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恶鬼足有万数之众,乌压压一望无际,挤在最前方的正争先恐后地用残缺不全的腐烂肢体扒开窗棱,欲往殿内闯。
清虚子后退两步,面色不变,沉声道:“阿瑶,速施噬魂对付恶鬼。”
沁瑶早已在催动内力,听得此话,二话不说放出噬魂。三条火龙昂扬着身躯依次从铃铛中钻出,一路游移盘旋,很快便将几个已经探进半个身子的恶鬼焚得哀嚎不断。
那罗刹见到噬魂,动作一顿,冲进来的势头稍减,阴着一双绿幽幽的巨瞳,在门前半空中来回盘旋,逡巡着不敢进殿。
清虚子这时看向蔺效和常嵘道:“阿瑶支撑不了多久,那罗刹一会便会闯进来,世子,速跟本道摆阵对付罗刹。”
蔺效点点头,走至清虚子身旁道:“道长,如何摆阵?”
常嵘何曾见过这等百鬼夜行的场面,早已吓得半死,亏得多年训练有素,才不至于失态。这会见蔺效往清虚子那边去了,愣了一愣,也忙跟在蔺效身后。
清虚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灰扑扑的五棱镜,递给常嵘,让他捧在怀里,迟疑了一会,确认似的问蔺效和常嵘道:“你们二位,可都还是童男子?”
沁瑶虽然正全神贯注对付殿外的恶鬼,但清虚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她耳里,惊得她手一抖,龙身都歪斜了两下,很快她便意识到知道师父这是要摆三阳阵,阵法简单,但要求据阵之人俱是童男或童女。
蔺效脸色僵了一僵,淡淡道:“嗯。”算是承认。
然而他肤色白净,虽然脸上若无其事,耳后到底染上一层红晕。
常嵘也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也是。”
清虚子本想着若三阳阵摆不成,便摆镇厄阵,闻言微讶地上下打量一番蔺效,须臾,移开目光,又绷起脸道:“如此,你们二位一会便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当下不再多话,挥动拂尘,口中低声诵咒,甩向常嵘怀中的无涯镜。便见原本光滑如水的镜面起了微澜,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中,荡起圈圈涟漪,渐渐的,涟漪中透出一丝光亮,如同拨云见月,绽放出柔柔一层光晕,洒向殿中每一处角落。
“一会你举着这面镜子坐于乾位上,把眼睛闭上,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睁眼,不要离开位置。罗刹惯会惑人心智,你眼前也许会出现各种骇人的景象,你只需牢记这都是罗刹施出的幻象,不必理会,切勿自乱阵脚。若你移动了方位,抑或丢落了无涯镜,此阵即破!咱们再想缚住罗刹,恐怕就不易了。”
清虚子郑重叮嘱常嵘,边说边迅速在殿中用符纸摆出一个蒲团大小的空位,吩咐常嵘在那空地上坐下。
“幻象?”常嵘很有些忐忑,再三跟清虚子确认,“您是说,一会我眼前见到的全都是罗刹施出的幻象?”
清虚子自认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懒得再跟常嵘啰嗦,只冷冷道:“闭上眼,不许动。只需做到这两点便可!”
常嵘不敢再多言,郑重地捧好无涯镜坐好。
“世子。”清虚子又转头看向蔺效,“你站于艮位上,用赤霄对付罗刹。但如我方才所说,罗刹惯会蛊惑人心,你万莫被它施出的幻象乱了心智。”
蔺效点点头,目光一径落在沁瑶身上,眼含隐忧道:“阿瑶恐怕已经支撑不住了。”
沁瑶确实已快支撑不住了。
噬魂极是耗神,她驱动了噬魂这些时候,内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全凭一股狠劲在死撑。然而窗棱外仍不断有成群结队的恶鬼破窗而入,殿门被恶鬼们的攻势撼动得摇摇欲坠,大有轰然倒下之势。
罗刹也渐渐由迟疑观望转为频繁试探,它本应天地间怨气所生,为天底下最阴最寒之物,噬魂虽能炙烧其皮肉,要伤其根本却不易,对驱龙之人的内力和修为均要求极高,需得驱龙之人绵绵不绝地运用内力与其斡旋,而显然沁瑶目前的修为还不足以与罗刹这等巨煞对抗。
罗刹缓缓俯下庞大的黝黑身躯,飞掠至那三条已远不如方才明亮的火龙面前,迟疑了片刻,伸出巨爪探向龙身,“嗤”的一声,空气里顿时发出令人几欲作呕的烧焦味。
罗刹吃痛,迅速缩回爪子,低头细看,见巨爪不过被灼了些皮肉,并未像其他恶鬼那般被烧成焦炭、化为灰烬,旋即明白这火龙能焚毁其他鬼物,却奈它不得,便阴测测地低啸一声,忍着皮肉之痛穿过噬魂火,直往殿内冲来。
蔺效手中赤霄如临大敌,剑鸣声骤起,他稳稳立于原地,握剑迎敌,清虚子在他身侧,将草绳在胸前用力撑开,口中低低念咒,那根被撑得笔直的草绳重又燃起耀目光芒,将清虚子肃穆的脸庞照得一亮。
罗刹进门并未急着大开杀戒,先用一双绿瞳四下一扫,目光落在那具已化为干尸的女鬼尸身上,不由一顿,随后目光移动,又看见那堆已被焚得焦黑的五官,绿瞳中阴寒之意愈盛,竟猛地一跃而起,身后的鬈尾绷得笔直如刀,恶狠狠甩向清虚子。
清虚子高喝一声:“常护卫,举镜。”
常嵘忙将手中无涯镜高高举起。
自门口发出那似兽似人的怪响,他便觉得有阴风袭地而来,周身阴寒之气骤然加重,几乎破裳而入,饶是他年轻体健,仍冷得直打哆嗦。
但他谨记着清虚子的嘱咐,丝毫不敢妄动,只紧闭着双眼牢牢握住无涯镜。
镜中光芒将罗刹从头到脚笼住,罗刹来势随之一缓,仿佛有一股极大的无形力量挡在其身前,阻拦它前行。罗刹机变极快,迅速收回鬈尾,两臂暴涨数寸,分别抓向清虚子和蔺效的喉咙。
蔺效举剑隔住罗刹已经伸至眼前的黝黑手臂,手臂上顿时被烙出一个深深的剑痕,罗刹怪叫一声,不退不避,转手死死握住剑身,忍着焦灼的剧痛一径与蔺效逐力。
清虚子手中的草绳也已缠上罗刹的四趾,将它四趾捆作一处,又从怀中掏出一道灵符,迅速贴于其上,那手臂随即缩短数寸,回到罗刹身侧。
罗刹顿了顿,绿瞳看着眼前三人,须臾,低低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怪声,瞳中绿光突然隐隐一动,碧瞳随即幻化成了一汪碧水,将瞳中的圈圈涟漪不动声色地推向蔺效等人。
蔺效本正全力以赴对付罗刹,忽然眼前一花,原本幽暗阴森的山庙变成了澜王府的后花园。
他提剑茫然四顾,正不知如何找寻回山庙的路,耳边忽传来几声女子的轻笑声,声音酣甜,跟沁瑶相差无几,他心中一荡,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要做什么,情不自禁循着那声音往前走去。
天气仿佛是春日,园子里几处牡丹开得正好,空气里涌动着浓得化不开的靡香,层层叠叠,如有实质。沁瑶的笑声仿佛比平日娇媚许多,含有某种暗示似的,时隐时现,引着他一径前行。
穿过花园,到了他的思如斋,院中一个下人也无。
茶花丛前面一架秋千,两边秋千绳上有紫藤花缠绕,点缀着零星小花,看着费了许多心思。此时秋千架上空无一人,偶尔有春风拂过,秋千藤上发出细细的声响。
身后传来温姑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就见温姑笑盈盈的站在他眼前,仍是温煦柔和的模样,对他说:“世子妃吃过午饭没多久便嚷困,这会在房里午憩呢。”
他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生出一种暖洋洋的满足感,仿佛当年母妃还在世,他每回蹴鞠回来,满头是汗,一路嚷着去梨白居找母妃,母妃笑着替他擦汗,令人端上冰镇的酸梅汤。
如今守候他的人换成了沁瑶,他原有的期盼满足中又带了一丝绮念,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上了台阶,穿过游廊,推开厢房门。
沁瑶的笑声再一次传入耳中,声音娇媚如水,偶尔带着几声呢喃,撩得他心痒痒的。他快步进了内室,绕过立于织锦屏风,便看见床前垂立着茜红色纱影床幔,透过半透的纱帘,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床上有两个身影纠缠在一处。
他满腔绮念顿时化为骇然,怔愣片刻,猛地上前撩开床幔,便看见沁瑶寸缕不着,一双雪白的藕臂环住身上男子的脖颈,含水的星眸看着对方,花瓣般的红唇微张着,不时发出愉悦的轻吟声。
男子本正肆无忌惮地在沁瑶身上攻城略地,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倏地回头看向蔺效。
蔺效看清男子的面庞,全身都被冻结住,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熊熊燃起一把火,愤懑得随时要炸开,忽听耳畔有人低喃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牙关紧咬,面色铁青,床上的男子冷冷地看着他,沁瑶更是毫无赧色,依旧搂着那男子的脖颈,两个人四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凌迟一般,施予他世间最难堪的耻辱。
他咬了咬牙,迅速提起剑,不往床前,反狠狠地往身后刺去!
恍惚听见什么东西裂帛的声音,他睁眼一看,眼前哪里是思如斋,分明还是方才那个昏黑阴冷的小庙。
他的剑正奋力刺向逼至身前的罗刹的手臂,剑身横亘之处已在罗刹臂上烙出半寸有余,身旁清虚子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吃力地开口道:“还算有定力,能察觉出眼前见到的都是幻象,否则,你方才那一剑便是刺向我了。”
蔺效虚脱般地暗松口气,这罗刹果然深谙人心,利用人心底最隐秘的愿望,造出一个梦寐以求的梦境,让人心荡神驰,等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时,便幻化出最丑陋不堪的场景,直直将人从云端打落。经此遽变,哪怕是再心如磐石之人,也难免不心神大乱,继而被罗刹所利用。
“你方才见到什么了。”清虚子瞥见蔺效鬓角仍有汗珠,脸色也很是难看,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无非是些鬼蜮伎俩。”他看向仍在拼力对抗窗外恶鬼的沁瑶,微微松了口气,避口不谈方才的幻境。
清虚子将手中草绳攥紧,运力道:“只要咱们这个阵法不破,罗刹一时奈何不了我们,等缘觉带人赶到,咱们便有法子收服罗刹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常嵘忽发出一声哀嚎:“阿娘——”
他一脸哀恸,流泪满面地起身就往前跑,似乎意欲追赶什么,因动作太大,手中无涯镜“啪——”的一声跌落在地,镜中光芒就此熄灭。
清虚子和蔺效迅速地对视一眼,背上升起一股寒意,就见那罗刹发出一声得意至极的怪叫,原本被定住的身形恢复之前的敏捷,闪电般欺到二人身前。
事态瞬间失控,眼前巨爪如风而至,失了无涯镜的震慑,清虚子手中的草绳对罗刹再无束缚之力,罗刹的巨爪如风而至,眼看便要将清虚子一撕两半。
蔺效忙格剑一挡,却只能抵挡罗刹的一只手臂,对欺向清虚子的那只却鞭长莫及。
清虚子正万念俱灰,殿外忽传来一阵木鱼声,远远听见有人宣佛号道:“诸孽皆退”。这声音沉稳柔和,无波无澜,犹如清风拂面,穿过层层叠障送入殿中。
清虚子脸上一松,破口大骂道:“这老秃驴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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