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通常一个为艺术而喜好艺术的人,”夏洛克·福尔摩斯放下手里的《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版说,“往往能从最卑微和最普通的形象中获得最大的乐趣。华生,从你诚恳地为我们那些案子所做的记录中,我很开心地看到,你已经完全领悟了这个真理。并且,我还可以肯定地讲,有时你还会对他们加以润色。你着重描述的往往并不是那些我参与破获过的著名案件,抑或是那些曾引起广泛关注的审讯,而只是那些自身情节极为平凡琐碎的案子,但是它们确实可以让我充分发挥逻辑推理的才能,现在这些案件已经被我列为特殊的研究范围了。”
“然而,”我笑着说,“虽然我记录了它们,但是我在记录中也用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手法,这一点我并不能为自己开脱,尽管这样才更好看。”
“也许确实有错误,”他一边评论一边用火钳夹起烧得通红的炉渣来,把他的樱桃木烟斗点着。通常来讲,当福尔摩斯与人争论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会用到这个樱桃木烟斗;而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则往往是用那个他常用的陶制烟斗。“我觉得你错就错在总想着要把每件案子都记叙得生动有趣,而不是把重点放在那些针对案情本身而做出的具有因果逻辑关系的严密推理上,而实际上,这才是所有记录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自认为对你还是非常公正客观的。”我不太高兴地说,因为我多次注意到在福尔摩斯那古怪的性格中,自高自大这一部分占了很大的比重,这让我十分反感。
“不,这些并不是因为我自高自大,”和平时一样,他总是针对我的思想,而不是我所说的话。他接着说,“华生,我要求你客观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是因为它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确切来讲,它是一种身外之物。要知道,犯罪总会发生,但逻辑却是极难得的东西。所以逻辑才是值得你详细记录的,罪行本身则属次要。可是你却把本应讲授的犯罪课程,降低成为讲故事。”
在这个初春寒冷的早晨里,我和福尔摩斯吃过早饭后,就靠着温暖的壁炉相对而坐着。窗外浓雾弥漫,笼罩在这个城市灰暗的房屋之上。在这灰黄色的雾气之中,街对面的窗户显得模糊不成形状。屋里点着汽灯,汽灯照在白色的台布上,照在还没有收拾走的闪着微光的瓷器和金属餐具上。整个早晨,福尔摩斯一直沉默不语,不停地查看着各种报纸上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是放弃了这种查阅。不过这个早上他好像带着点情绪似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针对我文笔上的不足之处,给了我一顿不轻不重的教训。
“不过,”福尔摩斯盯着熊熊的炉火,抽着烟斗说道,“不会有读者谴责你的这种夸大其词的,毕竟在你记录的那些案件中,有很多都不涉及真正的违法犯罪行为。比如我帮波希米亚国王寻找相片的事情,玛丽·萨瑟兰小姐的离奇遭遇,那个歪唇男人惹上的麻烦,以及圣西蒙勋爵的糟糕婚礼,这些都无关法律。或许你应该避免使用到那些耸人听闻的写作手法,这样你的记录就不会显得繁琐了。”
“可能吧,”我回答说,“但是你不觉得我的方法既新颖又有趣吗?”
“可是亲爱的华生,我觉得对于那些并不善于观察的群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只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牙齿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编织工,也不会从左手大拇指上推断出一个人是不是排字工人的。他们分不清分析与推理之间的微小差别。不过,即使你写得确实很繁琐,我也不会怪你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作大案的时代了。我的行业,也低微得好像代理处一样了,现在也只能办理一些帮人找找丢失的铅笔,帮那些住在寄宿学校的年轻小姐们出点主意的生意。反正,无论怎样,我的事业已经是一落千丈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发现了这张字条,正好标志了我的事业已经跌到谷底。你读读看吧!”说完,他就把一团被揉皱的信丢了过来。
信是前天晚上寄来的,地址是蒙塔格奇莱斯,内容如下: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您好!目前我正在犹豫是否应该接受聘用去给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并且急需您的意见。如果您方便的话,我将在明天上午十点半来拜访您。
您忠实的维奥莱特·亨特
“这位小姐你认识吗?”
“不认识。”
“唔,现在就是十点半了。”
“是的,所以我敢肯定现在拉门铃的那位一定是她。”
“这件事没准比你想的有意思得多,别忘了蓝宝石那件案子最开始也只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兴趣罢了,结果后来却演变成一件严肃的调查,这件事或许也是这样。”
“唔,我也希望是这样。啊哈,我想我们的疑问马上就会有答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事人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了进来。她的衣着简单整洁,脸蛋生机勃勃,看起来是那样的聪明伶俐,虽然脸上长着像是鸻鸟蛋一样的雀斑,但也无损她那年轻的生机。我可以感觉出来她是位思维敏捷,而且很有主见的姑娘。
“先生,我希望你原谅我这冒昧的打扰,”当我的朋友站起来去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样说道,“先生,我现在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但是因为我没有父母和亲戚可以商量,所以我想你或许会好心地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么请坐吧,亨特小姐,我会很高兴为你效劳的。”
看得出来,这位委托人良好的举止和谈吐给福尔摩斯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探究式地打量了这位女客,然后放松下来,耷拉着眼皮,将双手指尖对顶,开始听姑娘说话。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家做了五年的家庭教师,”她说,“可是两个月前,上校接到了调至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工作的命令,他带走了几个小孩,我就失业了。我登报去找工作,但是按照报纸指引的广告去应征都没有成功,眼看我那点零星的存款便要用尽了,所以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很出名的家庭教师介绍所,名字叫韦斯塔韦,我每星期都会去那里询问有没有合适我的工作。韦斯塔韦是这家介绍所创始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现在的经理人是一位名叫斯托珀的小姐。她每天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前来求职的妇女,她会检查登记簿,在那上面替我们寻找合适的职业。
“唔,和往常一样,上个星期我又去了她那间小办公室,进去之后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体格非常壮硕的男人,他有着一层摞一层的肥厚的下巴,戴着眼镜,笑容满面地坐在斯托珀小姐身边。每个应聘的妇女走进屋时,他都会非常仔细地观察。当我进去的时候,他看了看我,然后在椅子上很高兴地抖了一下,接着就转向斯托珀小姐。
“像这样的就行,”他说,“我找不到比这位女士更好的人了。非常好,非常好!”他看起来非常热情,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表现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很和气,这让人觉得和他相处很愉快。
“你是来这儿找工作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你想做家庭教师?”
“是的,先生。”
“你想要多少薪水呢?”
“我在上一个雇主斯彭斯·芒罗上校那里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这真是苛刻啊……真够苛刻的。”他一边嚷着,一边激动地伸出他那双肥胖的手,不断地挥舞着。“对于这样一位既有造诣又有吸引力的小姐,竟然只付这么可怜的费用。”
“哦,先生,我的造诣可能不如你说的那样好,不过我懂一些法文,也会点德文、音乐和绘画什么的……”
“哎呀!”他喊了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作为一位有教养的妇女的优雅举止和良好风度。简单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没有,那么你就不适合去教育一个对国家的明天也许会有很大作用的孩子;如果你有的话,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位先生,居然好意思让你屈尊去接受这样一份年薪少于三位数的工作。小姐,如果你去我那儿工作,我将付你每年一百英镑的薪水,当然这些还只是开始。”
“先生,你可以想象一下,对于我这样不名一文的人来说,这样的待遇,简直是好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那位先生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怀疑,便打开了钱包,递给我一张钞票。
“这是我的习惯。”他眯着两只眼睛甜蜜蜜地笑了起来,以至于他那满是褶皱的胖脸上只剩下两条会发光的缝了。“我将预付一半的薪金给你,我年轻的小姐,这样你就可以应付旅费并添置一些衣服了。”
“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雇主,而且他还是那么的体贴。你知道,当时我还欠着小商贩的钱没还,所以这笔预支的薪水会带给我很大的帮助,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我总感到有些地方很不自然,所以我准备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做决定。”
“那我能否问一下你住在哪里呢,先生?”我说。
“在汉普郡,一个很可爱的小乡村——铜山毛榉,距离温切斯特不过五英里的路程。那地方是最可爱不过的了,亲爱的小姐,我在那里拥有一座古老的乡村住宅。”
“那么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知道一些具体的事情。”
“你的工作就是照顾一个刚满六岁的小淘气包。哟,对了,你还能看见他拿拖鞋打蟑螂呢。他可是非常厉害的。啪!啪!啪!你眨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消灭三只了!”他再一次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
“这孩子与众不同的玩乐兴趣让我有些吃惊,不过当我听到他父亲的笑声,就觉得也许他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我唯一的工作吗?”我问。
“哦,这不是唯一的,小姐,”他大声地说,“我想你那聪明的头脑肯定已经意识到,你的任务应该是听从我妻子的任何吩咐,当然这些吩咐是合理的、适合你去遵从的。你看,这肯定是没有困难的吧?”
“当然,我很乐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对你们有贡献的人。”
“太好了,那咱们说一下着装的问题吧。我们喜欢赶时髦,有些小癖好,但是绝没有什么坏心眼,如果我们给你一件衣服让你穿的话,你会不会介意呢?”
“不。”我回答道,但是我对他的话感到十分吃惊。
“如果我们希望你坐在这里或那里,你会不会不高兴呢?”
“嗯,不会的。”
“那你能否在来到我家之前,将你的长发剪短呢?”
“先生,这句话当时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如你所见,我的头发长得非常好,而且很浓密,有着栗子般的漂亮色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因为这份工作而把它们剪掉,这对一位女士来说牺牲可太大了。
“这恐怕不可能。”我回答说。这时我注意到,本来他一直在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是当我把话说出口之后,他的脸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认为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他说,“这些都是我妻子的特殊癖好,你应该懂的,夫人们总会有一些小癖好的。小姐,难道你不应该遵循女主人的爱好吗?还是说,你已经打定主意不剪头发了?”
“对不起,先生,我实在不能剪掉我的头发。”我坚定地说。
“既然这样,那这件事也只好算了。真可惜,毕竟你的其他方面都是那么地让我满意。斯托珀小姐,我估计还要再看看其他应聘的姑娘了。”
“本来那位女经理一直坐在一旁审阅文件,在我们整个的交谈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当那位先生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显得很不耐烦,不高兴地看着我,我觉得我的拒绝好像令她丢掉了一份可观的佣金。
“那么你现在还想把你的名字继续留在登记簿上吗?”她问我。
“当然,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你现在登记也没什么用了,你既然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她对我很尖刻地说,“那么,你就很难再指望我们可以为你找到一份条件相当的工作了。再见,亨特小姐。”她拉了拉铃,一个仆人把我带了出去。
“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家后,打开食品橱,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明天可以吃的食物了,而且我的桌子上还放着几张催款单,这个时候我开始问自己,我这么做是不是非常愚蠢。对于那些具有奇怪癖好,同时又希望你能满足他们这种怪癖,而且肯为自己的怪癖买单的雇主,我或许真的不该拒绝。要知道,在英国一年可以挣一百英镑的家庭教师是非常罕见的。我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的头发并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我剪了头发会显得更加清爽。到了第二天,我更加后悔当时的决定了。就在我几乎要重回介绍所,再次询问那个职位是否依然空缺的时候,我接到了那位先生写给我的亲笔信。这就是那封信,你们听我念念。
“亲爱的亨特小姐:
我因为得到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帮助,从她那里得到了你的地址,所以现在冒昧地写信请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正热切盼望着你的到来,因为我的描述使她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付给你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费用,来请你当我们家的家庭教师。这些钱还可以用来补偿我们那奇怪的癖好带给你的不便。你仔细想想,或许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的苛刻。我的妻子最喜欢深钢蓝色,并且希望早晨的时候,你可以在屋里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不过这件衣服你不用自己准备,我们已经有一件了,它本来是我们女儿爱丽丝的衣服,不过她现在人在美国费城。依我看,这衣服于你正合身。另外,如果我们安排你坐在某处,又或者是希望你遵从一些特定的消遣方式,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敢肯定它们是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快的。最后,也就是你的头发,这是有点可惜,虽然我对它也很赞赏,但是既然关乎到我妻子的喜好,我也只得坚持。我们只能通过增加薪水这个方法来弥补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小孩子这方面,对你来说肯定不成问题。真心希望你务必前来,我会到温切斯特去接你。请提前告知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杰夫罗·鲁考斯尔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那封信。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接受这个职位。但是在采取行动之前,我觉得应该把事情告诉你,请你帮我参谋一下。”
“亨特小姐,你就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福尔摩斯笑着说。
“这么说,你不打算劝我放弃?”
“我只能说,我不想让我自己的任何一个姐妹去接受这份工作。”
“这话是什么意思?”
“唔,我没有关于这一家人的材料,所以现在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你的心里早已经有了想法了。”
“哦,我在心里假设了一种或许说得通的解释。虽然这个鲁考斯尔看起来非常和蔼、脾气很好,但他的妻子说不定是个疯子。他为了防止自己的妻子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就不得不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他要采取一些措施来满足自己妻子那疯狂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精神病发作。”
“嗯,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实际上就是这样。但是无论怎样,对于一位年轻的女士来说,选择这户人家当雇主并不合适。”
“的确是这样,可是薪水实在非常丰厚啊,福尔摩斯先生。”
“嗯,确实是,薪水确实非常高,或者说太高了。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他们本可以只花四十英镑就雇到一位家庭教师的,为什么还要以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的高价来雇佣你呢?这背后肯定藏着一些很特殊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现在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你了,如果我以后来寻求你的帮助的话,你至少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如果你肯当我的后盾的话,我的胆子也会大一些。”
“啊,你当然可以抱着这种想法去试试,我敢说,你这个小难题有很大的可能成为我这几个月最感兴趣的事情。这里面有些东西令我很费解,如果你在那里觉得有什么疑惑或者碰到什么危险的话……”
“危险?会是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很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能提前预知的话,那么这危险也就不会存在了。”他说,“但是只要有事发生,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你发个电报给我,我就会立刻赶去帮助你的。”
“那就足够了,”我们的委托人站起身来,活泼地说道。我看到她面部的忧愁已经一扫而光。“我想我可以安心地立刻动身去汉普郡了,我这就给那位先生回信。今晚我就会剪掉这头长发,明早就去温切斯特。”她对福尔摩斯道了谢之后,又和我们俩说了晚安,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听到那位小姐轻快而又坚定的下楼声时,我说:“至少她看起来还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是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不过如果几天之后,我们还得不到她的消息,那我就犯了一个大错了。”
没想到他的预言果真应验了。在这两个星期内,我总是惦记着这位姑娘,害怕她会被什么误导而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那高得离谱的薪水、主人奇怪的要求以及异常轻松的工作,都显得极为怪异。虽然我无法肯定这到底是一份单纯的雇佣工作还是一个阴谋,那个雇主是慈善家还是十足的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经常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长达半个小时,蹙着眉头,出神地沉思着什么。但是只要我开口问他有关这件事的情况时,他就大手一挥表示不耐烦。
“材料!材料!材料!”他叫嚷着,“要是没有粘土,我可做不出砖头!”可是这些话说完了,他又老是嘟囔着说,他是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种工作的。
终于,在一天深夜,我们收到了一封电报。当时我已经打算上床就寝了,福尔摩斯也正要开始进行那些令他着迷的化学实验——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晚上准备睡觉时,他就弯着腰在各种仪器上做实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他还在那里——他把电报的黄色信封拆开,看了一眼电报内容,然后就扔给了我。
“华生,你赶快查查火车时刻表,看什么时候有车开往温切斯特。”他说完就接着进行那些化学实验去了。
我手上的电报非常简短,但又十分紧急:
“务必于明日中午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来。务必务必!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亨特”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吗?”福尔摩斯抬头看着我问道。
“当然。”
“那么就帮忙查查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火车,”我一边查看一边说,“应该会在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时间正合适。我看我最好把这个丙酮分析实验推后一下,以保证明天早上精神和体力都是最佳的状态。”
第二天的十一点时,我们已经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了。一路上,福尔摩斯只顾埋头看报纸,当我们进入到汉普郡的边界之后,他丢开了报纸,开始欣赏风景。这是个春天里理想的好日子,天空蔚蓝,白云自西向东缓缓漂浮着。阳光明媚,早春的天气凛冽而清新。走在这样的风景里,真让人心旷神怡,精力倍增。远处那些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重山岗,铺展开一片美丽的乡村景致。那些红色和灰色的农舍房顶从青翠的新绿中显现出来,很是俏丽。
“这里是多么的清新美丽啊!”在烟雾朦胧的贝克街道待了太久。看到这些,我不禁感到耳目一新,并大加赞赏。
但是福尔摩斯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他说,“我现在会将自己观察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将要探索的问题联系起来,这让我觉得我的性格应该受到惩罚。你眼中那分散在树丛中的房屋可以让你感到欣赏美丽风景的快乐,但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却这样想,这些房子之间实在是太分散了,会使那些空间发生犯罪行为的可能性大大提高,而且罪行一旦发生,要使它们得到惩罚就会很难。”
“老天啊!”我大叫起来,“谁会把这些美丽古老的房屋同犯罪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它们却常使我感到恐怖。我一直有这样一个信条,华生,是我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出来的,那就是,即使是伦敦最下等、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里发生更多可怕的犯罪行为了。”
“你不要吓我!”
“这道理是很明显的。在城市中,舆论压力可以做到法律所做不到的事情,没有哪一条小巷的居民会坏到听到孩童被虐待的哀叫声而无动于衷,听到醉汉打人的噼啪声而不愤怒的。而且那些司法机构近在咫尺,只要提出控诉就可以立即采取行动,因此犯罪和被告只不过是一步之遥。但是你看这些分散零落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将它们造在田地里,而且它的住户多是那些没有太多文化和法律知识的乡民,所以当面对凶残的行为和隐蔽的罪行时,他们无法更好地保护自己。如果这位向我求助的小姐住在温切斯特,我是不会为她担心的,但是她现在住在这样的农村,就要另当别论了。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她仍然是绝对安全的。”
“是的,既然她能来温切斯特见我们,就说明她还是自由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能猜测出来吗?”
“我曾做过七种不同的假设,每一种都符合现在的情况,但是其中哪一种是正确的,我们还不得而知,只能看今后的发展了。好了,那就是教堂的塔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亨特小姐,听到事情的经过了。”
“黑天鹅”是这条路上一家出名的小旅馆,离火车站很近。我们一下火车就看到那位年轻的女士在等我们,她已经替我们订好了房间,而且午餐也准备好了。
“我是多么高兴可以看到你们过来啊!”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二位,因为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需要你们的指点。”
“请说说你都遇到了些什么事。”
“我当然要说,而且还必须赶快说,因为我向鲁考斯尔先生保证过会在三点之前回去的。我是今天早上才向他请的假,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那么请你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从头讲起吧。”福尔摩斯靠近壁炉,伸出他那又瘦又长的腿,平静地等待着这位姑娘的讲述。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并没有受到他们的虐待,他们对我不错,我这样说是公平的。但我理解不了他们的那些行为,那种种的做法都让我十分不放心。”
“你理解不了他们什么呢?”
“虽然他们一早就为自己的行为设定了理由,但是你还是可以从那些实际发生的事情中了解到一切的情况。最初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鲁考斯尔先生来接我的,并且用一辆单马车把我带到了铜山毛榉。这里的确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但是他家的房子却并不怎么漂亮,那只是一所很大的四方形的白色房子,而且已经被潮湿的环境腐蚀得不成样子了,上面净是一些斑驳的污迹。房子的四周都是空地,有三面是树林,另一面则是一块倾斜的平地,那块斜地通向距离房子大概一百码处拐角的南安普敦公路。房子门口的领地是属于房主的,但周围的树林则属于萨瑟顿领主的防护林。一大丛铜山毛榉正对着房子的大厅,所以这个地方就被命名为铜山毛榉。
“我的雇主把我接到家里,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亲切。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的孩子和妻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之前的猜测完全不对,他的妻子并不是精神病人,而且还非常恬静温婉。她很年轻,但是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而她的丈夫,我觉得至少有四十五岁了。根据他们的谈话,我才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七年多了。我的雇主本来是个鳏夫,他和前妻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去了美国的姑娘。鲁考斯尔在私底下告诉我,他的女儿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对她的继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反感。毕竟她的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和这样一个年纪相当的继母生活在一起,的确是有些尴尬的。
“这个鲁考斯尔太太是个很平常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心灵,她给我的印象都很平凡,不好也不坏。所以说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但是她对待丈夫和孩子还是非常好的。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好像充满了不安定,总是左顾右盼的,只要一觉察到丈夫和孩子的需求就会立刻设法满足。鲁考斯尔先生对她也很不错,就是方式很粗暴。总的来看,他们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但是这个女人,她仿佛还有一些解不开的忧愁,经常陷入沉思,而且偷偷哭泣,我有时候觉得是她的孩子导致她这样忧心忡忡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小家伙被宠成这样子,那么坏,每天不是撒野就是闷闷不乐。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欺负弱小的动物,整天对那些小动物施加酷刑。他在抓老鼠、小鸟和虫子这些方面有着非常了不起的天赋。不过我们现在不要谈他了,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他和我要说的事情基本没什么关系。”
“我对你说的全部东西都很感兴趣,”我的朋友说,“无论你认为这些情况与你要说的事情是否有关系。”
“我会尽可能不漏掉任何重要的细节的。首先,这里最让我感到不愉快的就是他们的仆人了。这家有两个仆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叫托勒,又粗鲁又笨拙,有着灰白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并且永远酒气冲天。有两次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发现他醉得厉害,可鲁考斯尔先生却视而不见,毫不在意。他的老婆瘦高且强壮,长相凶悍,和鲁考斯尔太太一样少言寡语,不过脾气就差得远了。我不喜欢他们夫妻俩。不过很幸运,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保育室和自己的屋里度过的,这两个房间彼此相连,出入非常方便。
“我到那里后,最开始的两天,生活很平静,到了第三天,鲁考斯尔太太早饭后走下楼来,低声和丈夫说了些什么。
“唔,是的,”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亨特小姐,你为了我们而把自己心爱的头发给剪掉,这让我们非常感动。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没有损害你的美丽。现在让我们看看,你适不适合穿钢蓝色的衣服吧。衣服已经放到你的房间里了,如果你可以穿上它,我们将万分感谢。”
“放在我床上的那条裙子是很特殊的暗蓝色,我看得出衣料是极好的哔叽料子,但是很明显,这件衣服是别人穿过的。衣服非常合身,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他们看我穿好了衣服都显得异常高兴,甚至高兴得过了头。我们走到宽敞的客厅,屋里有三扇落地窗,在中间那扇窗户那里,放着一把背朝窗户的椅子。他们就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鲁考斯尔先生就开始在客厅的另一侧走来走去,给我讲了好多可笑的故事。他那滑稽的样子,简直快把我笑死了。不过他妻子貌似没有什么幽默感,笑都不笑一下,只是把手放在膝盖上坐着,脸上表现出一种又忧郁又焦急的神情。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鲁考斯尔先生忽然说该开始今天的工作了,就让我换掉衣服去保育室照顾小爱德华了。
“就这样,两天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后来,他给了我一本黄色封皮的小说,又把我的椅子往窗边挪了一下,以免我的影子把书挡住。他让我大声地念书,我就从某一章开始念起,差不多十分钟之后,正当我在读一个句子的时候,他突然叫我停住,并换掉衣服。
“你很容易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太想知道那个异乎寻常的表演到底代表了什么。我觉得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的脸朝向窗户,所以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我想知道我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开始我毫无主意,但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我打破了一面小镜子,然后灵机一动,偷偷把一块镜子碎片藏在手帕里。在又一次表演的时候,我趁着大笑借机将手帕拿到眼前,偷偷看了一眼。不过最开始什么我都没有看到,这让我非常失望,但是当我第二次再看时,我发现有一个留着小胡子、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正站在公路那里往我这边看。这是一条主要的交通干道,平时总是人来人往,可是这个人却一直立定不动,靠着栏杆,非常专注地朝我这边张望。这时,我偷瞧了一眼鲁考斯尔夫人,发现她敏锐的目光正紧紧地注视着我。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肯定猜出我手里正藏着一面小镜子了,而且也肯定看到了我身后的情形,她马上站起身来。
“嘿,杰夫罗,”她说,“那边公路上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盯着亨特小姐看呢”。
“那是你的朋友吗,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我在这里还不认识什么人呢。”
“哎呀,这个人简直太无礼了!你冲他挥挥手让他赶紧离开吧!”
“我觉得最好还是别理他吧。”
“不行,这样他会经常来这附近闲晃的。你还是转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吧。”
“于是我只得照做,同时,鲁考斯尔夫人也把窗帘拉了起来。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没有再坐到窗户旁边,也一直没有再穿过那身蓝色的衣服,而且也再看不见那个男人在路上站着了。”
“请继续说下去,”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你的叙述非常有意思。”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说的有些支离破碎、不成篇章呢,不过这正是因为我遇到的各种事件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在我刚到的头一天,鲁考斯尔先生把我带到一个挨着厨房门的小屋子旁边。我站在屋外,听见了铁链当啷作响的声音,那里面好像有一头很大的动物。
“往这里看!”鲁考斯尔先生指着两块木板的缝隙说,“你不觉得它非常漂亮吗?”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往里看,只见黑黑的房间里有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和一个蜷缩着的模模糊糊的身躯。
“别害怕,”我的雇主看到我惊讶的样子笑着说,“这是我的獒犬卡罗。虽然它的主人是我,但其实只有老托勒才能对付它。我们每天只会喂它一顿饭,因为只有不让它吃得过多,才能使它时刻保持凶猛的劲头,就像芥末一样。托勒每晚都会把它放出来,如果有哪个胆敢私闯进来的人碰上它,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在晚上跨出这道门槛,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行,如果你走了出去,就相当于不要命了。”
“后来我发现这警告并不是凭空捏造的。两天之后的那个夜晚,大概是凌晨两点吧,我从自己的卧室窗口往外张望,当时月色很好,照得屋子前面的草坪异常清晰。我站在那里沉浸于迷人的夜色中,忽然觉得有什么身影在铜山毛榉树之间穿来穿去,当它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一只棕黄色的、小牛犊般大的狗,它拥有宽厚下垂的颚骨,一张黑色的大嘴以及骨骼突出的身躯。它慢慢走过去,然后就消失在夜色里了。这个可怕的守卫让我感到胆寒,我想窃贼都没法把我吓成这样。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的头发是在伦敦剪的,我特意把剪下的那绺头发放在箱子底部。一天晚上,当我照顾完小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打算整理一下我带来的那些物品。我看到了房里的旧衣柜,上面没有上锁的抽屉已经被我装满了,余下的东西没有地方放,我就想去用第三个抽屉,但是它被锁住了,我拿着雇主给我的钥匙打算挨个试试,没想到第一把就刚好打开了。这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可是你们肯定猜不出来那是什么。天啊,那正是我的那束头发!
“我把那束头发拿起来,仔细观察着,那几乎就是从我头上剪下来的。我的头发怎么会在这里呢?于是我打开了自己的箱子,倒出里面所有的东西,拿出我的头发。我将它们放在一起,发现两束头发看上去完全一样。我很奇怪,但是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将那些头发放回了抽屉里。这件事我对鲁考斯尔夫妇一个字也没提起,毕竟我是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打开了他们上锁的抽屉。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天生喜欢留心观察事物了,先生。我很快就对这所房子的所有构造都熟记于心。这房子有一处厢房根本没有人住,而且总是锁着的。从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可以进入这间厢房。有一天,我正要上楼,恰好碰见鲁考斯尔先生从通向那间厢房的过道里走出来,他当时的样子和平时我熟悉的那种和蔼亲切的神态迥然相异。他好像正在发怒,脸色通红,而且青筋暴露,看起来非常激动。他锁好了过道的门,然后就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趁着带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溜到房子的那一边去察看。我看到那边有四扇窗户,其中三个都很破旧肮脏,不过第四扇窗户却拉着百叶窗,而且紧紧关闭着。就在我一边散步,一边不时地看一眼这些窗户的时候,鲁考斯尔先生走了过来,并且恢复了往常那种亲切愉快的态度。
“啊,亨特小姐,”他说,“如果我经过你身边却没有和你打招呼,请不要介意我的无理,我刚才正忙着处理一些事情呢。”
“我让他放心,并告诉他我并没有在意。“嗯,我想顺便问一下,”我说,“这边好像空着一整套厢房,而且其中一间还关着窗户。”
“他好像显得十分意外,而且还有些吃惊。
“哦,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照相,”他说,“那几间房间都被我用来当暗室了。你看,我们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多么细心的小姐啊,这真让人想不到!”虽然他是用开玩笑的口气和我说话,但却并不是在打趣我,我从他眼中只能看到怀疑和烦恼,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了解到这房子里有些东西是不能让我知道的,我就更加好奇了。这种查究的冲动已经成为我内心的一种责任感了,我想识破这个人的真面目,我担心他正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们老说这是女人的本能,或许吧,总之我确实感觉到有些异样。不管怎么说,我密切观察着,寻找可以冲过这道禁忌之门的机会。
“可是一直到昨天,这机会才出现。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仅是鲁考斯尔先生,托勒夫妇也都与那个空房间有些瓜葛。有一次,我看见托勒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大黑布袋。最近这段日子,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昨天晚上又是如此。我上楼时,惊喜地发现钥匙竟然还插在门上没有拔出来,我甚至可以肯定就是托勒粗心大意忘在那里的。当时鲁考斯尔一家三口都在楼下,这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我悄悄打开了那扇门,然后就偷偷溜了进去。
“一条小过道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条过道没有装修过,也没有放置地毯,过道的尽头是个直角,转过去,有三道门。第一道和第三道是敞开的,屋里空空如也,脏乱不堪。当中的那间房门关着,门外还相当保险地横挡着一根粗铁杠,铁杠的一头被锁在一个环上,另一头则被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而且这扇门本身也上着锁,只不过钥匙不在那里。我知道这扇锁住的门和外面那个密封的窗子是同一个房间的。从房门下面,我可以看到屋里并不黑暗,有微弱的光线透了出来,屋里肯定有天窗。我站在门外,怀疑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这个时候我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从房门下透出的微光中我看到一个人影在走来走去。我内心突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害怕得难以自制,掉头就跑,就好像害怕后面会有什么东西来抓住我的衣角似的。我沿着过道狂奔,冲出门,一头撞在了站在外面的鲁考斯尔先生的身上。
“哦,果然不错,”他笑着说,“真的是你,我一看见房门开着,就想到是你了。”
“啊,你可吓死我了,先生!”我喘着粗气说。
“我亲爱的亨特小姐,”你简直想不到他有多么亲热而体贴,“能告诉我你是被什么东西吓成这个样子的吗?”
“他的语气就好像在哄小孩一样,我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提防他。
“我实在是够傻的,不知不觉走到了那边的空房间去了,”我回答说,“但是,那里是那么昏暗,那么凄凉,太可怕了,于是我被吓得跑了回来。啊,那里头可真吓人!”
“就只是这些?”他目光锐利,怀疑地问道。
“当然了,否则还能怎样?”我反问他。
“那关于我把那个门锁上,你的看法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
“就是闲人勿进的意思,你明白了吗?”他仍旧保持着和蔼亲切的微笑。
“如果我提前知道,我肯定……”
“没关系,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如果你再擅自迈进那道门槛……”说到这里,我感觉他不再微笑,而且片刻之间就变得十分狰狞可怕,仿佛魔鬼一般地看着我说,“我就只好把你扔给那条獒犬了。”
“我当时被吓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只记得我飞快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剩下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躺在床上,抖个不停。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你,如果没有你帮我的话,我肯定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了。那座房子、那个男主人、那个女主人、那两个仆人、甚至是那个孩子,他们都令我感到恐惧。我想如果我能领你们去那里看看就更好了。当然,我可以立即从那所房子里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但是我的好奇心和恐惧心是一样强烈的,于是我很快决定,给你发电报向你求助。就这样,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走到半英里外的邮局给你发了电报。回去的时候我安心多了,但是当我即将迈进大门的时候,我的心又开始害怕起来。我真担心那只狗被放了出来,后来我想到唯一能制住大狗的托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它应该不会被放出来的,所以我就踏实多了。我悄悄地溜了进去,一直都平安无事。昨天晚上,我想到即将与你们见面,就开心得几乎没有睡着。今天早上我又轻而易举地请到了假,虽然必须在三点前赶回去。因为今晚他们会出去做客,我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孩子。现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和你说了,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些奇怪的事情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我会非常开心的。还有,目前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后,福尔摩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把双手插进衣服兜里,表情异常凝重深沉。
“托勒是不是还没醒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妻子对鲁考斯尔太太这样说。”
“这样再好不过了,鲁考斯尔夫妇今晚不在家?”
“是的。”
“那所房子有没有带锁的地下室?”
“有,他们有间酒窖。”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事情的方式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非常果敢机智的姑娘。你现在想不想做一件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足够优秀,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我非常想,你需要我做什么?”
“七点钟的时候,我会和我的朋友去铜山毛榉。那时候你的雇主肯定已经离开了。至于托勒,我希望他可以一直沉睡到天亮。考虑到仅剩的那位托勒太太可能会报警,所以如果你能让她去酒窖做些活,然后趁机将她锁起来,这样对我们的调查就会非常有利了。”
“我肯定完成这件任务!”
“好极了!现在就让我们来彻查这件事吧。很显然,这件事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你被聘请为家庭教师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冒充什么人。而这个被冒充的人就被囚禁在那间厢房里,这是非常清楚的。至于那个被囚禁的人,我敢肯定就是他们对外宣称已经出国的女儿爱丽丝。而你被选中,是因为你的身高、外形甚至是头发的颜色,都和那位姑娘一模一样。她的头发被剪掉也许是因为她可能有什么病,所以他们必然也会让你剪掉你的头发,至于你无意中发现了那一束头发,则是纯属偶然了。你看到的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我想应该是那位小姐的朋友或者是未婚夫。因为你穿了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很像她,所以每次当他看到你的时候,他都能从你的笑容或者姿势上来确定这位小姐是不是过得快乐,然后确信那位小姐已经不需要他的照顾了。那只獒犬每晚都被放出来,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那个男人和她见面罢了。这些事实应该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要紧的其实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件案子怎么会扯上一个小孩子呢?”我问道。
“亲爱的医生,从你的专业角度考虑一下吧,要了解一个孩子的性情,通常都会先研究他父母的脾气秉性。你不觉得反之亦是如此吗?我经常从研究孩子入手去了解他们父母真正的品格。这孩子似乎生性残忍,我不知道这种性格是遗传自他那笑眯眯的亲切的父亲,还是沉默的母亲。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那个凶残的人是谁,对于这个被囚禁的姑娘来说都是非常不妙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福尔摩斯先生,”亨特小姐大声说,“回想起过往的那些事,我觉得你的判断非常客观。现在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们还是赶快去把那个可怜的姑娘救出来吧。”
“这次行动务必要小心谨慎,因为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我估计在七点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七点的时候,咱们准时会合,用不了多久,谜团就会被解开的。”
我们按计划行事,七点的时候在铜山毛榉会合。那些树上的黑色叶子,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金属的光芒。我想,哪怕没有亨特小姐站在门口微笑着冲我们说话,我们也能找到那所房子的。
“你已经安排妥当了吗?”福尔摩斯问。
话音未落,我们就听到楼下的某个地方响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她被关在了酒窖里,”她说,“现在她的丈夫正躺在厨房那里鼾声如雷呢。这是他的钥匙,和鲁考斯尔先生的那串是一模一样的。”
“你干得真不错!”福尔摩斯先生兴奋地喊着,“那么现在就由你来带路,我们一起去把谜底揭开。”
我们走上楼,打开那条通道的门锁,然后沿着过道朝里面走去,一直来到亨特小姐描述的那间紧锁着的房门口,福尔摩斯把绳索割断,拿开那根粗铁杠,可是他手里的那串钥匙却没有一把能打开那扇门。房间里非常安静,在这异常的寂静之中,福尔摩斯沉下脸来。
“我觉得咱们来得还不算太晚,”他说,“亨特小姐,请你避开一点,华生,咱们把这扇门撞开。”
这是一扇老旧、摇晃的大门,我俩使劲一撞,就把门卸下来了。可是当我们冲进去一看,却发现屋内早已空空如也。环顾四周,这屋里除了有一张寒酸的小床,一张桌子和一筐衣物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了。天窗大开着,被囚禁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看来,”福尔摩斯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已经开始怀疑亨特小姐了,他抢先一步把受害人转移走了。”
“他是怎么办到的?”
“天窗。我们这就能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爬上屋顶,“你们看,原来是这样,”他叫喊着说,“看,有一架轻便扶梯放在这里,扶梯的那一头靠在屋檐上,他肯定就是这样干的。”
“这不可能啊,”亨特小姐说,“鲁考斯尔夫妇出门的时候,那里并没有扶梯。”
“他肯定又偷偷回来过一次,我和你说过,咱们的对手既狡猾又危险。听,有人上楼来了,肯定是鲁考斯尔。华生,你最好把你的左轮手枪拿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那是个很胖也很结实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根很粗的棍子。亨特小姐被吓得尖叫起来,缩着身子躲到了墙角。但是福尔摩斯却镇定地转过身看着他。
“你这混蛋!”他说,“你把自己的女儿藏到哪儿去了?”
这个胖子环视了屋子一圈,接着又抬头看了看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们的!”他大喊道,“你们这些贼探子!我已经抓到你们了!既然你们已经落到我手里,嘿嘿,我一定要给你们点苦头尝尝!”说完,他就转身飞跑下楼。
“他肯定是去放那只狗上来!”亨特小姐大叫。
“不要担心,我有手枪!”我说。
“我看我们最好去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俩一起冲下楼去。可还没到大厅,我们就听到獒犬的狂吠声,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和獒犬撕咬猎物的声音。这声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这个时候,一个上了年纪、脸色通红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哦,我的天啊!”他大声喊着,“是谁把狗给放出来了,它已经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快点,否则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赶忙飞奔出去,托勒紧紧跟着。我们看到那只庞然大物已经饿疯了,死死地咬住鲁考斯尔先生的喉咙不放,而鲁考斯尔先生正在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哀嚎。我跑上去朝那大狗开了一枪,它的脑袋立马就开花了。尽管已经死了,但是它那尖利的犬牙仍然深深地嵌在鲁考斯尔先生那肥硕的、满是褶子的脖子上。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我们将他抬进屋里,他虽然还没断气,但也已经是血肉模糊了。然后我们把他放到沙发上,让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的托勒去通知他主人的妻子,我则尽己所能来救治他。我们都围在他身边,这时候,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女人。
“托勒太太!你……”亨特小姐叫道。
“是的。我是被鲁考斯尔先生放出来的,他放了我之后才上楼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从来都不让我知道你的计划,要不就省了很大的功夫了。”
“啊哈,”福尔摩斯看着她说,“很明显,关于这件事情,托勒太太知道所有的内情。”
“是这样的,先生。我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聊聊吧。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还有几点问题没有完全搞明白。”
“我马上就会和你说明白的,”她说,“如果我可以早点被放出来,那么这件事我早就可以做了。如果这件事情将来闹上法庭的话,我也会以朋友的身份坚定地站在你们这方的,因为我也是爱丽丝小姐的朋友。
“在这个家里,她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从她的父亲再婚起,爱丽丝小姐就一直闷闷不乐。她在家里不受重视,对事情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后来,她遇到了福勒先生。其实根据她母亲的遗嘱,她是有自己的权力的,但是她很安静,对事情也很忍让,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乎自己利益的话,她将一切都交给了她父亲来处理。鲁考斯尔先生本来一直很放心这个女儿的,但是当他听说小姐要结婚的时候,就害怕这个女婿会来索要自己的权利。所以他觉得是时候做些什么了。他要求爱丽丝小姐签署一份文件,表示不管她是否结婚,她的父亲都可以继续使用她的钱。但是她并不愿意,后来又得了脑炎,连续六个星期都在死亡线上徘徊。最后她终于康复,但是已经被折腾得骨瘦如柴,连那头美丽的长发也被剪掉了。可是这些都没有让福勒先生变心!他仍然忠于爱丽丝和他的爱情。”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你已经非常好心地告诉了我们所有的情况,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完全明朗了。至于剩下的环节,我基本都能猜出来了:鲁考斯尔先生一定是对爱丽丝小姐采取了监禁的方法吧?”
“是的,先生。”
“他专门去伦敦请来亨特小姐,就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的苦苦纠缠吧?”
“是的,先生。”
“我想福勒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他就像一名最好的水兵一样坚持不懈。他一直在监视这所房子,并且遇见了你,然后用金钱或者是其他手段劝服了你,使你站在他那一方来帮助他?”
托勒太太平静地说:“是的,福勒先生对人和蔼并且出手大方。”
“于是他就通过你,让托勒先生终日酗酒,每天都醉醺醺的。然后又让你在主人出门后,准备好一把扶梯。”
“是的,先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该感谢你,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好心地将那些困扰我们的事情都说清楚了。我看,医生和鲁考斯尔夫人马上就会过来了。华生,咱们最好现在就把亨特小姐送到温切斯特去。因为我发现,咱们俩出现在这里貌似是不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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