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湾无名男尸(四)
之前衙役们带着那块蟾宫折桂玉佩绕城跑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眼见调查陷入僵局,大家都有些焦躁,孙青山就自掏腰包请兄弟们去吃饭,也好提提士气。
说来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群人在外面跑断腿,狗毛都没找到一根,偏进了饭庄,习惯性将那玉佩给掌柜的看时,掌柜的却说认识!
原来那家饭庄后头也供住宿,前年有几个书生来预备县试,其中有个叫贾桂的,学识不错,掌柜的就想着若来日高中,也能结个善缘,故而平时颇多照顾。
那日贾桂不知从哪儿弄了块玉料,琢磨着找人雕刻成好意头的玉佩,一来图个吉利,二来出入也体面些。
只是他找的玉料就不大好,又不舍得工钱,等闲玉匠根本不愿意接。
后来还是掌柜的主动提起,说他老丈人就是个玉匠,只不过早就不干了,正在家闲着没事做,倒是能帮忙雕一回……
“卑职已经让掌柜的丈人看过了,确实是他亲手雕刻的没错,那桂花的纹理中还有他的独门标记。”
孙青山道。
大家一起出去找线索,偏李孟德那小子抢了先,着实叫他这个老大哥面上无光,这几天私底下没少着急上火。
如今总算有了眉目,可算能挺直腰杆了。
“那个贾桂是本县学子?”
肖明成问道,“可知现在在哪里?”
“他中了秀才,正在县学中读书,预备来年乡试。”
竟然还是有功名的?
度蓝桦扬了扬眉毛,下意识看向肖明成。
“传贾桂前来问话。”
肖明成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
他自己就是寒门学子出身,自然也希望与他家境相仿的后辈们都能安安分分读书、堂堂正正做人。
可贾桂中了秀才,又在县学中受朝廷资助供养,竟然还跟人命案扯上关系,着实令他不快。
十年寒窗苦,你就给本官弄这些?
县学就在城中,孙青山很快就把人带来。
度蓝桦打量了下贾桂,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材瘦削,长相倒是蛮斯文。
不过他最近大概没睡好,满是血丝的眼底青黑一片,整个人看上去就很惊惶不安,孙青山只轻轻一推,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打个哆嗦。
按照大禄律法,有功名者可见官不跪,但那贾桂刚进衙门口腿就软了,肖明成一抬头,他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泣不成声道:“学生真不是有意的!”
度蓝桦:“……这就招了?”
肖明成看得心头火起,狠狠拍了下惊堂木,“还不从实招来!”
贾桂的心理素质是真的不行,过去几天的自我脑补已经让他濒临崩溃,方才见孙青山找上门去,就觉得已然事发,心理防线瞬间坍塌,完全不用任何审讯技巧,他自己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秃噜了,不过大家越听越不对劲。
他中了秀才后成功入读县学,在平山县内也算有了点名气,开始有人主动邀请他外出交际。
去年春天,他在葫芦湾与人文会时,偶遇一名叫钟秀美的姑娘。
钟秀美家中略有薄产,父母也疼爱,幼时也学人家读书识字,一心一意要嫁个读书人,以后当官太太。
而贾桂家境不好,长相倒是很过得去,一眼就看中了家境富裕又年轻漂亮的钟秀美……
郎有情妾有意,两人一拍即合,从那之后就频频往来,还偷偷一起看点小黄/书啥的,感觉很刺激。
“那日,那日我二人外出赏花被大雨所阻,在城外避雨时见,见四下无人,”贾桂身上的汗水跟下雨一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畏惧的瞟了肖明成一眼,马上又哆嗦着先垂下头去,“四下无人,就,就成就好事……”
放在外头,二十多岁的男人孩子都有了,但贾桂却因早年家贫又眼界高而未曾娶妻,本就血气翻涌,正巧年轻美丽的钟秀美衣衫尽湿,玲珑娇躯若隐若现,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之前看过的禁书,哪里还忍得住?
而钟秀美本人也对他有意,连日来又看了许多不大正经的话本,很有点儿跃跃欲试,半推半就间尝了禁果……
“谁知她前些日子忽然告诉我说有孕了!逼着我娶她。”
贾桂突然激动起来,哭着喊道,“学生,学生还没成亲啊,若叫人知道学生与人无媒苟合,还有何脸面”
话还没说完,肖明成就呵斥道:“你如今倒是知道脸面了,做出那等丑事时怎的不想?
简直斯文扫地,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贾桂磕头不止,“学生知错了,学生真的知错了啊!”
其实最近他已经有点腻了钟秀美了,因为老师说他只要苦读几年,很有可能考中举人,待到那个时候,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
何必提前吊死在钟秀美身上?
她不过是小小县城里小商人的女儿,怎么配当举人娘子!
但万万没想到,钟秀美怀孕了!并以此逼婚,贾桂又羞又恼,一时恶从胆边生。
度蓝桦听不下去了,“还要不要脸?
合着你也知道无媒苟合丢人,那你怎么不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办?
当初是人家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了吗?
自己高兴了,现在又来当什么缩头王八!”
贾桂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都顾不上质疑公堂之上怎么会有女人出现了。
度蓝桦骂痛快了,隐约觉得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一抬头,就对上肖明成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忽然有点心虚:貌似原主当初觊觎肖大人鲜活的来着……
不过度蓝桦马上就理直气壮起来:又不是她,怕什么!
肖明成也知道跟她扯这些没用,自己短暂地气闷了下,又逼着贾桂继续交代。
“她约了学生在葫芦湾见面,说如果学生不去下聘,就,就到县学告发,让学生声名扫地。”
“学生怕极了,也后悔极了,一时猪油迷了心窍,”贾桂整个人都瘫软了,鼻涕眼泪流满脸,目光呆滞道,“学生将她拖到水中……可忽然有人来了,学生便逃跑了……”
仓皇逃窜间,腰间玉佩被路边树杈挂落,但他脑海中除了逃命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回来后也神魂不定,甚至刚才才被告知玉佩丢在葫芦湾。
贾桂突然翻坐起来,哐哐哐磕头,声泪俱下,“学生当真不是有意杀人啊,求大人宽恕,求大人宽恕啊!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吧!”
公堂上安静的可怕,一时唯余沉闷的磕头声。
等贾桂终于没了力气,烂泥般重新瘫倒在地时,却听一个女子语气复杂道:“你知不知道捞上来的尸体,是个男人?”
贾桂浑身一僵,整个人都傻了,过了好久才呐呐道:“秀美,秀美没死?”
严肃的气氛仿佛都变得滑稽起来,贾桂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周围人鄙夷的目光令他如芒刺在背,但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钟秀美没死?
那么,那么他是不是就没事了?
他以后还是秀才公,还能继续考举人?
等到来日位极人臣,谁还会记得他今日狼狈?
但他没有机会了。
肖明成亲眼见证了他从萎靡不振到失魂落魄,又从奄奄一息突然变得亢奋,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迸发出令人作呕的光。
此人心性邪恶,遇事不知悔改,纵虎归山只会败坏读书人的名声;若来日小人得志,必成百姓之患、朝廷之患!
“自今日起,你就不必去县学读书了,”肖明成冷声道,“本官会亲自写信给知府大人,革除你的功名,永世不得科举!”
大禄朝读书人金贵,从举人开始就要将名单编辑成册转送各地官府,一来防止有人冒充行事,二来也可以给外出的举人提供便捷。
就算他们犯了罪,如果没有吏部和刑部的同意,地方官也必须从轻处罚,并保留举人的一切优待。
但秀才却不用,只要理由正当、证据确凿,所属知府就能褫夺他们的功名。
贾桂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再次被打入冰窟,“大,大人?
!”
肖明成不想再看他的嘴脸,“来啊,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贾桂崩溃了,疯狂踢打着上前的衙役,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没有杀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要去找知府大人告状,我要告御状!”
度蓝桦觉得他的三观很成问题:你对人家姑娘始乱终弃已经很恶心了,那可是杀人未遂啊,难道就因为死者没死成,所以你就无罪?
她冲李孟德使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也不知从哪儿掏了一块黑乎乎的破布来,直接把贾桂的嘴堵上了。
肖明成看垃圾一样最后瞥了贾桂一眼,然后满脸厌恶地摆摆手,“速速拖下去。”
还没来得及缓一缓神,外头的门子就递进话来,说万鹏的妻子来认尸。
度蓝桦一直觉得这个环节过于残忍,可偏偏无法避免,只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便对肖明成道:“我去找钟秀美吧。”
钟秀美是女人,眼下的处境又比较尴尬敏感,让同为女人的度蓝桦去接触确实更合适,肖明成没怎么迟疑就答应了。
度蓝桦一言不发地带着阿德和另外两个衙役出门,刚走出衙门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万鹏的妻子。
度蓝桦用力抿了抿嘴,回头看了眼,对面带担忧的阿德道:“走吧。”
如果她的推测成真,那么万鹏死的……也太不值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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