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被起床号吵醒时,外面天还没亮。
起床号?
什么鬼?
她半撑着身体,皱眉,眯着眼睛,脑子里闪过两个大写加粗的“?”。
接着听到一楼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错叠的脚步声有轻有重,是两个人。
她翻开扣在桌子上的手机看了下时间,六点差十分。
是在跟鸡争早吗?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刚推开房间门,连接二楼的阶梯上一前一后地就出现了两个人。
打头的男人一身迷彩军装,似乎是从远方归来,风尘仆仆,满身寒气。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身姿挺拔,高大精悍,气质沉稳,英俊不凡。
眉眼和脸的轮廓怎么看都是年长版的唐意风。
我的天,江浮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办,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似乎是看出小姑娘的窘迫了,唐扶生笑着扭头看了一眼唐意风:“眼光不错。”
江浮:“?”
唐意风一身运动卫衣加黑色运动裤,脸上湿漉漉的,脑门上的汗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应该是出去跑步刚回来。他回了唐扶生一个“你认真点”的眼神,接着对江浮说:“我爸。”
“咳……”江浮清了清嗓子,“唐叔叔好,我是表……我是唐……我是……”
唐扶生笑着冲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起这么早干什么?起床号吵着你了吧?军区是这样,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江浮:“哦,啊?哦!”
她以后要习哪门子的惯啊?
唐意风先唐扶生一步走到二楼,站在江浮面前,扑了她一脸带着淡淡香味的热气:“再回去睡会儿。”
“不了。”江浮不好意思地瞄了唐扶生一眼。
唐意风回头看了一眼唐扶生,接着对江浮说:“他是我爸。”意思是你不用拘谨。
“我知道,你介绍过了。”江浮想找个地缝给自己钻一钻。
唐扶生看得着急,就直接笑了出来:“我们家小伙子的意思是……”
“你不是说上午要去开会吗?”唐意风不想让他帮自己传达意思。
唐扶生笑着拍了拍唐意风的肩膀:“行,我不管你们了,我这两天忙,你们自己准备年货,过年那两天我大概还是会跟以前一样,跟我们战士一起。江浮是吧?”
江浮连忙点头:“嗯,是,我叫江浮,唐叔叔。”
“谢谢你能来,陪我们家小伙子。”唐扶生说。
真心的。
唐扶生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就走了,之后江浮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在军区里面吃过早餐后跟着唐意风出门,换乘了两次地铁在奥林匹克公园站下的车。
强烈的冷空气迎面吹来,没走两步,江浮就觉得脑子被冻得有点晕,鼻尖冻得都疼了起来,但从感官上来说还蛮刺激的。
唐意风把她的手拉过去塞进自己口袋里:“马上就到了。”
“没事啊,我还挺喜欢你们这边的冬天,冷得好实在啊。这么一比较,我感觉我们起州都不配拥有冬天。”
“对了,”江浮在他口袋里戳了戳他的腰,“刚刚柳音说要一起来,你不带她好吗?”
“跟她没关系为什么要带她?”
“你不怕她不高兴?”
“她为什么要不高兴?”
或者说,唐意风也不是很在意她会不会高兴这件事。
“她喜欢你啊,你看不出来?”江浮喘着粗气说。
“那你呢?”快到地方之前,唐意风停下来,望着她,很有仪式感地问,“你喜欢我吗?”
江浮放在他口袋里的手开始发黏,大概是出汗了,嗓子火辣辣的,像是被烧了一样。
唐意风似乎并没有打算要她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那,如果,以后你想喜欢一个人了,就喜欢我,好不好?”
江浮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接着脑子乱了,除了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别的什么,于是就拼命点头。
唐意风自然而然地把自己露在外面的手伸进口袋,握住她的,干干的、凉凉的,她觉得很舒服。
跟着他一起走进了一栋她都没来得及看名字的大厦,19层,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后烟灰色的照壁上,用低调的瘦金体写着“戚啸天台球俱乐部”。
唐意风准备进门的时候被江浮一把拉住:“戚啸天?”
“嗯。”
“是那个斯诺克王子戚啸天?”
“嗯。”
江浮再次跟他确认:“是那个以前经常在电视里,我的意思是……”
“是他,我……”
唐意风还来不及跟她说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本尊就从里面出来了,看到唐意风,隔着门就喊了出来:“小风。”
“天哥。”唐意风回。
戚啸天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台球选手,七岁开始接触台球,十四岁为国家夺得第一个斯诺克亚洲锦标赛冠军,一举成名,之后一路披荆斩棘,成了这个领域的标杆性人物。
不过他野心不大,前两年就不打球了,在京开了一个台球俱乐部,教人打球,但娱乐性质占主要成分。
唐意风能和他认识,原因也很简单,戚啸天成年之前都住在那个军区大院里,是他们那一片的孩子王。
“好久不见了,你说要带个人给我认识,”他看了一眼江浮,“这位吗?她是?”
“江浮。”唐意风一本正经地介绍。
戚啸天反应了一会儿,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未来的弟妹。”
也是。唐意风在心里说。
江浮干笑两声,脸有点烫。
“行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戚啸天扭向江浮,“咱俩打一局,我看看。”
“我跟你?”江浮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梦想照进现实系列。”
戚啸天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你还做过这种梦啊。”
“当然了,”她毫不怯场,“我第一次看你在电视上打球就有这种想法了。”
“为什么啊?”
就在戚啸天以为她会拍拍自己马屁的时候,江浮却来了一句:“我们起州那种地方,想找个对手太难了。”
这口气大得!
居然把他戚啸天当成了一个对手,而非偶像。
不过,她这种率真性格,戚啸天还真是有点喜欢。
没说废话,直接开了局,打的是江浮擅长的“黑八”。
江浮给戚啸天的感觉很好,从比球开始,就没有把戚啸天当成戚啸天。尽管她自己知道两人的水平不在一条线上,但她上了球桌之后,其他想法就很少了,抓住每一个能进球的机会努力进球,仅此而已。
比分是两人随意定的,戚啸天9比4胜了江浮,感慨:“很有天赋。”
一直观战的唐意风问:“参加国家级比赛的话,胜算有多少?”
“如果是想拿冠军的话,不多。”戚啸天也很直接,“路数太灵活,是优点也是缺点。我俩也就玩玩没当真,但如果上了正规比赛场,她的很多动作和打法都是不合规的。”
“除此之外呢?”唐意风追问。
戚啸天喝了口水:“球感大于球技,经验大于基础。如果想走这条路,至少是需要一段专业的封闭训练。”说完,向在一边自己玩的江浮抬了抬下巴,问唐意风,“怎么,小姑娘想走这条路?”
唐意风说:“那我倒没问,她在学校受了处分,需要个成绩去撤销。我就带她来你这里摸个底。”
“你这心操得,”戚啸天笑,“都这么认真了?不是哥说,你长得这么帅,又年轻,多玩几年再……”
“不打扰你了,”唐意风喊江浮,“回家了。”
戚啸天抱着胳膊笑。
除夕那天早上江浮站在唐意风家的院子里写春联,后来几个邻居看到了,觉得写得不错,她就为这件事忙活了一上午。
下午柳音过来邀请他们一起过年,唐意风拒绝了,那个时候江浮正坐在餐厅里包饺子。
“那,我晚上过来找你们玩。”柳音看了一眼江浮,始终对她喜欢不起来,但又无法讨厌,介于这种情绪之中的柳音已经难受了一段日子了。
唐意风送走她,回到餐厅,江浮正在跟毛尖视频。
“我等下上楼去消儿家过年,但还是好想跟自己爸妈在一起啊。”毛尖把脑袋凑在屏幕跟前说。
江浮包完一个放到一边,拿起另一片饺子皮:“你不能把头离屏幕远一点吗?”
“离远了,我看不到你。”
“你不是吧,上次给你配的眼镜又不顶用了?”
“嗯,已经看不清了,有时候,我怀疑,我是不是要瞎了。”
“你就是用眼习惯不好,”江浮下意识地不想讨论这种生老病死的问题,“我初二就回,到时候再带你去检查下。”
这话刚说完,唐意风就走过来问:“初二?我们不是元宵过完才开学吗?”
江浮抬头,冲他笑了笑:“我陪你过完年,得回家陪毛尖啊,他也是一个人。”
唐意风站在那里突然不动了。
江浮嘟囔着:没说错话啊,怎么脸还黑上了呢!
隔着屏幕,毛尖都感觉到唐意风身上的酸味了,马上撇清:“表哥,不是的,我……呕……”
接着只听“啪”和“哗啦”两声,那边的屏幕就黑了。
毛尖脑袋一涨,就跟空枯的水井忽然被蓄满了一样,饱胀又压迫,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没了意识。
江浮盯着屏幕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丢掉饺子皮给罗消打了电话过去让他下楼去看毛尖。
毛尖在除夕当天被送到医院,情况不明,他那对正在闹离婚的爹妈,平时争夺他抚养权争得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有多爱自己的孩子,而这种关键时候,居然齐齐电话打不通,消失得干干净净。
江浮装作不着急,和什么事没有一样陪唐意风看春晚,首都五环以内禁鞭,整个除夕其实挺没意思的。
后来,柳音和商朝还有几个江浮没见过的人一起过来找他们玩,于是一帮人就在唐意风家里打起了牌,输了往脸上夹夹子的那种。
江浮从头到尾都没有乱,甚至还很给力地把商朝夹成了猪头。
后来商朝表示第二天要走亲戚,不能那么搞,又换了玩法,喝水但不能上厕所。出了这主意之后,他又后悔了,因为就他喝得多,最后膀胱都快要憋炸了,才换了一个比较婉转的玩法,“真心话大冒险”。
唐意风输了一把,商朝终于逮住机会,使劲报复,让他选一个在场的女生亲。
他们那边的豌豆把牌往商朝脸上一扔:“你这是给他福利,还是让他受罚啊?还有,他受罚,你让人家女孩子跟着倒霉干什么?”
商朝的目光在唐意风和江浮之间来回切换:“你亲那是人家女孩子倒霉,但我们唐长老亲,那就不一样了。是不是啊,江美女?”
是不是的,我上哪儿知道去啊!江浮余光瞄了一眼一脸不高兴的柳音,然后丢下牌,麻利起身:“我出去上个厕所啊,你们先玩。”
“出去上厕所是什么操作啊……”
商朝一句话没喊完,就被人从桌子底下踢了一脚。
“哎呀,谁?”
没人理他。
“惩罚先欠着。”唐意风说,“洗牌。”
江浮这趟厕所一上就上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人都散完了。唐意风从楼上下来,停在最后两级台阶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没有啊,你们家属区后面还有个礼堂,有文艺演出,我站门口看了会儿。”
这是真的,他们军区每年都有,唐意风、商朝他们从小看到大,觉得没意思,所以他才没带她去。
“过来。”他靠在栏杆上冲她抬了抬下巴。
江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傻呵呵地走了过去,站在两级台阶下。
“上来一点。”
“啊?哦,好。”
江浮一只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什么反应都还来不及做的时候,唐意风忽然俯身低头亲在了她脸上。
好热,好软,好香。
那是江浮脑袋里所剩不多的形容词。
“刚才欠的惩罚。”他沉着音在她耳边解释。
江浮心跳得简直要跳脱出胸腔了,她一瞬间没了语言,想去回味一下那个碰触,但是太短暂了,她能记住的只有现在,自己的情绪。
这时,电视里,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们正在报数倒计时:
“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好……”
唐意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很厚的红包递给她:“新年快乐!希望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浮笑着问:“我理解一下啊,你是说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有人陪我一起过年?”
“不是有人,是有我。”
江浮眼中闪着光:“那就君子一言。”
唐意风眼里含着笑:“驷马难追。”
此时,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进行到尾声,李谷一老师正在唱着《难忘今宵》。
那天晚上,江浮还得到了第二个礼物——大年初一上午飞起州的机票。
唐意风解释说:“我爸工作忙,我家的亲戚只能我去拜年,所以我不能陪你回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其实买了初二……”
“今年过年,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再说,我也很担心毛晨,希望他没事。”
前一句表示她陪到这里就可以了,后一句是说他理解她想赶紧回去的心情。
江浮没说什么,很多时候,语言的功能是苍白的,有些复杂的情绪它表达不出来,反而沉默更有力量。
因为是最早一班飞机,她又需要提前去机场换登机牌,所以那一夜她基本上没怎么睡。
凌晨出发的时候,也没让唐意风送。她说他送了,她会不想走。
唐意风没勉强,只把她送上出租车后,交代了句让她在起州等他。
两个小时后,落地起州。
那时起州正下着几年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
面前的皑皑白雪和首都的一样也不一样。
这些年,她眼见着起州一处又一处的旧楼被拆除,然后盖上了新的、高的、亮的;也看到一条又一条老城的路被翻修,然后换上了宽的、广的、阔的。
可那些在不起眼的边角处因为城建而满目疮痍的存在却也醒目着、裸露着、叫嚣着。
如今,被这翻盖四野的冬雪大手一挥,好像所有的伤都痊愈了。
只是向塘上空纵横交错的电线,依旧割裂着青灰的天空;那些错综复杂的巷道,如果不小心还是会走错。
变的一直在变,没变的一成不变。
她提着不太重的行李往起钢家属院走去,身后是一地她归来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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