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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②,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③,严斥堠④,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⑤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⑥,非刘禅⑦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⑧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⑨,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⑩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11}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12}而按剑,则乌获{13}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14},则力有馀矣。

【注】

①治心:注重思想修养,加强意志力的锻炼。治,研究。心,意志、思想。②上义:尊尚道义。③烽燧(suì遂):古代报警用的烽火。④斥堠(hòu候):士兵居住、守望的亭堡。⑤丰犒:兵饷优厚。⑥邓艾:字士载,三国时魏将。率军偷度阴平,入川灭蜀。缒(zhuì坠):用绳系人或物吊下去。邓艾度阴平时,以毡自裹,身先士卒,自高山推转而下。⑦刘禅:蜀后主,刘备之子,以愚庸著名。⑧尝:试探。⑨抗而暴(pù曝)之:意为掩藏到一定时候而又故意明显地暴露出来。暴同“曝”,故意使它暴露。抗,这里有“藏”的意思。⑩狎(xiá匣):轻视。{11}棰:鞭子。{12}袒裼(tǎnxī坦悉):脱掉衣服,露出身体的一部分。{13}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据说能举千钧之重。{14}以形固:凭借有利的形势巩固自己的阵容。

《心术》是《权书》中的第一篇,有“序”的作用。《权书》是苏洵精心结撰的一部著作,共十篇。权,有权变、变通的意思,《权书》中阐述了作者主张“顺应世变、因事制宜”的思想。苏洵作为一个儒者,以此身份写这部与《孙子兵法》不同的兵书,是希望宋朝统治者在军事上屡屡失利、一次次败给契丹与西夏后,能够改变以输币纳贡方这种“仁义”的手法达到退却外地的目的,而要致力于用战略手段克敌制胜。

它是作者研究兵法的一篇心得,犹如替主将草拟的一份“用兵须知”,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对提高当时将帅的军事修养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文章的主旨是讲述为将帅者应掌握哪些作战的谋略,才能在战争中取胜,其中包含很多朴素的军事辩证法思想,可资借鉴。如开头第一句“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就是要求带兵的将领首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而后要求“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只有这样的将领才能打胜仗。同时,还分析了战争的性质,即“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激发士兵的斗志,百战不殆。

还值得称赞的是,本文的结构很有特色,是以纲统目的网状结构,显得纲目清楚条理井然。首段“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是全篇的纲领,它为文章规定了范围——“为将之道”,指明了论述中心——“当先治心”,故篇名题为“心术”。

接下来,苏洵使用五个“凡”字,从五个不同侧面论述各种各样“治心”的方法,如引线穿珠一般,将不同的方法整合关联。第二、三、四段阐述为将者如何带兵,比如打胜仗后要提高士兵的思想修养,要给他们丰厚的犒赏,同时要使他们继续保持旺盛的斗志等等。第五、六段论述为将者应如何审时度势,要知己知彼,战时不为小利所动,不避小患之害,抓住有利的时机出击,才能达到作战胜利的目的。最后两段论述为将者攻守之术。攻要出奇制胜,“阴长暴短”;守要使士兵无所顾虑而有所依靠,凭借地形稳固自己的阵容尤为重要,因为它能使战斗力充足有余。

文中多排比、对偶句,读来气势充沛,铿锵有力。而“邓艾缒兵于蜀中”的战例的插入,更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有许多生动的比喻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等,不但使文章文采斐然,还为人们广泛流传,成为名句,故明代茅坤说“此文中多名言”,可谓名不虚传。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此篇逐节自为段落,非一片起伏首尾议论也,然先后不紊。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然有序。文心之善变化也。”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①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②。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③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④先祖父,暴⑤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⑦,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⑧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⑨,何哉?与嬴⑩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11}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12}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13}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14}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15}不行,良将{16}犹在,则胜负之数{17},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18},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注】

①兵:兵器。②赂秦:向秦国行贿。这里指割土地给秦国。③其实:它的实际(数量)。④厥:其。⑤暴(pù瀑):暴露,冲冒。⑥草芥:比喻极微贱的东西。芥,草。⑦厌:通“餍”,满足。⑧判:分明。⑨迁灭:随之而灭亡。迁,移动。⑩嬴:秦王姓嬴,这里指秦国。{11}速祸:招致祸患。{12}李牧:赵国的良将,领兵抗秦屡立战功,被封为武安君。却,打退。{13}革灭:消灭,灭亡。{14}向使:当初假使。{15}刺客:指荆轲。{16}良将:指李牧。{17}数(shù术):定数,命。{18}积威:历年积累所得的威势。劫:胁迫,挟制。

《六国论》是《权书》第八篇。本文提出并论证了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的精辟论点,借古讽今,针砭时弊,旨在映射宋王朝对辽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告诫北宋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文章以古鉴今,气势磅礴,是苏洵政论文的代表作品。

战国时代,七雄争霸。《六国论》中的“六国”,就是指战国七雄中除秦国以外的齐、楚、燕、韩、赵、魏六个国家。为了独占天下,各国之间不断进行战争。最后六国被秦国逐个击破而灭亡了。六国灭亡的原因很多,根本原因是秦国经过商秧变法的彻底改革,确立了先进的生产关系,经济得到较快的发展,军事实力超过了六国。本文选择“弊在赂秦”这个角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地确立了自己的论点,进行了深入论证,表明了作者明达而深湛的政治见解。

文章开篇即提出六国破灭“弊在赂秦”的论点;然后以史实为据,分别就“赂秦”与“未尝赂秦”两类国家从正面加以论证;又以假设进一步申说,如果不赂秦则六国不至于灭亡,从反面加以论证;从而得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的论断;最后借古论今,讽谏北宋统治者切勿“从六国破亡之故事”。

论证中穿插“思厥先祖父……而秦兵又至矣”的描述,引古人之言来形象地说明道理,用“食之不得下咽”形容“秦人”的惶恐不安,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表达效果。文章的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的感情,不仅有“呜呼”“悲夫”等感情强烈的嗟叹,就是在夹叙夹议的文字中,也流溢着作者的情感,如对以地事秦的憎恶,对“义不赂秦”的赞赏,对“用武而不终”的惋惜,对为国者“为积威之所劫”的痛惜、激愤,都溢于言表,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使文章不仅以理服人,而且以情感人。

而在当时,宋朝最高统治者面对有利的形势却向契丹、西夏屈辱求和,北宋的这种输币、纳贡求和的办法,与“六国”赂秦而求一夕安寝的政策极为相似。所以,在文末苏洵将宋王朝和六国作了比较,巧妙地联系北宋现实,六国弱于宋“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倘若宋王朝败给了远不如自己的契丹和西夏国,可见真是连六国都不如了。至此,点出全文的主旨,语意深切,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希望北宋统治者改弦更张,勿蹈覆辙。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文章除了借古讽今的特点外,在布局谋篇方面更是颇具匠心。全文始终围绕中心论点展开论证,既深入又充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全文纲目分明,脉胳清晰,结构严整。不仅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有紧密的逻辑联系,而且首尾照应,古今相映。文中运用例证、引证、假设,特别是对比的论证方法。如“赂者”与“不赂者”对比;秦与诸侯双方土地得失对比,既以秦受赂所得与战胜所得对比,又以诸侯行赂所亡与战败所亡对比;赂秦之频与“一夕安寝”对比;以六国与北宋对比。通过对比增强了“弊在赂秦”这一论点的鲜明性、深刻性,使得文章气势恢宏,音调铿锵。

后人评论

欧阳修在《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中评论苏洵的文章说:“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

项籍①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②;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③;玄德④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后⑤,乃克有济⑥。

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巨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巨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⑦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巨鹿之战也。

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巨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⑧,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⑨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馀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⑩。诸葛孔明{11}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12}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13}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14}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15}者,得一金椟{16}而藏诸家,拒户{17}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其果不失也?

【注】

①项籍:字羽,下相(今江苏宿迁)人。少时随其叔父项梁避仇吴中,后入关自立为西楚霸王,与刘邦争天下,公元前202年,被困于垓下自刎而死。②虑:思虑,谋划。③量:器量,度量。④玄德: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今属河北)人。⑤徐制其后:意即“后发制人”。徐,缓,从容。⑥乃克有济:方能成功。克,能。济,成功。⑦仇:这里是对抗的意思。⑧必死之土:不惜牺牲、不怕死的战士。⑨军志:兵法。⑩所守:指能防守之地。{11}诸葛孔明:诸葛,复姓。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著名政治家、军事家。{12}剑门:剑门关。在今四川剑阁县。{13}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14}财布:财物货币。布,古代的一种钱币。{15}小丈夫:与大丈夫的概念相反,指没有大志、无所作为的人。{16}金椟(dú独):金匣。{17}拒户:关起门防御。拒,拒绝,抵御。

本文是《权书》的第九篇,主要从兵家用兵打仗的战略角度来探究项羽失败的原因。自从太史公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问世以来,项羽留给人们的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最终却失败的英雄形象,世人多歌颂他的英勇,惋惜他的遭遇,同情他的刚烈。然而在本文中,苏洵并不认为项羽错在用武力征战,他认为项羽有军事才能,只因缺少周全的思虑和谋略,犯了战略性的错误才失去了天下。

文章首段提出了论点,指出项羽虽“有取天下之才”却“无取天下之虑”以致失败。并将项羽与曹操、刘备作比较,认为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刘备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因而这两人也没有成功。在逐步分析三个人的优劣和失败原因之后,苏洵得出了有所弃才可以得天下之势,有所思才可以尽天下之利的结论,并提出了他的战略方针,应是“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胜利时不必得意,失败时也不必郁结,后发制人,方能成功。

在接下来正面论述项羽失败的原因时,作者并没有平铺直叙,而是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段。一上来先是赞扬“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后才笔锋一转,定论说:“死于垓下,无惑也。”并以巨鹿之战为例证,这就表达了苏洵的观点:正是因为项羽缺乏思虑,谋划不足,失去了控制天下的最好时机,才会导致惨死的结局。

最后,苏洵没有局限于项羽身上,而是纵论“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的话题,探讨了怎样的地形才有利于控制天下。还解释了“富人”和“小丈夫”的区别,前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而小丈夫“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等到“大盗至,劫而取之”,非但没有守住财富,反而失去了财富。这些话题从表面上看似乎与项羽的事无关,其实是在总结全文,照应首段所揭示的论点。对富人与小丈夫的对比,同样也是用以说明项羽谋略的不足和见识之小,照应文首对项羽的定论“无取天下之虑”。

本文是典型的总分结构,开头先立论,然后层层论述。在论述时引用史实和典故作为佐证,使论据更充分。在文中插入的设问,不仅不突兀,而且发人深思,使文章的开掘更深,逻辑更严密。同时,“虎方捕鹿”“小丈夫藏金椟”的比喻,浅显生动,既有助于说理,又增添了文章的形象性。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公文钞》卷七:“苏氏父子往往按事后成败立说,而非其至,然其文特雄,近《战国策》。”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①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②,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③,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④,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⑤,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⑥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⑦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⑧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⑨。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⑩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11}。”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

①础:柱子底下的石墩。②山巨源:山涛,西晋名士。王衍:西晋大臣,少年才华出众。任宰相时清谈误国。③郭汾阳:唐代名将郭子仪,封汾阳郡王。卢杞:唐奸相,陷害忠良,搜括民财,后死于贬所。④不忮(zhì至)不求:不忌妒,不贪求。⑤惠帝:晋惠帝,为人痴呆。闻百姓饿死,问何不食肉糜。⑥德宗:唐德宗,在位25年,局势日坏。曾问左右:“人皆言卢杞奸邪,朕独不觉,何也?”⑦容:或许。⑧囚首丧面:不梳头,不洗脸,像个囚犯。⑨慝(tè特):邪恶。⑩孙子:孙武,春秋时战国人,著名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11}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阵势时候,要迅速初级击败敌人,没有激烈的战争,却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关于《辨奸论》这篇文章的作者和主题,一直争论颇多,学者考证是他人假借苏洵之名所作,也有人认为苏洵在文中诽谤王安石,是“不近人情”的作品。不管作者真人怎样,也无论作者对王安石的看法多么偏激,这篇看起来是“错误”的东西,却借助作者的文采和论述,千余年来传颂不绝,可见《辨奸论》还是有许多值得鉴赏之处的。

本文通过分析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从而得出“见微知著”的结论,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识别人的标准。文章一开头就将天象和人事进行比较,指出了人事比天象更难以掌握,并证明这是“好恶”和“利害”的原因造成的:“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文中,作者先列出了历史上山涛和郭子仪对王衍和卢杞的评论,然后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两个人的评论虽有道理,但是有所偏颇,因为有所疏漏,无法令人信服。这也为最后一段的“今有人”打下了铺垫,使得对后文的刻画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可以说,论证之严密,笔锋之犀利,令读者备感酣畅淋漓。

特别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辨奸论》的结尾表示,希望自己的话不要应验。其言不中,人们仅仅认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其言不幸而中,他虽然会获得“知言之名”,而天下则将“被其祸”。全文都是围绕着“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展开论述的,中心是强调“辨奸”,认为王安石是“大奸”,希望朝廷“见微而知著”,不要“举而用之”。不管作者和“今有人”之间的关系是如何紧张,从《辨奸论》总的精神看,并不是在发泄个人私愤,而是在为“天下虑”。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八:“养奇杰之才而特契出古者议能一节,以感悟当世,直是刺骨。”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①执事②: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③方有意于治,而范公④在相府,富公⑤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⑥为谏官,尹公⑦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⑧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⑨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⑩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11}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12}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13}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14}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15}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16}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17}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18}。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19},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遗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20}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年,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21},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22},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

①内翰:唐宋时称翰林为“内翰”,这里指欧阳修,他当时任翰林学士。②执事:侍从左右的办事人员,旧时书信用为表敬套语,意谓不敢直接致函对方,而由其执事转达。③天子:指宋仁宗赵祯。④范公:范仲淹,字希文。⑤富公:富弼,字彦国。庆历三年(1043)任枢密副使(全国军事副长官),分掌北方、西方边防军事。⑥余公:余靖,字安道。庆历三年(1043)为右正言(谏官)。蔡公:蔡襄,字君谟。庆历三年(1043)为秘书丞、知谏院。⑦尹公:指尹洙,字师鲁。庆历初年以太常丞知泾州(今甘肃泾川),又以右司谏知渭州(今甘肃陇西),并兼任泾原路经略部署。⑧毛发丝粟:喻细小平凡。⑨度(duó夺):忖度,估量。⑩忽忽:心绪愁乱的样子。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忽忽若有所亡。”{11}曩(nǎng囊上声)者:从前。{12}潸(shān删)然:流泪的样子。{13}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14}远方寒士:作者自指。{15}扳(pān攀)援:攀附援引。{16}痼(gù固):久病难治。{17}巉(chán蝉)刻斩绝:形容文辞锐利尖刻。{18}迫视:就近看。{19}仰揖让:形容文章的结构既有变化又严谨有序。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20}知其知我:意谓知道我是您的知己。其,指代作者苏洵自己。我,指代欧阳修。{21}同列者:地位相同的人。这里指一起读书的人。{22}兀(wù务)然端坐:形容读书时用心认真的神态。兀然,稳坐不动的样子。

苏洵的《嘉祐集》中收有写给欧阳修的书信共五封,本文是其中的第一封,故称“第一书”。苏洵上欧阳修书共有五篇,以第一篇最为知名。此书作于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当时作者由四川地方官张方平等人推举,携带了苏轼、苏辙二子一同上京赴试。他上书刚任翰林学士不久的欧阳修陈述渴慕之情,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荐引。此时苏洵乃一介布衣,而欧阳修早已名扬天下,位居显要,可见行文措辞颇为不易。然而这封信却毫无摇尾乞怜之状,苏洵写得洋洋洒洒,举重若轻,不卑不亢地推荐自己,既周详精细,又委婉得体。

文首从“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说起,列举叙述欧阳修等人的情况。既处处与自己道的成与未成、用世的进退出处有关,又时时映带出自己的慕望爱悦之情、汲汲求识之意。这样落笔一来可以避免在信一开始便作自我介绍或提出请求的唐突,使文意委婉而不露;二来在堂皇正大的议题中带出自己十年思贤养心的经历、感受,不仅气势阔大纵放,而且亲切自然;三来为以下对欧阳修的称许和希望得到他的赏识,作了很好的铺垫。

在铺垫充分以后,苏洵欲扬先抑,先排除已故的范仲淹、尹洙二公,又排除为天子宰相的富弼,以及远在千里之外、不便通言的余靖、蔡襄三公,最终点出只有欧阳公才是唯一“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的人,这既是上文纵论六人离合的归结,同时又是作者之所以要给欧阳修写这封信的一个重要原因——希望能得到欧阳修的荐引。

文章后一部分继承上文,因为有求于欧阳修,自然要说些恭维的好话。不过苏洵极有分寸,他先从欧阳修的文章入手,自称是“洵之知之特深”,博取好感,而后采取反复对比、映照、烘托,称赞孟子和韩愈的文章,与欧文并列比较,突出了欧文的委婉曲折,从容不迫。可以说是用迂回方式对欧阳修文章作了极高评价。

在推崇后,作者又提出誉人求“悦己”和“知我”的区别,自己以后者自居,虽然有自我表白的意思,但也很能反映出苏洵耿直无阿附之意的个性和行文运思的周密详备,无懈可击。信直到最后,才转入自我介绍的正题,将自己道之初成所经历的三个阶段写得十分精练概括,不仅真实可信,而且生动形象。末句,作者一方面用“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的自嘲来总结。以“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一语结束全文,再次点明写给目的,真是天衣无缝,手法何等高明!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苏文公文钞》卷三:“此书凡三段,一段历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己慕望之切;二段称欧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三段自叙平生经历,欲欧阳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气,何等风神!”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足,变且中起。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①,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②,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③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④,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⑤,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⑥。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⑦,公来于于⑧。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⑨。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⑩,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11},有庑{12}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注】

①正月朔旦:农历元旦。②欹(qī七):倾斜。③繄(yī衣):惟,是。④重(chóng从)足:叠足而立,恐惧不敢前进。屏(bǐng丙)息:不敢出大气。砧(zhēn针):古代腰斩时用的垫板。⑤祚:皇位。⑥垣:墙。此处引申为边境。⑦暨暨(jì既):果敢坚决的样子。⑧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⑨骈骈:繁茂的样子。⑩芃(péng朋)芃:茂密繁盛的样子。{11}严严:庄严肃穆的样子。{12}庑(wǔ武):大堂周围的廊屋。

张益州,益州(今四川成都市)太守张方平,字安道,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张方平于宋仁宗至和年间治蜀平乱,本文即以此为内容,通过对蜀人为张方平留像一事的缘起的记述,赞扬“约之以礼,驱之以法”的治民思想。

文章借与蜀人的对话,入手便直接点明侬智高将入寇的谣传所发生的时间地点,就弭乱、治蜀和留像三层,发表议论。首先指出,四川当时所面临的局势,“有乱将萌,无乱之形”的“将乱”状况,正是在这种百姓流离朝廷不安的形势下,文章借天子之口,有意渲染了处理这一事件的困难,而张方平“安坐于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可见张公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给人印象生动鲜明。

然后,作者就势转述张公对治蜀的看法,表现出张方平“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的内心,从而使人物的形象显得更加丰满更加充实。张公至蜀,“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仅用18个字,便将张方平处乱不惊,指挥若定的胆识和容貌展示无余。揭示了他何以能在短短的一年内使蜀境大安、人民相庆,以及为何受到百姓拥戴,乃至不顾他本人的反对而为他留像的真正原因。既然张方平厚待蜀人,那么他受到蜀人的拥戴和感恩以至留像纪念是很自然的。

这段文字记载了张方平治蜀弭乱的起因、经过和结局,简洁明了。但文章层层推进,波澜起伏,令人难忘。最后,作者用“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一语收束,笔力千钧。文章最后部分用诗的形式称扬张方平的政绩,作为全文的总结和补充,它首叙蜀乱,次言命师平乱,继写公宴其僚,妇子乐岁,末归结于感恩留像,层次分明,结构缜密,使人物形象丰满有力,事情有始有终。

后人评论

曾巩《苏明允哀辞》:“明允每于其穷达得丧,忧叹哀乐,念有所属,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于外,而用心于内者,未尝不在此也。”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①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②,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③,其祸蔓延,讫简公④,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⑤;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⑥,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⑦。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⑧桓公之手足邪?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⑨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⑩,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馀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馀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11}不足信也。

吾观史鳅{12},以不能进蘧伯玉{13}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14}。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注】

①攘:排斥。②竖刁:官为寺人,古代宫中供使唤的小臣。易牙:善烹调,烹子为羹以献桓公。开方:背亲以事桓公。③五公子争立:齐桓公有子十余人,得君位者五人。无诡立三月被杀,继位的有孝公(10年)、昭公(20年)、懿公(4年)、惠公(10年)。④简公:齐简公,公元前484年立,上距齐桓公之死约160年。⑤鲍叔:齐大臣,管仲本齐桓公之仇,因鲍叔力荐而被重用。⑥四凶:尧时浑敦、穷奇、梼杌、饕餮四人。相传是不服舜管理的四个部落首领,后皆被舜流放。⑦少正卯:春秋时鲁人,聚徒讲学。传说孔子任鲁司寇,三月即诛少正卯。⑧絷(zhí直):绊马的绳子。此处作动词,是指羁绊、束缚。⑨五伯:五霸。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以齐桓、晋文为最。⑩灵公之虐:晋灵公,晋文公的少子。暴虐,在位14年被杀。{11}诞谩:荒诞无稽,瞎说骗人。{12}史鳅(qiū秋):春秋时卫国大夫。死后不成礼,以尸谏,卫君闻之感悟,退弥子瑕而用蘧伯玉。{13}蘧(qú瞿)伯玉:名瑗,春秋时卫国的勇士。{14}萧何:汉初丞相。曹参:西汉开过功臣。萧何死后相位由曹参继任,一切遵照萧何原定制度治政,世称“萧规曹随”。

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著名的政治家,辅佐齐桓公富国强兵,使其成为春秋第一个霸主。后人对管仲虽有微词,看法不一,但是总体还是肯定了他的治国辅政功劳。苏洵这篇文章,却偏偏语出“妄言”,认为管仲并没有治理齐国的功劳,却有乱齐之过,因为他死前未能向桓公推荐能替代他的贤人,以致在他死后竖刁、易牙、开方三人搞乱了政局,造成齐国的大乱。

作者因此抓住管仲死前未能向桓公举贤自代的重大失误来展开文章。首段以简明扼要的语言摆出事实:管仲生前齐国大治,“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管仲死后“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突出了管仲生前死后齐国的不同局面,对照鲜明,发人深思,为下文的立论作了铺垫。而后明确提出自己的观点:“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再一次强调,管仲无治齐之功,却有乱齐之过。

在分析管仲的过错时,苏洵结合了桓公的为人来分析,剖析犀利,层层深入,特别是:“诛此三人,而其馀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语气斩截,强调了举贤自代才是根本的办法,非常有说服力。最后,作者又将笔触从齐国拓展到晋国,将齐晋两国进行横向比较。指出“仲之书”中所记述的管仲临死前所说的话是“其书诞谩不足信也”,认为是因为鲍叔牙、宾胥无的为人不足以拿国家相托付,才不向桓公推荐他们为相的,这也不能成为管仲不举贤自代的理由,难道堂堂齐国除此之外再无贤人了吗?

最后一段中,作者列举了史鳅、萧何的例子来反衬管仲。史鳅生前未能进贤退佞,深以为憾,临死之时吩咐儿子把他的尸体停放在窗下,进行“尸谏”,这就是文中所说的“身后之谏”。使得前来吊唁的卫灵公,能够及时地醒悟过来。而萧何,在去世之前及时推举了曹参代替自己,以后“萧规曹随”,使得西汉基业继续得到巩固。

在作了这样一系列的铺垫和例证以后,苏洵紧接上面的文意抒发议论:“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即大臣的用心,本来就该像史鳅、萧何那样临死也要为国家着想,可是管仲却没有做到。因此作者不由得不把矛头直接指向管仲:“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言下之意认为管仲不算贤者,因为他只悲哀自身之死,而没有担忧国家之衰。话虽说得含蓄,但针砭管仲之意还是十分明显的。

作为一篇评论历史人物的文章,本文避免了落入俗套的业绩评述,在观点上更是不蹈袭前人的陈说,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并加以论证。撇开其他功劳,仅仅着眼于宰相的责任,就管仲死前未能为桓公举贤自代这一点进行分析,使得文章视角独特,含义精深。对管仲的这一批评也算是切合情理,并非苛求,足见苏洵思维的缜密,凸现了“老苏史论遒劲详密”的特点。

后人评论

王昊在《苏洵传》中赞赏苏洵的政论文说:“文辞雄奇坚挺,笔势浩荡,雄辩滔滔,架构大开大合,纵横捭阖。”

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①,或拱②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③。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④,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⑤,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⑥,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⑦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以及于斧斤之,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⑧,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⑨。二峰者,庄栗刻峭⑩,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11}。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注】

①或蘖(niè聂)而殇:有的数木刚发芽就死掉了。蘖:树木的嫩芽,殇:未成年而死。②拱:指树有两手合围那般粗细。③斧斤之患:指树木被砍伐掉的祸害。斤:斧头。④汩(gǔ古)没:沉没。湍:急流。⑤(fén坟):水边,河边的高地。⑥野人:村野之人,农民。⑦数:指非人力所能及的偶然因素,即命运、气数。⑧魁岸:强壮高大的样子。踞肆:傲慢放肆,这里形容“中峰”神态高傲舒展。踞,同“倨”,傲慢。⑨服:佩服,这里用为使动,使……佩服。⑩庄栗:庄重谨敬。{11}岌(jí及)然:高耸的样子。阿附:曲从,迎合,依附。

苏洵的散文纵横捭阖,老练简洁,既有《战国策》的雄放,文兼《韩非子》的峭劲,为宋代文坛开了生面。他写文章力求“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踪”,敢于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本文中所写的木假山,乃是苏洵家中一个木雕的假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木假山记》就是由此生发感慨而作的。他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际,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情状,“疑其有数存乎其间”。反映了封建社会对人才的摧残,赞美一种巍然自立、刚直不阿的精神。

本文是篇绝妙的小品,托物寓意,小中见大。标题是“木假山记”,但作者并没有泛泛地交待木假山的制作经过,也没有刻意描绘其精美绝伦的雕刻艺术,而是借欣赏木假山,触景生情,写出了树木的不同命运:有的刚刚发芽就过早地死去;有的刚长到拱把粗便也过早地被砍伐摧折;有的有幸成材,又被采伐者随便剪除掉。而后展开想象,有“形”之木避过重重厄运被造成假山形状,供人欣赏,确属幸运。更有许许多多的大材,未被发现,却被“樵夫野人”砍去当柴烧掉。这样看来,树木要活下去、要成材是极难的,要逃脱厄运也是极难的。

至此,作者的复杂心情可见一斑,文章字面上是写树木,其实字字句句都在写人。在当时社会,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处在厄运之中,有多少有用人才被无端毁掉。偶尔有一个半个被“好事者”看中了,取用了,“强之以为山”,但也是被用来做成木假山式的装饰品,供人装饰其门面。借着树木的命运写当时的知识分子,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白申述,较之直写人的遭遇更为自然,更为含蓄感人。

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由写树木的遭遇,转向写木假山,借写木假山山峰的品格来写人的品格,表达自己对高尚情操的追求。“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作者敬爱的不单单是木假山的匠心独运的精美的雕刻艺术,而更在于爱山的中峰的“魁岸踞肆,意气端重”,爱其旁之二峰的“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爱其“岌然决无阿附意”的不卑不亢的姿态。这是作者傲岸不屈精神的体现,也是借物抒情的最好体现。

这篇《木假山记》,苏洵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遇,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一些社会情状,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体现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的秉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一篇佳作。

后人评论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二《跋子瞻木山诗》:“往尝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

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①至《涣》之六四②曰:“涣其群,元吉③。”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④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⑤。”

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尝见夫水与风乎?油然⑥而行,渊然⑦而留,渟洄⑧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⑨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⑩。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11}也,纡馀委蛇{12},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13}而知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14},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15},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16},{17}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18}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19}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20}。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惟吾兄可也。

【注】

①《易》:即《周易》,古代占筮用书,《六经》之一,又称《易经》。②《涣》之六四:《涣》,卦名。六四,爻(yáo摇)名。爻是组成八卦中的每一个卦的长短横道。③涣其群,元吉:这是六四爻辞的上段。④仲:兄弟中排行第二称仲。⑤唯:应答声。⑥油然:水流丰沛的样子。⑦渊然:水深而静止的样子。⑧渟(tíng亭)洄:水积聚而回旋的样子。⑨荡:洗涤。引申为清除、廓清。⑩水实形之:意谓水使无形之风变得有形了。风本无形状,但风吹动水面,在水面上形成了波纹,就可从中看到风的形状。之,指风。{11}大泽之陂(bēi悲):大湖沼的堤岸。泽,湖沼。陂,堤岸。{12}纡(yū迂)馀委蛇(wēiyí逶迤):曲折向前的样子。{13}蹙(cù促):收缩,密集。{14}縠(hú胡):绉纱一类的丝织品。{15}绸缪(chóumóu愁谋):紧密缠缚。{16}逆折:指逆流和水流转弯的折流。{17}(fén坟):这里指水波涌起的地方。{18}二物:指风与水。{19}无营:不刻意经营。{20}口实:话柄,谈话的资料。

说,是古代的一种文体,也叫“杂说”。苏涣是苏洵的二哥,本文是记述苏洵要把公群(苏涣原字“公群”)改为“文甫”这件事的。在讲述改字文甫的理由时,苏洵借题发挥,阐述了为文贵乎自然的文艺思想,即文中所说的“‘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比喻好文章的写作,就如风吹拂在水面上自然形成的波纹一样,乃兴会所至,自然形成,无意作文而成文,不求其工而自工,刻意去琢磨或者模仿都是不成的。这体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学观。

文中用“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比喻为作家创作文章的过程。水,好比是一个作家的生活积累、艺术素养和真实体验;而风,更像是作家的创作灵感和创作冲动。一个有艺术素养和生活积累的优秀作家,一旦触发了灵感,有了创作的冲动,就自然而然会写出具有真情实感且有艺术魅力的绝妙文章,犹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苏洵认为作家喜怒哀乐怨五情的自然流露,是文人写作时必须遵循的一条规律,所以他反对为文而造情,赞成“为情而造文”。这种崇尚平易自然的文风,提倡自然美的文学观点,对后人的文学创作意义深远。

此外,本文构思之巧妙、结构之缜密也是令人称道的。文章写的是为二哥苏涣改“字”的事,叙述范围本来很窄,可是作者却从读《易》写起,二哥名涣,原字公群,正好同《易?涣》之六四爻:“涣其群,元吉”有关;再同涣卦的象辞“风行水上涣”相联系,演绎出大段的对风水相遭的状态的描绘,自然而然地得出了“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的结论,隐喻了文贵自然的作文要领。最后从为文要领归结到“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的为人准则,暗暗点出为二哥改“字”的原因,是由于原来的字公群“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要为圣人担当消除朋党小人的重任。这使得全文上下贯通,一气呵成,从而造就了一篇匠心独具的美文。

后人评论

刘大槲评说此文:“极形容风水相遭之态,可与庄子言风比美,而其运词,却从《上林》《子虚》(司马相如的赋)得来。”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①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②。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③、属对④、声律⑤,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⑥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⑦,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⑧,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⑨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⑩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11}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12}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13}使冒顿{14},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注】

①先府君:犹言“先父”,此处指已死去的父亲。府君,汉代称太守为府君,后来成了子孙对自己父祖的敬称。②啖(dàn淡)我:给我吃。③句读(dòu逗):断句。④属对:古义指对对子。⑤声律:声韵和格律。⑥摧折:犹言“折节”,指改变过去废学的行为。⑦两制:宋代以翰林学士掌内制,以知制诰掌外制,并称“两制”。当时石昌言任知制诰,因此称“官两制”。⑧旆(pèi佩):旗帜。⑨折冲口舌:指外交上以善辩而取胜。⑩富公:富弼,北宋大臣,曾于庆历二年(1042)出使契丹。{11}介马:披上战甲的马。{12}怛(dá达)然:畏惧、惊恐的样子。{13}奉春君:娄敬,因建议刘邦入都关中有功,赐姓刘,封号奉春君。{14}冒顿(mòdú默毒):匈奴单于,姓挛提。秦二世元年(前209)杀父头曼自立,加强内部组织,建立军事政治制度,使匈奴空前强大。西汉初年,经常骚扰中原的边地。

本文是一篇赠序,作于嘉祐元年(1056)。石昌言名扬休,眉州人,与苏洵既是同乡又是亲戚。当时石昌言在京师任刑部员外郎、知制诰,和苏洵两人在京城得以相遇。后来石昌言将奉命出使北国,庆贺契丹国母生辰,苏洵于是写了这篇文章,为他送行。因为苏洵的父亲名序,为避家讳,不称序而改称引。

当时,北宋在北方的强大威胁就是契丹,在数次征战失败以后,北宋王朝长期对它采取输币纳款的屈辱妥协政策。石昌言出使敌国如何才能不辱使命,保持民族和国家的尊严呢?苏洵于是对他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既要委婉不使对方感到难堪,又要句句实用、中肯。

文章先是从叙旧情聊亲谊开始,两家是邻居又是亲戚。“从旁取枣栗啖我”,可见关系的融洽。后来昌言举进士,离乡在京做官,两人不再能经常见面,但一直互相关心。在苏洵“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时,“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闲笔,其实是为了说明两人关系非常亲密,相互之间十分信任,彼此说话可以推心置腹。

接下来,作者水到渠成地引入文章的正题:得知昌言要“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廷”,作者鼓励他“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希望他在外交上取胜回来。同时,作者将笔锋一转,举古今使臣出使的事为昌言示例,将文章深入一层。

契丹的骑兵马队经过,有的人“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吓得胆战心惊,“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苏洵用这些人的懦怯委婉地提醒昌言,决不可像这些人那样做出有损于国格的事。而西汉奉春君娄敬到匈奴后,经过仔细考察,识破了匈奴藏匿壮士、马匹的奸计,认为是“伏奇兵以争利”,匈奴不可击。而刘邦不听娄敬的劝告,出击匈奴,结果被匈奴围困在平城整整七日,险些丢了性命。这个例子又从另一角度建议昌言要谨慎小心,防范契丹的阴谋诡计。

两个事例一正一反,从两个方面向昌言作了嘱咐。那么,到底该持什么态度呢?作者最后掷地有声以孟子的话来激励昌言:“‘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也就是说,去见的是契丹王,更可以藐视他们,不要为契丹的虚张声势所吓倒,要长自己的志气和威风,要敢于“折冲口舌之间”,夺取外交上的胜利。苏洵的这番赠言,在当时无疑是很有见地的,表现了不畏强暴、大义凛然的爱国主义精神。

总的来说,文章的前半部分,行文如兄弟相对促膝谈心,情真意挚,真切动人。后半部分列举史实,分条剖析。结尾处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全文情理兼胜,文质俱佳。

后人评论

刘大槐评说此文:“波澜跌宕,极为老成,句调声响,中寂合节,几并昌黎。”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①,皆有职②乎车,而轼③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④乎,吾惧⑤汝之不外饰⑥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⑦马毙⑧,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⑨乎,吾知免矣。

【注】

①轮辐盖轸:古代车子的四种部件。轮,车轮。辐,辐条,车轮中凑集于中心毂(gǔ谷)的直木。盖,车盖,车上的帐篷。轸,车厢底部四面的横木。②职:职责,引申为“用处”的意思。③轼:车厢前供人凭倚的横木,其形如半框,有三面,古人用手俯按轼上表示敬意。④轼:此指苏轼。⑤惧:这里是担心的意思。⑥不外饰:指不注意外在行为的掩饰。⑦仆:向前跌倒。这里指车子翻倒。⑧毙:这里也是仆倒的意思。⑨辙:此指苏辙。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当时苏轼12岁、苏辙8岁。此时的苏洵经历了屡次考而不中的打击之后,心情郁结,于是借着二个儿子的名字缘由写了这篇文章,既有对儿子的谆谆教导和劝勉,亦有对仕途艰难、人生多磨难的感慨。

这篇短文很巧妙地借名字作发挥,对两个儿子进行了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诲。苏洵认为,车轮、车辐、车盖和车轸,都是车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轼,只是车前用作搭手的横木,没有它,虽然卖相会难看一点,但毕竟不要紧。所以大儿子取名“轼”。苏洵的小儿子性格平和,他为其取名“辙”。只因天下的车莫不循辙而行,虽然论功劳,车辙是没份的,但如果车翻马毙,也怪不到辙的头上。

由此可见,“知子莫若父”。苏洵是深知两个儿子的脾气性格的,虽然当时两个孩子都还很小,但是苏洵可能已经从两人的行为举止上预感到了两人将来的命运,因而写下此文加以告诫。

他知道“大苏”从小生性旷达,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于是就提醒他要放低身段,注意“外饰”。“轼乎,吾惧汝之外饰也”,故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对于沉静内敛的“小苏”,老苏取名为“辙”,“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适当“动辄由他”,自由洒脱,大可不必担心福祸。苏辙性格冲和淡泊,深沉不露,并能尽力王事,后果然位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天下的父母,总希望子女首先要学会生存,然后再寻求发展。其子苏轼的诗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讲的实际上也是这个道理。此外,纵观苏洵的一生的性情和遭遇,再来品读本文,更觉意味深长。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论此文说:“虽短不足百字,但隽永有味,情思婉转;语言凝练,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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