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绛身上确实透出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惫,若是一般情况,敌人处于弱势,正该趁他病要他命。
哪怕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另外任何一位魔祖,现场这四位化神巅峰领着其他人都可以冒险一试。
但顾绛不一样,从这世间只有一个封寒缨修炼“血月影”就能看出,他还有能力掌控自己的魔气,还没有开始衰弱。
之前,太虚门洛声的隐翅蝶发现了林子里凭空冒出的浓郁灵雾,他便仔细探查过这里的地脉。
刀山剑林封闭两千年,地底灵脉要维持住剑林内的兵器,灵气已经所剩无几了,这里再坚持个五百年就会彻底坍塌。
灵气大部分都聚拢在剑林内,刀山亦是如此。
溪流上凭空冒出的浓郁灵气只可能来自面前这位魔祖,他的魔气正在被消融。
洛声的目光在他和怀里那名云笈宗弟子身上转一圈,那名女弟子的血对顾绛的作用可能远不止余摇清向他汇报的那般。
他和几名化神巅峰的修士交换了个眼神,大家都收起了法器。
剑林上方,红叶剑光屏障呜一声收回,安淮扛着昏睡的萧灵御剑而出。落到山崖上后,将萧灵倚靠到一块岩石旁。
颜异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蚌液读取灵台记忆,之前他们投入萧灵的神识,萧灵在死寂深渊底下那段经历,虽是被蛊惑无意识为之,但她放出朱厌这种血戾凶兽,实在不太光彩。
朱厌神识寄生在萧灵灵台,看如今这情况,想必顾绛已经将朱厌的神识拽在手里了。
读取出的信息必定牵扯到云笈宗内部之事,颜异实在不想将云笈宗门内事宜摊开在其他门派面前。
“大长老,你再犹豫下去,会让人误会你是不是想要纵容这样一只凶兽?”聂音之好整以暇道。
颜异身为云笈宗太上长老,很少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一个云笈宗出来的小辈,不过他看上去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
颜异从芥子里取出玄蚌液,放到地面上。
顾绛眯起眼睛,遗留在萧灵梦境里的那一缕神识,硬生生将朱厌的神识从萧灵灵台里拔出来,捏散了他的神识,扔进那大盘子里。
兀自沉浸在美梦中的人终于被这番大动静惊动,萧灵在梦中一脚踩空,猛地惊醒了。
山崖上浮出白雾,雾气中,所有画面如水似的流淌出来。
朱厌的神识记忆可就精彩多了,从他踏出死寂深渊后,他染指过太多人的灵台,每一个被他染指过的灵台都是一个视角,都有一两幅记忆碎片。
零散细碎,蚌液蒸腾起的雾越扩越大,满天都是飘飞的画面和交织在一起的声响,每一幅画面里都有人惨死、哭嚎、咒骂,惊雷一样在这座悬崖上荡开,让周边耳聪目明的修士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朱厌还没疯,只能说是他天赋异禀。
萧灵被四面八方刺耳的尖叫吓得一抖,小白鸟在她肩头炸了毛,黑豆似的小眼睛惊慌失措地在无数的画面上打转。
她被迫看到太多绝望又愤怒的人,萧灵对上一个小男孩绝望的眼睛,他抱着脑袋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被一群人暴打,母亲被人拖着往外拽。
萧灵慌忙抓住小白鸟,将它挡在手心里,看不见画面,却不能阻止钻入耳中的惨叫。
在散落四周的景象碎片上,众人看到了因他扭打起来的小孩,天真稚嫩的面容被凶狠残暴取代,看到了因他而起的两村纷争,他每到一处,都能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这些凡尘里的蝼蚁争斗,很难上达仙门,从未接触过修士的贩夫走卒又哪里会知道,他一时的激愤打杀并不是出自他本心。
除非仙人主动垂眸下视,大多数的时候,守护苍生的仙门都太过遥不可及。就连凶兽想要跨越重重屏障,入侵仙山都十分困难。
直到仙山里有人主动回应了他。
在场的两位云笈宗女弟子,一位召来魔祖,一位召来凶兽,众人看颜异的目光几乎叫他恨不得当场劈开个地缝钻进去。
朱厌庞杂的记忆图景散去,最后只剩下在云笈宗仙山内的。哭嚎声一下子少了,蚌雾收拢,修士的心性自然比凡人强上许多,但朱厌依然影响到了不少弟子,那一段时间云笈宗内的浮躁气息在场的几位长老都深有体会。
“啾啾。”
这声鸟啼不是从萧灵手里传出来的,而是从朱厌的神识记忆里。
画面里,萧灵站在阁楼上,对下方仰头望着她的孟津说道:“孟师弟,你方才在前殿说的那些……关于聂音之放纸鸢这些事,可以再同我说说吗,我想听。”
青松上的人听到自己名字,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朝蚌雾看去。
雾气里,孟津双眼被聂音之划瞎,面上带着银色面具,若想视物只能神识外放,他的神识看到灵灵师姐的第一眼,就被朱厌趁虚而入,窜上灵台。
孟津提起聂音之时,那下半张脸绷得极紧,几乎是磨着牙花子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要生啖其肉。听得旁边的当事人都忍不住揉揉耳朵,没心没肺地嘀咕,“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怎么这么难听呢。”
随即耳边传来顾绛慵懒的声线,低声喊道:“聂音之。”
聂音之被他这一声喊得缩起脖子,耳心里发痒,转头看他一眼,肯定道:“看来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顾绛笑了一声,又贴到她耳边喊了一声,“聂音之。”
聂音之把顾绛推开几分,“行了行了,别喊了,我知道自己名字很好听了。”
蚌雾记忆里,孟津走后,朱厌讨人嫌地说道:“你那孟师弟现在有多恨聂音之你也看得出来吧?你却还让他事无巨细地回想聂音之的事,讲与你听。萧灵,你比我还擅长折磨人心。”
萧灵怔怔地坐在窗前,并未理会他的话。
孟津那满肚子的怨恨不用朱厌煽风点火,都能烧得他不管不顾,私自动用云笈宗的护山大阵,朱厌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在云笈宗最先染指的两个修士,一是孟津,另一个便是荆重山。
几个不同视角的记忆图景散布在蚌雾里。
从萧灵灵台里看不到的记忆,从荆重山的视角,完完整整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萧灵听到白英那百灵鸟似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叫道:“师尊,需要我做什么啊?”
她的手一抖,被团住多时的小白鸟从她指缝里挣扎出来,奄奄一息地眨着眼。
萧灵看到自己坐进药池里,服过断神丹后陷入昏睡,兴高采烈准备帮师尊打下手的小姑娘被一道沉睡诀打入眉心,荆重山捏开白英的嘴,往里塞了一颗断神丹。
白英被放下药池,荆重山将萧灵和白英的双手脉门划开,打通两人脉门,她们二人的手被灵力束缚紧紧握在一起。
鲜活的灵力和精气从白英右手流淌自萧灵身上,污浊的瘴毒顺着白英左手往上攀爬,从那串珍珠手串下,能看到丝丝缕缕顺着经脉涌去的乌斑。
就算是灵脉属性契合的两个人,萧灵还是产生了排斥反应,满池子珍贵的仙草灵药的药性随着荆重山的操控,一起钻入萧灵经脉。
被抽空身体里的灵力和精气应该是极其痛苦的,但断神丹切断神识和身体的联系,将神识完全封闭,白英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眼角眉梢都还带着笑意,因为能为师尊打下手而高兴。
只是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皮肤下开始渗出瘴毒的斑污。
白英连醒来的机会都没有,就像一块被人用完就扔的抹布,被她信任的师尊一掌震碎灵台。
在同一时刻,来自于朱厌自己的记忆图景里,长臂的凶兽扛着萧灵往云笈宗外跑,朱厌的话音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萧灵,你不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为你治疗的吧?”
“荆重山挑选那些与你灵脉契合之人,将你体内瘴毒过渡到他们身上,用他们的灵基为你修复内府。”
“你每一次药浴,都有一个人为你牺牲,那个经常接送你的小丫头,也为你而死了。萧灵,你是知道的,你不是还为她哭过了么,为什么不敢承认?”
“知道了他是怎么治疗你的,就算你全然不知情,你猜,云笈宗会怎么处置你?”
“萧灵,你可以求我,帮你杀了荆重山,捏碎他的灵台,他本就是罪有应得。”
“萧灵,我可以清洗掉你的记忆,让你干干净净,一无所知,只要你求我。”
萧灵听到自己低声的祈求,“求你……”
身边传来少年压抑的痛哭,小白鸟想要转头,被萧灵一把捂住,手心里的小鸟挣扎地很厉害,它越是挣扎,萧灵便捂得越紧,到最后终于消停了。
直到眉心上的白羽痕迹消失,也没松开手。
她可以继续蒙住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看,不去听,却遮不住别人的眼,堵不住别人的耳。萧灵经脉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绯红剑气,她本还在期盼着重获新生,想着以后修行有成,必仗剑拯救更多的人,以偿还这些因果。
转头就被从云端狠狠踩回地上,踩进淤泥里。
安淮拔出灵剑,剑锋在空气中划出呜一声响,抵在萧灵脖子上,“你全都知道,荆重山唤白英留下时,你就知道她会为了你死!”
剑气划断了萧灵脸上的白纱,她抬起那双灰蒙蒙的眼,她以前几乎每日都在哭,这一回却一滴眼泪也没了,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脖子碰到锋锐的剑刃,立时便被割出一条鲜红的伤口。
萧灵道:“知道,可知道又如何?身在谷底的时候,若是告诉我,这是条用人命搭建的梯子,我会拒绝的,可我已经爬到半途了,只差一步就能活下去,这时候才让我选,我能怎么选?”
她偏了偏头,嘴角勾起一抹笑,“聂音之,你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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