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家后,我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精神和上次回家时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啊,回来了啊。你毕业了,真是太好了。稍等一下,我洗洗脸就来。”
父亲在院子里不知做着什么,他旧草帽后面系着一条脏兮兮的手帕。他转身向后院走去。
我一直觉得从学校毕业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父亲却对此非常高兴,这不由得使我感到愧疚。
“能毕业就太好了。”
父亲说了又说。而我却暗暗将父亲此刻的喜悦之情,与毕业典礼当晚饭桌上先生对我说“恭喜”时的表情进行对比。相比我这没见过世面而喜形于色的父亲,嘴上说着祝福的话而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倒令我感觉高尚许多。可到了最后,我甚至对父亲这种基于无知而产生的乡下习气感到丝丝不快。
“只是大学毕业的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每年的大学毕业生都好几百人呢。”
我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父亲一听,就变了脸色。
“我并不是说毕业后就一切都好了。毕业当然是好的,可我说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如果能知道的话……”
我听着,且希望父亲能继续说下去。可他却好像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但最终还是说道:
“就是说,我觉得你毕业真是太好了。你也知道我的病情。去年冬天你回家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最多能再活个三四个月。可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一直到现在还没什么大碍。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宝贝儿子,还能在自己健在的时候从学校毕业,不是在死后,而是能在此刻亲身体会着一切,怎么能不高兴呢?你现在见了世面,觉得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不得了,听我反复唠叨着太好了之类的话,会感到有点儿可笑吧。可从我的角度来看,就有点儿不一样了。就是说,对于你毕业这件事儿,我要比你自己更高兴,明白了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惊讶与羞愧下低下了头。父亲仿佛在平静之中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而且认定是在我毕业之前自己就会死掉。我从没有考虑到自己毕业会对父亲产生多大的影响,真是糊涂至极。我从书包中取出毕业证书,恭敬地放在父母面前。毕业证被什么东西压得有些变形,而父亲则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应该卷起来用手拿着。”
“中间撑点儿东西就更好了。”母亲在一旁补充道。
父亲盯着证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壁龛处,将证书摆放在显眼的正中央位置。如果是平常,我一定又要说什么了,可这时的我和平时完全不同,毫无叛逆父母之意。我默默地望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用鸟子纸印制的证书一旦有了折痕,就会不听从父亲的“摆布”。刚刚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一松手就马上顺势倒了下去。
二
我将母亲叫到背人的地方,向她询问父亲的病情。
“父亲看起来精神头挺足的样子,还能到院子里做这做那。不过,这样对他好吗?”
“好像已经没什么事儿了。大概身体已经恢复了吧。”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显得很平静。和大多数远离城市,在森林和田野中居住的农村妇女一样,她对这种事似乎处在完全无知的状态。可上次父亲晕倒的时候,母亲是那样得惊慌失措,那样得不安,这使我的心底产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
“可那时医生不是说很难治好了吗?”
“所以说啊,没什么比人的身体更奇妙了。以前被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可直到现在不还是挺硬朗的嘛。我不是在最初的时候也非常担心吗?还让你父亲尽可能地避免运动。但他就是这脾气啊。休息倒是休息,就是脾气太倔。一旦认为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了,就不会再听我的话了。”
我想起上次回来的时候,父亲硬要起床刮胡子的样子和他当时的态度。“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母亲总是大惊小怪,真是的。”当我想起父亲当时说的这些话,就更觉得不能责备母亲了。“不过,就算你在身边看着,也要多少注意一些。”——我本想对母亲说出这句话,可到底还是有所顾虑,没有说出口。最后只就自己所知道的医学知识,对母亲介绍了一些父亲所患疾病的情况。而这些知识也不过是先生和夫人在回来前传授给我的。母亲脸上并未显现感动之色,只是问道:“啊,竟然是同一种病。真可怜啊。那位老人家是多大年纪去世的?”
没办法,我只得撇下母亲直接去找父亲。父亲要比母亲更重视我的告诫,并对我说:“确实如此啊。你说的没错。不过,最了解自己身体的毕竟还是我自己。我对自己的身体保养已经有多年的经验了,关于保养的方法可以说最有心得。”母亲听了这番话后,苦笑着对我说:“你看看。”
“可是,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也是非常在意的啊。这次我毕业回来,他那么高兴,还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嘛。本以为自己不会熬到我毕业那天,可没想到在自己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就看到了我的文凭,父亲正因为这个而感到高兴。父亲他自己不也是这样说的嘛。”
“那个,你真是的。他只是嘴上那么说说,可心里觉得自己离死还早着呢。”
“真的吗?”
“他觉得自己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呢。可有些时候,他也会说些让我担心的话——什么我的时辰也不长了;要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啊,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下去吗之类的。”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在这古旧空荡的农舍里生活的样子。如果父亲走了,这个家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哥哥怎么办呢?母亲又怎么办呢?心中有所顾虑的我,还能像从前那样离开老家,在东京优哉游哉地过活吗?我看着眼前的母亲,忽然想起先生对我的提醒——趁着你父亲还在世,一定要多分点儿财产。
“什么啊,那些总把‘死啊死啊’什么的挂在嘴边的人还真是最怕死的。你父亲也是一样,嘴上说着‘死啊死啊’的,其实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呢。倒是那些沉默寡言、身体健康的人反倒更加危险。”
我默默地听着母亲这套陈腐的言论,也不知道她依据的是什么理论还是有过什么统计。
三
父母开始商量着做红豆饭为我请客庆祝。从我到家的那天开始,我就暗暗担心他们会这么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所以我当即拒绝。
“不用这么铺张。”
我不喜欢乡下的客人。这些以吃吃喝喝为最终目的的人,都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我在孩童时代就曾经伺候过类似的饭局,所以对此深恶痛绝。而且一想到这次他们是为我的事情而来,我心里的痛苦就更深了。可我现在当着父母的面,没有办法直说让他们停止招呼这帮粗鲁的乡下人来家做客。所以只能以“铺张”为借口了。
“铺张什么呀。这可是一点儿都不铺张。这是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啊。请个客什么的不是很正常嘛。别想太多了。”
母亲把我大学毕业这件事看得和娶媳妇同样重要。
“不请客也没关系,不过可能会被说闲话。”父亲说道。
父亲最怕被人说闲话了。实际上在那种场合,只要那帮子人有什么不如自己意的,马上就会说起闲话来。
“乡下和东京不同,这里的事儿多很多。”父亲又说道。
“还有你父亲的脸面呢。”母亲在后面插了一句。
我也没法坚持己见了,心里想着只要他们高兴,怎么都行。
“我是说如果只为了我,那就别办了。如果担心别人在背地里说闲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对你们没好处的事儿,我也不会坚持的。”
“这样的理由也说不出口啊。”
父亲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
“你父亲也没说不是为了你啊。不过,你也该通通事理人情吧。”
一到这种时候,母亲就像个平庸妇女,净说一些不得要领的大道理。而且数量居多,我和父亲加起来都比不上。
“念过书的人就喜欢认死理儿,这可不行。”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显现出了他平生对我的不满之处。我当时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太冲,只是一味地认为父亲的不满毫无道理。
那天晚上,父亲的心情又变了,他向我询问哪天最合适招待客人。对于终日无所事事,在家中晃荡的我来说,哪有什么不合适的日子。父亲这样征询我的意见,不啻向我做出的一次让步。在如此温厚沉稳的父亲面前,我自然也就变得顺从无违了。随后,我们父子二人便这样商定了请客的日期。
在等待请客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明治天皇染恙的通告。通过报纸,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全日本。而在这乡下一隅的农家,经过多次坎坷才最终决定为我而举办的毕业庆祝,就这样像尘埃一样告吹了。
“啊,还是自觉一些吧。”
戴着眼镜的父亲看着新闻说道。随后,他开始默默地考虑自己患病的身体。我也回想起在不久前的毕业典礼上,天皇每年按照惯例驾临大学的情景。
四
由于人数少而显得过于宽敞的古旧屋室内,气氛一片寂静。我取出行李中的书籍,开始翻动起来。为什么我会如此心神不宁?而在那个灯红酒绿的东京,任凭耳边回响着渐行渐远的电车声,住在宿舍二楼的我却能专注认真地逐页读书,静气凝神,愉快地学习。
我常常动不动就靠在书桌上打盹儿。有时候还会特意拿出个枕头,痛痛快快地睡个午觉。睡醒的时候,满耳充盈着蝉鸣之音。醒了之后耳边就一直是这种声音,这让我的双耳饱受嘈杂之声的困扰。我怔怔地听着,心里不时地产生莫名的悲伤。
我拿起笔给一些朋友写了些简短的明信片和内容较多的长信。这些朋友中,有的留在东京,有的回到遥远的故乡。有些人会给我回信,有些则音信全无。对于先生,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把自己回到老家后所发生的点点滴滴,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三页稿纸打算寄给他。在我封信的时候,忽然怀疑先生此刻是否还在东京。以往先生和夫人同时出门的时候,总会有一位五十岁上下,梳着发髻的女士来看家。我曾经问过先生关于那位女士的事,先生却反问我:“你看像什么人呢?”我把她误认为是先生的某位亲戚。先生回答说:“我没有亲戚。”他和同乡故旧之间一向没有书信往来。那位我不知底细的看家女性,原来是夫人家的亲属,和先生并无关系。我再给先生寄信的时候,猛然想起那位女士将头发松散地用细带子系在身后的模样。如果信寄到的时候,先生夫妇刚好避暑出游了的话,那位梳着发髻的婆婆会立刻将它转寄到先生的所在地吧——这点儿智慧和热心还是应该有的。这么想着,我就清楚地知道没必要把这些事也写上去。我现在寂寞孤单,非常希望能收到先生的回信。可回信到底没来。
父亲不再像去年冬天我回来时那么喜欢下棋了。棋盘被放置在壁龛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特别是在听闻天皇陛下的病恙之后,他仿佛陷入了沉思。每天都盼着报纸,拿到手后抢先读看。然后又特意将报纸拿到我的屋里来。
“快看,今天也有关于天子的详细报道。”父亲通常把天皇陛下称之为天子,“说句不应该的话。天子的病和我的病有点儿像啊。”
父亲这么说着,脸上浮现出深深挂念的阴沉气色。让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对父亲的病情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感到不安。
“可没什么大事儿吧。像我这样没什么用的人,也能像这样活着呢。”
看来,父亲一边认为自己还很健康,一边也预感到危险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父亲是真的有点儿害怕这个病了。好像并不像母亲您说的,他打算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
母亲听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那你劝他下棋试试。”
我从壁龛中取出棋盘,将灰尘擦拭干净。
五
父亲的精神头慢慢衰退了。那顶曾经令我惊讶的、系着手帕的旧草帽自然也就渐渐闲置了。我每次看到那顶挂在熏得黑黑的隔板上的草帽,就会感到父亲是如此可怜。父亲再像以前那样进行轻微的活动时,我就会多少有些担心。在父亲安稳静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他好像又恢复了原来健康的样子。我常常和母亲谈论父亲的身体。
“完全是心理作用吧。”母亲说道。
母亲将天皇陛下的病情和父亲的情况结合在一起了。而我可不这么想。
“不是心理作用。是身体真的变差了。与心情相比,身体真的衰弱了。”
我这样说着,心想是不是需要把远处那位医术高明的医生再请来为父亲诊治一次。
“你这个夏天也够心烦的了。好不容易毕业了,也没做什么庆祝,而你父亲的身体又是这个样子。而且天子也身体染恙……真倒不如你一回来就请客好了。”
我是在七月的五六号到家的,父母说要请客庆祝,则是在我回家的一周之后了。然后又过了一周,才最终商定好请客的时间。回到农村老家的我,自然是优哉游哉地聊聊度日。由于发生了上述事件,我才能避免受到不善交际所带来的痛苦,而母亲似乎丝毫没有理解我的这种感受。
天皇驾崩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手里捏着报纸,口中说着:
“啊,天子还是驾崩了。我也……”父亲没有说出后半句。
我到镇子上买了黑色的薄绸。回到家后,我用买到的黑色薄绸将旗杆头包起来,又在旗杆头系了一条三寸长的飘带,最后将旗子斜着从门旁边伸向街道。旗子也好黑飘带也好,在无风的环境下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我家那扇古旧大门的门檐上铺着稻草,经历风吹雨打之后,草早就变了颜色。不仅生出灰白的色彩,而且处处显得凹凸不平。我独自走出门外,怔怔地看着黑色的小旗和白纱布及其中间染出的红太阳色。这些颜色映照在脏兮兮的门檐稻草上。我想起先生曾经对我问起过:“你老宅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和我老家的宅子风格是不是差异很大啊。”我很想请先生看看生我养我的这间旧宅子,可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张放置着书本的书桌前,我一面读着报纸,一面想象着东京现在的模样。我的想象力都集中在这座日本的最大城市,是在怎样的黑暗中如何运转这一画面上。而身处在这个于黑暗中不得不运转起来的大都市,在那伴随着嘈杂喧闹的不安中,我看到了一丝灯火之光——那就是先生的家。那一刻,我没有意识到这光亮会被自然而然地卷入到了无声息的旋涡之中,也没有意识到这光亮不久就要在我的眼前倏然消失。
我想把这件事写信告诉给先生。我拿起笔,只写了十行就放下了,将信纸撕得粉碎投入废纸篓(我觉得给先生写信说这些事也不会有什么反馈,以上次寄给他的信为例,我就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我感到寂寞,所以才给先生写信,所以才期望能收到他的回信。
六
接近八月中旬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说有个地方正在招聘中学教员,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这位男性朋友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四处寻找这样的工作。他原本是想自己就此职业的,可后来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就想把这个工作的机会让给我,并特意写信告知此事。我马上回信婉拒了。我在回信中说,自己有个朋友,正竭力寻找一份教师的职业,这个差事可以转让给他。
我将回信寄出后,就和父母聊了聊这件事。二老并未对我拒绝的决定表现出什么异议。
“就算不当老师,也还能有别的好工作。”
从二老的这句话里,我能感觉出他们对我那份过高的期望。迂阔的父母好像总是期望着刚毕业的我能够获得与自己目前能力不相符的收入和地位似的。
“好工作?可最近也没有什么合胃口的好工作啊。我和哥哥所学的专业不同,而且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不同,这样将我们两个人同等看待就麻烦了。”
“可你既然已经毕业了,如果连自立都做不到的话,家里也会颇感为难。若被别人问起你家老二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呢,如果答不上来,我也会没面子的。”
父亲脸色变得阴沉。他从来不知道离开这个世代居住的乡下,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是怎么一回事。村子里的人往往会说些“大学毕业能挣多少钱啊”或者“能挣个一百多块吧”之类的话——为了在外人中有个好名声,父亲在听到这些话时,总希望毕业后的我能找到个合适的工作。我一向都把大城市当成自己人生的归宿。可在父母看来,我简直就是个踏空而行的怪物。而我自己也会偶尔冒出这种想法。我常常想公开表达自己的这种想法,可在与各方面都有着极大隔阂的父母面前又只能缄口不言。
“你老是说着什么先生先生的,去托他怎么样?毕竟是这种时候。”
先生在母亲的眼里就有这点儿作用。可这位先生是劝我回家后要趁父亲在世而早分家产的先生,而不是在我毕业后,为我谋职的先生。
“这位先生是做什么的?”父亲问道。
“什么也不做。”我回答。
我本想告诉父母,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先生没有职业这件事。而父亲也确实应该记得。
“什么都不做,这又是为什么?既然是你那么尊重的人,自然应该做些什么啊。”
父亲用语言挖苦我。在他的思想里,有用的人在这个社会上都会取得相当的地位,而游手好闲之徒不外乎是混混儿之类的。
“就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工资,可也没有整天闲着啊!”
父亲继续挖苦道。而我,则只能依旧沉默不语。
“如果他真像你说得那么了不起,一定能给你找个工作的。去拜托他吧。”母亲说道。
“不要。”我回答。
“那就没办法了。你为什么不去求求他呢?就算是给他写封信也好啊。”
“嗯。”我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便走开了。
七
父亲也很担心自己的病情。但每次医生前来诊疗时,他又没有提出各种问题让医生为难。而医生也颇有顾虑,对病情所谈甚少。
父亲似乎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了。至少他是在想自己离世以后这个家会怎么样。
“让小孩子受教育,也是利弊掺半啊。好不容易供到毕业,可孩子肯定不回老家了。就好像特意为了父母与子女分别去念书似的。”
哥哥上学的结果,就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工作。由于受了教育,我也将东京认定是自己的归宿。培养出了这样的儿子,父亲发牢骚并非没有道理。在父亲的想象中,母亲孤单地居住在这间乡下老宅中的场景,一定令父亲更加感到凄凉。
家里不会发生什么变迁——父亲对此非常肯定。他同样相信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变迁。一方面,他想到在自己死后,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间旧屋中生活,就会感到非常不安。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我能在东京谋得一个好工作——父亲的思想中充斥着这种矛盾。而我则一面觉得父亲的这种矛盾思想非常奇怪,一面又感到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自己可以回东京了,对此感到丝丝欣慰。
在父母面前,我不得不装作自己正在竭尽全力寻找合适工作的样子。我写信给先生,向他详细说明了家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并拜托他帮我介绍自己力能胜任的任何工作。虽然这么写,可我不认为先生在找工作上会帮我什么忙。就算是他愿意帮助我,以他狭窄的交际圈而言,也是枉然的。但我还是给先生写了这封信,并认为他一定会给我回信的。
我在写好信将要封上时,转身对母亲说:
“我给先生写了信。就是按照您吩咐的内容写的。您看看吧。”
和我预想的一样,母亲并没有将信封打开。
“是嘛,那就赶紧寄出去吧。这种事儿,就算是别人不提醒,自己也应该早些弄好的。”
母亲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而我也确实有种孩童的感觉。
“可只是寄信还是不够。不管怎么样,我到了九月还是要去趟东京的。”
“你说的也许是吧。不过也不一定就没有好工作啊,还是早点儿拜托他为好啊。”
“嗯。反正先生一定会给我回信,那时候看了回信再说。”
关于回信,我倒是非常相信态度一向认真的先生。我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信。可我的等待最终还是落空了。一周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先生的任何音信。
“很可能是去哪里避暑了吧。”
我不得不向母亲这样解释。这句话并不只是对母亲的一个安慰,而且也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可如果我不借个什么理由来帮先生辩护一下的话,心里就会觉得非常不安。
我有时会忘记父亲生病的事情,一心想着早点儿回到东京。而父亲也会偶尔忘记自己的病情。他担心自己的未来,可又未对未来采取任何举措。我始终没有得到机会——向先生劝说的那样,得到一个与父亲坦白分配家产的机会。
八
进入九月后,我终于要回东京了。我拜托父亲还像以前那样给我寄学费。
“老这么在家里待着的话,是不会找到您所说的那种好工作的。”
我向父亲表示,回东京正是因为要找到父亲期望的那种工作。
“当然,找到工作后就不用寄钱了。”我又补充道。
我总有种感觉,这种好事到底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可对社会不甚了解的父亲,和我有着相反的感觉。
“如果找工作的话,应该就是短时期内吧,总会给你想想办法的。可不能时间太长了。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必须自立了。本来找到了工作,马上就不必再依靠家里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只知道怎么花钱,根本不知道怎么赚钱啊。”
父亲嘟嘟囔囔地发了不少牢骚,包括“过去是儿子养老子,现在老子养儿子”等。而我只能默不作声,恭敬倾听。
父亲的牢骚暂时告一段落。我刚要悄悄离开,父亲向我问起何时回东京。对我来说当然越早越好。
“让你母亲定个日子吧。”
“好的。”
那时的我,在父亲面前格外谨顺。我希望在尽量不违背父亲意愿的前提下离开老家。而父亲又留住了我。
“你一回东京,这家里又会变得冷冷清清了。只剩下我和你母亲两个人了。虽说我现在身体还算硬朗,可也说不准哪天就会有什么意外。”
我极力安慰父亲一番,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我坐在四处摊开的书堆中,不停地咀嚼刚才父亲充满不安的态度和语言。这时,耳边又传来蝉鸣之声。这次的蝉鸣和近几日听到的不同,是寒蝉的鸣叫之声。我在夏日返回故乡,端坐于一片躁耳的蝉鸣之中,心中时时涌出不可名状的忧伤。这忧伤与那鼓噪的蝉鸣之声,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沁入肺腑般的痕迹。每到这时,我就会一动不动,独自审视着自己。
在夏天回到老家后,我那份忧愁开始渐渐变了情调。如同秋蝉之鸣变成寒蝉之鸣,我感觉包裹着自己的人生宿命,正在巨大的轮回中慢慢移动。我一面反复思考着处于孤独状态中的父亲和他的语言及态度,一面又想起了我投信而去,但却未向我投信而还的先生。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和父亲是两种完全相反的存在。而我,又一股脑儿地将这完全相反的两者进行比较,一起联想。
我几乎知晓父亲的一切。如是父亲离世,只不过是某种父子之情的遗憾。而对先生,我还有很多未解之谜。他答应要与我谈谈自己过去的事情,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总之,对我来说,先生是扑朔迷离的。我定要越过两个人之间的障碍,将我们的关系推进至更加光明之处后才可一逞快意。如果断绝与先生的联系,我会极为痛苦。最后,我找到母亲,和她商定了返回东京的日期。
九
在我快要动身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动身两天前的傍晚),父亲忽然又发病了。当时,我正在捆绑装有书籍和衣服的行李。而父亲正在洗澡。我听到正在给父亲搓背的母亲大喊着我的名字,然后就看到裸体的父亲被母亲从后面抱了出来。可回到房间时,父亲却说已经没事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坐在父亲的枕边,用湿毛巾为父亲的额头降温。一直到九点多才随便地吃了几口晚饭。
到了第二天,父亲恢复的情况要比想象中的好。他不听劝告,又自己去了厕所。
“已经没什么事儿了。”
父亲又重复着去年年底昏倒时对我说过的话。不过那时候确实像他说的那样身体暂时没什么事了。我觉得这次可能也会差不多吧。不过医生只是说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注意之类的话,却不肯把关键的什么说出来。我内心极度不安,即使已经到了回东京的那天,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
“还是再看看情况怎么样吧。”我和母亲商量着。
“就这样吧。”她同意我说的话。
母亲如果看到父亲精神满满地在院子里散步,或是下厨房什么的,会不以为然。可出了这档子事,她又会过分担心。
“你今天不是该回东京了吗?”父亲问道。
“嗯,过几天再走。”我回答。
“因为我吗?”父亲反问道。
我犹豫了片刻。若回答是,正好证明了父亲病情很严重。我可不想拨动父亲那过于敏感的心弦。但父亲好像对我看得一清二楚。
“真抱歉啊。”他说着,转向院子。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了看放在那里的行李。行李捆得很结实,随时出发都没问题。我怔怔地站在行李前,想着是不是把行李解开。
我又在这坐立不安的状态中度过了三四天。父亲又一次晕倒了。医生命令他保持严格的卧床休养。
“到底怎么办才好啊?”母亲用父亲听不到的细小声音向我问道。母亲面露担忧。我想给哥哥和妹妹打个电报,可卧床的父亲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苦闷的情绪。看他说话的样子,与患感冒的时候完全相同。父亲的食欲一直在增长,而且还是那么不听人劝。
“反正也要死了,要多吃点儿好的才行。”
听着父亲这番对美食的论调,我心里感觉又是滑稽,又是悲伤。父亲并没有住过能获得美食享受的大都市。他所说的美食,只不过是在深夜里啃一块烧好的年糕罢了。
“为什么这么渴呢?也许在骨子里还有些硬朗的地方也说不定。”
母亲在失望中还是有些希望的。她往日总习惯在生病的时候使用“渴”这个字眼,来表示对什么食物都想吃的意思。
伯父来探病的时候,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感到寂寞”是他的主要理由。可他也对伯父发着牢骚,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十
父亲的病情稳定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我给现在九州的兄长寄了一封长信,而妈妈给妹妹写了一封信。我暗自认为,这可能是以父亲的健康为内容,给他们兄妹二人所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两个人的信中,都写上如果到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让他们回来的词句。
哥哥的工作非常繁忙,二妹妹则正怀着孕。所以如果父亲的危险不是近在眼前的话,没法轻易叫他们赶回来。可要是他们特意赶回来,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话,自己被如此埋怨也挺让人难受的。所以我在打电报的时机上,感觉到了不为人知的压力。
“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准。不过请您知道,危险随时可能出现。”
从停车场那条街请来的医生这样对我说。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和这位医生说说,让她帮着找一位镇上医院的护士。当父亲看到在身边与她问候的这位白衣女子时,脸色一变。
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可他并没有发现死亡的迫近。
“要是这次好了的话,我们就去东京玩玩儿。人生无常啊。有什么想做的事儿,都要趁还活着的时候去做啊。”
母亲无可奈何地迎合说道:“那时候也带上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父亲又会非常寂寞。
“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这句“我要是死了”,唤起我心底的某种记忆。在我毕业的那天晚上,要离开东京时,先生对夫人重复很多遍这句话。我想起那时面带笑容的先生,和一面制止先生,一面捂住耳朵的夫人的模样。那时,先生的那句“我要是死了”只是一种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则是不知何时就会发生的事实。我学不来夫人对先生的那种态度。可也要用些空话来分散父亲的注意。
“你可别说些丧气话。不是说病好了去东京旅游吗,和母亲一起去?您这次要是去了东京,一定会大吃一惊。那里变化极大。电车新增了多条路线呢。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样了。而且市里的区域也重新划分了。可以说,东京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
我也没办法,把不需要说的事都多嘴般地说出来。父亲听着我的描述,一脸满意的神色。
家里一有病人,自然出入的人也就多了起来。附近的亲戚们每隔两天就会有一个人过来探望。探病的人中也有住得较远、平时关系比较生疏的人。“我还以为怎么了,看样子不是挺结实的嘛。说话也没问题,脸上也没见瘦啊。”他们说过上面这些话,就离开了。我回家时这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旧宅,由于父亲的病,开始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这期间,在床上静卧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我和母亲还有伯父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复说立刻回来。妹夫也说回来。妹夫老早就说过,妹妹曾经流过产,这次为了不形成习惯需要静养。他可能会代妹妹前来。
十一
在这令人心神不安的日子里,我还是能求得些许静坐的闲暇。偶尔也会翻开书本,读上十来页。我那件已经捆绑结实的行李也在什么时候被解开了。我从中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曾经计划要在这个夏天复习一下自己所学的知识。我现在复习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失落感迄今为止已经多次出现,可像今夏这样不顺利的情况还是很少出现的。虽然自己认为这只是世间常事,可还是禁不住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我一面在这儿怏怏不乐地静坐,一面担心着父亲的病情,也想象着他去世后的种种。而在同时,我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先生的身影。我凝视着这两个人,这两个出现在自己烦闷心情两端的人,凝视着他们完全不同的地位、教育与性格。
我离开了父亲的枕旁,一个人在杂乱摆放的书堆中挽着胳膊发愣。这时候,母亲进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你也够累的。”
母亲并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而我也不是母亲所能揣摩了解的那种小孩子了。我只是简单地道了声谢谢。母亲依旧站在门口。
“父亲怎么样了?”我问道。
“现在睡着了。”母亲答道。
母亲忽然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问道:
“先生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母亲相信了我那时的话——我曾向母亲保证先生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可现在我反倒不再指望着能有什么父母期盼的回复了。这样一来,弄得好像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写一封信试试看?”母亲说道。
如果能使母亲感到安慰,多写几封没什么用处的信,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麻烦。可一想到先生要被迫收到这么多信,我就感觉很痛苦。对我而言,相对于被父亲训斥或惹母亲生气,被先生瞧不起要可怕得多。我也曾经胡乱猜测过,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先生的信。
“写封信倒是不难,可这种事儿不是随随便便写封信就能办到的。我怎么也要去趟东京,亲自去求求先生。”
“可你父亲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去东京呢。”
“所以我没去啊。无论能否痊愈,在没有结果之前,我都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这是自然。任谁也不能丢开如此病重的人,自己跑到东京去啊。”
我开始对一无所知的母亲暗暗同情。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慌乱的时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正如有时我会将父亲的病情暂时搁置一旁,求得片刻静坐读书的闲暇那样——莫非母亲也会在某些时刻将眼前的病人忘掉,去考虑别的事情呢?
“实际上……”正在这时,母亲脱口说道,“实际上,我觉得如果在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你的工作能定下来的话,他一定会感到安心。可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怎么也赶不上了。即便这样,在他说话还算清楚、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你也应该努努力,让他高兴一下。这也算是你尽了孝心。”
可怜的我竟然落到不能尽孝心的地步了。最终,我还是连一行字都没写给先生。
十二
哥哥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躺着读报纸。父亲平生有个习惯,无论多忙,报纸都不能不读。由于卧病在床的缘故,倍感无聊的他对读报就更喜爱了。我和母亲也没对此反对,尽量由着他的性子。
“父亲不是挺精神的嘛。来的时候还以为有多严重呢,这不是挺健康的嘛,”
哥哥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和父亲聊了起来。对我而言,这种过于高调的表示反而令我产生某种不和谐的感觉。可当哥哥背着父亲和我独自相处时,反倒变得沉默了。
“报纸什么的,不看不行吗?”
“我也觉得不看为好,可父亲不答应,真没办法。”
哥哥默默地听着我的解释。停了一下,说了句“能看懂吗”。哥哥觉得由于生病的缘故,父亲的理解力要比平时迟钝很多。
“挺清楚的。我刚才在父亲枕边坐了二十分钟,跟他聊了不少。父亲的谈吐很有条理,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样的话,也许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妹夫和哥哥前后脚到家的,他要比我们乐观得多。父亲曾向妹夫问起妹妹这样那样的情况,然后说道:“身体要紧,最好还是别坐摇摇晃晃的火车。要是非得过来看我,反倒会给我增加心理负担。”又说什么“这次病好了的话,我就去看看小孩。我也好久没出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乃木大将(乃木希典,日本陆军大将)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先从报纸上得知的。
“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父亲说道。
一无所知的我们被父亲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我那个时候还以为父亲的脑子真的不行了。身体打了个激灵。”哥哥事后对我说道。
“我也是吃了一惊。”妹夫也带同样的感情说。
那时候,乡下人每天所盼望的报纸,不过是看看新闻罢了。我坐在父亲身边,郑重其事地读着报纸。没工夫读报的时候,就会把报纸悄悄带回自己的房间,一字一句地读起来。身着军服的乃木大将,和他那女军官打扮的夫人的身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散。
悲伤的风吹遍乡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树木花草都为之同悲的时刻,我忽然收到一份先生发来的电报。在这个连狗看到穿西装的人都要叫的偏僻地方,一份电报自然也是件大事了。在接到这封电报时,母亲显得非常震惊。她特意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问道:
“电报里说的什么?”然后在一边等我拆封。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是先生想与我见一面,希望我能去找他。看完电报后,我陷入了沉思。
“一定是要跟你说说找工作的事儿。”母亲推断着。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吧,可又觉得这封电报挺奇怪的。我特意将哥哥和妹夫都叫了回来,自己放下病重的父亲回到东京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和母亲商量着,决定给先生回个电报,说自己现在回不去。电报中还尽量简单地陈述了一下父亲病情的严重程度。就是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又给先生写了一封内容详细的长信,并在当日发了出去。母亲一心以为先生叫我回去是帮我找工作,脸上又浮现出遗憾的神态,嘴里说着:“现在不是时候啊,真没办法。”
十三
我写的那封信很长。母亲也好我也好,都觉得先生这次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在书信寄出两三日后,我又收到了一封电报。电报里只说不来东京也没关系之类的话。我把这封电报给母亲看了看。
“大概他会再写封信来说点儿什么吧。”
母亲似乎一味地认为先生会在求职上对我伸出援手,而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可仔细想想平时先生的样子,就会感觉很奇怪。先生正在为我谋个好工作,这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
“总之,他还没收到我的信。这封电报也一定是在我发信前打来的。”
我向母亲这样肯定地说。母亲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样,嘴上说着:“就是啊。”先生在接到信前就发了电报——我即便以此种理由来解释,母亲的想法还是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天刚好主治医生从镇上请来院长会诊。所以母亲和我对电报的事情只谈到这里,没有进行下去。两位医生会诊之后,为父亲洗了肠,然后就回去了。
自从被医生命令静卧休息以来,父亲大小便都躺着不动,让别人来收拾。父亲有洁癖,开始还会非常抵触。但终归身体不适,最终也不得不这样做了。可能是由于病魔作祟,父亲的头脑变得越来越不清醒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对自己大小便失禁的情况也变得不在意了。在大小便污染了被褥时,身旁看护的人员都会微微皱眉,可父亲自己反而毫不在意。由于这种疾病的性质,父亲的尿量变得很少。医生对此也很担心。而食欲也开始慢慢减退。如果偶尔有什么想吃的,也只是舌头想想,很难开口下咽。连他最喜欢的读报活动都因为手无寸力而告停了。放在枕旁的那副老花镜,也一直收在黑色的眼镜盒中。父亲有个儿时的玩伴名叫阿作。在这位阿作跑了七八里来看望父亲时,父亲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啊,是阿作啊。”父亲说着。
“阿作,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真羡慕你这身子骨。我可不行了。”
“您别这么说。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这点儿病真不算什么。我老婆死了,又是膝下无儿,就这么苟且地活着哪。身子是好点儿,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洗肠是在阿作探病两三天后的事。父亲高兴地说医生让他舒服多了。他对自己的未来多少又有了些信心。守在身旁的母亲,不知是受了父亲的感染,还是想给父亲鼓鼓劲儿,就把先生来电报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得就好像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在东京的某个好工作已经为我虚位以待似的。而我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法拦住母亲不让她说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脸上显现出欣喜的神色。
“这可真不错。”妹夫也说道。
“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工作吗?”哥哥问道。
我现在已经完全失掉否定的勇气,只得说些自己都不知所以的暧昧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十四
到了现今的阶段,父亲的病只剩下最后一击了,可病魔在此刻又好像暂时犹豫不决似的。家人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命运何时做出最终判决。
而父亲丝毫没有表现出令旁人揪心的痛苦,这反倒使看护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谨慎起见,我们轮流守护着父亲,而其他人即使睡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有一次在自己睡不着时,我幻听到了病人细微的呻吟声。于是,我立刻从床上起身,来到父亲身边一探究竟。那夜正赶上母亲值班,可她却在父亲身边,枕着自己弯曲的胳膊睡着了。父亲也像在熟睡后被人放到这儿似的,一切都寂静无声。我看到这一切,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被窝。
我和哥哥睡在一张蚊帐里。只有妹夫享受客人的待遇,在另外的房间独自休息。
“关也挺可怜的,这几天一直在这儿看着也回不去。”
关是他的姓氏。
“不过他也不是很忙的人啊,这样待下去问题不大吧。倒是哥哥你很麻烦啊,待了这么久。”
“麻烦也没办法。这件事儿和别的还不一样。”
我和哥哥睡在一张席铺上,进行着这样的对话。无论是哥哥还是我自己,都觉得父亲的希望不大了。也觉得父亲终于……仿佛作为亲子的我们,正在等待着父亲的死亡。但作为儿子,我们又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相互间暗暗地对对方表示理解。
“父亲好像还觉得自己能治好。”哥哥对我说道。
实际上,我也觉得父亲会这样想。附近的人来探望时,父亲一定要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时,总会念叨着没有给我办毕业庆祝非常遗憾之类的事情。最后还要加上等自己病好了以后就要如何。
“不用办毕业庆祝也挺好的。你瞧我办事儿的那次多狼狈。”哥哥的话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前来庆祝的人们喝得醉醺醺的神态,不禁苦笑起来。而眼前又浮现出父亲那时四处劝吃劝喝的难看样子。
我们兄弟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小时候我们常常争吵,而年龄小的我总是被弄哭。上学后所选择的不同专业,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们兄弟俩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在我考上大学后,特别和先生结识后,以隔岸观火的视角看来,我觉得哥哥是个带有非常强烈动物性的人。我有很长时间没和哥哥见面了,而两个人之间相隔又如此遥远,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上考虑,哥哥和我都绝对称不上亲密无间。于是,我们的这次久别重逢,兄弟情深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喷涌出来。当然,当下的处境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在那濒临死亡父亲的枕边,我们兄弟二人握手言和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哥哥问道。可我却向哥哥问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家里的财产怎么办呢?”
“不知道。父亲还没表态。不过虽然有些财产,可算成钱的话应该没多少吧。”
母亲正在为还没有收到先生的回复而感到焦急。对我催着问:
“还没来信吗?”
十五
“总说先生、先生的,到底是谁啊?”哥哥问道。
“前几天不是说过了吗?”我答道,心里对哥哥产生了某种不满。怪他刚问过我,却又把我的回答忘记了。
“问过是问过了。”
哥哥的意思是虽然问过了,还是不能明白事情的究竟。可在我看来,哥哥没必要非得了解先生。我对此非常生气,他又表现出自己以往的样子了。
总听我很尊敬地叫着先生,哥哥一定认为这个人必定是某位知名人士,至少也是大学教授之类的人。既没有名气,也没有职业,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哥哥的这种思维方式,和父亲一样。而与父亲武断地认定,先生是个一无所长的游手好闲之徒不同,哥哥露出的态度,却使人觉得这位先生虽然有些能力,但只不过是个恍惚度日的无聊男人罢了。
“egoist(利己主义者)可不行。一个大活人什么都不想干的话就是懒汉思想。人必须为社会贡献自己的才能,否则就是一种欺骗。”
我真想对哥哥反问一句:“你到底懂不懂你说的egoist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如果能托他谋个好工作也不错。父亲不就挺高兴的嘛。”
哥哥随后又这样说道。既然先生没有回信,我也不能相信先生真的能帮助我。自然,我也没有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的勇气。可母亲憋不住事,早早地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事到如今我也不便急急否认。即便现在没有母亲的催促,我也在日日苦等先生的来信。而且希望这封先生的回信中,可以有让我家人都期望解决的工作方面的内容。面对濒临死亡的父亲,为父亲哪怕能稍稍恢复而日日祈祷的母亲,不劳动即枉为人生的哥哥,以及妹夫、伯父的时候,我为了这件尚无着落的事情,真是煞费苦心。
父亲开始呕吐奇怪的异物,我想到曾经从先生和夫人那里听闻的危险。“躺了这么长的时间,把胃都躺坏了。”母亲这样说着。我望着她一无所知的面孔,眼中充满泪水。
哥哥与我在茶室相遇的时候,问我“听到了没有”。他指的是医生临走时对他说的那番话。对我而言,即使哥哥不跟我说,我也能明白个大概。
“你不想回来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儿吗?”哥哥回过头来向我问道。我什么都没说。
“母亲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哥哥接着说道。看来就是让我在这里闻着泥土的味道直至老朽,哥哥也会毫无怜惜之情。
“如果要读书的话,在乡下也有充分的时间。而且不用干活儿,多好。”
“哥哥比我年长,应该先回来。”我说道。
“你觉得我回得来吗?”哥哥一口回绝了我。他胸怀大志,要在这世上建立功业。
“如果你不愿意,叫伯父来帮忙也行啊。可得有一个人将母亲带走才行。”
“可母亲愿不愿意离开这里还是个大问题。”
兄弟二人在父亲还没离世之前,就开始以这样的口气商量着他离世之后的种种了。
十六
父亲现在开始说胡话了。
“真是对不住乃木大将。真是没脸见他。不,我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动不动就说出这样的话。母亲心里非常担心,只想尽量让大家都在他身边守护。父亲在清醒的时候显得非常孤独,似乎也希望我们能围在他身边。特别当父亲环视左右,而未见母亲的身影时,一定会说:“阿光呢?”即使没有张口,也会用眼神表达这一感情。每当此时,我都会立刻起身唤母亲前来。“怎么了?”母亲暂时停下手上的活计,赶来病房。父亲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的面庞,一言不发。有时也会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还有时候,父亲会忽然温柔地说:“阿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母亲听到这些,一定热泪盈眶,然后似乎又会想起自己丈夫以前那结实的模样。
“别看他现在说得这么可怜,以前可凶着呢。”
母亲讲起父亲用扫把抽打她后背的事情。这件事我们兄弟以前听她讲过多次了。可现在听起来的感觉和往日截然不同。母亲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怀念父亲似的。
父亲望着映射在自己眼前那昏暗的死亡之影,可嘴里仍未说出遗言之类的话。
“趁现在是不是要问点儿什么为好?”哥哥看着我说道。
“是啊。”我回答。可我又不知道如果是由我们提出来,对病人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兄弟二人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和伯父商量一下。伯父也有点儿犹豫地说道:
“如果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就死了,那可太遗憾了。可要是我们先开口催他说出来,也不太妥当吧。”
三个人的谈话在吞吞吐吐中不了了之。父亲也在这时进入了昏睡状态,无知的母亲还以为父亲就是平常的睡觉,她高兴地说:“睡得这么香,在旁边照顾的人也舒服了。”
父亲有时会睁开双眼,忽然问起“某某怎么了”之类的问题。他问的往往是前一刻坐在他身边那个人的名字。父亲的意识同时存在着黑暗和光明两个地方。光明的地方,就如同缝合黑暗的白色丝线一般,显现出断断续续的样子。这样说来,母亲将他这种昏睡的状态认作美睡也自有其理吧。
这段时间,父亲的口齿开始变得不清。说什么都含含糊糊,让人不知所以。可他每次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气力十足,一点儿不像个已经病危的人。我们说话时也要不断地抬高声调,并且凑近他耳旁才行。
“冰敷了一下头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嗯。”
我同护士搭着手,换下父亲的水枕头,然后再将新放了冰的冰袋敷在他的额头上。等刚刚砸碎的尖冰块在冰袋里放稳了,我就把它放在父亲光秃秃的额头上,轻轻地按平。这时,哥哥顺着走廊走了进来,默默地将一封信递给了我。我伸出空着的左手接过信,瞬间产生出躁动的感觉。
手里的这封信要比一般的信重很多。它并不是装在一般的信封里,而且一般的信封也装不下。信用半纸包着,封口处用糨糊规规矩矩地封粘着。从哥哥手中接过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发现这是一封挂号信。翻过背面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先生的姓名。由于我现在腾不出手读信,就将这封信揣在了怀里,并没有马上拆开。
十七
那天,病人的状态尤其不好。我起身上厕所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哥哥。他用哨兵般的口气问我去哪儿?
“他状态不太好,应该尽量在旁边陪着啊。”哥哥这样提醒着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回到了病房,那封信仍旧在我的怀里。父亲睁开眼睛,向母亲询问周围人的姓名。于是,母亲开始一一说明,每介绍一个人,父亲就会微微点头。当父亲没有点头的时候,母亲会上扬音调,高声重复一遍这是某某。然后问道:“清楚了吗?”
“太麻烦你了。”
父亲在说完这句话后,又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一时,在他枕边围坐的家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久,其中的一个人就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然后又一个人也离开了。我终于也第三个离开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回房的目的就是想拆开刚才揣在怀里的那封信。本来,在病人枕旁读信也没什么不可以。可信太重了,看来一口气读完是很困难的。我就这样挤出专门的时间读信。
我急匆匆地撕开质量上乘的包装纸。里面就是端端正正写在纵横格子里的类似原稿样的信纸。为了能封粘紧实,信纸被折叠了四次。我为了方便阅读,把折过的西洋纸反过来再折了一次,使纸面平整。
先生费了如此多的纸和墨水,到底会写些什么给我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暗暗吃惊。而同时,我还得对病房那边的情况多加留意。我预感到,从开始读信,直到把信的内容通读完毕的这段时间,父亲那边一定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至少自己也会被哥哥、母亲,或者伯父叫过去。我现在没法平心静气地通读这封信,只是匆匆地看了信的第一页。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以前当你向我询问我的过去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回答你。而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有了能将此事全盘托出的自由。获得自由便可以述说。可这自由必将永久失去。可如果不能在恰当的时间利用这种自由的话,我便永远无法将自己的过去陈述给你,无法将自己的经历变成你间接的人生经验。如果这样,那时我如此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就会成为谎言。我在无奈中,只得将本应口述的事情,用笔落实在文字上。
我读到这里,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先生会给我写了这样一封长信。我从一开始就相信,先生不会为了给我谋职业的事情而特意写信的。
可不喜欢执笔的先生,又为何为了那件事给我写如此长的信呢?为什么等不到我回东京呢?
但这自由只不过是在等待你返回东京时,又或将失去的俗世自由罢了。
我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但却苦于不解其真意。我忽然被不安所侵袭,当我打算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病房那边传出哥哥召唤我的声音。我吃惊地站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而去,心中意识到父亲的最后一瞬间即将来临了。
十八
不知何时,医生已经到病房了。为了能让病人尽可能地感觉轻松一些,医生又试着做了洗肠的护理。护士由于昨夜过于疲劳,现在正在别的房间睡觉。对护理生疏的哥哥有些手忙脚乱。他一看见我,脱口说道:“来帮把手。”然后就坐了下来。我接替哥哥把油纸垫在父亲的屁股下面。
父亲的表情稍稍缓解了一些。在枕边坐了三十分钟的医生在确认了洗肠的结果后,说了句“下次再见”,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又特意表示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可以随时叫他过来。
我也离开病房,想接着看先生的信。可自己怎么也无法感到一丝轻松的气氛。正要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就觉得哥哥又会大声喊我。这次如果再喊我的话,那可能就是父亲的最后一瞬间了。想到这里,我的双手便因恐惧而抖动不止。我下意识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先生的书信。眼中所见的只是工整地写在线格里的一笔一画。可我没有功夫阅读里面的字迹,甚至连跳读的时间都没有。我逐页翻到了最后,然后将信件按照原样叠好,放到书桌上。这时候,信的最后一句映入了眼中。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惊,刚才还躁动的心跳瞬间凝固了。我再次倒过来从后往前翻着信纸。一页一句地倒着读下去。我的眼睛刺穿信中一闪而过的文字,希望在瞬间就能了解到自己希望获知的信息。那时,我希望获知的只是先生的安危。至于先生的过去——先生曾经约定要讲给我听的那种昏暗的过去——对我而言,已变得无意义。我倒翻着书信的每一页,而这封长信却不肯轻易透露我所需要的信息,我焦急地将其折起来。
我又来到病房的门口,想看看父亲现在的情况。父亲枕边格外安静。母亲神情疲惫地坐在那里。我向母亲招招手,问:“怎么样了?”母亲回答说:“现在多少平稳了一些。”我来到父亲面前,向他询问:“怎么样,洗完肠是不是感觉好些了?”父亲微微点头,声音清晰地说:“谢谢。”父亲现在的神志并不模糊。
我又退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着时钟上的时间,又翻了翻火车时刻表。然后,一下子站起来,束紧腰带,将先生的书信揣入袖中。自顾自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我发疯似的向医生家跑去。我本想问问医生,父亲到底还能不能活两三天。拜托医生打针也好,什么也好,一定要让他再活个两三天。可医生偏偏不在家。我又没有工夫在这里等他回来。这让我心急如焚。我立刻叫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我把一张薄纸贴在了车站的墙壁上,用铅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封信。虽然信的内容极为简单,但我感觉总比不辞而别要好。我拜托车夫将这封信迅速送到家里,然后下定决心上了去往东京的火车。我坐在三等车厢内,从袖中拿出先生的长信。此刻,我终于可以从头到尾通读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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