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去了几个星期,到了三月上旬。那时候,巴塔巴塔(1544—1590):即纪尧姆·德·萨吕斯特,法国诗人,作品尤以宗教诗著称。,也就是古典修辞学的祖师爷,他还没有把太阳比作“蜡烛里的祖宗”,但是太阳还照样活力四射、明媚无限。在这样一个春日里,整个巴黎市的市民如同欢庆节日一样,都欢快地跑到了广场和大街上。在这种晴朗、温馨而宁静的日子里,总有某一刻是观赏巴黎圣母院的最佳时刻。而这一刻便是太阳偏西,把余晖照射在大教堂前墙上的时候。随着余晖距离地平线越来越近,它也慢慢地离开地面,顺着圣母院正面的尖顶往上攀升,一切浮雕都出现在了阴影里,一览无余。而中央的那个大圆窗户更是金光闪闪,犹如独巨人赛克罗平的眼睛里射出的无限光芒。很显然,现在正好是这一时刻。
夕阳在这个时候不仅染红了巍峨的大教堂,同样也染红了一栋富丽堂皇的哥特式房屋,这所房屋是由广场和前庭街交角聚合而成的。这所房屋有一个石质的阳台,此时上面有几个风情万种的美貌少女正在嬉戏。这几位姑娘都戴着高高的尖顶帽子,上面缀满了珍珠,而面纱也从头一直垂到地面上;她们的肩膀也被绣着精美图案的衣服遮住了,但美丽的少女胸脯却被当时堪称时尚的迷人装束袒露在外面;她们华丽的衬裙更是让人惊羡不已;她们所穿服饰的质地除了绫罗绸缎,便是天鹅绒,以上种种无一不都清楚地表明她们身份的高贵和圣洁。
这几位姑娘是孚勒尔·德·丽丝·贡德洛里耶小姐和她的同伴狄安娜·德·克利斯丹依、阿默洛特·德·蒙米歇尔、高兰布·德·加耶枫丹、德·尚谢勿西耶。这几位可都是大家闺秀,绝代佳人。今天,她们几位之所以聚集在遗孀阿洛伊思·德·贡德洛里耶夫人家里,主要因为波热大人和夫人在四月份的时候要来这里为皇上选宫女,当玛格丽特公主从弗朗德勒嫁过来之后,这些选出来的宫女将会成为公主的侍女。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很多官宦人家或富豪之家的女儿分外珍惜这个能让自己荣耀显贵的机会。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巴黎市区还是巴黎郊外,只要是有些地位、有些名望的人家,都会把自己的女儿送到阿洛伊思·德·贡德洛里耶夫人这里借住。她是前御林军弩手统领的遗孀,现在她和唯一的女儿,就居住在巴黎圣母院前庭广场自家的房子里。
一个布置得十分豪华的房间与这些美丽的姑娘所在的阳台相连,房间里金色的帷幔一直拖垂到地板上,而天花板上的雕梁画栋,更是十分气派。除此之外,这个房间还有几个上面满是饰品的挂衣架,现在这些挂衣架上挂着华丽的铠甲,而在一个双层食厨的顶上还摆着一个彩色陶瓷小猪,这无一不表示这位遗孀夫人绝对尊贵的地位和身份。在房间的尽头,一个高大的壁炉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盾牌和勋章,壁炉旁边有一张红色天鹅绒的安乐椅,此时上面坐着的便是这位遗孀。根据这位夫人的装束和样貌来看,她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在这位夫人身边还站立着一位神情高傲且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像他这样出色的年轻人,相信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被迷得颠三倒四,但是庄重典雅的男人看见他这样的年轻人,便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从这位青年身上穿着金碧辉煌的服装看,他应该是一名近卫弓箭队长,不过,他现在的装扮很像前面我们介绍过的“天神”朱庇特。
刚才那几位在阳台上嬉戏的小姐,可能是玩累了,所以她们现在都姿态优雅地坐在某个地方:有的坐在阳台上,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镶有金边的乌德勒支乌德勒支:荷兰城市,以纺织业著称。产的天鹅绒方垫上,还有的坐在雕刻精美的木凳子上。她们此时正在一起绣一副很大的帷幔,帷幔的一半铺在她们的膝盖上,而另一半则垂在地板的席子上。
这几位姑娘一边绣着帷幔,一边交头接耳,轻声交谈。另外,有几位姑娘还时不时地用眼睛去看那位站在夫人旁边的英俊年轻人。不过,那位傲慢的年轻人对眼前的几位姑娘看都不看一眼。他站在那里不停地用鹿皮手套擦拭他皮带上的那颗纽扣,在他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颗纽扣。
尊贵的阿洛伊思夫人正在低声和那名年轻人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故意用眼睛看自己的女儿,若有所指的眼神,很明显,她正在不遗余力地促成女儿和这位年轻军官的婚事。不过,这位出色的军官却是一脸的冷漠和尴尬,很显然,对这桩婚事,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这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用我们今天城防部队里小军官的话来形容,就是“真他妈的烦人!”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位军官的心情,的确很贴切。
可是我们这位善良的阿洛伊思夫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身边年轻人内心的想法,反而故意指着自己的女儿,让他欣赏她正在绣帷幔的美丽样子。这两个人可真有意思,一个极为热心,而另一个却漠不关心。“哦,我的好侄子,”阿洛伊思夫人拉着年轻军官的衣袖,并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说道:“看她多美丽!那弯腰的样子是多么灵巧贤惠啊!”年轻军官只是非常冷淡地说了一句:“是啊!”之后便又开始了沉默。可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弯下腰来继续听这位老太太夸奖她的女儿,并且还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像她这样的未婚妻,真是举世难找啊!难道说整个巴黎城还有谁比她标致漂亮?有哪位姑娘有我女儿这样金黄的头发,还有这白嫩的皮肤?有谁能比她还心灵手巧?看她那仪态万千、雍容优雅的样子,真让人为她神魂颠倒啊!有的时候就连我都会嫉妒她!真的要恭喜你,你作为一个男人真幸福!我的小宝贝儿漂亮得简直令人崇拜,我相信,你肯定已经为她着迷了吧!”
那个年轻人好像在考虑别的事情,只是机械地回答道:“当然!”
“可是,你不能光嘴上说啊,过去找她聊聊天,你不要这么腼腆嘛,去啊,你要积极主动一些。”阿洛伊思夫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推着这位年轻人的肩膀。我敢保证,腼腆绝不是这位英俊的年轻军官的优点,但也绝不是缺点。不过,他最后还是按照夫人的话去做了。
只见他慢慢地走到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身边,假装亲切地问道:“好表妹,能告诉我这帷幔上绣的是什么吗?”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不屑地说道:“亲爱的表哥,我现在来告诉你第四遍,这是海王的洞穴。”青年军官接过话头,再次问道:“那这幅帷幔是给谁绣的?”军官心不在焉,态度也极为冷漠。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表现得也极为冷漠:“给国家圣安东尼教堂绣的。”军官又顺手拿起帷幔的一角,问道:“哦,表妹,你能告诉我,这个吹着鼓的人是谁吗?就他,还鼓着脸腮呢!”“他便是海王之子特西多。”
年轻漂亮的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在回答年轻军官的话时,始终保持着生硬的语调,看得出来,她是在和年轻军官耍小姐脾气呢!年轻军官不愧是聪明人,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跟小姐说话的时候应该语气委婉些,并且多说甜言蜜语。可是,他在心里搜罗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甜言蜜语来,于是,他便弯腰把嘴巴贴到小姐的耳边,说了几句他认为能够打动小姐芳心的话:“好表妹,你能告诉我你母亲为什么总是穿着查理七世时期的长袍吗?她看起来就像个老奶奶。你知道吗?这样的服饰已经不流行了,这么陈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就像个老古董!我敢保证,巴黎市的人们已经非常开放了。”
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迅速眨了眨她的大眼睛,然后用一种满是责备的眼神瞟了这个年轻的军官一眼,说道:“这就是你要向我保证的事情吗?”小姐很小声地问道。而阿洛伊丝夫人正在偷看着这对金童玉女,看见他们正亲密无间地谈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见她用手拍着祈祷书,由衷地在心里说道:“真是郎才女貌啊,他们肯定是最甜蜜的一对儿了!”
可事实并非阿洛伊丝夫人想的那样,那名年轻军官被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反问的一句话搞得非常尴尬。没有办法,他只能把话题又扯到那幅帷幔上。“这幅帷幔的做工可真精细啊!”他大声地说道。可能是听到了这句言不由衷地赞美,那名叫做高兰布·德·加耶枫丹的姑娘开口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亲爱的孚勒尔·德·丽丝,罗歇·居荣府邸里面那美丽的帷幔你看到过吗?”尽管她在对着孚勒尔·德·丽丝问话,但心里想的却是那位年轻军官能够回答。狄安娜·德·克利斯丹也在这时接过话头说道:“您说的是不是卢浮宫女总管花园所在的那座府邸啊?”她说话时始终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她那洁白、漂亮的牙齿让看到它们的人都倍感开心。
“对,你说得很对,就是那里。”阿默洛特先是叹了口气,才说道。这位姑娘有一点和狄安娜有很大不同,狄安娜爱笑,而这位满头褐发、皮肤鲜艳的姑娘却爱叹气,她总是习惯性地唉声叹气,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坏习惯。
这个时候,阿洛伊丝夫人开口说话了:“亲爱的高兰布,你来说说查理六世统治时期,巴克维尔王爷拥有的那座府邸好吗?那儿的帷幔也是十分高贵漂亮!”
“查理六世?先王查理六世!天哪!真佩服这个老太太,她都这个年龄了记忆力还这么好!”年轻的军官摸着小胡子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阿洛伊丝夫人又接着说道:“真的,那里的帷幔绝对罕见,实在是举世不可多得的精品!”
这时,正在阳台上举目四顾的七岁小姑娘贝韩日尔·德·尚谢勿西耶的一声惊呼把所有在场的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快看那,孚勒尔·德·丽丝教母,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跳舞呢,她一边跳舞还一边用手打着鼓呢!”果然,众人都听见了清脆悦耳的手鼓音乐。
不过,显然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对这个不感兴趣,她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就是那个埃及姑娘吗?”但是其余的姑娘却被这段鼓声打动了,纷纷走向阳台,并异口同声地说道:“赶紧过去看!赶紧过去看!”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一想到未婚夫对自己的冷淡,心里便是一阵的不高兴,于是,她便慢吞吞地跟在众人后面。此时的年轻军官却在心里暗自高兴,因为突然发生的这件事正好把他从尴尬境地中解救出来。他知道,他以前很擅长讨好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没有耐心了。眼看他们俩的婚期越来越近,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反而随着婚期的临近,心中的苦闷越来越多。尽管他有着高贵的出身,但就因为自己当过兵,所以沾染上了士兵有的一切坏毛病。比如,他喜欢酗酒,喜欢在夜店里鬼混,他还可以怡然自得的享受能够轻易得到的美色和轻易得到的成功。虽然他以前也正儿八经地接受过高等、严格的教育,可自从他进入部队,并跟着部队四处闯荡,他那上等人应该有的礼仪姿态也早已被消磨殆尽,尽管他曾经拥有过。虽然为了脸面和礼节,他仍旧隔三差五地拜访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但是每次拜访都会让他觉得越加的窘迫,原因有三:第一,由于他经常到处拈花惹草,处处留情,感情也浪费得差不多了,所以能留给这位未婚妻的也就没多少了;第二,跟自己未婚妻在一起的这些闺蜜们个个都挑剔无比,并且古板,当然,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也是这样。所以,他觉得这些人很难接近,每次与这些姑娘们相处时,他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或哪个动作过于没有礼貌,而败了大家的兴致,这样会让自己颜面尽失;第三,他自认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傲慢和讲究混合一体,但如何把这些事情美妙地调和在一起,他觉得对自己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当然,读者可以去自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而我只是个记录文字的。
当众人都站在阳台上往下观望时,年轻的军官却默默地站在原地,身体靠着雕花的壁炉,两眼发直,神情发呆,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就在这时,美丽的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转过身来和他讲话,尽管刚才还在和他赌气,但那绝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孚勒尔·德·丽丝跟年轻的军官说道:“亲爱的表哥,您还记得吗?您前几天跟我说过,两个月前您在执行夜间巡查的时候曾经从十几个劫匪手里救过一名吉卜赛姑娘?”年轻的军官有气没力地说道:“我大概记得,好像有这样的事情,表妹。”小姐又说道:“那个正在广场上表演跳舞的少女就是一个吉卜赛女郎,说不定她就是你上次救的那个女孩。来看看吧,亲爱的弗比斯表哥。”
年轻的军官这回明白了,自己的表妹一直在没话找话说,现在又叫自己一起来观看别人跳舞,原来是想重归于好。于是,年轻军官弗比斯·德·沙多倍尔(读者们估计一开始就已经猜出是他了吧)也慢慢地走到了阳台上。“快看,”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不着痕迹地把手挽在了表哥弗比斯的手臂上,说道,“看清楚那个正在跳舞的女人了吗?她不是你救的那个吉卜赛女郎?”
弗比斯右手放在额头,搭着凉棚定睛看了看那个女郎,然后说道:“就是她,我一看见她的小山羊就认出来了。”
“是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山羊!”阿默洛特拍着手掌赞美道。
“它那两只角真的是用金子做的吗?”贝韩日尔也是惊奇地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这个时候又说话了,只不过她仍然高贵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纹丝不动:“她不是去年从吉巴尔门来的吉卜赛人中的一个吗?”孚勒尔·德·丽丝小姐恭敬地回答道:“我亲爱的母亲大人,那道城门现在改叫地狱门了。”这位小姐清楚地知道,如果再让她的表哥听见母亲这种过了时的叫法,肯定又要招来他的耻笑了,所以她忙不迭地纠正。但是还是晚了,她的表哥,那个年轻军官已经咬牙切齿地开始冷笑了:“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个老太太该不会又要说查理六世统治时期的吉巴尔门吧?”
突然,小姑娘贝韩日尔又是一声惊呼:“教母,您快看,”她的眼睛一直在滴溜溜乱转,就在她偶尔瞥向巴黎圣母院钟楼顶上时,却发现那里有一个神秘人,“那个身穿黑衣服的人是谁啊?”所有的姑娘也全都抬头看向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楼顶,果然,那里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倚在栏杆上,那道栏杆属于靠北边朝向河滩广场的钟楼。不过,从远处望去,他好像一座塑像,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跳舞的吉卜赛女郎。
那种眼神就好像一只苍鹰注视着刚刚发现鸟巢那般充满了饥渴的期待。
“大惊小怪,那是若札斯的副主教先生。”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孚勒尔·德·丽丝小姐,真佩服您,隔这么远,您都能看得清楚。”加耶枫丹说道。
“看那个姑娘跳舞的样子,真是风情万种。”狄安娜·德·克利斯丹依也是边看边评论道。
“依我看,那个埃及姑娘最好能防范一下,要知道,那个副主教从来都不喜欢埃及人,甚至可以说是特别讨厌埃及人,尤其是埃及女人。”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说道。阿默洛特·德·蒙米歇尔也说道:“你们看他瞧那个姑娘的那副德性,简直两眼往外喷火!”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这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道:“亲爱的弗比斯表哥,既然你曾经搭救过她,也算跟她认识,那就把她请上来吧。怎么样?”她的话音刚落,所有姑娘都表示赞成这个提议。可年轻军官弗比斯却不同意,他说道:“这不是胡闹吗?上次那件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她怎么还可能记得我呢?八成她已经忘记那件事了,更不会记得我是谁。何况,我现在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不过,我看你们兴致这么高,那我试试吧。”说完,他从阳台栏杆上探身下去,使劲儿地喊道:“小姑娘!”
正好那个跳舞的吉卜赛姑娘此时没有敲手鼓,便听见了弗比斯的呼喊。于是,她顺着声音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弗比斯,忽然间她的舞蹈停住了。弗比斯以为那个姑娘没有看到自己,于是又大声地喊了一声,并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但那个姑娘只是待在原地看着他,只不过她的脸上一片潮红,好像是一只害羞的小鸟。忽然,这位姑娘顺手把鼓夹在腋下,穿过惊愕的人群,走到弗比斯所在的那所大房子的门口,她的脚步缓慢并踉跄,眼中更是充满了迷惑和惊恐,她这一刻好像一只被蛇迷住了的小鸟。
过了片刻,客厅的帷幔被掀开了,只见吉卜赛女郎一头大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房间的地板,一动都不敢动。
贝韩日尔已经高兴地拍起手来。
然而,吉卜赛姑娘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动不动。可能她还不知道,她的出现已经让那些漂亮的姑娘们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本来,她们中的每一位都隐隐约约地渴望取悦那个年轻军官,他那光彩夺目的制服已成了她们卖弄风情的焦点。自从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这里,她们之间便悄无声息地爆发了一场角逐,尽管在她们的心里都不承认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从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来看,这种暗暗的角逐是很明显的。不过,她们每一个人的姿色都大致相当,如果真的要从里面选出一个绝对的胜利者,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换句话说就是,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可又都没希望。然而,吉卜赛姑娘的到来,瞬间就打破了这里原有的秩序。原因很简单,她刚一出现就打败了所有在场的姑娘,因为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同于屋里的这群姑娘,她的美是一种美到绝伦的美,她的气质更是超然脱俗,总之,无论是气质还是美丽,屋里的这群姑娘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她的这种美丽就好像火焰一样耀眼,瞬间就照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站在门口比在广场上还要美丽迷人,仿佛一个大火炬从太阳下面来到了一个超级黑暗的场所,光彩照人。在这一刻,甚至那几位贵族小姐都为吉卜赛女郎的美貌深深着迷,但她们又觉得自己在吉卜赛女郎的美貌面前受到了羞辱和伤害,因此,她们的战线在这一刻也有了转变。尽管她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言语约定,但仅仅凭借女人最为灵敏的直觉,已经让她们互相沟通,遥相呼应了。她们知道,现在是危急存亡的时刻,她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团结起来,因为这里来了一个敌人,她们共同的敌人。其实,要想让一杯清水变成红色,只需要一滴葡萄酒就够了。同样,如果要使一群女人同时都感染上一种坏情绪,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出现一位更漂亮的女人,当然,尤其是有一位潇洒帅气的男人在场时。
因此,不难想象,美丽的吉卜赛女郎受到的欢迎肯定是格外地冷淡。这群眼高于顶的贵族小姐们一言不发,她们只是一个劲儿地从头到脚地打量吉卜赛女郎,此时她们已经心照不宣。可怜的吉卜赛女郎也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有人跟她说话。她非常不好意思,也非常害怕,甚至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当然,无论换作是谁,处在这样的场合下,都会不知所措的。
最后,还是弗比斯首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说实话,她可真是一位漂亮并且有气质的女孩儿啊!”他依然是用他那早已习以为常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表妹?”如此一句赞美的话,如果换做是一位有心的赞赏者的话,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至少也应该低声地说出来。可这位年轻军官丝毫不加掩饰的赞赏,无疑更是加深了在场的姑娘对这位吉卜赛女郎的不满和嫉妒。
孚勒尔·德·丽丝小姐的态度很明显,非常不屑。不过,她还是装出一副仪态万千、大家闺秀的样子,回答表哥的问话:“还不错!”
而其他的几位姑娘早已开始在一旁低声议论起来。
过了片刻,阿洛伊丝夫人也开口了,说实话,她心里面的嫉妒丝毫不比那些姑娘们少,更何况她还有一位她认为天下无双的女儿:“过来,小姑娘!”站在夫人背后的贝韩日尔也摆出一副滑稽的样子,学着老夫人的口吻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过来,小姑娘!”
听到老夫人的吩咐,姑娘先是愣了一下,但还是朝着老夫人走了过去。这个时候,弗比斯向她走近了几步,并开口说道:“漂亮的丫头,您还认得我吗?当然,我不知道我能否有这份荣幸……”吉卜赛姑娘抬起头,朝着弗比斯温柔地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说道:“当然记得。”而旁边的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好像整个嘴里都在往外冒着醋味,她撇了撇嘴说道:“你的记忆力可真好!”弗比斯没有理会他的表妹,继续说道:“可是那天晚上你突然跑掉了,是我吓着你了吗?”吉卜赛女郎赶紧说道:“哦,不,没有。”就这么几句简单的对话,但孚勒尔·德·丽丝小姐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要知道,我们的大帅哥弗比斯除了是一名弓手队长,还是一个混混,因此,他跟任何一位街头女郎说话的时候都显得轻松自如,只见他又说道:“你知道吗?那天你离开后,只留下一个怪物,他不仅驼背又瘸腿,还是个聋子。我后来问了身边的人,他原来是圣母院的敲钟人,我还听说,他的养父就是若札斯的副主教先生,他天生就是那个丑样子,他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什么‘四季大斋日四季大斋日:天主教会规定的每季度的三天斋日。’、‘圣枝主日圣枝主日:是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的真名。就他那个该死的让人恶心的样子,竟然还想占你的便宜,真是让人忍无可忍。对了,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个该死的猫头鹰抢你干什么吗?”
吉卜赛女郎有些怯怯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弗比斯仍然没有住口,他继续说道:“他真是太放肆了!一个如此不入流的敲钟人胆敢抢一个姑娘,就跟子爵似的;一个下三滥的平民竟也玩起了贵族的把戏来,真是找死呢!不过,你放心吧,这个家伙肯定会得到惩罚的。你知道吗?比埃拉·多尔得这个马夫揍起百姓来,可从来不留情的。他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位流氓。”弗比斯的一席话立刻让吉卜赛女郎想起了她在耻辱柱那里看到的一幕,她不由自主地说道:“那个人真可怜!”可当弗比斯这个年轻军官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牛角尖!你的这种怜悯给的真是地方,就好像一根羽毛插在了猪的屁股上!我真愿意我的肚子像教皇那样大呢,要是……”
突然,年轻军官弗比斯好像想起了什么,马上就住了口:“哦,请原谅,亲爱的姑娘们,我想我又说粗话了。”加耶枫丹也说:“呸!恶心!”
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为自己的未婚夫赶忙辩解道:“我表哥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只不过是用她的语言方式和她说话罢了。”她看见自己的未婚夫对这个姑娘如此谄媚和热情,心中早就不快了。
“这样的穿戴可是真够粗鲁的!”狄安娜·德·克利斯丹依也开口说话了,她说话时仍旧露着漂亮的牙齿。
狄安娜的这句话好似准备攻击的冲锋号声,其他几位姑娘听见了,立刻便找到了这个她们嫉妒的女孩身上可攻击的弱点。既然她的美貌无可挑剔,那就攻击她的穿着打扮吧。
“你说的倒是真的,狄安娜,”蒙米歇尔接过狄安娜的话头首先说道,“你怎么可以不穿胸衣、不戴围巾就上街呢?这都是谁教你的啊?”
“真让人受不了,她的裙子竟然这么短!”加耶枫丹声音尖利地说道。
孚勒尔·德·丽丝小姐更是尖刻:“哦,美丽的姑娘,你那漂亮的镀金腰带会让警察二话不说地带走你的!”
狄安娜又说道:“小姑娘,小姑娘,你的这条袖子如果能够再长些,那么你的皮肤就不会晒疼了。”
现在这个场面真该给比弗比斯聪明的人瞧瞧,看看这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是因为怎样的妒忌用各种刻薄的语言来攻击这位吉卜赛姑娘的。她们既冷酷无情,却又优雅大方。她们用恶毒的语言攻击眼前这位可怜的姑娘,从上到下包括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不放过,并且她们表现得如此明目张胆,丝毫不加掩饰。她们这种冷嘲热讽、傲慢无礼、贬驳讽刺的行为,简直无异于古罗马的青年贵妇拿金针刺穿一个美丽女仆的胸脯,她们对自己的行为不但不感到害羞,反而乐不可支。不但如此,在这些高贵的姑娘面前,那位吉卜赛女郎就如同虚设,她们在她面前没有丝毫的忌讳,她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当面议论她,并对她品头论足。她们仿佛就是在漫不经心地议论一个好玩的漂亮东西,而这种东西又是那么不干净、那么卑贱,又那么好玩。
当然,吉卜赛女郎对这些言语攻击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反应,反之,她十分窘迫。她站在那里,时不时地可以看见一道羞辱的红晕从脸上闪过,而且她的眼睛里还在往外喷着怒火和不满,可尽管是这样,美丽的吉卜赛姑娘却始终都没有用语言来回击和反抗。自从她在这个房间里出现,她便无限深情、无限眷恋地看着弗比斯军官,哪怕是这一刻遭受到如此的污蔑和羞辱,她仍旧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名叫弗比斯的年轻军官。
而我们的弗比斯,这一刻虽然他依旧是一脸的笑容,却以他那既怜悯又粗鲁的态度袒护着吉卜赛姑娘,他把那些善良的金针撞得极响。“让她们说去吧,别在意她们,漂亮的姑娘!就算你的衣服真的有些简陋,但对像你这样美貌的姑娘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头金发的加耶枫丹第一个难以忍受了,她酸溜溜地说道:“我的天哪!真的没有想到我们年轻的御前侍卫弓箭手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吉卜赛姑娘迷住了?”弗比斯依然对她是不屑一顾,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关你何事?”弗比斯本来无心讲出的一句话,就像扔了一块石头,却看不见它落在哪里,不过,那群小姐们听到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都纷纷大笑起来。
刚才,吉卜赛姑娘听那群小姐们的讽刺挖苦时,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可当她听见弗比斯袒护自己时,好像感受到了万丈光芒似的,于是她猛地抬头,用一种充满自豪和欣喜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弗比斯。这一刻的吉卜赛姑娘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气质非凡。
孚勒尔·德·丽丝夫人见状,忽然莫名其妙地恼火起来:“圣母啊!是什么东西跑到我身边来了?啊!讨厌的畜生,给我滚开!”原来是小山羊“加里”来找自己的主人,它在向主人跳过去的时候,犄角正好挂到阿洛伊丝夫人那拖在地上的长裙。众人的注意力也被老夫人的这句话吸引了过来,而吉卜赛姑娘还是没说话,只是上前把小山羊牵回了身边,小山羊也很听话。
这个时候,贝韩日尔忽然再次兴奋地说道:“快看啊,那个小山羊的脚都是金子哩!”只见吉卜赛姑娘双膝着地跪在小山羊旁边,她的脸蛋也和山羊的脑袋紧紧相贴,除此之外,她还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山羊,好像在乞求它的原谅,原谅自己刚才一声不吭地就丢下了它。就在这时,狄安娜贴着高兰布的耳朵说道:“哦,我的上帝!我早就听说她有只母山羊,看来是真的啊!我还听说,这位吉卜赛姑娘会巫术,并且她的小山羊会玩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好啊!”高兰布说道,“正好让这只小山羊给我们表演一番。”
于是,狄安娜和高兰布对吉卜赛姑娘说道:“小姑娘,让你的小山羊给我们来段表演吧!”她们说话的神态那么自然,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对吉卜赛姑娘的羞辱。吉卜赛姑娘答道:“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另外两个姑娘这时也说道:“就是让你表演你的巫术!”吉卜赛女郎仍旧抚摸着小山羊,说道:“我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孚勒尔·德·丽丝小姐瞥见了小山羊脖颈上挂着一个绣花的小荷包,于是便十分好奇地问道:“这个是什么东西?”吉卜赛姑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庄重地说道:“这个是我的秘密。”“我倒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在心里嘀咕道。
然而,孚勒尔·德·丽丝小姐刚说完话,她的母亲阿洛伊丝夫人就忍无可忍了,只见她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说道:“姑娘,既然你不打算表演任何东西,那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这句话一说出来,可怜的吉卜赛姑娘便缓缓地朝门口走去,可是离门口越近,她走得越慢,走得越吃力,好像后边有一根绳子拽着她似的。忽然,姑娘转过身来,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紧紧盯着弗比斯。弗比斯也同样在凝望着她,忽然弗比斯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嚷道:“我的上帝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得为我们跳些什么吧?可是,漂亮的姑娘,你能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爱斯梅拉达!”吉卜赛姑娘回答,只是她的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弗比斯。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群贵族小姐们便又是一阵哄笑。“上帝啊!一个女人竟然叫这么一个可怕的名字。”狄安娜首先说道。阿默洛特接过话头也说道:“她是个女巫,你们不知道吗?对于女巫来说,这样的名字不奇怪。”然后,又听见阿洛伊丝夫人非常严肃地说道:“哦,亲爱的姑娘,你的名字肯定不是你父母在施洗礼时起的吧?”
就在众人取笑“爱斯梅拉达”的时候,调皮捣蛋的贝韩日尔趁大家不注意,用一块糖把小山羊顺利地骗到了墙角,并迅速地和它成了朋友。很显然,这个小女孩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只见她顺手就解下了挂在山羊脖颈上的那个荷包,并随手打开了它。果然,里面装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块块的黄杨木,每块黄杨木上都刻着字母。那些刻着字母的黄杨木被贝韩日尔全部洒在了地上,于是小山羊便很自然地用蹄子给那些字母排起了顺序。很快,一个单词就被组合好了。这只小山羊好像受过专业的训练那样,轻易就完成了这件令人惊讶不已的事情。贝韩日尔用充满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个单词,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喊道:“教母,您快来看看这只山羊组成了个什么单词?”孚勒尔·德·丽丝小姐离得最近,第一个跑过去一看,差点没被气死,只见地板上组成的单词是:弗比斯。
她的神情大变,大声喝问道:“这真的是那只山羊写的吗?”小姑娘贝韩日尔十分肯定地答道:“是的,千真万确!”其实,这根本不用怀疑,贝韩日尔根本就不会写字。
“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孚勒尔·德·丽丝小姐生气地在心中想到。
这时候,众人听到贝韩日尔的惊呼声,都纷纷跑过去看。看见自己的小山羊闯了祸,吉卜赛姑娘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她此刻站在弗比斯面前浑身不住地打战,好像一个犯了罪的人。可弗比斯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是满脸的得意与高兴。与此同时,那些姑娘的眼中充满了惊愕,她们根本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忽然,孚勒尔·德·丽丝小姐鄙夷地对着站在那里发呆的吉卜赛女郎说道:“你真是好记性啊!”说完,她便独自啜泣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双手紧紧捂住脸,痛苦地喃喃自语道:“这绝对是个女巫!”可就在她说这句话时,心底有一个饱含肯定和辛酸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更是个情敌!”
说完这句话,她便晕倒了。
阿洛依丝夫人飞快地跑到女儿身边,伤心欲绝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并且用手指指着吉卜赛姑娘厉喝道:“滚!你赶紧给我滚蛋!滚蛋!你这个地狱里的吉卜赛女人!”爱斯梅拉达默默地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字母,同时也向小山羊“加里”招了招手,很快,她们的身影便消失了。与此同时,昏倒的孚勒尔·德·丽丝小姐也被抬走了。
而弗比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神情略显犹豫,他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跟在吉卜赛女郎身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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