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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谁是瑜,谁是亮

战逸非出了机场,电视台的人派车来接,直接带他去见了总编室主任与那个明星真人秀节目的总导演。唐厄与湖南卫视的一个新晋女主持也在,两个人年龄相似,外貌匹衬,贴面热聊的样子宛若情侣亲密。

领导慈眉善目,一副内庄外儒的学究气质,导演看上去就心思活络,一点不像他自己标榜的那种“艺术家”。几个人坐一起吃宵夜,不侃娱乐八卦,只聊时事政治,战逸非听得无聊透顶,低头玩起了手机。

打开手机相册,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旁落妹妹之手,留下了许多女孩的自拍,一连看了几张,全是鼓腮、瞪眼、嘟嘴的非主流,战逸非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打算全部删除。

然后他就看见了与先前风格截然不同的一张照片。

该是公关部的例会,也该是偷拍的。

方馥浓一身骚包粉红,叼着烟,坐在办公桌上给属下们开会。

第二张像是被偷怕的人发现了偷拍者,粉红男人转脸正视镜头,眼神浮浪,还撅起嘴唇抛了个吻。

战逸非真的笑了,两张照片看得他心情极好,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人在哪里。

唐厄咳了一声,趁人不备朝一直入不了戏的战总瞪了一眼。

就像被监考老师抓包的考生,战逸非有些悻悻地收起手机,又把注意力投回了餐桌上。他烦透了这种无休无止的饮宴应酬,澳洲留学几年,虽没学进多少企业管理的知识,但有一个理念深入骨髓——外国人喜欢直来直往,行则行,不行则止,他们不爱环桌而坐,夸夸其谈,酒过几巡了还没正式进入主题。

实在忍不了了就单刀直入,战逸非又一次提及如何与地方卫视合作,可这几个资深媒体人太极打得漂亮,笑着给他斟满了酒杯:“今儿只喝酒,只交朋友,不谈工作上的没劲事情。”

一再被人搪塞,战逸非不高兴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工作怎么就没劲了?应酬你们这些人才没劲!

唐厄朝情人靠过去,悄悄在桌子底下伸手,拧了一把他的屁股。

导演总算看出了对方的不耐烦,朝着唐厄露出谄媚一笑:“小唐啊,这个节目收视率怎么样还得看你,我们去请过莹姐,可莹姐提了要求,如果不能和你在节目里传绯闻,这节目她就不上了。”

这个“莹姐”绝对是天后级,一部电影就红遍了东南亚,随后“演而优则唱”,一直红了二十年。前不久刚刚高调过了她四十岁的生日,明星大腕纷纷捧场,记者粉丝也齐齐助兴,说是普天同庆亦不为过。莹姐身材惹火童颜不老,不过网传她改过身份证,真实年龄已经过了五旬。

即使红了二十年的天后也怕被后浪拍死在娱乐圈的沙滩上,除了要靠当红“小鲜肉”替自己炒作,莹姐提出这个要求显然还有更深层的意思,她演艺生涯的巅峰是武则天,而今看见这“难得莲花似六郎”的唐厄就难免要入戏。

提及那个女明星,唐厄嘴上一口一个“女神”“前辈”,其实内心也嫌弃得要死,别说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就是感兴趣也犯不上和这样一个结婚离婚数度的老女人传绯闻,但他演技最好的时候就是面对厌恶的人还能笑脸相迎——这点还得多谢方馥浓。

反正这个绯闻一旦传起来,被群起围攻“老牛吃嫩草”的一定是那个女人,自己的人气只增不减。

“莹姐一直是我的女神,作为晚辈,实在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她讨教,只是……”唐厄刻意顿了顿,转脸去看战逸非,一脸邀功似的得意。

战逸非没接话,也不知道怎么接,倒是节目总导演深谙其中原委,当即表示,现在的娱乐节目为了迎合观众喜好只得流于趣味,他们只是希望唐厄配合炒作,不需要真的发生什么。

“小唐你就答应吧!”那个新晋女主持疯疯癫癫喊起来,不愧是一出道就被诟病“胸大无脑”,“咱们是闺蜜,你怎么也不能抛开你的闺蜜去浙视啊!”

唐厄不回答,只是一味好看地笑,他很享受这种被人哄抢争执之感,好像以往的遭遇都为了今日的扬眉吐气。

合作没谈成,也没谈不成,中国人的办事风格就是前戏做足,射不射看钱、看权、看人情。宵夜结束,托尼开车过来接俩人回酒店。唐厄戴着眼镜先往停车的地方走,没走几步又转回头去牵战逸非的手,唐厄表现得十分主动,战逸非马马虎虎迎合一下。

战逸非靠在车后座上,半闭着眼睛,排遣这些天的疲累。

唐厄今天出奇地有兴致,侧脸看着情人的俊俏轮廓,一翻身就坐在了他的身上。

干我吧。

宽大的SUV太适合情侣苟合,他用下身使劲蹭他,咬他的脸颊与嘴唇:“干我啊。”

战逸非没反应,只是借着不断扑入车厢的灯火凝神注视唐厄的脸。

什么东西吹过了那都是皇帝的新衣,一群人竭力鼓吹营造氛围,另一群人就深怕落于人后惹人耻笑,文学、艺术、一个杂种的皮囊乃至被菜场大妈围抢的白菜都有被过分高估的可能。

唐厄能火成这样,与他的公关团队也密不可分。无论是天涯猫扑,还是豆瓣微博,唐厄从来不被定义为“演技派”,这就让他那些糟糕的表演有了不被指责的借口。网络公关竭力给他编段子、造声势,一笑而过的人们渐渐记住一句话:有这样一副皮囊的人你还要求他有演技是不是贪心不足?

话糙理不糙,唐厄确实好看。战逸非细细审视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轮廓,这张脸的确是好看的。

“太累了吗?”唐厄仍然坐在战逸非的腿上不肯下来,与他脸贴脸地说话,“那我们回酒店再说,你别动,我来伺候你。”

这个男孩笑起来牙齿好白,眼睛明亮,任谁都没法对这张脸发火。

“小唐,你很漂亮。”

漂亮这话唐厄打小就听,听得腻歪,可战逸非却从没这么认真地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你很漂亮,这么夸一个男人也许不合适,但你真的很漂亮。”现出少有的温柔倦容,战逸非轻轻抚摸唐厄的脸,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可你想没想过,你本可以在你最漂亮的年纪去做一些更漂亮的事情,让自己活得也漂亮一些?”

唐厄微微一愣,战逸非的话让他不太高兴,快速反应回击道:“我不觉得我现在有什么不漂亮的,那些傻乎乎的粉丝光是看见我就又哭又笑,又跳又叫,我收到的礼物数都数不尽,扔都来不及。还有,刚才电视台那些人,你也看出他们对我有多巴结,多尊敬。只要我愿意,一转身就可以接十几个千万级别的代言,这个社会人们对‘成功’对‘漂亮’的定义不就是这样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更漂亮了?”

“娱乐圈漂亮的男孩太多了,你的粉丝可以很专一,也可以明天就为了一个新人抛弃你。而电视台那些人根本就是利用你,他们的巴结与尊敬只在于你可以给他们带来收视率,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前途与发展,为了收视率他们同样可以毁了你——”

“你这是危言耸听!你最近心不在焉,以为我没发现?”

战逸非适时闭嘴,对牛弹琴般的争执挺没意思,他想了想说:“小唐,我有一个建议……送你的房子我不会要回,但可以算作你对觅雅的投资,而我给你对应的股份。这样一来你每年不仅可以拿到相当比例的分红,等到觅雅上市那天,你还会获得非常可观的、乃至百倍以上的回报。”

唐厄算不过来这笔账,沉着脸不说话。

战逸非向唐厄讲了讲觅雅的发展规划,当然也是掐头去尾,粉饰不少:“我是想募集资金,但却不是求你。我希望你眼光放长远一点,一个人的好时辰太短了,没人只靠一副漂亮皮相就吃一辈子。”

这话三分出自真情,其余来自假意。

果不其然近墨者黑,跟方馥浓混久了,说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能说出这样的话战逸非自己都没想到,觅雅能不能上市照目前的形势看来绝不容易,可他在诓他,还诓得那么真情实意,那么天理昭彰。

他现在需要一大笔钱,这样即使替方馥浓还了债,觅雅的营运也不会陷入僵局。

唐厄花钱大手大脚,虽没多少积蓄却有些不劳而获的不动产。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乍听之下好像不亏,但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托尼替唐厄打理个人事务这么些年,也觉得这家伙理财头脑基本没有,坐吃山空,这么恣意消费自己的美貌总不是个事儿。托尼比唐厄多了个心眼,榕星集团毕竟发展了那么多年,一度也是省级纳税大户,现在面临的转型困境他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再怎么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壮,总是好过刚刚起步的觅雅。

趁着红灯停了车,托尼回头看了后座上两个男人一眼,笑嘻嘻插了句话:“战总,咱么小唐也不差钱,如果他答应了主要还是为了支持你的事业。觅雅本来就是榕星的子公司,你看是不是这么着?等湖南卫视的事情谈妥,我和小唐抽空跟你去一趟江苏,咱们实地看一看,投资榕星也一样嘛!”

听这意思是嫌弃觅雅没前途,狮口一开便想要榕星的股份。战逸非心里冷笑:柿子拣熟的摘,这奴才倒比主子精。

经对方一提醒,战逸非倒想了起来,自己手里还有这么点东西。

他确实有一部分榕星集团的股份,但不多,还多不过战圆圆。这些股份不是来自父亲战榕,而是来自死去的哥哥战逸文。战博对这儿子似乎还处于评估阶段,一直都没真正认可。

即使觅雅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动这些股份,因为从哥哥留给自己那天开始,他就把这笔钱算在了侄子战喆的名下。薛彤这个挥金如土的妈妈不太靠谱,他打算等侄子长大了就交给他本人。

然而现在顾不得了,战逸非点了点头:“好,等这里的事情谈妥,你跟我回一次老家。”

听见情人许诺,唐厄稍松了口气,这么大的决定一时半刻他做不了,跟着战逸非出去玩一次也好。车子重新启动,他又倾身靠过去,贴着战逸非的脸亲了又亲。

一辆不起眼的金杯一直跟着他们的车,车上的娱记是被电视台叫过来的,拍到了唐厄上车前与战逸非接了吻,还等着再拍他们下车时的亲密画面。

过两天各大媒体铺天盖地就能看到一条新闻:《唐厄再传断背疑云:密会神秘帅哥贴面拥吻》。

把唐厄推上风口浪尖,那档明星真人秀节目自然也未播先火了。

方馥浓清醒的时间并不太长,只微微睁开眼睛,跟滕云讲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要烟,第二句是问战逸非去哪儿了?

胸口如同炸了一团火,要烟是他想看看自己的肺还在不在,问战逸非去哪儿了是他刚才真的认错了人。

入夜后的医院总是带些鬼气森森,夏不燥热,冬不降雪,只有一股阴湿气息不住往人毛孔里侵。一旁的叶浣君已经鼾声四起,护工也打着盹地开小差,滕云与许见欧一起在病房里守夜,直到护工一觉眯醒才离开医院大楼,上了他们那辆奥迪车。

这会儿夜色浓得很,一眼望去人少车稀,路况好,车开得也顺。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滕云突然开口:“过两天去看看你爸妈,把后座上那点东西带给他们。”

副驾驶座上的许见欧撇过头,瞧了瞧,两只茶叶礼盒,里头装的是千元一两的大红袍。这在茶叶里也算是奢品了,许爸自己都不常喝。

许见欧问他哪里来的,滕云说:“供应商送的,如果你爸喜欢,就让那人再拿些过来。”

许见欧听了这话隐隐有些不安,回头又看那要近万元的茶叶礼盒,忍不住又问:“只送了茶叶吗?”

滕云专心致志地驾驶,目不旁视,只是动了动嘴唇:“那回家的时候问问你妈,看看她喜欢什么。”

“滕云。”许见欧脸色郑重,说,“收回扣这种事情你最好别做。”

“这话不对吧。”滕云转过脸看了情人一眼,也许是因为矫正了视力,很多时候这个男人的眼睛都亮如明镜,照得人心虚,“为什么在医院里的时候,你让我拿药代的回扣,这会儿反倒不准了?”

“因为医生拿药代的回扣,本来就是行业潜规则,药是外国药厂的好药,用谁家的都一样,人人都这样,所以收了也就收了。但你现在处于这么个采购的职位,公司上下就你一个人,多少双发红的眼睛盯着你。那些供应商也比你精明,一旦你最后没达成他们的愿望,他们马上就能卖了你,你这是利用职权非法侵占,稍有不慎就会坐牢的!”

面对许见欧的忧心忡忡,滕云不仅不以为然,还有些恼对方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不精明”。他敷衍地回答:“你家里人都是知识分子,你自己的工作也在文化艺术界,不太了解商场上的‘约定俗成’,这不怪你。”

后视镜里看见有辆车一直探头探脑地做出超车状,跃跃欲试了几回之后,忽地逼近滕云的奥迪,一个抢道就超了过去。

脸上露出斗狠的表情,滕云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试图把失去的位置抢回来。可前面那辆车虽比不上奥迪的配置,车主倒是会钻空子。奥迪车里的滕云连试两次都铩羽而回,反倒被对方甩远了,他极不满意地骂了声:“妈的!”

这句话不亚于唾了口浓痰在地上。

许见欧惊愕不已,旋即立刻明白过来,自己自怨自艾地舔舐伤口太久了,完全无视了情人的改变。

“滕云,我们得谈谈。”

“谈什么?”滕云没停车,依然踩着油门风驰电掣,“很晚了,你明天不是要进电视台吗?我明天也要上班呢。”

许见欧突然伸手去抢滕云的方向盘,两个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纠缠了十余秒,奥迪东歪西拐险些失控,最后不得被迫停在了路边。

车一停,驾驶座上的男人就动了火气,仿佛憋抑已久的熔岩一般,彻底爆发了。

“我他妈不想跟你谈!”猛地捶了一把方向盘,滕云吼出声,极度的愤怒让本来英俊的脸孔显得十分扭曲,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我想跟你谈的时候,你一句话就让我闭嘴!为什么你对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视而不见,却惦念一个根本不在乎你的混蛋十来年!”

“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样的指控让许见欧觉得莫名其妙,仔细回忆一番,知道是不该在医院里落那一场泪。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为你的身体哭过吗?没有!你工作被新人抢了,你为你的事业哭过吗?没有!我被你爹妈瞧不起,他们屡次施压让我滚蛋,你又有没有为我哭过?也没有!可这会儿方馥浓在床上半死不活了,你倒哭了。十多年前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在为他哭,没想到十多年后一点长进也没有。你哭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男人他妈的还没死呢!”

这个男人简直不是滕云。他认识的滕云从来不会甩出这些粗话,滕博士是彬彬有礼的,滕医生是温润隐忍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眼眶血红、形容糟糕的男人。

“不是的……”许见欧摇头,试图解释,“不是为了方馥浓,至少不全是……你不明白……”

“那你到底哭什么?”滕云冷笑一声,松开紧攥的拳头,“你想让我相信,你的眼泪里没有一点是为了旧日情人?”

这个问题噎得许见欧答不上来。他不指望情人能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百感交集,也不便说。

他不能告诉滕云,自己委身给蒲少彬换来了电视主播的位置,可现在却感到懊悔、愧疚与恶心。他同样不能告诉滕云,这么些年来他对方馥浓确实不甘心,可那份不甘心并不仅仅只与爱情挂钩。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至少……至少不是你想的这样……”许见欧眼里噙着一点泪,态度倒是不软,“我说过你与方馥浓的区别就是君子与小人之分,没人会弃君子而求小——”

“够了!”粗暴地打断了对方,滕云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了先前的暴戾气息,变得尤为苦涩与无奈,“这个世界对待‘君子’与‘蠢货’根本不分厚薄,所有人都更向往‘小人’,包括你。”

抬手抹了把几乎灼伤自己的泪,这个男人终于倦于延续这样的争吵,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最近他的工作量不小,不到八个小时就有一场重要的会议要开,紧接着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要见。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向来没有交集的战榕主动提出要与自己“聊聊”,而且对方摆明了说不是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工作会晤,只是朋友间的“聊聊”。事实上战逸非掌权以后,这位战二叔已经在公司里处于半隐身状态,他主动放权,不管事亦不表态,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这个公司只有一个“战总”。

就这样一个城府深得瞧不见底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好聊的?

“唐厄欠你的我会连本带利地问他讨回来,还有战逸非。”滕云把手放到了方向盘上,再也没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许见欧,“至于方馥浓,我认识他比你久得多,他有多少能耐我比你清楚,他不是完美无缺,更不是无所不能,作奸犯科获得的成就没你们想得那么稀奇。谁是瑜,谁是亮,这事儿还没定论,我会证明给你、给你妈、给所有人看,我滕云从来都没输过他方馥浓!”

许见欧解开了安全带,做出要下车的样子。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很难打到车的。”滕云停了停,面孔显得格外冷峻,“我劝你还是坐好吧。”

许见欧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下车。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驾驶座上的男人将车载音响打开,很快车内就被一个非常清柔悦耳的男声充斥:

“你是否已经戴上了耳机,在彻夜吹抚的微风中,聆听美妙的音乐,倾诉久未吐露的衷肠……”

滕云那时候就像最腼腆又最狂热的粉丝,他不擅以花言巧语倾诉衷肠,却悄悄录下了恋人所有的节目,一遍一遍,百听不厌。

“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整,很高兴又和大家相遇在电波之中,我是本档的主播见欧……”

许见欧闭上眼睛,这个声音如此飘渺遥远,宛若空谷回音,宛若隔世呼唤。

他不认识滕云了。

他不认识自己了。

开胸手术过后才五天,方馥浓就下床走动了。原定是七到九天拆线,医生建议他在医院里住上至少两星期,可他不乐意。

他这么多年没一晚上睡觉超过四个小时,这会儿倒把生命都浪费在了医院里。

手术结束,清醒过后,方馥浓住院的日子里,每天都会收到一束鲜花。玫瑰、百合、绿掌,花不重样,包束得极富美感,极致豪华。而每次留下的卡片都来自同一个人。

护士小姐把一束花拿进来,问了也白搭,只会回答是快递送来的,人已经走了。方馥浓示意对方将花束插进床头的瓷瓶,这回他不用取出卡片也知道,依然没一句完整的祝福语,只龙飞凤舞地签了一个“李”字。

字体大气漂亮,隐隐还有点眼熟。

方馥浓自己的字也漂亮,但得他写字的时候上心才行,多数时候就是狂草,看不懂。

滕云与战圆圆一同来医院看他,方馥浓笑了:“滕主管,这会儿可是上班时间。”

“不能再叫‘滕主管’了,得叫‘滕总’。”战圆圆走上来,一屁股挨着方馥浓坐在床上,望着他特别眼含秋水地笑,“研发中心的法国爷爷忽然一声不吭地离职了,二叔让滕云哥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事儿还没跟我哥说呢,不过我哥也不会有意见的。”

方馥浓朝滕云投去一眼,一脸狐疑:“你?”

“我本来也想推辞,老实说我入行的时间不长,也担心这么个职位我胜任不了。但是战总说我们本来在法国那儿就有科研中心,上海这边更多只是起到沟通传接的作用……”恰到好处停顿一下,滕云大大方方回视方馥浓,笑了笑,“战总给的薪水本来就过了,我这回也是调职不调薪,怎么?你还怕我做不好?”

“当然不是。”方馥浓这会儿胸口还疼,稍动一动就咳得弱柳扶风,如同一个痨病鬼。

也就不多想了。

朝滕云使了个再明显不过的眼色,战圆圆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纸片,递给了方馥浓:“喏,给!”

方馥浓接在手里,看了看,只觉得捏着纸片的指尖被烫了一下。

战圆圆递过来的是一张三千多万的支票,方馥浓知道战家最近生意不太顺,这笔钱怎么也不可能是战博给女儿的零花钱。

“你哪儿来的钱?”

“我托二叔替我把我那部分榕星的股份全折了现。”战圆圆挺了挺干瘪的小胸膛,特别自豪地表示,“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你拿去还债吧,别客气,不催你还。”

方馥浓脸上现出疑色:“这是……你哥的意思?”

“不是啊,是我自己的意思。”战圆圆实话实说,绷着脸抱怨,“我哥那人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个时候还带着那个唐厄游山玩水,他前天都把唐厄带回老家去了,被几个远方亲戚看见传了闲话,差点把我奶奶给活活气死!”顿了顿,她补上一句,“欸,方馥浓,你说是不是?”

烫在指尖上的那一下烫进了心口,方馥浓皱眉,轻斥了一声战圆圆:“别没大没小,叫哥哥。”

“不行!”小姑娘瞪圆了眼睛,立即煞有介事地反驳,“我不能再叫你馥浓哥了,我怎么能叫你‘哥’了?这样是乱伦!”

滕云在一旁轻轻笑出了声:“你们差了近一轮,叫‘哥哥’理所应当,怎么是乱伦呢?”

“怎么不是?谁管自己未来的老公叫‘哥哥’呀,这不是乱伦是什么?”趁着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都没回过神来,战圆圆笑眯眯地把脸往方馥浓肩头凑了凑,特满足地说下去,“榕星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是我爸给我的嫁妆,给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个你拿回去,我收不起。”方馥浓搡了一把战圆圆,把支票塞回她手里。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丝毫不给对方留面子。

“你别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绝我呀,我好歹是个姑娘家,滕云哥还看着呢!”战圆圆讪皮讪脸地笑起来,一点儿不像个姑娘家,倒像个坏坯子、二流子,她用肩膀蹭蹭方馥浓,“咱们……再商量商量?”

方馥浓斩钉截铁:“不,不喜欢。”

玩咖大多有信条:和小女孩调情既没意思,也没品格。

方馥浓自认不算玩咖,他不怎么热衷于草草艳遇、夜夜笙歌,不过不热衷不代表不会、不擅长,事实上如果对方段位高一些,他还挺愿意与她逢场作戏,仗着英俊单刀直入地撞杯搭讪,或者见不同的鱼撒不同的饵,欲擒故纵地互相娱乐。

人活这世上,这点娱乐精神得有。

但唯独战圆圆不行,说不上来什么理由,反正铁定不行。

战圆圆急了:“你要不喜欢我,我就只能告诉我哥去!”

“告诉你哥干什么?!”一口气卡在胸口,方馥浓连着咳了几声。

“赐婚啊。古时候皇帝嫁公主不都是赐婚吗?”

“别跟你哥说这些……”这丫头的胡搅蛮缠让方馥浓的伤口又疼了,他又咳两声,皱着眉头,挥手把战圆圆往门外赶。

“不说也可以,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得讲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否则我不接受!”战圆圆更急了,伸手去掏包里的小镜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难道是嫌我长得难看吗?”

还没等屋里两个男人发话,她就自顾自嚷开了——

“我长得难看吗?不难看啊。”战圆圆自问自答,望眼欲穿般紧盯化妆镜不放,还不时拢一拢鬓发,“对呀,不难看,我觉得我挺好看的嘛!”

“对,就是这个原因。”方馥浓不能任这丫头胡乱相思,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古有陈圆圆,今有高圆圆,所有叫圆圆的人里就数你最难看,叫我怎么喜欢你?”

哪个女孩都不愿被人点着鼻子骂难看。战圆圆果然生气了,可一张脸还没虎多久,她又笑了。

“你激我没用,我确定了,我就是喜欢你。”不只齁死人地笑了,还凑头过来在方馥浓脸上亲了一口,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公主不都喜欢骑士吗?你就像骑士一样,你守护我哥,也守护我。”

明眸善睐,一咧一嘴的瓠犀齿,少女的心思也在这明晃晃的笑容里一览无余——一分仰慕,两分憧憬,其余的七分都是实打实的喜欢。

眼见方馥浓从未这般无可奈何,滕云忍不住笑着打圆场:“圆圆,你不是说下午要去见广告公司,趁午休才溜过来的吗?”

“哦!对!我还有正事儿呢。”战圆圆挠了挠脸皮,又是那讪皮讪脸一个笑,冲病床上的男人挥了挥手,“我先走了……方馥浓,你记得考虑一下……一定考虑一下啊!”

如同跑脱了一只闹嘴的麻雀,女孩一走,顿时清净不少。而这一清净,病房也显得堂高壁素,晌午的阳光在窗口徘徊,床头的玫瑰开得正艳。

方馥浓又问滕云要烟,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扔给了他。

利群。四十五一包的硬阳光。

“你也抽烟了?”

“我不抽。可我发现,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好懂也不好懂,有的时候你掏心掏肺,对方压根不放心上,可有的时候你递一根烟、敬一杯酒,两个陌生人就拉近了距离。”滕云笑笑。烟虽递了过去,还是得说两句劝谏的话,“你刚动过肺部手术,现在就抽烟,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方馥浓没答话,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头嗅了嗅,接着咬进嘴里。

“你这是假烟,利群的烟丝带点中药味。”

滕云倒也没多感慨世风日下,烟草专卖店里竟然良莠不齐,混杂假烟。他见方馥浓朝自己做了个点火的手势,立即心领神会,掏出打火机替他把烟点了上。

方馥浓吸了一口,将烟雾在喉咙口里含了一会儿才吐出,说:“还好,还凑合。”

咳了两声,烟挺凶。

滕云摇了摇头,责怪他:“我敢说你再这样瞎折腾,肯定活不过四十,你信不信我这句话?”

“我信。”咳得确实有些狠了,方馥浓自己倒不介意,气息迂回地笑笑,“可我也敢说,我这四十年肯定比别人八十年还精彩,你又信不信我这句话?”

“当然也信。”滕云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建议我多留两星期。”

“那你就安心留着,公司里的事情不劳你操心,战总、薛彤还有几个部门经理都会看着,我也会尽力而为。”

“我不操心觅雅,人老板都不操心,我瞎起劲什么?”这话明显透着酸,方馥浓也不遮掩自己的情绪,“你要不替我打个申请,把这病房换成双人间,还得是那种男女混宿的,跟大学寝室一样。”停一停,又皮厚地补上一句,“我想开了,难得有闲时间,不如用来谈谈恋爱。”

滕云知道他酸的什么,却故意不点破,揶揄说:“何必换病房那么麻烦,刚才出去的那个不就是现成的?”

“你说战圆圆?”方馥浓忙摇头,“她不行,小丫头片子。”

“你这人风流债太多了。这花儿没准儿也是出自你哪个今非昔比的老相好,特意回来要你还债。”滕云把视线移向床头那丛怒放的玫瑰上,花密叶疏,开得真是漂亮,“说起来,你们复旦有男女混宿的寝室?”

“有啊,留学生公寓。我大四的时候找过几个外国妞,还在里头住过一阵子。”

滕云诧异:“那些年你不就只有一个李卉吗,什么时候还那么放纵过?我居然都不知道。”

不得不说,学校对留学生的待遇远胜普通人,留学生楼里不止有空调、电视、运动器材,还有丰乳肥臀与金发碧眼。那个时候李卉急于让这段恋情修成正果,屡屡向男友讨要婚书,可方馥浓打从开始就没打算让婚姻束缚自己。

两个人没冷战,没热战,不提分手,不提未来,就这么平淡如水地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方馥浓花开多处,翘课出国,不仅见识了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后来还掌握了三四门不同国家的外语。

因为李卉的一句话,方馥浓最终觉得这个女人还是该娶。

她说,我不怪你,如果换作别人这么出轨,我一定不能容忍。因为别人一定是好色,可你不是,你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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