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ClosedShop[1]
虽然以下这段故事我非讲不可,但它所发生的地方民康物阜,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透露它的国名的;不过,承认它是美洲大陆上一个自由和独立的国家,我想也无伤大雅吧。平心而论,这样指涉的确已经足够含糊,不可能引发任何外交纠纷。这个自由独立国家的首都宽阔明媚,有一片广场,有一座不失气度的大教堂,和几幢古朴的西班牙建筑。有一位密歇根的年轻女子正好到了这座都城,自由独立国家的总统精于品鉴美貌,而这位女子面容姣好,一下子俘获了总统的心。他毫不犹豫地表明了自己的爱意,而得知对方也属意于他,自然欢喜;只是这位女子认为他已娶、她亦嫁,是这对有情人结合的障碍,又让总统哀伤不已。她对婚姻有种女性特有的向往,虽然这种想法在总统听来毫无道理,但女子只要长得好看,任何异想天开都该满足,于是他承诺会妥善安排,为两人的永结连理清除一切障碍。他把法律顾问召集起来,陈述了事态,同时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看法,即他们的婚姻制度对于一个进步的国家来说实在是陈腐不堪,早该大刀阔斧地加以整顿。顾问们退席,短暂的间歇之后,他们制定了一条深得总统赞赏的新离婚法规。但我笔下的这个国家是一个高度文明、民主的国家,美名远扬,行事从来遵照宪法。一条法律即使再关乎总统的切身利益,但只要他尊重自己,尊重自己就职时的誓言,也要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而走流程是需要时间的。他还没来得及签名让新离婚法规生效,一场革命爆发,总统很遗憾地被吊死在广场的一根路灯柱上,背景正是那座不失气度的大教堂。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匆匆离去,但那条法规却留在了那里。它的内容很简单:在本国居留三十天之后,只需支付一百美元的手续费用,婚姻一方即可在不知会对方的情况下,单方面解除婚姻关系。你的妻子可能只是告诉你要去陪伴她的老母亲,一个月之后,你在用早餐时打开信件,却被通知你的爱人已经改嫁了。
这则令人鼓舞的消息传得很快,没过多久人人都知道在离纽约不远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国家,首都气候宜人,衣食住行也过得去,一位女士能够在此花费极少的精力和开销,从让人烦恼的婚姻关系中解脱出来。而在丈夫不知情的状态下完成这道手续,可以免去不少铺垫性的讨论,而那些激烈的对话总是让人心力交瘁。所有女人都知道,不管男人有多反对一项提议,一旦木已成舟,他们一般都会平心静气地接受。跟他说你想买一部劳斯莱斯,他会告诉你他买不起,但如果你已经买下了,他就会像羊羔一样在支票上签字。所以眨眼之间,美丽的女士们络绎不绝地赶到这座迷人的阳光之城;有风尘仆仆的商界女性,有地位崇高的贵妇,也有一心寻欢作乐和悠游度日的女子,她们来自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她们来自佐治亚,她们来自达科他,她们来自美国的每一个州。联合水果公司[2]的航线上,客运部总是满员,要是你要独享一间特等客舱,就必须提前半年预定。国家积极进取,首都欣欣向荣,很快城里所有的律师都开上了福特汽车。格兰德豪华酒店的老板阿戈斯托先生还投入资金新添了几个洗手间,但是这点开销他是不会介意的;酒店的生意日入斗金,每次路过吊死总统的那根灯柱,他总要喜气洋洋地挥手致谢。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会为他立一座雕像的。”
我以上一番描绘,听来大概让人觉得这条又方便又讲道理的法律只让女士获益,似乎暗示在美国只有她们才渴望从神圣的婚约中摆脱束缚。我没有理由相信这是事实。虽然旅行来此办理离婚手续的绝大多数是女方,我把原因归结为女人要出门六周从来不是什么难事(一周过去,一周回来,三十天完成居留期),但男人要把手头的事放下这么久就难了。他们可以在那里过暑假的确没有错,但那里的酷热又未免难熬。另外,那里没有高尔夫球场;一个男人要和妻子离婚,但要付出一个月的高尔夫球为代价,因此有所迟疑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也有个别男子在格兰德豪华酒店住了三十天的,但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他们都是时常出差的销售人员。我也只能想象,他们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可以同时追逐自由和销售额。
但不管怎样,格兰德豪华酒店里的住客大部分还是女子,午餐、晚饭时间,她们围坐在拱廊下的小方桌边,喝着香槟互诉婚姻之苦,场面还是极为热闹的。阿戈斯托先生还做了一笔了不得的兴隆生意,就是让将军、上校(这个国家的军队里将军比上校多)、律师、银行家、生意人,和城里的公子哥们,到酒店里来欣赏这些美好的异性。但世间很少有尽善尽美的事情,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致力于摆脱丈夫的女子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这很说得通,但这也让她们非常难以取悦。现在必须得承认,这座迷人的小城纵有百般好,似乎还是缺了几个放松身心的去处。当地只有一家电影院,放的那些片子从它们好莱坞温暖的家出发,也不知晃荡了多久才到了这里。白天咨询一下律师,做做指甲,逛逛街,倒容易过去,但夜晚太难熬了。很多人都抱怨三十天太长,甚至有一两个急性子的小姑娘非要律师给法律“加把劲儿”,让她们可以四十八小时之内把事情解决。可阿戈斯托先生是个有办法的人,很快他又有了主意:把一队在各地弹奏马林巴琴的危地马拉乐手留在了酒店里演出。世上没有比马林巴琴的乐声更让人脚痒难耐的了,转眼之间,庭院里所有人都跳起了舞。当然,对于二十五位美丽的女子来说,三位旅行推销员是不够的,但不是还有那么多将军和上校吗?不是还有那么多翩翩的公子哥吗?他们都舞技高超,他们都有水汪汪的黑色眼睛。时间过得飞快,一天天后脚踩着前脚,还没意识到,一个月就过去了。阿戈斯托先生的客人与他告别的时候,不止一人告诉他其实很愿意再多待几日。阿戈斯托先生精神焕发;他最爱看到大家玩得高兴。乐队的开销赚回了两倍不止,而且看到殷勤的军官和城里最吃香的年轻人陪着这些女士跳舞,对他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阿戈斯托先生又节俭,所以每晚十点之后楼道里的电灯总是关掉的,殷勤的军官和城里最吃香的年轻人在那里英语提高得很快。
一切都愉快得“如同婚礼的铃声”,这种表达虽然陈旧,但在这个语境之下实在让人舍不得不用。直到有一天,克拉里夫人有了决断,她认为自己已经受够了。正所谓甲之鲜肉,乙之砒霜。她穿戴齐整之后去见了她的朋友卡门西塔。听克拉里夫人三言两语表明了来意,卡门西塔唤来了一个侍女,要她赶紧去请拉葛妲;有要事商议。拉葛妲是位分量可观的女士,还有浓重的胡须,在一瓶马拉加葡萄酒的助兴之下,三个人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结果是她们给总统写了一封信,称有话要禀呈。新总统是个三十多岁、粗壮的年轻人,几年前还受雇于一家美国公司,在码头上干活;他能有今日之地位,还是靠他自己天生的好口才,以及在需要表明看法或强调某个观点时,对枪支的有效使用。当他其中一个秘书将这封信放在他面前时,总统笑了起来。
“这几个臭婆娘能有什么事?”
可他不但心地善良,而且平易近人;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作为人民的一员,被人民所选,来保护人民的。而且在他少年时,有几个月当过听候克拉里夫人差遣的一个小跑腿。他告诉秘书,第二天早上十点可以见她们。几位女士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宫殿,沿着一段华贵的台阶,来到接见室前;为她们引路的官员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个装了栏杆的窥视孔打开,出现一只警惕的眼睛。总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还是希望尽可能避免重复上一任的命运,所以不管是谁来访,都会小心接待。官员报了三位夫人的名字,门开了,但只开了一点,他们侧着身挤了进去。这房间很漂亮,不少秘书脱了外套只穿衬衫,坐在小桌子边上忙着打字,后腰上每人都别着一把左轮手枪。还有一两个年轻男子全副武装躺在沙发上抽烟、看报。总统也没穿外套,腰带上挎着左轮手枪,两个拇指都扣在马甲的袖口里。他人高马大,一眼看去不但英俊,甚至有些高贵。
“你们好吗[3]?”他兴高采烈地喊道,亮了亮他的一口白牙。“你们来是有什么事啊,夫人们?”
“你现在看上去可真是意气风发,曼努埃尔先生,”拉葛妲说,“你一直都是个神奇的男人。”
他和女士们握了握手,总统手下的工作人员也停下了辛勤的工作,靠在椅背上热情地跟三位夫人摆手致意。他们都是老朋友,互相之间打招呼或许有些玩笑成分,但的确很热情。我现在必须公布(毫无疑问,我要是说得太隐晦,可能会被误解;既然要说,那不妨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这三位夫人是这个自由、独立国家的首都中三家主要妓院的鸨母。拉葛妲和卡门西塔是西班牙血统,很体面地穿着黑色的衣服,用黑色的丝绸披巾裹着脑袋,而克拉里夫人是法国人,戴了一顶无边女帽。她们都不再年轻,举止很是端庄。
总统请她们坐下,请她们喝马德拉白葡萄酒,请她们抽烟,都被她们拒绝了。
“不用了,谢谢你,曼努埃尔先生,”克拉里夫人说道,“我们来见你是有正经事的。”
“好吧,我能为你们做什么?”拉葛妲和卡门西塔看了看克拉里夫人,克拉里夫人看了看拉葛妲和卡门西塔。那两人点了点头,克拉里夫人这才知道自己众望所归成了代言人。
“好吧,曼努埃尔先生,事情是这样。我们三个女人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半点坏名声。整个美洲大陆找不出比我们三家更高级的场子了,也是给这座美丽的城市增光添彩了不是?你看看,光去年我就花了五百美金给我的主厅装了平板玻璃的镜子。我们一向做事体面,缴税从来不曾拖延。眼睁睁看着我们辛劳而来的果实被夺走,实在是不好受。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们不偷不抢,只顾认真工作,到头来却要遭受这样的待遇,真是太不公平了。”
总统大吃一惊。
“可是,克拉里,亲爱的,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有人胆敢违法问你们要钱吗?还是有别的我不知道的事?”
他朝自己的秘书们疑惑地扫了一眼。他们想装做一无所知,但这些人尽管的确清白,却也一看就有些局促。
“我们要抗议的正是法律。眼看着我们就要倾家荡产了。”
“倾家荡产?”
“只要这条新的离婚法不被废除,我们哪有什么生意,那么漂亮的场子还不如关门算了。”
克拉里夫人接下来的解释语言太过直白,我还是意译一番为好。她说因为外国的美丽女子侵入首都,她和她的两位朋友付了房租也交了税的高雅场所,顿时无人问津了。有头有脸的年轻人晚上更愿意去格兰德豪华酒店,因为在正规的地方本来要用真金白银买来的乐子,在那里只需说几句温柔的话就行了。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总统说。
“是不怪他们,”克拉里夫人喊道,“我怪那些女人。她们没有权利夺走我们的生计。曼努埃尔先生,你是和我们平民百姓站在一起的,你不是他们那些特权阶级;要是你允许这些工贼[4]把我们这样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整个国家会怎么想?我就问问你,这样公平吗?这样正当吗?”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总统说。“我总不能把她们在房间里关上三十天吧。要是这些外国人不知检点,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没钱的姑娘另当别论,”拉葛妲说,“她得吃饭。但那些女人全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的,不懂,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是这条法律太糟糕,太邪恶了。”卡门西塔说。
总统一下站了起来,双手叉腰。
“你们要我废除一条给这个国家带来安宁与富饶的法律,想都不用想。我来自人民,我也是被人民推选出来的,祖国的繁荣我会永远放在心上。离婚是我国的支柱产业,要么把我杀了,否则我是不会废止这条法令的。”
“哦,圣母玛利亚。真的要到这个地步吗?”卡门西塔说。“我可是有两个女儿在新奥尔良的修道院里啊。唉,做我们这行的,难免有些不开心的事情,但我想到我的女儿能嫁得好一些,等我退休的时候她们能继承我的产业,多少是种安慰。你以为我把她们送进新奥尔良的修道院不用钱吗?”
“还有,要是关了我的场子,我在哈佛的儿子谁替我养,曼努埃尔先生?”拉葛妲问。
“说到我呢,”克拉里夫人说,“我无所谓。回法国也行。我亲爱的老母亲八十七了,说还有很多年好活是假话。要是剩下的日子我能陪在她身边,对她肯定是种安慰。但我痛心的是这件事太不公平了。你在我那里度过了许多愉快的夜晚,曼努埃尔先生,我实在是难以想象你会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你自己不也告诉我,当你作为荣誉嘉宾走进曾当过童仆的那个地方,是你一辈子最骄傲的时刻吗?”
“我并不否认。我当场就请所有人喝了香槟。”曼努埃尔先生在大厅里来回走动着,一路耸着肩,因为深陷在思考之中,他时不时还做起了手势。“我是从人民中来的,我也是人民推举的,”他喊道,“这些女人确实就是工贼。”他朝自己的秘书们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是我政绩上的一个污点。让这些毫无技能的外国劳工抢走我们正当工作、勤勤恳恳的百姓的生计,违背所有我信奉的原则。这些女士来找我,寻求我的保护,一点错也没有。我不会允许这样引起民愤的事情继续的。”
这段演讲当然非常直率深刻、振奋人心,但在场的听众也都知道它什么都没改变。克拉里夫人在鼻子上补了点粉,拿出随身的小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气势不凡的器官。
“当然我也知道人性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很理解这些女人有大段时间难以消磨。”
“我们可以建个高尔夫球场,”其中一个秘书试探着说道,“不过也只能占掉她们白天的时间。”
“要是她们要男人,为什么不能自己带男人来啊?”拉葛妲说。
“哎呀!”总统喊了一声,突然就站住不动了。“有办法了。”
他今日之崇高地位可不是凭空获得的,这个男人有的是想法和谋略。总统一时间神采奕奕。
“我们会修订法律。男人要来的话还是像以前一样畅通无阻,但女人必须由丈夫陪同,或携带他们的书面许可。”他看见秘书一脸的震惊,摆了摆手。“但移民局会收到指示,要给丈夫这个词最宽泛的解读。”
“圣母玛利亚!”克拉里夫人高呼。“要是她们带着朋友来,那个朋友一定会确保没人来夹缠她们,而我们的宾客又能回到那些曾让他们乐不思归的地方了。曼努埃尔先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很快会给你立一座雕像的。”
很多时候,是最简单的对策解决了最可怕的困境。按照曼努埃尔先生的提议,他们简单地修正了一下法令,宽阔和明媚的首都,自由而独立的国家,继续享受着繁荣之神的眷顾,克拉里夫人得以继续在造福百姓的岗位上做出自己利润丰厚的贡献,卡门西塔的两个女儿完成了在新奥尔良修道院昂贵的学业,而拉葛妲的儿子也成功地从哈佛毕业了。
[1]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美国航运公司,创立于1899年,主业贩卖香蕉,对中美洲的历史发展有一定影响。
[3]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本篇以下仿宋体字皆同。
[4]Blackleg,本义指那些在同伴罢工时,依然工作或被雇佣来顶替罢工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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