那群人年纪不大,大约是生活太无聊,回去的时候模棱两可说岛上都是血,没提野鸡的事,于是各种猜测冒出来,传来传去搞得人心惶惶的。
一瞬间大家脑补的都是古惑仔电影,什么黑帮火拼了,雨夜暗杀了,卧底暴露了……
大人们警告小孩不要乱跑,小孩却像是鸡血上身一样,越不让往岛上跑,就越有人想往上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开始还有人害怕,但发现大家都去了,人群便冲淡了恐惧,只剩下跃跃欲试的刺激感。
赵小宇一上岛就猛地看到地上一大滩血,那血渗进去土里,一片醒目的暗红。他有一些晕血,于是啊啊叫着抱住旁边的季时屿。
季时屿不喜欢肢体接触,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把人从身上剥下来,“站好。”
赵小宇揉着鼻子,期期艾艾说:“可是真的好恐怖,你为什么要上岛啊?”他不能相信季时屿也是来挖宝的。
季时屿斜了他一眼,“不关你事。”
赵小宇登时闭嘴了,大概程焰身边的人,都跟她一样拽。
赤膊男和黄毛寸头齐齐地“我靠”了一声,对视一眼都露出有点猥琐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儿刺激。
他们打算去庄园里面看一看,不管是昨晚发生了什么?灯光是肯定有的,现在又有血迹,谁没事跑到岛上来杀野鸡,那不是有病吗?他们坚定地认为这个岛上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季时屿一上岛就表示要单独行动,赤膊男说,“行啊!二百块钱先交了,回程船费二百,俩小时后过来集合。”
赵小宇心里一咯噔,程焰不在边儿上,这些人顶多顾忌着不打人,勒索点儿小钱还是没心理负担的。
赵小宇眼神示意季时屿别起争执。
可季时屿连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转身就走了。
赤膊男没见过这种路数的,上前两步,按住季时屿的肩膀,“回去只有爷能拉你,我劝你别不识好歹,到时候可就不是二百块钱了。”
季时屿躲开他的手,拂了下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思索片刻,礼貌说了句:“滚。”
赵小宇心里一个大咯噔,险些噗通一声跪下来。脑壳里只冒出来两个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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