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军事 > 江北女匪 > 第54章重新相处

秋风送爽,桂花飘香,宜平城里正是一年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八月十五刚过去没两日,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月饼香甜,又有小贩挑着新鲜的瓜果来沿街叫卖,竹筐里藏不住的阵阵果香,随着风飘墙过院,直送至人的鼻端,叫人心里都不由得跟着甜腻起来。

城南有方小院,屋后靠着北墙下架着一处花藤,十几株凌霄花长得粗壮茂盛,枝叶密密实实地爬满了木架,把秋日午后的阳光遮得只剩下星星点点。藤下放了一张竹榻,其上躺了个穿天青色便袍的年轻男子,头枕着手臂,正望着那枝叶间探出的凌霄花出神。

顺平沿着青石小径一路无声地绕过来,走近藤架时脚步却故意加重了些,直走到那竹榻前才停下,垂着手小心地说道:“王爷,慧明大师又来求见。”

榻上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大闹了喜堂的云西王封君扬,世人皆以为他当夜便就逃回了江南,却不想他非但没走,还在这宜平城中过了中秋。听顺平禀报,封君扬动也不动,只淡淡说道:“不见。”

顺平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他说是为了灾民南迁之事。”

封君扬口气虽还平淡,话却已是不好听了:“我说不见,你耳朵聋了?”

顺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他说王爷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走了。”

封君扬闻言轻笑,浑不在意地应道:“管他吃住就是了。”

顺平实在是没法了,只得沿着原路返回,在院外见了慧明,苦着脸说道:“大师,您就别再为难小的,王爷那里是真不见,小的再多说,就要挨板子了。”

慧明却是笑笑,道:“王爷的心思,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回去请谢姑娘来与他商议灾民安置之事。只是,王爷这般逼迫她,便是她来了,也要闹得不高兴。”

顺平叹气,道:“大师,已经眼下这般情形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慧明笑笑不语,告辞离去。

顺平瞧慧明这般,料着辰年早晚得来,又不想回去触封君扬的霉头,索性就蹲在门口等着。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这才看到辰年带着傻大从远处过来。他心里一喜,忙从地上站起身来,不想因蹲得太久,这一起身才觉出双腿都僵得似是别人的了,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过去,摔了个四肢着地。

辰年正好走到,见状不由得笑道:“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样的大礼可受不起,还请顺平总管快快起身。”

她口中虽是取笑,却回头叫了傻大过去扶顺平起来。傻大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顺平拎了起来,又往地上一蹾,憨声说道:“站住了!”

顺平勉强站住,不由得苦笑,道:“谢姑娘,只要您肯来,小的天天给您行大礼都成。”

他话里有话,辰年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道:“莫要油嘴滑舌,快去禀报你主子,请他抽个空见我一见,第一批流民这就要南下,江南那边须得有人安置他们才成。”

顺平却是扶着傻大不动地方,赔笑道:“您来,哪里还用得到小的禀报?再说小的这腿实在是麻得动不了了,王爷就在屋后藤架下,您直接过去寻他便是。”他说着,又抬头求傻大道,“这位壮士,还请您多扶小的一会儿,叫小的缓缓劲。”

辰年如何瞧不出他是故意耍滑,脸便就沉了一沉,也不与他废话,只吩咐傻大道:“扛上他,咱们过去。”

傻大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辰年怎样吩咐他就怎样做,闻言把顺平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往那院中走了去。顺平又是着急又是尴尬,偏傻大天生神力,叫他挣脱不开,只得向辰年告饶道:“谢姑娘快些叫他把小的放下,小的自己走便是。”

辰年这才叫傻大把顺平放下,顺平吸了几口凉气,这才在前领着辰年他们往那屋后走去,到花藤前停下步子,轻声通禀道:“王爷,谢姑娘来了。”

封君扬的声音从花藤下传出:“叫她过来。”

顺平忙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请辰年入内。

辰年却是瞧那花藤密实,不愿进去与封君扬独处,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道:“还是请王爷出来相见吧。”

顺平听得心头一提,就听得花藤内静了静,这才听封君扬淡淡说道:“你若想见我,就自己进来,不想见,那就走。”

流民安置之事有他帮忙与没他帮忙相差极大,辰年忍了忍脾气,耐心说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吧。第一批流民即将过江,多是这次攻打宜平死伤寨兵的亲眷家属,当中老幼妇孺极多,过江之后,王爷能否着人安置一下他们?好叫他们先过了这个冬天,明年也好再开荒种田。”

封君扬那里久久没有回音,辰年等得片刻,忍不住出声问道:“王爷?”

不想封君扬却是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不到。”

他这般明摆着耍无赖,辰年不觉心头恼怒,性子里的那股倔强劲也上来了,他叫她进那花藤下与他说话,她偏就不去,索性提高了声音将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是听清了?”

封君扬那里却仍是懒洋洋地答道:“听不清。”

辰年抿唇站了一站,冷声吩咐身后傻大道:“把这花藤给我拆了!”

“哎呀!谢姑娘!”顺平大急,忙上前去拦傻大,可他那小身板如何挡得住傻大?傻大一把将他搡开,上去拽那凌霄花藤。他本就力大无比,三两下就将那些花藤尽数扯断,又开始动手拆那花架。

顺平怕封君扬被砸到,忙冲了进去,一边张开手臂替他挡着那坠落的花藤,一边急声劝道:“我的王爷,可别置气了,您这样盼着望着,谢姑娘人好容易来了,您还和她置什么气啊?快些出去吧,权当哄谢姑娘高兴了。”

不想封君扬闭目不理,更不肯挪动地方。

眨眼工夫,傻大就把花藤拆了个七零八落,辰年见已露出里面的封君扬来,便就止住了他,只沉声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能听见我说话了?”

那花藤坠落不少,虽多数都被顺平挡了去,却还是有不少凌霄花落在了封君扬的身上。封君扬缓缓坐起身来,侧头看了看那挂在肩头的凌霄花,伸手轻轻拂去,这才抬眼去看辰年,淡淡问她道:“谢寨主,你这是来求人的吗?”

辰年道:“我是来与王爷商议事情的,不是来求你。”

“是来商议事情?”封君扬闻言冷笑,说道,“那好,是要商议流民过江安置之事吗?我的回答是不能,这些流民过江后我非但不会安置他们,还会叫人驱逐。”

辰年安静地看他,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王爷,你该知道收留这些流民是利大于弊。你日后将是要执掌天下的人,心胸该开阔些才是,不该与一个匪寨女子赌气。”

封君扬淡淡道:“我不是为与你赌气才不安置那些流民。”

辰年皱眉:“那是为何?”

“郑纶带兵刚走,你手上老弱病残、歪瓜裂枣都算全了不足一万人马,你用这些人来守宜平,你当贺家的人都是傻子?谢寨主与夫君正新婚燕尔却两相分离,别人可不认为你是为了百姓才这般忘我,怕是要猜测你们这是在故意做戏。”封君扬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问她,“这个时候,你送那些寨兵家眷过江,我再好好给你安置,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寨主与我封君扬藕断丝连,是不是?”

辰年不是不知这个时候送流民过江有些着急,只是眼看着天气入秋,若是现在不走,等到冬季还不知有多少老弱熬不过去。她垂头沉默,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眼瞧着那些人死,心里难受,想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封君扬默默看着她片刻,淡漠说道:“要想成大事,就不能心软。”

辰年笑容微苦,问他道:“听你这般说来,宜平之事骗不过贺家?”

“骗得过贺泽,骗不过贺臻。”封君扬淡淡答道。

辰年不解,抬头看他。

封君扬挥手示意顺平下去,顺平忙伸手就去拽傻大,可傻大那里却是动也不动,直到辰年叫他下去,这才甩开顺平,健步如飞地走了。

屋后只剩下封君扬与辰年两个,封君扬抬眼看了看虽已西坠却仍十分霸道的秋阳,嘲弄地翘了翘嘴角,问辰年道:“谢寨主,我若是躺在屋里不出来,你是不是就要叫那傻大把我房子都给拆了?”

辰年不理会他这嘲讽,只问他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若是骗不过贺臻,贺家岂不是还要来夺宜平?可现在却未听到什么动静,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有,你既知道骗不过贺臻,为何还要这般配合地过来做这场戏?”

封君扬却是看她,问:“你以为我只是来陪你做戏?”

辰年抿唇不语,封君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侧竹榻,示意她坐过去说话,却瞧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唇边就露出些自嘲之意,只回答道:“能骗过贺泽,已是足够。贺臻离得太远,又正在与张家死咬,待再得到确切消息,为时已晚。”

辰年思量半晌,还是理不清当中头绪,便就坦言道:“我想不明白。”

封君扬轻声嗤笑,道:“若是什么都叫你一想就明白了,我索性也不用活了。你才跟着我学了多久?不过学到点皮毛,竟也想着掺和到军镇之争里来,你当谁都跟薛家兄弟一样?谢辰年,你离出师还远着呢!”

辰年听他又提以前的事情,便就说道:“王爷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竟转身就走,封君扬一愣,不由得问她道:“你做什么去?”

辰年回身,淡淡答道:“回去把王爷的话好好想一想,一天想不明白就想两天,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封君扬被她噎得一愣,片刻后却是又轻笑,道:“你回来,我把这当中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辰年微微侧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警惕与戒备。

封君扬见她这般,面上却是笑得越加温和无害,道:“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还怕什么?”

辰年静静看他片刻,道:“封君扬,我当你那日已是明白了,我心中的阿策已经不在了,你心中的辰年也已嫁做他人妇,你再成不了阿策,我也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尚能放下那些恩怨,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往事?”

封君扬眸子暗了暗,却是笑道:“我倒瞧着是你没放下,你若真的将前尘往事都放下了,为何对我还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和我说句话还非要离着三丈远,你瞧着谁家商量密事的时候是这般在院子里喊话的?生怕别人听不去,是吗?”

辰年不耐与他耍这些嘴皮子的本事,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为着遮人耳目,她做的是男子打扮,一身男子衣袍倒也方便,索性就在他坐的竹榻前席地而坐,抬头正色与他说道:“这样可行了?可能说了?贺家到底会不会来夺宜平?你什么时候才肯安置那些流民?”

封君扬笑笑,不理会那些杂乱的藤蔓落花,也随着她从竹榻换坐到地上,懒散地倚在榻前,不急不缓地与她说道:“这事要讲明白就得从头说,你首先要看透了贺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贺臻”这个名字,于辰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那是她的生父,却又是害死她生母的元凶,她不知是该去爱他还是恨他,所以只能尽量去忽略这个人,权当此人与她毫无关系。听封君扬提到贺臻,辰年不觉微微垂目,神色淡漠,问封君扬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君扬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坐直身子默默看她片刻,却是轻声说道:“辰年,你母亲出事时,贺臻人在盛都,并不在你母亲身边,你母亲的死并非是他所为。”

辰年仍是垂着眼,淡淡道:“这和我们要谈论的事情毫无关系,王爷,你话说远了。”

“辰年,”封君扬不禁探过身去,伸手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温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开的,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贺臻爱你母亲至深,你母亲出事,他怕是最心痛的那人。”

她倏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眸子似是刚被雪水洗过,冰冷清亮,透着森然寒意,看得封君扬心头竟是一凉。她冷冷地看着他,问他:“封君扬,你可还记得我的生辰?”

像是想要驱走她身上的这刺人的寒意,封君扬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答她道:“十月十七。”

辰年对他手上的动作毫不理会,只盯着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母亲死在哪日?”

封君扬瞧她这般情形,一时竟不敢答她。

辰年便就自己答自己道:“十月十九日,在生下我的第三日,我母亲就死在了贺家。其时,贺臻人在盛都。你说我母亲的死和他无关,是吗?可他明知道贺家人都恨这个出自北漠没落世家的女子,恨她占了贺臻正妻的位子,恨她阻挡了泰兴与云西的联姻,他却把即将临盆的她留在了这些恨不得她死的贺家人手中。封君扬,这就是你说的深爱?”

封君扬口中有些发苦,轻声道:“他不是不想护,他只是没护住。”

“是啊,他只是没护住。”辰年轻轻地扯了扯嘴角,讥诮道,“我想就是他自己也该是这般想的。可那个女子为了他,舍弃了尊崇无比的王女身份,为了他剪去羽翼,为了他困入深宅,为了他只做一个每日里盼着丈夫归来的小妇人,可最后却落了一个他护不住。

“别说什么护不住,只是她的命在贺臻那里不是最重要罢了。也别说贺臻爱她至深,爱她至深的那个男人叫穆展越,只是她自己却瞎了眼,嫁给了贺臻。”

她甩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王爷,贺臻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事,你是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人,最该清楚这世家里的门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母亲死在产后,而不是之前?”

这答案分明就在那里,可封君扬喉舌发干,竟是答不出来。

辰年冷冷一笑,道:“是因为他们想她生下那个孩子,对不对?你瞧,那些贺家人很清楚贺臻的底线在哪里,很不幸,我母亲的性命在他的底线之上。可是,为什么贺家人这么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为什么?”

她这般冷情模样,封君扬瞧着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怨自己不该逼着她去面对生父与生母的爱恨纠葛。他有心想将她拥入怀里柔声安慰,却又知这个时候她定不会允许他碰她,心中又不觉酸涩,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这才轻声道:“辰年,我错了,咱们不说他了。你坐下,咱们来说宜平之事。”

辰年心神已乱,哪里还能说什么宜平。她垂下眼帘,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淡淡说道:“不用和我说了,我听王爷的安排便是了。”

她说完,也不理会封君扬的反应,转身便就往外走去。

“辰年!”封君扬急忙起身,在后唤她的名字。

辰年顿了顿脚步,却并未回头,只低声说道:“封君扬,有些事情是没法感同身受的,你不是我。”

她疾步离去,在屋侧过道里遇到顺平,却不见傻大身影,便就问道:“我的同伴呢?”

顺平面上堆笑,忙道:“小的不知您和王爷说到什么时候,就请那位壮士去厢房里等着去了。”

辰年点点头,人过厢房窗外时才叫道:“傻大,走了。”

傻大从窗内应了一声,却是过了一会儿才从屋里跑出来,向着辰年傻笑道:“大当家,咱走吧。”

辰年瞥一眼他嘴角上沾的点心碎屑,也未说什么,带着他一同往外走。顺平不知封君扬那里是个什么心思,也不敢拦,便就一边往外送辰年,一边说道:“谢姑娘,小的有个事想求您。”

辰年简单应道:“说吧。”

顺平小心地瞄了她一眼,央求道:“能不能请您和朝阳子道长说说情,请他过来给王爷瞧一瞧,小的都去求了几次了,也没能把道长求来。”

辰年闻言微微挑眉,却是没有应声。

顺平就又唉声叹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瞒着您,自从那日……唉,王爷这些日子夜里总是闷咳。他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都是压在心里的,苦自个儿的,脸皮子又薄,好和人赌气争脸,再这样下去,小的真担心他有个什么好歹。”

辰年听得挑眉,忍不住转头问顺平道:“就你家主子那脸皮还叫薄?你和什么比的?城墙拐角?”

顺平干笑,道:“谢姑娘,您这话我可不替您瞒着,回头我就告诉王爷去。”

辰年淡淡看他一眼,顺平忙紧追两步,又求道:“谢姑娘,王爷这几日都先不走,您没事就多来转转,权当是可怜小的,可好?您是不知道,自从那年从青州回来,王爷就不叫侍女近身,不管什么都叫小的惦记着,小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粗心大意的,哪里就能都事事可他的意了?一个没做好就得挨罚,谢姑娘,小的这几年过得苦啊!王爷苦,小的比他更苦啊!”

他紧跟在辰年身侧,嘴里念个不停。辰年那里本就心烦,之前全靠了定力这才能捺住性子与顺平说那两句话,瞧着他这般没完没了,再忍不下去,停了脚步转头看他。

顺平不想她会突然停下,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停下,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赔着笑小心地看她。

辰年闭了闭眼,又强自把那怒气压了下去,淡淡说道:“顺平,我知你对他忠心,我也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只是,这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你想帮忙便能帮上的。”

顺平看她一会儿,怯怯说道:“是小的嘴碎,您别和小的一般见识。小的也是瞧着王爷实在是苦,自从您不在他身边,他就从没真心实意地笑过,小的看着都觉得心疼,这才想着把他不好说出口的话都和您说说。”

辰年很想问顺平一句可曾知道她有多苦,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聊,便就只嘲弄地笑笑,道:“算了,你是封君扬的心腹,本就和我没什么关系。”

她转身便走,带着傻大出了院门。直绕过街角,傻大这才出声叫她道:“大当家?”

辰年心中正乱,回头不耐地去看他,却见他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些东西来,擎在手里递给她,笑呵呵地说道:“给,我刚才从屋里偷偷拿的,可香甜呢。”

他手上沾的还有些泥土,该是之前拔那凌霄花藤时沾到的,宽厚的掌心里,两块精致小巧的点心已是压得有些走形。辰年怔怔地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傻大吞了吞口水,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把另一块也吃了,“好吃!一到嘴里就化成糖水了。”

那点心果然是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辰年忍不住失笑,将他的手推了回去,问道:“既然喜欢吃,怎不多拿几块?”

傻大却是笑得羞涩,道:“那盘子小得还没巴掌大,我又吃了不少,不敢再多拿,怕被人笑话没出息。”他瞧着辰年不肯再吃,便就将那块糕点小心地捏进自己嘴里,脸上的表情幸福而享受。

辰年心中的哀苦愁闷、烦躁混乱忽地一下子就散了大半,只站在那里含笑看傻大,等他嘴里实在没的回味了,这才笑道:“快回去吧,再晚了可就要误饭了。”

傻大一听这个,立刻上来了劲头,甩开大步就往前奔去,边走边回头催促辰年:“快点,大当家快点!”

他们两人都未骑马,虽一路快行,赶到城守府时也已是到了掌灯的时候。温大牙正等着他们两人开饭,瞧着他们两人进门,忙着招呼小兵上饭。片刻工夫,几大盆糙米粥就端上了桌。

今年冀、鲁两州皆遭了旱灾,好多郡县甚至都绝了收,薛盛显自己尚顾不过来,能给辰年送来的粮食就更是有限。温大牙手里没粮,心里自然要慌,早就开始算计着吃粮,不管是寨兵还是他们这些人,只要不出体力活,每日里都是一干两稀。早上那顿稀饭好歹还能挡些饥,待到晚上的这顿,那粥舀起来都呱啦作响,只能赚个水饱。

傻大肚子本就饿得厉害,一碗粥水下肚,却是觉得腹中更空,忍不住抱怨道:“温大哥这稀粥真是越来越稀了,抓一把米熬半锅粥,你干脆叫咱们直接喝凉水算了,还能省了柴火!”

温大牙不想傻大这种笨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差点被噎了个跟头。他整日里给大伙吃这个,心里已是发虚,傻大这般说他,反叫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就瞪眼道:“哪那么多废话?吃饭也塞不住你的嘴!我瞧你还是没饿着,你出去瞅瞅,连这个都喝不上的人多了去了!”

傻大自小就跟着温大牙混,十分怕他,被他骂了这么一通,立时老实了,不敢再说话,忙端起碗来吸溜吸溜地喝稀粥。

辰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几乎都能照出人影来的粥,啪的一声将手中筷子拍到了桌上,恨声说道:“抢,去抢!总不能有人大鱼大肉,有人就得等着饿死!”

屋中这些人都是山匪出身,一听这个不觉两眼冒光,当下就有人应道:“大当家,你说去哪吧,咱们兄弟们这就跟着你去!”

冀、鲁两州闹旱,没的好抢,西边襄州丘陵起伏,算不上富裕,也抢不来什么,这样算来,倒还只有江南是膏腴之地,出产丰富。辰年沉吟片刻,道:“还是往南,听说江南的大户人家,家里都存着能吃好几年的粮食,咱们就先去向他们讨些来应急。”

她想了一想,便就吩咐鲁嵘峰道:“鲁大叔你跑过江南,对那边还熟悉些,你同我去,咱们挑一千精壮出来装成流民渡江。”

鲁嵘峰点头应下:“行。”

辰年又道:“我去找江大叔,叫他们设法多凑一些船只,方便咱们用。”

这次攻打宜平,南太行的几大山寨也都有参与,当中数清风寨出的人马最多,清风寨现任寨主江应晨更是亲自带人前来帮忙,破城后也没走,留下了听聚义寨号令。

一听要去江南抢粮,众人都有些激动,个个摩拳擦掌,只温大牙一人有些迟疑,问辰年道:“大当家,咱们手上兵本就不多,你再带着人走了,若是贺家来攻宜平怎么办?”

辰年向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跑!既没人顾咱们的死活,咱们也无须操心谁得这天下,管他宜平落在谁手里。贺家来攻打宜平,你就带着大伙一块往南跑,把宜平让给他们!”

她最初的时候其实并没想着长占宜平,不过只求困在山中的那些流民能从这里渡江就成,是后来宜平城到手,这才叫她有了贪心,想着能占住这里,好给江北的流民守住一块南下的跳板。

温大牙咬着后槽牙想了片刻,用力一拍大腿,大声应道:“行!”

辰年端起自己那碗稀饭汤,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给众人分派了任务,又道:“这事最紧要的就是瞒着人,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出了这屋半个字都不得提。谁要管不住自己的嘴,坏了我的事,别怪我谢辰年翻脸不认人。”

她平日里大多和气,这番话说来却甚是冷硬严厉,众人知她脾气,忙都应道:“大当家放心。”

话虽这样说,可才不过第二日,封君扬就派人来把辰年请了去,见面便就问道:“你要渡江去抢粮?”

辰年愣了下,立时就明白过来身边定是还有他的眼线,心中不觉气恼,没答他的话,倒是先问道:“王爷,向您请教个事情,您是怎么管好身边这些人的?怎样才能把奸细都清干净了?”

封君扬闻言淡淡一笑,道:“很简单,第一,用能掌控的人;第二,宁肯错杀,不能漏过。”

辰年将这话细想了想,自嘲地笑笑,道:“就这还简单?我可是一条都做不到。”

封君扬问她道:“那个崔习你还养着呢?”

“不养着怎么办?”辰年反问他,也有些无奈,她之前还曾说江应晨心软误事,可等轮到她身上,不想却也一般下不去手。“他对我寨中的事情太过于熟悉,不能放。可若是杀了他,我又不忍心,毕竟曾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再者说了,他虽出卖我,可却也是我欠他在前。”

封君扬知她宅心仁厚,又一向重情重义,定是无法狠下心去杀崔习,不由得斜睨她一眼,低声道:“你对谁都心软,唯独对我心硬,刀子你也插得,狠话你也说得,只怕气不死我,从不肯心疼我一点。”

他虽是抱怨,口气却是低沉亲昵,仿若情人间的调情。辰年听得无语,好一会儿才问他道:“封王爷,你能正经说话吗?你一个大男人又是装娇又是卖痴,不觉得难为情吗?”

她问得一本正经,话又说得这样难听,倒叫封君扬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是以前,他许得就得动手罚她一罚,可眼下她武功却比他高,动起手来他占不了便宜,便只能暂忍下了这口气,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觉。”

辰年见这人脸皮竟厚到如此地步,一时拿他也没办法,只好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起身说道:“王爷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去了,城中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我处理,耽误不得。”

封君扬叫住她,这才说道:“你不能去江南抢粮。”

瞧他终于肯说正事,辰年便又重新坐回到椅上,问他道:“为何?”

封君扬答道:“那里是我的治下,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绝不能再起匪祸,扰乱民心!”

辰年解释道:“我会约束手下,不扰平民,只寻那些乡绅大族吓上一吓,把他们存的往年陈粮先借来用用,便是日后还他们银钱也成,只求把眼下的难关应付过去。”

封君扬却只是摇头,淡淡道:“不行,那些人更不能动。他们的子弟多出仕为官,彼此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你去招惹他们,会给我惹麻烦。”

辰年忍不住反问他道:“你既不肯安置流民,又不许我过去抢粮,难不成就要这些随我而来的人都活活饿死?”

封君扬道:“我说过,若想着成大事,就不能心软。”

辰年愤而起身,冷声说道:“封君扬,我就没想着成什么大事,你少用这个来压我。惹急了我,我现在就把流民全送到江南去,你若是不怕失了江北民心,你就可着劲地驱赶,把他们杀个干净!”

瞧着她动怒,封君扬只得放软了态度,叹了口气,道:“辰年,我在江南已经调集了十余万大军,眼看就要渡江北上,为着封锁消息,我连宛江南岸都封了。这个时候,你若带人过去,会给我坏事。”

辰年惊愕,不禁问道:“你大军已经可以北上?”

“很快。”封君扬微微扬眉,略有得意。

辰年却又是不解,问他道:“既然已经聚集大军,为何还要怕贺家来夺宜平?贺泽手上全部兵马也没十万,莫说他不敢来夺宜平,他就是来了,也夺不去啊!”

封君扬闻言轻笑,道:“我现在不是怕他来,而是怕他不来。我这回叫他有来无回,彻底斩断贺臻一条臂膀!”

辰年听得更是糊涂,她自觉还不算愚笨,可到了封君扬面前,却总是被他绕得头昏脑涨,只得说道:“封君扬,我是真被你绕糊涂了,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些?”

她眉头轻蹙,一向清亮的眸子里蒙着淡淡的迷惑,娇艳润泽的唇瓣也轻轻抿起,现出嘴角边那小巧可爱的梨涡来。封君扬瞧得心痒难耐,只恨不得能凑过去亲上一亲。他暗自定了定心神,这才能把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淡淡说道:“我昨日里本就想告诉你,你偏跑了不肯听,我有什么法子?”

辰年还需得他解惑,虽瞧出他是有意卖关子,却也只得压下性子,再次坐了下来,道:“昨日是我失态,对不住,请你现在说吧。”

不知怎的,封君扬却就想着逗弄她。他与她分离三年有余,日日思,夜夜想,久经相思之苦。眼下她就坐在面前,他便是瞧着她薄怒轻嗔的模样也觉得好看,忍不住轻笑着说道:“我现在却不想说了。”

辰年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心思,却因还有求于他,不好与他翻脸,只得恨恨问道:“封君扬,你还要不要脸?”

封君扬却是向她微微倾身,弯唇轻笑:“在你这里,可以不要。”

他这般轻佻,辰年心中极恼,端坐在那里漠然看他,冷声道:“封君扬,你尊不尊重我都没关系,只别叫我瞧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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