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琢磨了良久拿不定主意,然后又看了看白霖,再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警察叔叔们。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号码,大拇指放在确认键上,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以前上军事理论课,老师说这地球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和政权,它们在自我发展的时候,喜欢把某个强大邻国作为自己的假想敌。那从上学期期末结仇开始,我也一直把慕承和当成敌人了,只是这个敌人不是只靠我单方面想象的,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在努力地朝这个方向靠拢。
可是,除了他,我还能找谁呢?
我家那群表哥堂姐要是来装大学老师是不可能的,万一被我妈知道,指不定要我脱几层皮。赵晓棠的一堆网友更指望不上了,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一个比一个猥琐不堪,拉出来演砸了不说,最重要的是完全侮辱我们母校老师的形象。
我揉了揉额头。
要是慕承和干脆不搭理我怎么办?要是他报告学校怎么办?
这时,警察叔叔又问:“号码找着了吗?”
我傻笑:“我在努力回忆。”
最后迫于无奈,我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把心一横拨了慕承和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下,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接了电话:“喂……”
那个原本在课堂上令人发指的声音,此刻带着点朦胧的睡意,在我听起来却突然宛若天籁。
“慕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喊,“我是薛桐。”
我不保证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每次叫我都是那个挨千刀的“同学”或者“课代表同学”,于是我连忙补充解释:“我是您英语系,大三,二外,俄语班的,课代表,薛桐。”我足足在自己的名字前面用了五个定语,想唤回他半梦半醒的神志。
慕承和问:“有事吗?”他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渐小又渐大,似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将手机拿离嘴边,换了个耳朵。
简简单单地三个字,居然让我在这寒风潇潇的夜里感受到了亲人一般的温暖。
“老师……”我对着电话,差点喜极而泣。
“怎么了?”他又问。
老师,你是好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我感动地说:“老师,我们犯错误了,你来接我们吧。”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慕承和便风尘仆仆地开着车来了,还带着他的身份证、工作证,甚至是教师资格证。
其中一个警察看到他的证件顿时换了个脸色说:“哦,你就是慕承和啊,我在报纸上见过你。”一副荣幸的样子。
于是,他很顺利地把一切搞定,抱起白霖放在车的后排,像领着两只流浪狗一样将我们领了出来。
我自觉地坐到副驾驶上系安全带,未等他先开口便凝眉敛目,主动负荆请罪:“老师,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经过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遵守校规班纪。我发誓,真的!”我抢在他教育我之前就诚恳悔过,希望能勾起他的一念之仁,不要告发我和白霖。
慕承和转头,津津有味地看了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半天没发音。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虚地绞着手指,“老师,我们真错了,你骂我吧。”只要不把我交给学院骂死我都行。
他却忽而一笑:“我以前说过,我从来不对小孩发脾气。”
我抬头瞅他,突然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容,有点阴恻恻的,很假。虽然这些词语,用在好比是我们救命恩人的慕承和身上,挺不道义的。
“怎么溜出来的?”他问。
“翻墙。”我老实交代。
“喝了多少?”
“她喝了三四瓶,我喝了六七瓶。”
“呵,你倒是好酒量啊。”他挑眉。
我自豪起来:“那倒是,我妈从小就着重培养我这个方面,她说女孩儿要千杯不倒出去才不容易被欺负。”
“是吗?”他反问。
瞄到他似笑非笑的眼,我原本得意忘形的脸刹那间灰暗了下去。我现在是罪人,不能自夸。
于是,这一个话题就此结束。
“你俩下面怎么办呢?是我送你们回宿舍?”他一面发动车,一面问。
“不行!学校会知道的。”他要是送我们回去,那肯定不会让我们再爬墙了,而是敲开女生院的大门,让我们在宿管员的灼热目光下走进去。
“那怎么办?”
“呃……”这倒是难倒我了,就在车路过A大南校门的时候,我连忙说,“你在这儿放我们下好了,我们自己等天亮。”
“你准备把你这个同学放哪儿?”慕承和对着观后镜,朝我示意了下后面烂醉的白霖。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这门口有网吧,我们进网吧坐坐好了。”
慕承和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我这馊主意。
过了会儿,他说:“这大半夜的扔你俩下车,我也不放心。算了,去我家。”
“你家住哪儿啊?”
“东二环。”
“真够远的。”我还不大情愿。
“你刚才叫我来领你们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住这么远?”他无奈。
“可是,明天一大早我们还有精读课。”我迟疑。
“我送你们回来,行吗?”他隐忍地问。
“那行!”
这下,我没有顾虑了。
初冬的天气,夜里的风冷得刺骨。车厢里被暖气弄得热烘烘的,他将天窗隙了点儿缝,隐隐约约能感到有新鲜空气吹进来,有点清新的感觉。
一路上,他很专心地开车。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暗自后悔,后悔自己居然倒霉地教到我这么一个学生。
这个时段,一些红绿灯都停了,变成一闪一闪的黄灯。
在进三环的十字路口时,又有了红灯,慕承和便停下来好脾气地等着。他右手掌着方向盘,左手手肘支在车窗缘撑着下巴,望向前面飞驰而过的车辆。
趁着他的注意力在别处,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
刚才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发现他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细框眼镜。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个近视眼,大概接到我电话赶来的时候来不及带隐形眼镜。
他两只眼睛均是内双,所以显得不大,却很深邃。我妈常说大眼迷人,小眼勾魂,也不知道他生下来究竟想勾谁的魂。
眸子是浅浅的咖啡色。
鼻梁很挺。
若说要在他五官中找出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那边是嘴了。他的嘴角似乎生来微翘,轻轻抿起来的时候,即使没有表情也让人感觉他似乎在笑。
如果按照小白老乡他们的审美来说,慕承和应该算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吧。可是,我打心底还是觉得我老爸那种比较英俊。
红绿灯交替。
车子又动了,他将注意力收回来,目光一扫。他和我的视线我通过镜面碰到一块,一瞬间眼神交会。他是坦荡荡的,而在暗中良久地琢磨着人家长相的我却窘了,急忙调过头。
“想什么呢?”他说。
“原来半夜的时候,有的红绿灯会变成闪烁的黄灯啊,真有意思。”我临时找话说,“我都是老A城人了,居然以前没发现。”
他笑了笑,没接话。
我又说:“可是,怎么刚才又有红灯?”
“你没发现有红灯的岔口交通比亮黄灯的地方繁忙些吗?”
他这么一说,我细细回想起来,还真有同感了:“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你缺乏观察力。”他打趣道,“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而言,缺少的不是美,而是发现。”
我妈的规矩很严,绝对不会让我在外面混到十一点公交收车以后再回家。所以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却很少在凌晨两三点还在外面溜达。
听了他这番话,我倒真正观察起半夜的街道来。
平时白日里很繁忙的地段,现下却格外安静。除了某几个值夜的保安转来转去的,几乎就没有人。街边睡了一些流浪汉。
因为马路上寥寥无几的车辆,所以某些白天不能入城的车型便肆无忌惮地飞驰起来,迎面一闪而过,那种巨大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有些街道居然已经有环卫工人出来扫地了。橘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种艰辛的味道。
广场上面还有工人正在换绿化的盆栽。
路过北大街一个路口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雷氏烧烤”字招牌不禁笑了,用手指了指,对慕承和说:“我念小学的时候那个烧烤店以前还是一个路边小摊,老太太烤的鸡翅膀特别好吃,但是每次放学回家路上要是耽误太久会被老妈骂,于是每次我们都爱催她。结果老太太总要很生气地朝我们吼:‘小孩子心急什么,这种东西要慢慢烤才好吃。’”
他不禁莞尔:“你好像是本地人?”
我点头:“是啊。”答完却犹豫了下改口说,“可是又不是。”
“怎么是,又不是?”
“我是十一岁的时候才和家里人来A城的,说方言的时候口音就不太像。外地人以为我是本地人,本地人觉得我是外地人。”我喃喃说,突然伤感了起来。
他却笑:“你才这么小点儿,就没有归属感了?”有些轻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皱眉,扭开脸不再和他说话。
过了会儿,他忽而说:“我生活过很多地方,到最后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儿算是家乡。但是没有你这样的感觉。”
原本气鼓鼓的我,却忍不住转头问:“为什么?”
“我从小到大在别人眼中都有点异类,所以早就习惯了。”
“异类?怎么异类?”我纳闷。
他眼梢微扬,却没有回答。
我这下真好奇了,很慎重地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他两遍。四肢健在五官端正,没有毁过容,五感俱全,而且从他看交通灯的灵敏度来说也不可能是色盲。
确实没发现哪有有奇怪的地方。
我深思熟虑之后,试探着问:“你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
慕承和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真不愧是我教出来课代表。”
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其实我最想问的不是脑子这方面,而是其他。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也怕伤害他自尊。我都这么善解人意了,换来的却是他的一顿讥讽。
不禁让我想到那句伤春悲秋的话——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简直是悲剧!
车到慕承和家楼下的时候,白霖终于清醒了一半,就在这种半梦半醒之间还能很狗腿地跟慕承和打招呼,这小妞的马屁功夫可见一斑。
这下,我没敢请慕承和动手,便搀着白霖进了他家。
慕承和的家不算太宽敞。
这是套一居室的房子,但是每间屋子都足够大,客厅和卧室都朝江,算得上是A城市区绝版的江景房了。
“这个房子,很贵吧?每平方米多少钱?”我市侩地问。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家底的。
他放下钥匙,一边去洗手一边说:“房子是你们陈老师的,他不回来让我替他看家。”
“哦。”原来。
没想到他俩真是好朋友,难怪替陈廷代这么久的课。
我和白霖睡卧室,慕承和则抱着枕头和被子睡沙发。
白霖借着残余的酒意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经过刚才的折腾,我似乎过了生物钟,反倒睡不着了。原本仰卧的我又翻过去侧身躺着,脸接触到白色的枕套。
我枕着的正好是慕承和的枕头。
他大概接了我的电话以后走得急,连床也没来得及收拾。所以我们进屋的时候看到被子还是刚起来的模样,一个枕头被扔在床的一边,另一个皱皱巴巴,一看就是刚睡过。
此刻,鼻间似乎嗅到一个味道,淡淡的,若有若无,是慕承和遗留下来的。
那次,他很近地教我发音的时候,也从他身上闻到过。
是什么呢?
我聚精会神地吸口气,又回味了一下。
好像是松木或者松香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老爸当过木工帮人家做家具,那些没有刷漆的木制品就有这种气味。有的人不太喜欢,而我却一直觉得是香香的。
以前陈廷跟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俄罗斯人很喜欢白桦树。但是,在广阔的西伯利亚森林最常见最有用的却是松——樟子松,落叶松,白松,乔松,银松,冷杉松……
这么一想,我倒是觉得慕承和本身就像是一棵产自俄罗斯的松树了。
有的老师上课会用手撑在讲台上,而他不是。他总是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揣在裤子兜里,站在黑板前面,让旁人觉得很闲散的样子。可是整个脊椎却挺得很直,看起来就像一棵雪地里的青松,苍翠有力。
这么想啊想,伴着墙上挂的那个钟,嘀嗒嘀嗒的,就像在数绵羊一样,很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霖翻身过来,手臂忽然搭在我的肚子上,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本以为已经天亮,结果我借着夜色看下钟,居然才过了一个小时。
我忽然想起我和白霖的手机都放在外套里了,而外套挂在玄关那儿。要是不上闹钟的话,剩下的时间我都会睡不安生。
我考虑了片时,还是准备去拿电话,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轻轻地打开门。
本以为客厅里会一片漆黑,但是出乎我意料,慕承和并没有睡。
慕承和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
屏幕发出的淡蓝色荧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
依旧戴着眼镜的慕承和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嘀嘀嗒嗒声,带着韵律和节奏。
他折着眉,脸上带着种沉思,是素日里不易得见的,恍若和那个站在讲台上或者办公室里神采飞扬的慕承和不是同一个人。
只见他腾出一只手,离开键盘,拿起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了写,停下来,另一只手又敲了敲键盘。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娴熟且流畅,可是在我瞧来却总觉得有点奇怪。
至于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我本想悄悄靠过去,看他在做什么,刚挪几步就被他察觉。
他扭头看到我:“醒了?还是还没睡?”
我从正面这么一瞧,竟然觉得慕承和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样子显得比平时要稚嫩、平和些。
“我出来拿手机上闹铃,怕睡过头了。”我乖乖地解释。
他又看了我一眼,随后将电脑搁在茶几上,打开沙发扶手旁的台灯,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黑灯瞎火的磕着了。
我迅速地找到口袋里的手机,绕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取了眼镜用两指捏鼻梁。他手边摆着一堆书,全是鸟语一样的原版书。其中一些,我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俩本的书皮,都有Аэродинамика这个单词。我只知道是俄语,但是我们一般学的无非是常用词汇,所以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搞不懂。
“你睡不着吗?”我不禁问。
“我认床,而且睡眠不好。”
我听见他这么说,倒真正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们太麻烦你了。”
“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爱失眠。”
“这么年轻怎么会失眠呢?”我一直以为失眠是我老妈那个年纪才有的症状,乃更年期综合征的并发症。
他又将眼镜戴回去,说:“老毛病了。”
回忆起车上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隐疾以后,我也是想关心起他来了,毕竟帮我和白霖这么大一个忙。我绕到沙发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去:“老师,我跟你讲,我妈有个偏方,治疗失眠挺有效的。据说把洋葱捣烂,装在瓶子里密封好,每晚临睡前放在枕边闻一闻就好了。”我一边给他讲,一边做了一个使劲嗅味道的深呼吸动作,搞了个画音同步,“保证你药到病除!”
他看着我,突然摇头浅笑说:“薛桐啊,你可真有意思。”
我愣了愣。
除了他那回恶作剧地给我取阿童木这个绰号以外,我第一次听到慕承和这么叫我。
当下,薛桐二字被慕承和突然说得字正腔圆,和其他人的发音一样,但是似乎又不像,不像白霖宋琪琪,也不像某个老师,更不像我老妈。总之很奇特,隐隐约约间和世界上任何人喊我名字时的感觉都不同。
我刻意地咳嗽了下,别开脸。
“你要是有其他地方……”我顿了下,“其他什么地方不好,也可以告诉我,我妈偏方挺多的,远近闻名。”
他竟然很正经地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我皱了皱眉头,正想再打量一下这个外形和我的审美观相差巨大的男人。却听他忽然说:“对了,有个事情,一直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我的小心肝一颤,以我对他的人品评估来说,保准没好事。
“你发个颤音给我听听。”
嗨,就为这个啊,我的心肝松了一松。
“不是发过了吗?”我问。
“再发一次。”他说。
如今这个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小鸡学吃米一样,忒简单。于是,我照做了一遍。
他又吩咐:“加到单词里面去。”
“什么单词?”
“有弹音的就行。”
我挑了个最熟的“俄罗斯”,刚把“Россия”一说出来,就看到他泛起一个正中下怀的表情。
慕承和嘴角又浮现了久违的笑,连眼镜都遮不住他那副欠扁的模样。
他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能因为会弹音,就把它加在单词里刻意地发,反而是应该弱化它。”
我迷茫了。
不会的时候让我使劲发,等我会的时候又要轻轻发,究竟是要我怎样?
他继续说:“所以无论什么语音,都要讲究适中。举个例子,中文里面有翘舌音,要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翘舌发得特别重,我们会说他是什么?”
“大舌头。”我毫不迟疑地问答。
“对了,你现在的俄语口音就是这种感觉。”
“……”我是大舌头?
慕承和语重心长地说:“骄傲是进步的敌人,同学你还任重而道远,努力吧。”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觉得他喊我名字的时候不一样,因为这地球上还找得出一种像慕承和这么跟我有仇的生物吗?
正在我愤愤不平间,他又说:“快去睡吧,要天亮了,到时间我会叫你们的。”
早上慕承和兑现诺言,亲自开车送我和白霖回学校。
下车的时候,我回头关门,白霖点头哈腰地跟他道谢。他一脸笑意,神采奕奕,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眼前这人是整整一夜没合眼的,而他眼眶下面的一层浅浅的淡青色黑眼圈,是唯一能泄露秘密的地方。
白霖看着慕承和远去的车影,兴叹:“真是帅啊,平平常常的一辆SUV让他开起来仿佛就上了一个档次。”
“什么SUV?”我纳闷。
“就是他开的那辆越野车啊,本来是烂大街的款,结果配着他就变成低调、实用又经典。哪像我老爸看中的那些车,开出去的唯一目的就是显示自己是一个刚刚暴发的暴发户。”
白霖的爸爸确实挺可爱。
大一新生报名的那天,白霖他爸开了辆悍马来送她。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悍马,远远就见到一辆装甲车似的越野车,赌在女生院大门口,害得所有进出的人都只得像只螃蟹,横着走。也引来很多人的侧目。于是在第一天,白霖就上了外语学院头条,成了全系同学津津乐道的千金小姐。
但是让白霖郁闷的不全是这个原因,她后来诉苦说:“要那悍马真是他的,我都认了。那是他在开之前,去车行租的。”
“不会吧。”我们三异口同声地惊叹。
“我爸说城里人喜欢歧视乡下人,如果我们乡下人开辆悍马来念书,你们就不敢欺负我了。所以他打肿脸充胖子跑去租车,你们说我冤不冤呐?”
听闻之后,我、宋琪琪还有赵晓棠三个人面面相觑,同时缄默。
确实有点冤。但是冤的是我们,居然被形容成欺负弱小的霸王花了。
其实,白霖不算富豪千金,也绝对不是乡下丫头。她老家是邻近B市的县城,白爸爸是当地有名的乡镇企业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每个月那多出我们很多倍的零花钱以外,白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越是如此,让其他人越觉得她神秘。
这些传言引起很多异性的好奇心,于是,大一的时候有很多男生寝室主动来找我们联谊。第一学期年底圣诞节之前,至少有五六个男生打电话来约她。
后来一次,有个和白霖家有来往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揭秘,说出她爸爸借悍马到学院来显阔的事情。
平时很凶悍的白霖那一次却没有找那个女生理论。
白霖叹气说:“唉,早叫那个老头不要这样了,现在害得我身败名裂,真是伤心啊。”但是从她的语气里哪里听得出来一点伤心的感觉。
无论那些男生追着传言来,又追着传言走,但是有一个人对白霖一如既往地殷勤着。这个人便是物理系的那位李师兄。所以即使白霖对他一点也不感冒,我们对他却始终挺有好感。
我和白霖一起跑回寝室拿书,再准备冲到教室。走到寝室楼下,看到那一地的温水瓶和矿泉水瓶残骸,才发现昨天自己干的事情挺激烈的。幸好,女生院有门禁,无人敢在外面晃悠,故而没有伤到人。
后来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我们女生院还算好。小河那边的男生宿舍,有的寝室甚至把窗户取下来都扔了,所以学校紧急处理了一批人。
以前大一入学的时候,有着各种各样的入学教育。无非是说一些违反了什么什么不能毕业,不能发学位证之类的,balabalabala。那些繁琐的规则被学校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全校新生人手一本,看起来比温总理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还要厚实许多,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于是,大学生活就被我想象成了西天取经,等我度过那九九八十一个劫难就成了。
借助于慕承和的帮助,我们又躲过一劫。
恰恰今天又是学习任务最重的一天。
上下午的课都是满满的。一、二节上完了精读,又上视听说。
因为昨夜半宿操劳,我和白霖再也坚持不住戴着耳机,一前一后地坐在格子间里,躲着老师打瞌睡。
教我们视听说的吴老师,是位美女,前几年留洋回来。她教视听说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拿部冷门的英美电影,放投影。她时常会冷不丁地按下暂停,然后随机地叫一个人起来问电影里的角色上一句说的什么。一旦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吴老师便会在成绩册上冷冰冰地画一笔,随即说:“平时成绩扣五分。”
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刺激,久而久之也觉得乏味,而且搞得人心惶惶。
白霖则是更绝。
一般某部电影加上回答问题的时间,能足足让吴老师放四五节课。白霖就干脆去网上将电影下载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一遍,然后顺手下个剧本拿到课上去念。
宋琪琪虽说成绩总是排名第一,但是她的听力是弱项。
她也看那些剧本,和我们不同的是,她看了过后,便用空余时间背下来。动机相似,刻苦程度却着实令人瞠目。
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一直立志做一个好学生,只是毅力差点。
虽说如此,我却觉得我能当一个好老师。
A大外语系的牌子摆出去是很吃香的,所以只要在外面贴个小广告,就有很多家长来电话找英语家教。
我和宋琪琪也在结伴兼职家教。
基本上家教市场有两个高峰期:一是中小学开学之前;二是快要期末的时候。市价一般是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费用随着孩子年级的高低而增减。
我替他补课的那个孩子,叫彭羽,刚刚经过中考,上了高一。暑假的时候,他妈妈怕他的英语在强手如林的高中拉后腿,说孩子的语法知识特别差,让我给他补了两个月。一周三次,每次三个小时左右。
大学里对同学们兼职家教这个情况还是相对鼓励的,不过很强调安全问题,也叮嘱同学们不要随便去对方家里。但是彭羽是我妈一个同事介绍的,所以没什么顾虑。
9月开学以后,彭羽妈妈说他们高一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叫孩子们去她家补课,所以委婉地结束了这次合作。
我挺理解的,学校老师大过天,特别是班主任。
后来,我空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
直到星期五,彭羽自己给我电话,说在老师那儿补习人太多了不习惯,还是希望我跟他讲课。
我想了想,答应他。唯一要求就是我只能一个星期跟他上一次课。这么一算来,比小白老乡她们去快餐店打工要轻松些,好歹可以缓解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彭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有时候觉得一个星期不见都高了好几厘米。
第一次见他感觉个子就比我高一点点,如今才过了不到半年,就蹿老高。
他经常鄙视我:“薛老师,你是不是练过缩骨功啊?”
“去,去,去。”我说,“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老师。”
我一直个子小,用某种缺德话来自我形容,就是过了少女期以后似乎再也没有发育了。但是白霖她们笑话我就算了,连这种小屁孩也来凑热闹。
为了熏陶彭羽对大学校园的认识,加强对学习的渴望,彭妈妈跟我说,她希望彭羽能到我们学校去熏陶下,更加真切地认识什么叫高等学府。
星期日,我在北大门的门口接他,结果等了半晌也没见他人影。
我都还没发怒呢,他到先来了电话:“薛老师,你不能这样啊,扔我一个人在这儿站老半天了。”
“我不就在门口等你吗?”。
“不可能!”他恼。
“怎么就不可能了!”我更怒。
比画了半天才搞清楚。他打车说去A大,司机将他理所当然地拉到校本部,而我也以为他知道我在西区。
我说:“你别动了,我去找你。”
幸好西区到校本部有校园公交,十分钟一趟。
我找到彭羽,准备拉他上车,回西区。
他说:“薛老师,你不会是冒牌的A大学生吧?”
“为什么?”我恶狠狠地回头。
“你怎么不在本部念书,要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我没好气地解释:“我们学校都是这样,本部只有本科的大四生和研究生。”
“研究生?”彭羽听到这个词,顿时双眼放光,“就是博士和硕士?”
“嗯。差不多。”我点头,至少现在不是,未来也是。
他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扫视了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那么他们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了?”两眼所放射光线的强度,比小白老乡看到帅哥时还亮。
“其实,博士……他们也是人。”
自从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我深切地才体会到,一旦遇到无敌的学生,老师会多么无语。
后来,彭羽死活要我带他参观校本部,对我居住的西区是完全地不屑。
在图书馆,他感叹:“这就是我们省最大的图书馆啊!”
在食堂,他惊讶:“这就是传说中有多台扶手电梯的食堂啊!!”
在体育馆,他赞扬:“这就是举办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的现场啊!!!”
到了物理系门口,他高呼:“这就是祖国最强大的流体物理研究中心啊!!!!”
说实话,我挺担心他下巴都啊掉了,回去不好跟他妈妈交差。
我方向感不强,加之除了特定的任务以外,很少来本部校园溜达。所以我很吃惊,他居然比我还了解我们学校。
我问:“流涕什么?”
他喜滋滋地说:“流体物理。”
我说:“哦。刚才恍然一听还以为是流鼻涕中心呢。”
彭羽回头用一种凄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老师,我着实为您和您的学校感到悲哀。”
不过在行程过半以后,彭羽发现了一个现象。他说:“我觉得吧,怎么你们学校男女质量都不怎么高呢?”
“怎么?”我觉得除了我们寝室那几个人以外,我们全校师生的智商质量都挺高的啊。
“长得不行。”他继续说。
我黑线。这混球,敢情也是外貌协会的会员。
但是我如今在他面前是老师了,怎么也要装装深沉,便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好好学习去了,没有把心思花在外表修饰上。”
对,老师的架势是要端出来的。
“哦。”他说。
我们刚走了几步,他又说:“不过也有特例,你看对面走来那个人长得真挺帅。”
听到他的赞美,我好歹觉得挽回点A大的脸面,欣喜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想瞅瞅这位以美貌为母校争光的好同学。
结果,我的表情却凝固在半途中。
那人不就是慕承和?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夹着几本书正从图书馆从来,走在对面的石板路上。
“他肯定也是博士硕士了?”彭羽问。
“不是,他是老师。”
“老师?”彭羽瞪眼,“博士的老师,那不就是博士后?”
“……不是你那样算的。”我说,“他就是一个代课老师。”
“你怎么知道他是代课老师?”彭羽一点也不信,继续追问。
“因为他正给我们代课!”我怒着解释。
“哦……”他点头。
我以为他已经被我的强力说辞说服。
没想到,过了两秒钟,彭羽却用一种更加闪亮的目光看向慕承和,说出一句足以让我吐血而亡的话。
他说:“薛老师的老师?那就是我的祖师爷了。真是伟大啊!”
祖师爷老师大概听见动静,一侧头就看到了我俩。此刻,就算我想拉着彭羽就地消失,也来不及了。
彭羽大方地走过去,鞠了一躬:“祖师爷老师好,我是薛老师的学生。”
慕承和听见彭羽这么叫他,先是疑虑,然后听到后半句解释,便恍然大悟地抿住唇,并未笑出声来。但我敢打赌,他肯定心里乐翻了。
我迫于无奈,跟上去向他打招呼,随即解释:“我在外面当家教,彭羽是在我这儿补习英文的学生。”
他问:“你在做兼职?”
“嗯。只有他一个。他上高中了,说想来看看我们学校。”
他将手里的书,换了个手:“都中午了,你们吃饭了吗?”
彭羽即刻老实交代:“没有。”
“正好,我请你俩吃饭。”祖师爷大发善心地说。
我琢磨,莫不是彭羽的称呼让他心中暗爽得不行了,然后决定忍痛割肉请客?
但是我这人向来对食物都有一种无比虔诚的信仰。只要是有好吃的,无论是让我冒名见网友也好,还是对着这位二十来岁就当上祖师爷的人吃饭也好,我都统统能够忍受。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A大门口一家有名的中餐厅。反正吃了以后,左右都要欠他一顿饭,不如宰狠一点。
拿筷子的时候,我注意到慕承和居然使的是左手。
不仅仅是我注意到,连彭羽也发现了。
彭羽问:“老师,你是左撇子啊?”
慕承和笑了:“个人习惯。”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在他家看到他用电脑的时候,一直觉得别扭,现在想想那是因为他当时用左手写的字。
可是他平时无论上课写黑板也好还是在我们面前签东西也好,都是右手。
这个我好理解,中国人在传统上不太认同左撇子,所以用右手能够避免别人好奇的目光。
但是,他竟然两只手都会写字,神奇!
彭羽说:“我觉得左撇子都特聪明,老师您也很聪明吧?”
慕承和笑了:“左撇子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高级。”
我打击彭羽说:“得了吧,那你从今天开始练习左手,看能不能成天才。”
彭羽不服气:“本来就是,据说贝多芬、牛顿、爱因斯坦还有比尔盖茨都是左撇子来着。”
我说:“那除了你说的这几个以外,剩下的那些千千万万的伟人们呢?不都是右撇子?所以整体来说还是右撇子聪明。”
彭羽说:“薛老师你强词夺理!”
我说:“我是就事论事!”
反正我不会承认会使左手的这位就要比我们高一等。某人肯定是退化了,绝对不是进化。
我和彭羽在饭桌上闹僵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竟然会和一个那么小,还称呼我为老师的孩子吵架。
这个时候,祖师爷云淡风轻地出来主持公道了。
慕承和说:“其实,我算半个左撇子。”
“半个?”彭羽狐疑。
“我有时候也用右手的。”
“为什么?”
“我也不是全用左手。东方人,也许是中国人和国外的观念有点不一样,或者说我小的时候,家长们的观念和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彭羽认真地问。
“你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大概没这个感觉,但是薛桐可能有同感。”慕承和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在我还小的那个时代,中国家长要是发现孩子用左手,是会很强硬地纠正回来,就算家里没成功,到了学校以后老师也会强迫孩子改正。”
“为什么要歧视呢?”彭羽不懂。
“这种东西就像人们认为白色代表纯洁、黑色代表邪恶一样,没什么为什么。”我说。
慕承和点头:“大概中国人不喜欢这个方位,导致和左有关的词语几乎都是贬义词。所以我也被纠正过,但是我性子拧,总觉得左手用着舒服,于是白天当着大人的时候用右手,晚上自己做作业的时候用左手。”
“被发现了会挨打吗?”彭羽饶有兴趣地问。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偷偷的。”慕承和冲彭羽挤了挤眼睛,“而且一般大人只关心你写字用哪只手,至于吃饭、打球、拧毛巾这些倒是觉得无所谓。我拧毛巾也是反的,所以以前老是拧不干,打羽毛球倒是挺占便宜的,当需要反手接球的时候,换成右手就行了。以前刚进小学习字时,因为是左撇子所以写的字全部是反着,除了我自己,没人看得懂,还可以当专用密码。”
彭羽大笑:“太有趣了。”
其实,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听到慕承和谈起他孩童时期的琐事,竟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也有麻烦的地方,很多东西都是为右手人设计的,完全不会考虑左撇子的需求。例如我最讨厌用剪子,因为不用右手就根本剪不了东西。而且用公共电脑的话,永远不习惯别人的鼠标。总之,左手和右手会开始相互之间长达一生的斗争。”
“是啊,”我转过脸,面向彭羽,很得意地说,“还是用右手好。”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扬了扬唇却没说话。
我一转头透过玻璃看外面,正好瞧到街对面电脑城的那栋楼,楼体外挂着的巨幅广告。
左边是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性感女神端着一个一样血红的笔记本,旁边印着两行字,第一行写的“轻薄极致、唯美诱惑”,第二行是“惊艳上市价:6888”。
右边的广告则是某个国内著名品牌机,广告上则是一个黑色的台式机,简单地写着“迎圣诞学生震撼价:3999”。
彭羽不服气地说:“但是我听说,左撇子容易出天才,特别是抽象思维和数学计算方面能力特别超常。”
我不禁讪笑:“得了吧,计算能力再强,快得过计算器?”
彭羽鼓着腮帮子说:“那可不一定!”
我随手指着窗外的那两幅广告上的数字,苦口婆心地对彭羽说:“怎么不一定,难不成6888乘以3999谁还能一口气算出来?”
正在我俩又要喋喋不休地争执下去的时候,却听慕承和在旁边淡淡地回答:“27545112。”几乎是不假思索。
“呃?”我和彭羽同时愣了下。
“我说,答案是27545112。”他对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又重复了一次,那口气真是清风细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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