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五)
几个人手搭凉棚仰望了片刻, 面面相觑,“要不, 上去看看?”
看是一定要看的, 因为姜九就是从上面失足跌落,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关键信息都在那儿呢。
度蓝桦弯腰调整了下靴子, 把鞋底沾的泥土刮了刮, 失笑道:“早知道刚才我就不急着跳下来了。”
下来容易上去难,这附近没有可以直接攀援的地方, 必须得往旁边绕一下, 至少要多走几百米。
山上几百米的难度可不是平地所能想象的, 消耗的时间和体能都成倍增长。
老刘和老张主动请缨, 不过都被度蓝桦拒绝了。
这俩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默默无闻的捕快, 说老实话, 度蓝桦还真信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差这点事儿。
度蓝桦重新绕回到上面去,就见现场果然像姜九说的那样, 靠近小悬崖的边缘部分有几块大青石。
大约是常年有人踩踏的关系, 石头表面十分光滑, 只有相互接触的缝隙间长满绿色青苔, 显出几分生机。
几人上山时都带了绳子, 度蓝桦先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大树上,另一端捆在自己腰间, 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边缘, 挨着去试探那几块石头。
下面的妞子等人就见她的脑袋忽隐忽现, 几颗心脏好像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夫人, 小心些!”
来查坠崖案子却坠崖什么的,那笑话可就大了。
度蓝桦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再次观察起四周的环境来。
姜九坠崖地点附近一共有大小石头六块,其中中间两块明显松动,另有一处空缺,底部湿泥和青苔有被滑行碾压的痕迹,应该就是当时姜九踩到的那块。
她往周围看了看,没找到,朝下比划着喊道:“你们看看附近有没有一块大约这么大的石头,底部应该还有湿泥和青苔。”
下面几人埋头找石头时,度蓝桦就退回大树底下暗自琢磨:
石头表面有长期被人踩踏的痕迹,显然姜九不是第一个,那么他,或者说之前的人为什么要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先伸腿试探了下崖边的结实程度,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之后,这才踩了过去。
姜九的身量并不算特别高,差不多也就一米七五的样子,而她足有一米七,按理说两人的视野并不会相差太多。
然后度蓝桦就明白了:
仅仅是一点位置和高度的变化,她的视野竟被打开了这么多!
之前在别的高处看不见的东西,此时便宛如经过精密计算一样,绕开了绝大部分遮蔽物,变得一览无余起来。
她甚至能从这里看到府城!
度蓝桦着魔一样贪婪地看了许久,直到下面妞子一声“找到了!”
,才将她飞远的思绪重新拉回来。
“应该就是了,先小心放到一边,等我下去。”
度蓝桦有些累了,索性直接席地而坐,看着周围凌乱的脚印头大。
这么看来,这里应该是有经验的猎人观察地形和猎物动向的固定观测点,之前的第一发现者也是来这里观察时发现了坠崖的姜九。
普通百姓根本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那人发现悬崖下面的姜九后立刻呼唤同伴一起来看,结果踩得乱七八糟。
退一万步说,就算能提取到完整清晰的脚印也证明不了什么:
公共场所,谁都可以来。
她幽幽叹了口气,掏出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先把目光能触及到的范围都画了速写,然后抓住绳子来到崖边,用近乎直立的姿势顺着往下走,又从陡峭的崖面上发现了几条混着血迹和碎草的抓痕。
姜九被送到衙门时,除了腿上之外,身上另有大小轻伤无数,两只手也血肉模糊,数枚指甲翻卷,正是出于求生本能,在坠崖时乱抓造成的。
奈何坡度太陡,又没有可以抓取的东西,他还是掉了下去。
看度蓝桦放着正道不走却从悬崖上掉绳下来时,众人都憋着一口气,生怕一旦出声让她分神会出事。
等她双脚终于踩到底面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度蓝桦解开绳子,见状笑道:“没事儿,这个我有经验。”
边防警察面临的风险和考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尤其形势严峻又人手紧缺的那几年,个个儿被迫身兼数职,简直可以算半个侦察兵了。
老刘和老张头回跟她出门,哪儿见过这个,闻言不禁大眼瞪小眼,心道您之前都干嘛了啊,还“这个有经验”……
京城的富豪权贵玩儿的都这么野的吗?
妞子把找到的石块指给度蓝桦看,“少说也得二十五斤上下。”
她以前常年在客栈帮忙端菜、背货,对斤两掌握得很熟,误差绝不会超过半斤。
挺大的石块,而且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部分是常年埋在土下的湿润色泽,上面还有清晰的泥土痕迹。
度蓝桦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上方。
有点问题。
韩东也道:“姜九的话不无道理,这石头埋得这么深,那里也不像会积水的样子,怎么可能说泡松就泡松了?”
既然这么多年都被人选为观察点,那么肯定已经综合考虑过各个方面的风险,包括雨雪天气的安全性。
正是因为安全性毋庸置疑,所以姜九才会完全不设防……
度蓝桦没做声,只侧着脸去看那块压断姜九右腿的巨石,“这石头哪儿来的?”
她刚才看过了,上方只有一处新鲜的空缺,所以不是上面掉落的。
老张和老刘对视一眼,都有点激动。
莫非真是案子?
他们入衙门的时候不短了,可一直不上不下的,也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功劳。
本以为今天也只是来当向导的,谁承想……
若真跟着夫人破了案子,少不得要记大功的,没准儿来日还能混个小头目当当。
“夫人,”思及此处,两人顿时抖擞精神,齐刷刷指着不远处一个土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应该就是那里的。”
他们所在的崖底盛夏是有水的,此时逐渐步入深秋,雨水减少,便成了一道稍显圆润的凹字形浅沟。
那巨石本来和其他几块都在略高一点点的地方,应该是姜九坠崖后不慎触动,结果被滚动的巨石压住腿。
那石头少说也得有两百斤上下,压小腿骨跟压麻花没什么分别,更何况姜九本就被摔断腿,直接就碾碎了。
“这么巧?”
度蓝桦喃喃道。
“不算巧了,”韩东指着满地碎石咋舌,“姜九命可真大,但凡脖子先着地,或是略偏一点,脑袋磕在石头上,被人发现时估计都凉透了,哪儿还有现在喊冤的机会?”
度蓝桦点点头,这倒也是。
见她又不说话了,老张按捺不住心中火热,巴巴儿凑上前来轻声问道:“夫人,果然是有人蓄意加害么?”
度蓝桦谨慎道:“还不确定。”
线索太少,疑点太多,单纯靠现有的不足以称之为证据的“证据”,并不能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
若真是蓄意谋杀,那么眼下她心中最大的疑团有三:
第一,既然这里谁都能来,那么凶手的原始目标真的是姜九吗?
第二,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第三,凶手选在这里,是只想给目标一个教训,还是……置他于死地?
想弄明白这些问题,就要了解姜九的人际关系。
度蓝桦问老张,“我记得姜九说他是前山村人,前山村离这里远吗?”
老张立刻点头,遥遥指了一个方向,“不远不远,就在那边,下了山再走大约大半个时辰就到了。”
环绕月亮山建立的几座小村庄也多以月亮山命名,其中就有一座依据和月亮山的位置分别起名为:上山村、下山村、前山和后山村。
快到晌午了,众人决定先去附近的小溪边就地吃个午饭,稍事歇息,然后下山赶往前山村。
老张和老刘都是山民出身,对捕鱼抓鸡再熟悉不过,当下去草丛中设了陷阱,不多时就收获满满。
现代人疯狂追捧野味的行为归根结底就是犯贱,未经调味的野味其实算不上多么好吃,因为比起家养的,它们的肉质相对来说纤维更粗硬,腥膻味也更重。
度蓝桦正琢磨要不要跟系统商城兑换点调味料时,就见那两人变戏法似的从腰间小布兜里摸出来几个油纸包,开始熟练地对着剥皮洗净的肥鱼和野兔涂抹起来。
度蓝桦忽然意识到自己跟真正山民的差距在哪儿了。
小火慢慢烤出油脂,原始的香味随着青烟缓缓飘散,在表面形成一层闪亮亮香喷喷的金黄色就可以吃了。
兔肉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肉质发柴偏硬,不过倒是很肥。
鱼捉了后马上吃,被花椒面掩盖过的腥味几乎尝不出来,除了刺多点没毛病。
山泉水配野味,还有妞子摘来的不知名野果,确实是百分百野炊没错了。
一行人简单用过午饭便赶往前山村。
这是一座很小的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大约也只有二百来人,跟后山村共用一位赤脚大夫。
在民间,大夫是稀罕且受人敬重的职业,想发家致富很容易,愿意留在小山村的人并不多了。
度蓝桦没搞什么微服私访,在老刘和老张的带领下直奔村长家,进门就亮明身份,又请他的家人去喊当日第一批发现姜九的人。
“姜九这人怎么样?
村民们对他大体是个什么看法?”
一个人的社会风评固然不是完全直观公正的,但确实可以反应相当多的内容。
老村长愣了下,隐约觉察到不对,“这,他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么?”
度蓝桦例行公事地笑了下,“他自己喊冤,走个过场。”
老村长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哦了声,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水烟袋,没再质疑。
“姜九那后生也算草民看着长大的,旁的都好,打猎的本事也是十里八乡上数的。”
老村长慢吞吞道。
“但是?”
度蓝桦挑了挑眉毛。
老村长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你这女娃娃怎么知道”?
度蓝桦笑而不语。
要是真的没有“但是”,您老人家就该一开始就说姜九人不错了。
“可是吧,”老村长果然微微皱眉道,“长大之后,性子渐渐地有些偏了。”
山民们生于山、长于山,死后大多也会葬入大山,他们对大山有种源自灵魂的敬畏,认为山中的动物和草木果实都是山神的馈赠,所以每年都有类似于祭祀的活动。
山神慷慨地赠与,山民也知道感恩,如此方能长久。
所有的山民在捕猎时都会“捉大放小、捉公放母”,让山林草兽有继续繁衍喘息的机会。
但姜九不是。
他打起猎来特别疯,经常一去好几天,然后将猎物一捆一捆的往下拖。
只要撞到他手里的,哪管什么大小公母,全都一网打尽。
村长又重重的抽了几下水烟袋,发出一阵水泡咕嘟的声响。
他用力叹了口气,稍显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屋子望向大山,“多少回了,九伢子都整窝整窝的抱回来,那些个小崽子还没断奶哩!”
“造孽,造孽啊!”
村民们对此颇有不满,还曾有人数次与姜九发生冲突,但姜九不以为然。
“反正老子没犯王法!”
“那月亮山那么大,山中的猎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子勤快,愿意受累多打点怎么了?”
他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村民们看在他死去老爹的份儿上,也不可能真将他撵走……
后面来的四个村民听了度蓝桦的来意,都有些气愤愤的。
“他还有脸喊冤枉?”
“这是山神发怒了,他的报应,活该!”
“早知道,早知道就叫他死在下头好了……”
度蓝桦注意到他们身上都带着熟悉的荷包,“这个,是你们去洞云寺找无色和尚求的吧?”
那几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谴责姜九呢,愣了下才点头,“是呢。”
有人挠了挠头,“我们干的毕竟是打猎的营生,杀生呢,好歹求个心安。
还别说,戴了之后确实睡得踏实了。”
度蓝桦回忆着姜九夫妇的穿戴和现场情况,“姜九没求?”
那人嗤笑道:“他是把良心和酒吞的种子,哪儿会在意这个?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他信的话早把自己吓死了。”
他叫姜十五,跟姜九算是亲戚,但关系并不好。
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尚且如此,其他村民的态度可想而知。
度蓝桦又问有没有谁跟姜九的关系特别恶劣,或者说最近几个月他有没有跟谁发生严重的冲突。
这么看来,或许姜九并非完全是因为不能接受现实而想的借口,可能真的是平时积怨太多,所以有人看不惯,想给他个教训。
姜十五等人对视一眼,都有点迟疑。
“夫人的意思,是真的有人要害他?”
虽然大家跟姜九关系不好,但真涉及到杀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村里又有谁跟姜九关系亲厚呢?
因为他的关系,前山村的名声都被带累了,附近几个村的人对大家的印象都不大好。
说句不中听的,若是姜九真的死了,或许对大家才是好事一桩……
稍后度蓝桦又去了姜九家,例行询问他的两个儿子。
两个少年一个十一岁,一个才七岁,虽然爹娘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但他们却并未表现出太多思念的情绪,大的照顾小的,小的跟着大的,洗衣做饭砍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就好像,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的孤儿。
听度蓝桦问起父亲的人际关系,大的微微垂了头,小声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大家,大家都不喜欢爹……我们和娘都不敢劝,他会打人的。”
回去的路上,众人的心情都有点复杂,这一趟算是有收获呢,还是没有收获?
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意外和人为的可能性都不低,但偏偏姜九仿佛人类公敌,好像所有人都有动机,又好像所有人都没有动机。
就像韩东之前说的那样,姜九从矮悬崖上掉下来没死真的命大。
连他们这些外行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本地土生土长的村民们真的会想不到吗?
如果是人为,那么凶手可能一开始就想置人于死地。
会有人因为这个就痛下杀手吗?
度蓝桦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把浊气吐出去之后,脑子好像也更清晰了一点。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她刚才跟村长和村民们求证过了,案发地点确实是公认的观测点,绝大部分去那附近打猎的人都会在那儿眺望一下环境。
也就是说,除了姜九之外,当日极有可能也有别人去!
她觉得自己隐约抓到了什么关键信息。
如果凶手的目标不是姜九,那么会是谁?
如果目标本来就是姜九,凶手又该如何保证不误伤其他人?
想到这里,度蓝桦脑海中好像啪地有个灯泡亮起。
她猛地一扯缰绳,“走,再回案发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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