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前的老人眯眼看着公文,她已年近七十,很老了,脸上满是皱纹与老斑。但她头发盘得整齐,尖削的下巴刀子一般锋利,显得格外精神。她批示公文的动作虽然迟缓,却是利落,彷佛思绪从未稍有停歇,像是匹骏马拖着老旧的板车,若不是这载具拖累,只怕便要腾跃起来。
堂下站着两人,正是唐锦阳与唐绝艳。只见唐锦阳低首弯腰,神色惭愧,躲在女儿身后,说是父女,更像犯了错的仆人跟着小姐来领罪。
“处理好了?”老妇人问,头也没抬。
“段家寨都拔了。”唐绝艳道,“段穆想抓了爹逃走,被我杀了。”
“娘,我这是……我……唉……”唐锦阳想要辩解,却找不着借口,于是转头骂女儿道,“你偷偷跑去剿了人家,也不跟我讲一声!你早知道……怎不提醒我?存心看我出丑就是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是刑堂副堂主,剿个犯错的小门派,需要向谁报备?知会太婆一声就够了。”
“你这不是害我吗?你……段家寨虽小,也是个门派!都是唐门的下属,以和为贵,你就知道杀人!像你这般心狠手辣,唐门多少人才够你杀?”他面对女儿可比面对母亲来得威风多了,端起架子指指点点,有模有样。
“□□妇女,天下共诛,还有什么好说的?能放?”唐绝艳笑道,“爹,你犯糊涂了。”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女儿!”唐锦阳怒道,“你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唐绝艳只是笑着,却不回话,彷佛默认似的。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管的那块地怎么处置?”
“巫欣帮了大忙,我做主赏给五毒门了。”
“几时轮到你做主!”唐锦阳骂道,正要再说,一名姑娘进了内厅,轻声喊道:“爹。”声音甚是柔和。
唐锦阳听声音就知道是大女儿唐惊才,骂道:“我正在教训你妹!这丫头……”唐惊才在父亲肩膀上揉捏两下,示意父亲消气,随即敛衽行礼道:“太婆,青城世子派人送上名帖,前来拜会。”
冷面夫人头也没抬,只道:“锦阳,你去接待。”
唐锦阳一愣:“娘,这……”他昨天在沈玉倾面前丢了脸,现在只觉尴尬,又不知怎么推辞,站在原地犹豫,又望向唐惊才,盼女儿帮忙说句话。
唐惊才皱起眉头,对父亲轻轻摇了摇头。唐锦阳知道母亲厉害,不敢让她再说第二遍,只得摸摸鼻子离开。
※ ※ ※
青城的车队驶入灌县,这是唐门的总部所在。
“灌县里,姓唐的起码有几百户吧。”谢孤白掀起窗帘,看着两侧的高堂深院,俱是挂着一些不似姓氏的门匾,例如奕府、柳府、少卯府。
“这些都是旁系的当家名字。”谢孤白道,唐门这段路他都与沈玉倾同车,“唐奕、唐柳、唐少卯都是姓唐的。这灌县里头,姓唐的便有数百户之多。”
“虽然听说过灌县是唐门中枢,真到了才感叹这家族庞大。”沈玉倾道,“单是这里的唐门族人便是数千名顶尖禁军了。”
九大家中,以唐门的家族色彩最为浓厚,族人分散在灌县各处,既是唐门的屏障,也是政治中枢。相较而言,华山严家、青城沈家、点苍诸葛家虽也是家传,但多以门人弟子与地方势力的联结巩固权力中心,只有极亲的眷属才会驻守重镇险要。
“唐门里头还驻守两千门人,比起外面的宗亲只少一点。”谢孤白似有深意地道,“当真布置得水泄不通。”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灌县。”另一辆马车里,朱门殇道,“这里的东西真贵。”
“富贵人家多的地方,东西都不便宜。”与他同车的小八道,“听说你是成都人,却没来过成都?”
“打小浪荡惯了,没那份感情。也想过来看看,只是唐门产药,用顶药弄钢口那套在唐门不兴。”朱门殇道,“做大票的都不爱来唐门地界。”
他转了话题,又问道:“你家主子这番有什么打算?这联姻,能成不能成?”
“成有很多种,有不成的成,也有成了的成。”小八说着。
“说点人话行不?别学你主子,古古怪怪的。”朱门殇掀开窗帘,一辆华车赶过了青城的车队。
“今天第四辆了。”朱门殇道,“后面估计还跟着好几辆。这么多车往唐门去,有事?”
“九月十八,唐门祭祖日,你不知道?”小八道,“这些都是县内的唐门嫡系。”
“祭祖自己家祭着不就好了,全赶往唐门?有规定姓唐的要到齐?”朱门殇问。
“没,估计唐门念旧吧。”小八望着又一辆马车赶过,若有所思地回道。
车队进了唐门,那是一座十三进的巨大院落。唐门与青城不同,对于防御工事,九大家各自不同。青城修建了内城,唐门却只在灌县筑了外城,门派所在倒像是个极富贵的人家,只是围墙仍留着箭孔,作为伏击之用。
沈玉倾一行人来求亲的事早已传书告知唐门,却没料到前来迎接的是唐锦阳。只见他脸上颇有尴尬之色,拱手行礼道:“日前多谢诸位搭救,家母特地派我前来迎接。”
沈玉倾也拱手道:“在下沈玉倾,代家父恭问老太爷、老夫人万福金安,大少爷安好。”
唐锦阳应了几声好,又对着沈未辰说道:“那日感谢姑娘出手相救,唐锦阳感激不尽,敢问姑娘大名?”
沈未辰道:“在下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锦阳道:“原来是雅爷的闺女,怪不得有此身手,虎父无犬女。”朱门殇听了这话,心想:“不过犬父有时也会出虎女。”碍于自己是沈玉倾的宾客,硬是压在心里不说。又看唐锦阳看向自己,问道:“敢问这几位大名?”
沈玉倾一一介绍了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说是自己好友和随行宾客。唐锦阳只是点头说好,又道:“家母备了宴席,正等着贵客光临,请诸位先回房歇息,稍后再聚。”
沈玉倾拱手道:“有劳了。”
唐锦阳命人将一众车队引入府中,白大元与张青招呼车队前进。此趟青城求亲,单是礼物便备了二十车,跟着押送礼物保护沈玉倾的门人有两百余人,这么多人当然不能全住在唐门内院。唐锦阳派人清点礼物,又嘱咐弟子带沈玉倾一行人前往内院客房,至于白大元与其他青城门人,就只能在唐门外院客房住下。
沈未辰低声调侃朱门殇道:“既然是宴会,说不定唐二小姐也会到。节制点,你要扑上去,我们可保不住你。”
“我肋骨不多,经不得踩。”朱门殇道,“再说,那是你们未来婶婶,调戏不得。”
沈未辰笑道:“你厉害,尽往人痛处下针。”
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是羡慕。”又说,“你们小心点,冷面夫人可不好伺候。”
沈玉倾听他二人说笑,低声道:“这可是唐门,别胡闹。”
沈未辰吐了吐舌头,笑道:“挨骂了。”
一行五人进了一座大屋,穿过花园,到了东厢房。一名穿着翠绿衣衫的姑娘上前行礼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沈玉倾见她纤腰丰乳,朱唇高鼻,眉目如画,虽不如唐绝艳不可方物,也是绝色佳人,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小女子姓唐,闺名惊才。家父承蒙诸位援手,尚未致谢。”说着敛衽一礼,说道,“谢诸位大恩。”
沈玉倾连忙扶起,这才察觉她果然与唐绝艳有几分神似,忙道:“唐大小姐无须多礼。”
唐惊才讶异道:“公子听过小女子的名字?”
沈玉倾笑道:“姑娘自称是大少爷的女儿,又名惊才,惊才绝艳,恰好与令妹成对,自然是姐姐无疑了。”
唐惊才掩嘴笑道:“沈公子真是聪敏,果然家学渊源。”
朱门殇心里犯嘀咕,想:“这很难猜吗?”
唐惊才又看向沈未辰,瞪大眼睛,似是惊呆了,良久才道:“哪来这么美貌的姑娘,可与我那小妹并肩了。”又道,“不过论气质,小妹可及不上你。”
朱门殇心底又嘀咕:“怎不说你妹身材比小妹好?”
沈未辰听她夸奖,微笑道:“小女子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惊才笑道:“好似一对玉人儿般的兄妹,挺登对的。”说着又看向谢孤白跟小八,笑道,“这两个也俊。怎么同在四川,偏生青城如此地灵人杰?好人物都给你们占了。”
朱门殇又想:“你索性说他们是一对兔子得了。”
沈玉倾道:“他是我的客卿谢孤白和他的伴读小八。”
朱门殇见唐惊才转头看向自己,心想:“俊美聪明全说过,就看你怎么夸我。”
唐惊才定定看着朱门殇,半晌说不出话来,像是愣了。沈玉倾介绍道:“这是朱门殇朱大夫,也是我的客卿。”刚说完,唐惊才忽地噗嗤一笑,道:“朱大夫的眉毛好有趣!”
朱门殇一愣,唐惊才又问道:“朱大夫,别嫌我唐突,可以摸一下你的眉毛吗?”
朱门殇挑了挑眉,道:“行。”
唐惊才果然走上前去,伸手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闻到她身上幽香,见她神情诚恳,毫无玩笑之意。唐惊才笑道:“幸好,不扎人。”
唐惊才身后跟着名背剑青年,皱着眉头说道:“惊才,这是贵客,莫失礼。”
沈玉倾问道:“这位壮士器宇轩昂,还未请教……”
唐惊才笑道:“瞧我,还没介绍。这是我远亲堂哥,唤作唐赢,是我的侍卫。”
唐赢拱手道:“幸会。”
唐惊才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大典,来了不少长辈,太婆要我接待客人。诸位之后在唐门有什么需要的,找我便是,这就不打扰几位休息了。”说罢敛衽一礼,与唐赢一同离去。
朱门殇见她离开,摸摸自己的眉毛,道:“真是个好姑娘,跟她妹截然不同。”
小八冷冷道:“沈公子,你也去摸摸朱大夫眉毛,我瞧那是他死穴,摸着摸着就能收服。”
沈玉倾道:“我摸肯定不行,小妹,你去摸摸。有这个御用大夫,活不到八十都算夭折。”
沈未辰学着唐惊才的语气道:“朱大夫,我能摸一下你眉毛吗?”说着伸手要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缩了开来,骂道:“你们尽管笑!这个当你们四婶,可比唐二小姐靠谱多了!”
谢孤白道:“原来你还记得唐二小姐,我还以为眉毛摸一摸,你连来唐门干嘛都忘了。”
朱门殇听他们调侃,也不在意,只道:“行,让你们说,我睡觉去!”说着进屋,关上房门。
众人各自回房。沈玉倾刚安置了行李,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还有唐大小姐招呼的声音,料是来了唐门旁支亲眷。过了会,又传来敲门声,是沈未辰。沈玉倾问道:“怎了?”
沈未辰进了门,关上房门,问沈玉倾道:“大哥,这门婚事你有把握谈成吗?”
此回联姻之事,其实沈玉倾并无十足把握。江湖中关于冷面夫人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雷厉风行、手腕高明。据说当年唐锦阳的父亲唐绝前往抚州办公,回来时带回一名不知来历的□□,这事惊动了唐门上下。众人都以为这□□是绝色,可见过的人都说这女子不过中等之姿,实看不出殊异之处。原本她以一个□□的身份嫁入唐家已令人称奇,没想十五年后竟还能让唐门破例,让一个不姓唐的女人执掌唐门。至于她丈夫唐绝,则是纵情声色,年轻时听说纳了不少妾,直到这二十年间才略有收敛。
与冷面夫人这样的传奇人物打交道,自然要分外小心。
沈玉倾道:“青城六面环伺,若被点苍拉拢了唐门,青城就得被华山、唐门、点苍给包着,反之,若青城投靠点苍,就是唐门被点苍盟友给包围。但若青城、唐门、衡山结为盟友,那点苍三面受敌,必须收敛气焰。冷面夫人是懂计较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他想了想,又道,“我与谢先生谈过几次,他说这联姻当有波折,见机行事,成功的机率不低。”
“又是谢孤白说的。”沈未辰道,“这一路上,你天天跟他们主仆聊天,也不让听。他说了来历没有?”
沈玉倾道:“他是傲峰鬼谷传人,见识广,心思缜密,哥与他说话,获益良多。”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陪你练习说谎的事?”沈未辰道,“他们主仆有事瞒着我们,我看得出来。”
沈玉倾道:“只要不是存着害我们的心,那便无妨。”
沈未辰道:“你信他们就好。总之,我会顾着你。”
沈玉倾哈哈大笑:“当然,要是没你跟着,我还不敢来唐门呢。”
沈未辰笑道:“你要是把哄妹妹的本事拿去哄姑娘,我嫂子都不知几个了。要不,你娶了唐二小姐?你们年纪品貌都相当,就看谁降服了谁。”
两人大笑,闲聊起来。约摸一个多时辰后,有人来敲门,说是宴席已开,请嘉宾入席。沈玉倾挽着沈未辰出了房门,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都已在门外等着。沈玉倾问起,谢孤白道:“老夫人也请了我们。”
照理而言,谢朱二人都是沈玉倾的宾客,此等宴席无入席之理,至于小八,更只是伴读,身份极不合适,竟也一并请了。沈玉倾稍稍一想便知原因,说道:“是感谢我们帮了大少爷一把。”
谢孤白道:“席间可别提起此事,大少爷面子上过不去。”
沈玉倾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众人正说着,唐赢走了过来,说道:“老夫人有请。”
众人跟着唐赢过了中庭,又走过三个廊道,这才抵达宴席厅。那大厅甚是宽敞,摆个四十桌还有富余,沈玉倾估量这是家宴用的大厅,也只有唐门、彭家这等家族才用得着这么大的宴席厅。
而今宴席厅里却只放着一张桌子和十二张椅子,唐赢领了他们入内就告退,其他人尚未入席。扣掉沈玉倾五人,还有七张座位,冷面夫人自然要到,她丈夫唐绝或许也会入席,听说唐锦阳还有个兄弟,那是两席,那剩下三个位置,除了唐家两位小姐,还有谁?
谢孤白低声道:“若今日只有唐大小姐一人入席,那就恭喜你了。”
沈玉倾点点头,若是只有一位小姐入席,那自然是要介绍,目的不言自喻。唐门何等尊贵,怎会放两个小姐让你品评挑选?
朱门殇也低声道:“来的若是唐二小姐,那……就恭喜你四叔了。”
“要是两个都没来。”小八冷冷道,“那只好恭喜诸葛焉了。”
沈玉倾只得苦笑,朱门殇的意思他懂,至于小八说的话,青城为求亲而来,若是两位小姐都不出面,只怕这事难成。
正思考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世侄站着干嘛?快入座啊。”
来的人正是唐锦阳,只见唐锦阳拱手道:“娘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诸位先入座稍待。”沈玉倾推辞了几句,等唐锦阳入了座,众人这才上座。
剩下六个座位,沈玉倾看着空着的座位,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
又过了会,两名年纪与唐锦阳相若的男子走入,唐锦阳起身道:“奕堂哥、柳堂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城少主,沈玉倾沈公子。”唐锦阳依序介绍,那两名中年男子,身型高胖叫唐奕,是刑堂堂主,矮瘦、嘴角下垂的是工堂堂主唐柳。唐门以毒药暗器闻名,一般门派的工堂多是负责营建工程等事,在唐门还多了监造毒药暗器的工作。
沈玉倾记得,奕府与柳府俱是灌县内的大宅邸,这两人也是唐门中的重要人物,可座位剩下四个,是否还有其他唐门要人入席?
又过了会,一名中年书生走入。只见他手持折扇,长相甚是俊雅,沈玉倾只觉得眼熟。沈未辰低声道:“哥,他是不是有些像大小姐的侍卫唐赢?”沈玉倾细看之下,果然有几分神似。只见那书生拱手道:“在下唐少卯,见过沈公子。”
唐锦阳道:“少卯兄是兵堂堂主。”
几人还未坐下,又一人走入。这人年约六十开外,方脸鹰目,虽然老迈,却是虎背熊腰,身材维持得极好。众人见他来到,齐声恭敬道:“七叔!”
这人极为有名,是冷面夫人的左右手,唐绝的七弟唐孤,卫堂堂主,负责整个唐门内部守卫,可说是冷面夫人最亲信的人之一。
唐孤见了沈玉倾五人,问道:“怎么这么多人?”又看了一眼沈未辰,“还有姑娘?”
沈玉倾道:“这是舍妹沈未辰。”
唐孤皱眉道:“好好一个闺女怎么不待在家?跟着哥哥出门,学你娘吗?”
楚夫人出身峨眉,是唐门辖下,沈玉倾早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唐孤,知道他性格暴躁刚烈,除了冷面夫人外,对谁都不假辞色,此刻听他言语冲撞,也不生气,只道:“她是雅爷的女儿。”
唐孤道:“雅爷的女儿?难怪。”
沈雅言年轻时不少风流韵事,沈玉倾料想唐孤这声“难怪”所指恐非褒意,而是暗指沈未辰随便,心中不快。
只听朱门殇道:“雅爷希望沈姑娘多出来走走,历练历练,说不定跟九大家哪个世子瞧对了眼,嫁过去当了九大家掌门,替青城长脸。”
这话是暗讽唐门让冷面夫人当掌门,沈玉倾听他这样顶撞,虽知他是替小妹出气,仍是心惊肉跳,哪有心情玩笑。唐门众人更是一脸诧异,唯有谢孤白依旧面带微笑,小八眯着一双眼假装听不懂。
果然,唐孤勃然色变,冷道:“这话什么意思?”
朱门殇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说错话了!我罚酒三杯!”说罢倒酒便喝。这道歉哪见诚意,唐孤正要发作,又听一个声音道:“老七又跟谁发脾气啊?”
沈玉倾回头看去,心中不由得一沉。来的是名年约七十的老人,左拥右抱着两名美妇,颤颤巍巍自内堂中走出,看着倒像是两名贵妇扶着他走似的。众人忙起身相迎,唐锦阳行礼道:“爹!芸姨、芳姨。”
“唉,让贵客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老人道,又对唐孤说,“人家远来是客,你别凶巴巴吓坏小姑娘。大家坐,坐。”
唐孤见他发话,竟收了脾气,只道:“二哥,你坐。”
老人坐下时顺手在两名贵妇屁股上各摸了一把,右边那贵妇皱起眉头道:“老爷别这样,还有客人呢。”
老人呵呵大笑,道:“都下去。”两名贵妇向众人行了礼,一同离去。
“老夫唐绝。”老人的声音沙哑,双目凹陷,脚步虚浮,一副声色过度的模样,又问道,“哪位是沈公子?”
沈玉倾忙道:“在下沈玉倾。”
唐绝眯着眼,身体前倾,打量着沈玉倾,道:“好俊的人物,不错,不错。”又问唐锦阳道,“你娘还没来?”
唐锦阳道:“娘还得等会。”
唐绝点头道:“好,好,等会,等会。”又道,“先来点竹叶青,漱漱口。”
唐奕道:“伯父,少喝点酒,养生。”
唐绝道:“养什么生?你爹活着时喝得比我凶!”
唐奕道:“所以家父走得早,身后事也没落下,那几年家里可乱了。”
唐柳也道:“是啊,四伯走得早,要不是奕哥勤奋,撑起一家,叔伯兄弟这么多,怎么挣得到今天的地位?家父有了前车之鉴,早早就立下规矩,我也少了许多磨难。”
唐绝笑道:“磨什么,你爹跟我是兄弟,难道能让你吃苦不成?”
唐奕道:“可我也有孩子,子子孙孙,唐门管不着这么多口粮,还不是疏远了。老夫人常说,张口要饭,伸手干活,天下没白吃的米粮,诸位叔侄兄弟也是兢兢业业干活的。”
唐绝笑道:“干活的事问夫人去,我不管事的。”
沈玉倾与谢孤白互看一眼,若有所思。
唐奕正要再说,忽听门口有人喊道:“太夫人到!”
在场众人除唐绝外,连忙起身相迎。
只见一名老妇身着黄袍紫金带,手持一把黄金蛇头杖,杖上双蛇交缠,形状狰狞,身后跟着八名卫士。她自门外走入,虽则年迈迟缓,仍然步履稳健,腰挺背直,脸若冰霜,一身贵气不凡,不怒自威,正是武林闻名的冷面夫人唐林翠环。
唐锦阳先喊了一声娘,又一一介绍沈玉倾等人。冷面夫人颔首道:“诸位请坐。”说完坐到唐绝身边。方才众人起身,唯有唐绝仍坐在椅子上,问道:“怎地这么慢?让贵客久等了。”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还有几个活口,正审着。有些事还是水落石出的好。”又对沈玉倾道,“老身自罚一杯,请了。”
沈玉倾忙道不敢,举杯还礼。冷面夫人又道:“老身年纪大了,不能多喝,你们年轻人尽兴就好。”说着吩咐上菜。
十二个席位全都坐满,并不见唐家两名姑娘出面,若不是冷面夫人对青城来意一无所知,那便是故意回避了。沈玉倾暗自琢磨,一时摸不清底细。
酒过三巡,唐锦阳等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掌故、家长里短,冷面夫人只是听着,并不插嘴。唐孤唐绝也甚少说话,席间偶有交谈,也都是聊些陈年旧事。
沈玉倾想,诸葛然在青城失利,照谢孤白推算,该当会派使者前来与唐门交好,言语中试探几句,冷面夫人只是回避,他心下更疑。
席末,冷面夫人忽道:“现在酒足饭饱,该说正事了。”说着站起身来。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听她说话。
“首先,谢过沈公子相助小犬之恩。”冷面夫人道,“我这儿子不成材,自以为有本事,爱凑热闹,这次丢人丢到外面去,让大家见笑了。”
唐锦阳见母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不禁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吭声。沈玉倾忙道:“世伯误中奸计,但受擒时面不改色,随后二小姐便来,我猜这应是二小姐与世伯合谋所为。我等妄加插手,差点坏了世伯的筹划,该我等赔罪才是。”
冷面夫人冷哼一声,道:“得了,我这儿子是龙是狗,我分不清吗?”又看向沈未辰道,“这闺女好标致,也是小静的女儿?”
沈未辰忙道:“家父沈雅言。”
冷面夫人点头道:“令堂该也是个美人胚子。”又问唐绝道,“你还记得小静吗?”
唐绝道:“记得,峨眉弟子不是?你一眼就喜欢上那姑娘,还想着把她招作媳妇。”
冷面夫人对沈玉倾道:“这事你该不知道,当年我可喜欢你娘了,但又想,小静心高气傲,我这儿子她看不上,要是真娶进门,像今天这样丢尽颜面,换了你娘,还不把他给宰了?”
沈玉倾尴尬道:“家母这几年性子收敛了许多。”又顺着这话题说道,“四叔去年丧偶,家父想,唐门与青城比邻,向与青城交好,又听说……”
冷面夫人打断他道:“晓得,以青城四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找户人家。与青城结下姻亲也是美事,就这么定了吧。”
沈玉倾大喜,正要再问,冷面夫人又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之日,来的姑娘很多,沈公子可参与盛会,也好物色一番,见着适合的姑娘尽管向我禀报,若还没婚配,我便替她做了主。”
这番话轻轻巧巧就把成婚对象推到了唐门旁支上,沈玉倾此来联姻是为联合两派,若是娶了不重要的姑娘回去,这联姻便如没有一般。
唐锦阳忽道:“奇怪,两丫头怎么不见人影?贵客来到也不出来迎接,未免也太怠慢了。”又对沈玉倾道,“我两个女儿想必公子都已见过了。”
冷面夫人道:“两丫头生病了,不能吹风,我让她们在屋里歇着。”
沈玉倾下午才与唐惊才见过面,怎能说病就病?至于唐绝艳,单看前两日景况,想来也是健康得很。他知冷面夫人是有意推托,正思索如何深谈下去,唐锦阳又道:“朱大夫是妙手神医,不如让他去诊断如何?”
沈玉倾心想:“这唐锦阳怎地这么糊涂?这样说,岂不是拆他母亲的台?”
冷面夫人问道:“朱大夫?”
沈玉倾道:“这位朱大夫是我的幕僚,略懂些医术。不过唐门名医如云,轮不到他来献丑。”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略懂医术?是谁说收服了我,活到八十还算夭折的?”
沈玉倾见他拆台,正要再找托词,冷面夫人道:“既然如此,就去帮两个丫头看看病吧。”
沈玉倾没料到冷面夫人会这样说,难道两位小姐当真病了?他只觉冷面夫人难缠不在诸葛然之下,自己终究太嫩,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只得说:“既然如此,有劳朱大夫了。”
冷面夫人唤了人来,领了朱门殇下去。朱门殇本意是捣乱,报复沈玉倾众人方才的调侃,本以为冷面夫人会随口敷衍几句“小病不劳大驾”之类,没想竟真让他去诊病,只得跟了去。
只听唐柳说道:“青城想要求婚,这是喜事,我倒有个想法。二小姐品貌兼备,无人不爱,与沈四爷甚是般配。”
唐奕也说道:“四爷坐镇黔南,威震天下,也只有二小姐才配得上。”
唐锦阳道:“我这闺女性子有点野,就缺个年纪大点的管教,娘……”他话还没说完,冷面夫人便道:“大的还没嫁,小的急什么?”
唐锦阳被抢白,讷讷道:“我就是想……”
冷面夫人冷冷道:“闭嘴!”
唐锦阳见母亲喝叱,当下不敢再说。又听唐奕道:“老夫人,女大不中留,您多疼这两丫头,终究也得割爱。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您老人家好生考虑下。”
冷面夫人看向唐柳道:“你也这样想?”
唐柳点头道:“是……”过了会又道,“不只柳府,清府、妙府听了这消息,都夸说是好姻缘呢。老夫人向来兼听,判事如神,大伙都信您老人家的安排。”
冷面夫人静静看着唐柳,缓缓道:“你们都觉得好,老身要觉得不好,是不是就错了?你们都定了,还问老身做什么?”
她目如寒霜,唐柳被她看得不自在,忙低下头道:“不是这意思,一切还听老夫人裁决。”
沈玉倾越听越不对劲,谢孤白在桌下拉了他衣摆,沈未辰突然身子一斜,倒在哥哥身上。沈玉倾皱眉道:“怎么了?”
沈未辰按着头道:“对……对不住……许是喝得多了,有些晕。”
沈玉倾道:“酒量不行就别喝这么多,这等失礼。”起身拱手道,“老夫人,舍妹失态,请海涵。”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先回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又转头对唐柳道,“你们说的老身会考虑,今日这宴席就散了吧。”说着站起身来,八名卫士立即跟上,护着冷面夫人离去。
唐绝对唐锦阳说道:“派人跟你芸姨说一声,今晚我去她房里。”
沈玉倾拱手道:“诸位请了。”说着扶沈未辰起身,与谢孤白和小八一同离去。
未到房间,沈未辰半阖星眸,低声笑道:“哥,我装得像不?”
沈玉倾笑道:“就你机灵。”
沈未辰道:“是小八拉我衣袖提醒。哥,今日这宴席,我总觉得透着古怪。”
谢孤白道:“回房再说。”
小八道:“朱大夫还未回呢。他去给唐二小姐看病,可别惹事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是世故的人,会有分寸。”
谢孤白笑道:“你说的是刚才在宴席上拿冷面夫人开玩笑的朱大夫,还是故意拆你台的朱大夫?”
沈未辰道:“朱大夫是替我出头,不过就是胆子太大了些。”
小八道:“沈公子对朱大夫可真有信心呢。我瞧着朱大夫就是个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莫说他打进唐门就语出唐突,就算他安安分分的,事情也会找上门。”
沈玉倾苦笑道:“难不成派人去抓他回来?且先看看情况吧。”
※
朱门殇跟着侍卫穿了三个园子,看见唐赢守在一间房门前。领路的侍卫上前打了招呼,唐赢问道:“何事?”
侍卫对唐赢甚是恭敬,行礼道:“老夫人请大夫来帮两位小姐看病。”
唐赢道:“大小姐睡了,莫打扰。”朱门殇见屋内果然已熄了灯。他早猜这两位小姐都是装病,于是道:“那就不打扰了。”
唐赢指着院子对面站着两名青年的门口道:“二小姐房里还有灯,你去看看吧。”
朱门殇与侍卫绕过院子到了对面。那两名腰悬长剑的青年装束整齐,服色华贵,看来并非寻常护院。当中穿着绿衣那个问道:“这是何人?”
那侍卫对两人也很礼貌,弯腰道:“老夫人请来帮两位小姐看病的大夫。”
“绝艳姑娘正歇着,改天吧。”穿着墨色缎袍的青年道,“别打扰她了。”
朱门殇猜想这也是冷面夫人的授意。两名小姐拒不见客,既无从诊察真病假病,也不失礼。他正觉无趣,里头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这声音虽然轻柔,却无病色,两名青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颇不甘愿,守在前头的绿衣青年犹不愿让路,后头那名墨衣青年嘲讽道:“挡着干嘛,绝艳的话没听清楚?”
绿衣青年这才侧身让路,他与那名墨衣青年始终没对上眼,看来颇为不合。朱门殇猜到端倪,也不理会两人,走上前去敲门道:“在下朱门殇。”
“进来吧,把门带上。”里头的声音疏懒娇媚,极是撩人。朱门殇推开门,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却不把门掩上,见帘幔后唐绝艳躺在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被。
“我说把门带上呢。”床上丽人道。
“看病不用关门。”朱门殇道,“怕人说闲话。”
“青峰,关门。”
门外那名墨衣青年听到吩咐,上前把门掩上,朱门殇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愤恨不悦。
“上了门栓吧。”唐绝艳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男人。”
“病人都要听大夫的话,没听过大夫听病人的话。”朱门殇走到床前,拉了张椅子坐下,道,“手伸出来。”
“我现在衣衫不整。”
“你穿着睡裙遮得都比平常多。”朱门殇调侃道,“还怕人看?”
“我睡觉时不穿衣服。”唐绝艳道,“你信不信?”
朱门殇神色不变,道:“我信。”
“那还不关门?”
朱门殇叹口气,把门上了栓,又回到床前,拉了张椅子坐下,说道:“伸出手来。”
唐绝艳从被窝中伸出左手,只见一条玉臂,肤若凝脂,手腕上露出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血管,似乎真没穿衣服。朱门殇不由得遐想棉被下的旖旎风情,心中一突,伸手搭在唐绝艳手腕上。
唐绝艳问道:“你这等高明大夫,不会悬丝诊脉?”
朱门殇道:“我会,但不想用,手搭手比较准。”
唐绝艳咯的一声轻笑,半翻过身,薄被掀落一角,露出香肩锁骨,右手自然垂下,挂在胸前。
一般男人见了这景象都不免转过头去,就怕失礼唐突佳人,朱门殇却是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看。
“好看吗?”唐绝艳问道。朱门殇点点头,说道:“真他娘的好看。我是说这棉被,上头绣的凤凰真好看。”
“你在专心把脉?”唐绝艳又问。
“把脉用手,不用眼睛。望闻问切,望排第一,眼睛不但要看,还得看得专注,这才是大夫本色。”
唐绝艳道:“要不,看得真切点?”
朱门殇眉毛一扬,道:“也行。”
忽地,棉被翻起,遮住朱门殇视线。朱门殇没料她当真动手,急忙要退,把脉的手方才松开,唐绝艳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股大力将他甩向墙边。朱门殇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棉被这才落下,只见一条玉腿迎面劈下,朱门殇避之不及,那玉足却没踢中他,只是压在他脸旁的墙壁上。
棉被落地,一张娇艳不可方物的脸庞贴向他,唐绝艳左手抓住朱门殇右手,玉足正压在朱门殇左面墙上,光滑的小腿贴在他脸旁,几乎一转头就能碰到,姿势极为诡异。唐绝艳上身前倾,两人近得鼻息可闻,朱门殇嗅到她体香,甚是醉人,不敢乱动,只得盯着唐绝艳的脸,眼珠子也不敢晃一下。
唐绝艳问道:“刚才这么爱看,现在怎么不看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看了,我怕扛不住。”朱门殇道。
“你不敢?”
“我要有本事,就在这里强要了你。”朱门殇盯着唐绝艳的脸,动也不敢动,“可惜我没本事,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不怕死?”
“你要问街上的男人,十个有十个说值。不过我更怕死了也捞不到好处。”
“我现在大叫一声,你能不能不死?”
“你要是叫了,我肯定要抓你一把。”
“抓我一把?”唐绝艳似是觉得有趣,问道,“做什么?”
“起码死了不亏。”朱门殇道,“我会死命抱着你,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少亏为赚。”
唐绝艳咯的一声娇笑,伸出食指在樱唇上擦下一抹胭脂,涂在朱门殇嘴唇上,轻声问道:“我不叫,也不挣扎,你敢要我?”
“敢!”朱门殇舔舔嘴上胭脂,甜甜的,一股香气,“但我不信。”
唐绝艳又道:“你往下看,我其实穿了衣服。”
“我不信。”朱门殇仍是目不斜视,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该信我的。”唐绝艳娇笑一声,放下腿来,转身回到床上。朱门殇见她果然穿着一件侧绑的心衣与亵裤,不由得懊悔起来。只是这懊悔不过瞬间,唐绝艳转身时心衣晃动,隐隐约约间又似看见什么,朱门殇瞪大了眼。
唐绝艳坐回床上,见朱门殇仍在晃神,冷笑道:“后悔了吗?”
朱门殇听她说话,回过神来,故作镇静道:“没什么好后悔的。”
“怎样,大夫,我有病吗?”唐绝艳也不遮掩身躯,翘起腿坐在床沿问道。
“你脸色红润,脉象平稳。”朱门殇摊摊手道,“声音听着舒服,还挺香,没毛病。”
“望闻切都有了,有什么想问的?”唐绝艳问道。
“距离这里最近的妓院在哪?”朱门殇苦笑,“我今晚怕不好睡。”
“你去不了妓院。”唐绝艳微笑道,“你要能不在床上躺三天,算你本事。”
朱门殇见她微笑,忽觉一阵晕眩,心跳加剧,想起方才涂在他唇上的一抹胭脂,转身夺门而出,耳畔犹听得唐二小姐咯咯的娇笑声传来。
朱门殇刚奔出房门,对面唐惊才的房门跟着打开。唐惊才只喊了声“大夫”,朱门殇充耳不闻,慌忙奔走,心中只想:“娘的,老子中毒了!”
唐绝艳披着一件外衣走到门口,隔着庭院,两姐妹遥遥对望。
※
沈玉倾正在房中休息,他本要与谢孤白讨论今日宴席上的事,但谢孤白推说喝得太多,需要醒酒,与小八一同回房歇息。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甚急,沈玉倾推开房门,只见朱门殇急急而奔,唤了一声,朱门殇也不理他,径自推开自己房门进去了。沈玉倾摸不着头绪,再转头,见谢孤白与沈未辰的房门都已打开,两人均是一脸狐疑的模样。
谢孤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沈玉倾摇头道:“是朱大夫,不知道怎么了。”
谢孤白微微一笑,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沈玉倾点点头道:“谢先生请。”
沈未辰道:“你们聊什么?我也想听。”
沈玉倾道:“要请朱大夫吗?”
小八从屋里探出头来,道:“算了吧,我瞧他没空呢。”
※
“这事还有转圜。”谢孤白道,“老夫人没把话说绝。”
“哦?怎说?”沈玉倾问。
“她说三天后的祭祖大典,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己挑。”谢孤白道,“祭祖,两位小姐也能装病不去?”
“或许她就是这个意思。”沈未辰道,“不然怎地不直接拒绝,却让两位小姐一起装病?”
“她想拒绝,只要说舍不得两个孙女远嫁就行。”谢孤白道,“她没说不能挑两位小姐。”
“那咱们就说看上唐大小姐,看她反应。”沈未辰道,“她若肯,事就成,她不肯,另做打算。”
“这是软钉子,我们硬要碰,也会头破血流。”沈玉倾道,“联姻不是考题,猜对她的漏洞,你以为冷面夫人会夸你聪明,然后送你孙女?”
“我说哥哥你怎么不自己招亲?”沈未辰笑道,“若说是你要娶亲,唐大小姐说不定自愿就嫁了。”
“你这一出门,人就野了,尽胡闹!”沈玉倾道,“谈正事呢。”
“我说的就是正事啊。”沈未辰把玩着手上新铸的凤凰,说道,“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难道真随便选一个唐门姑娘嫁给四叔?”
谢孤白道:“照我看来,冷面夫人在等你拿更好的条件交换,你要是拿得出来便能与她一谈,最好……在诸葛然来之前。”
这事路上沈玉倾便与谢孤白商量过。失了青城一票,点苍的动作必然加急,拉拢唐门势在必行。青城离唐门近,诸葛然回到点苍准备,又要避开青城地界,兜这一圈,到成都最快也要慢沈玉倾半个月。只是冷面夫人到底要什么条件交换,沈玉倾也摸不准,于是问道:“谢先生,你觉得冷面夫人想要什么条件?”
谢孤白道:“目前还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需要注意。”
沈玉倾知道他说的是今日宴席上的不对劲,道:“唐大少爷似乎很想把唐二小姐嫁出去。”
讲到唐二小姐,沈玉倾与沈未辰又对看一眼,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咱们还是把唐大小姐当首选吧。”
“我也喜欢唐大小姐。”沈未辰道,“人亲切着呢。”
“你想娶,冷面夫人未必肯嫁。”谢孤白道,“不止大少爷,看今日宴席上的态度,好像整个唐门的人都希望唐二小姐嫁出去。”
沈玉倾皱眉道:“难道是因为那流言,唐二小姐真不是亲生的?唐门要遮家丑,所以急于嫁出唐二小姐?”
“几年前我来过四川,唐二小姐那时才十六,我可没听过什么关于唐二小姐身世的流言,倒是有另一番说词。”谢孤白倒了杯茶,他酒量不行,今日宴席喝得多了,需要醒醒酒,提提神。
“我听说大少爷不堪重任,冷面夫人想要跳过这一代,在三代中挑选继承人。”谢孤白看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接着道,“唐门规矩,传贤不传嫡,只要姓唐的都有资格接任掌门。”
沈玉倾的眼睛眯了起来,连沈未辰也想通了。唐二小姐手段狠辣,聪明美貌,颇有当年冷面夫人之风,极可能是下任唐门掌事,所以今日席上众人才会急于将她嫁出,而且是联合几个宗族施压。
“只是我怀疑这种手段对冷面夫人真有效?”谢孤白道,“你们听说过唐门的毒牢吗?”
“毒牢?”沈玉倾问,“那是什么?”
“冷面夫人出身卑微,以外姓之姿,又是女人,接了唐门掌事,即便是上任掌门钦点,也定然有人不服。那段时间唐门有不少宗亲失踪,传言都被关入了冷面夫人私设的毒牢。”
若是靠着宗亲之力就能让冷面夫人屈服,她也执掌不了唐门这么多年,沈玉倾明白谢孤白的意思。
谢孤白接着说:“冷面夫人虽是外人,嫁入唐家,终究还是姓唐,当年还有她丈夫唐绝的势力支持,包括今天你们见过的,卫堂那个暴脾气老先生唐孤那一脉。这势力自也支持着她的继承人,但如果是姑娘……”
沈未辰插嘴道:“想入赘她们俩姐妹的只怕多了去,这不用担心。”
沈玉倾却沉吟道:“但若唐二小姐真不姓唐……。”
谢孤白淡淡道:“或许……咱们会卷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唐二小姐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门外传来隔壁朱门殇的惨叫声,小八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公子要跟她周旋,可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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