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一个专科医院。
住进医院,保尔此时此刻有许多感想:对于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来说,坚强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对于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来说,坚强则是难能可贵的。
阿维尔巴赫教授直截了当地告诉保尔,他的视力无法恢复了。如果以后炎症消失了,那么可以试着对瞳孔做手术。
于是为了使炎症减退,教授提议先做个外科手术。
保尔当下就同意了。
当他躺在手术台上,颈部被割开,一侧甲状腺被去掉的时候,死神的黑翅曾经先后三次碰过他。
但保尔的生命是无比顽强的。他拒绝了,勇敢地拒绝了死神。
保尔坚决地选择了一条道路,他决定从这条道路重新回到创造新生活的队伍之中。
冬天过去了,春天推开了窗户。
当失血过多的保尔挺过最后一次手术后,他便决定离开医院。
当医生建议再做一次手术时,他坚决地回答:“不用了,已经够了。我已经将我的一部分血献给了科学,余下的留给我自己来做点别的事情吧。”
当天保尔就写信给中央,请求中央帮助他在莫斯科寻个住处,因为他的妻子在当地工作,并且他本人也不想再奔波了。
他这是第一次请求党的帮助。
他得到一间房子之后,就怀着一个永远不再回来的希望离开了医院。
现在达雅已是正式党员了。不管个人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悲剧,她都没有落在别的突击工人的后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工,工人们表示了信任,并推选她成为工厂委员会的委员。
保尔因此而深深地感到自豪,这也大大减轻了他病体上的苦痛。
有一天巴扎诺娃来看保尔。
保尔热情地对她说,他已选定了一条道路,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够回到战士的队伍中去了。
看见保尔鬓上的白色发丝后,她小声说:“看得出,您经受了许多折磨。但您仍然没有失掉您那不熄的热情。还有比这更可贵的吗?您已下定决心开始这五年来您在不断准备着的工作,这很好。可您怎么工作呢?”
保尔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明天他们会给我拿一个硬纸格子板来。没有这玩意儿,我是写不了字的。上下两行常常给串起来。我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办法……”
保尔开始写作了。他的计划是写一个关于科托夫斯基的英勇骑兵师的中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他自然而然就想出来的——《暴风雨所诞生的》。
他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小说的创作上了。
缓慢地,认真地,一行又一行地,写出了许多页。
有时候,那些难忘的景象清晰地重现出来,但他却不能运用文字加以表现,他写出的字句是那么呆板、无力而又缺乏感情。这时,他才初次体会到创作的痛苦。
母亲担心地看着儿子,她有点不理解。
在写作中,他时常得凭着记忆对整页甚至是整章进行背诵。
在他写作的时候,母亲总不忍到近前去打扰儿子,只有当她进去收拾掉落到地板上的稿纸时,才惴惴不安地说:“保尔,亲爱的,你难道不能干点别的吗?有谁像你,写起来没完没了的……”
他听见母亲的话,就笑了起来,并安慰说,他还没有完全“发疯”。
计划中的小说写好了三章。
保尔把它寄到敖德萨,让科托夫斯基师的老同志们看,并征求他们的意见。
很快,他便得到了赞扬的回音,但原稿竟在寄回的途中被邮局弄丢了!
六个月的心血白费了。这对保尔如当头一棒,他十分后悔,当时也没留下一份底稿。
他将这事告诉了列杰尼奥夫。他鼓励保尔重新开始。
保尔只好重新写作。
列杰尼奥夫给他弄来一些纸,又把他写好的原稿拿了过去,并用打字机将它打了出来。
一个半月后,第一章重新写成了。
后来,母亲又请来邻舍的姑娘嘉丽娅来帮忙,她对此报以极大的热忱。
文学写作的进程以双倍的速度推进着。
一个月内,保尔完成了那么多的工作,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
这所房子里只有嘉丽娅一个人认为保尔的写作是有价值的。其余的人都认为他是在徒劳无益地消磨时间。
后来,列杰尼奥夫来了,他读完头几章说:“写下去,朋友!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坚信你会成功,会归队的!孩子,千万别泄气!”
嘉丽娅总是按时地过来,随着她的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那些追述难忘往事的字句一行行地增加着……保尔凝神深思,因为那些回忆而感动时,嘉丽娅就能够看到他的睫毛是怎样颤动的,他的眼睛怎样出现各种不同的表情。这些正是他思想活动的反映。
如果说他双目失明,那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瞧他那对清澈又没有斑点的瞳孔,仍旧是那么的富有生气。
每天工作结束后,嘉丽娅就将记下来的读给他听;他在仔细谛听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
“柯察金同志,为什么您蹙眉头呢?您听,这写得多好啊!”
“不,写得不好。”
当他觉得写得不好的时候,就亲自动手重写。有时,他实在无法忍受格子板的狭窄框框的束缚时,就会把它扔掉。这时他对那将他视力剥夺了的生活特别憎恨,他将铅笔一支接一支地弄断,将嘴唇咬出血。
工作越是接近尾声,他那被抑制住的感情也就会越发经常地冲击着他向来毫不松懈的意志。
那被抑制的感情其实就是忧伤,以及除他之外,任何男女都有权力抒发的那种人类通常的或热烈或温柔的感情。
要是他向那些感情中的任何一种屈服,事情的结果就会变得很悲惨。
达雅每天非常晚才从工厂里回来,她同保尔的母亲小声说了几句,就上床休息。
最后一章写完了。
嘉丽娅用了几天时间,将小说全篇念给他听。
明天就要把原稿寄到列宁格勒州委员会文化宣传部了。假如他们给它开“许可证”,稿子就会送到出版社去,这样一来……想到这里,保尔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这么一来……新的生活就会开始了,这是靠多年的紧张而又顽强的劳动换来的。
书的命运决定着保尔的命运。假如原稿被退回,那么,他就没有希望了。如果缺点是局部的,他还可以进一步修改来完善的话,他马上就开始新的进攻。
母亲将那沉重的包裹送到了邮局。
紧张而又期待的日子开始了。
保尔的一生还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焦急地等待着来信。从早班的信等到晚班,但是列宁格勒仍然没有回音。
这种沉默越来越让人着急了。
失败的预感一天强似一天。
保尔觉得,如果他的小说遭到无条件拒绝,那也就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活不下去了。
想到这儿,郊外海滨公园的那一幕情景又摹然出现在跟前。
于是他便反复问自己:“为了挣脱生命的枷锁,为了能够重新战斗,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你是否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呢?”
他每次都坚定地回答:“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许多天过去了。
就在开始失望的时候,母亲突然冲进屋子,惊喜地喊道:“列宁格勒来信啦!!!”
其实不是信,只是一封电报。电报上只有简明的几个字: 大作即将出版。恭喜!
那颗死寂的心又怦然而动了。那个深重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是啊,生命的枷锁真的被砸碎了,他又精神抖擞地拿起了崭新的武器,他又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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