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唐绝便起身,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大家都说他后来日子安逸,什么都搁下,唯独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优点。
他伸了个懒腰,正要下床,侍寝的芸娘受了惊动,忙起身道:“老爷缓些,别伤风了。”
“没事。”唐绝说着。芸娘下床取了件外衣为他披上,到门口吩咐了一声,过了会,下人端来两盆水,一盆正冒着热气。芸娘把冷水倒进热水中,试了温度,这才拧了帕子。唐绝擦了脸,精神稍旺,舒了口气,要站起身来,又觉得腰硬腿僵,叹口气道:“真是老了,起个床都累。”
芸娘服侍他更衣,酡红着脸道:“老爷昨晚还勇猛着,哪里见老。”
唐绝哈哈大笑,照惯例到园中散步,走着走着,忽听唐锦阳的声音喊道:“爹!”他回过头去,见唐锦阳怀抱着孙子快步走来请安。
“难得见你起这么早。”唐绝问道,“怎么了?”
“步儿想念爷爷,吵着要见您,就带他来了。”唐锦阳对着怀中睡眼惺忪的孩子道,“步儿快看,爷爷在这呢。”
唐绝伸手抱过孩子,逗着玩,问:“步儿,你想见爷爷吗?”那孩子被吵醒,抬头看到唐绝,忽地大哭起来。唐绝忙连摇带哄,问道:“怎么了,小宝贝,怎么哭了?”
唐独步哭道:“睡觉,我要睡觉!呜哇!……”唐绝甚是讶异。只见唐锦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赶紧接过孩子哄着:“别哭了,爷爷会笑你的!”
唐绝瞠目道:“你干嘛拿我吓孩子!”唐锦阳更是尴尬,忙道:“别哭了,奶奶会听见!”听了这话,那孩子果然不哭了,缩到唐锦阳怀里道:“不哭,步儿不哭了,呜……”
唐绝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说道:“带孩子去睡觉吧,睡不饱,长不好。我当年就没让你多睡点,懊恼到现在呢。”
唐锦阳羞愧道:“是。”又道,“奕堂哥、柳堂哥和七叔都来了,在隔壁院子闲聊呢,爹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唐绝讶异道:“老七也来了?”他想了想,“我这就过去。”
到了隔壁院子,果然瞧见七弟唐孤与侄子唐奕、唐柳正站着,看模样便知是在等他。四人照辈份打了招呼,唐绝道:“这么巧,大伙都聚在一起啦?”
唐奕道:“昨晚喝多了,睡得早,自然也起得早。”唐柳也道:“是啊,没想这么早起,索性一起喝个茶。”
唐绝笑道:“我还没吃早点呢。”于是吩咐下人备膳。
四人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唐奕问道:“二伯,关于青城求亲的事,您怎么看?二丫头还行吗?”
唐绝道:“这事你问我,难道我做得了主?这家又不归我管。”
唐柳道:“二伯说话份量总是与我们不同,老夫人兴许会听。”
唐绝哈哈笑道:“你长这么大,几时见老太婆听过我的?”
唐奕道:“女大不中留,总是要嫁的,就算不嫁沈四爷,我瞧他们少爷人品也好。二丫头压得住场,唐门跟青城感情就稳了,也不用事事让着点苍。”
唐绝问道:“我们什么事要让着点苍了?瞎□□毛胡说。”
唐奕道:“二伯不知道点苍的事?”
唐绝道:“什么事?我又不管事。你以为老太婆会找我商量?我上次去她房里都不知猴年马月的事了。”
唐奕犹豫道:“总之,这次昆仑共议,点苍那边是有些意思……”
唐绝摆手道:“得了得了,别跟我说,都说我不管事,你们再这样,我要走了。”
唐柳一咬牙,起身道:“二伯!您就算什么事也不管,总也听到些闲言碎语吧?二丫头……”
他语气甚重,话没说完,唐孤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巨响。唐柳一惊,见唐孤怒目瞪着自己,讷讷不敢作声。
唐孤缓缓道:“我们年纪是大了,你这么大声,是怕我们听不着吗?”
唐柳忙弯腰道:“侄儿失礼了。”
唐绝打圆场道:“吃饭吧,饿着肚子,火气大。”
唐孤点点头,恰巧下人送来早膳,唐奕还想再说,唐柳拉着他衣袖制止。吃完早饭,唐孤道:“过两天祭祖,家里来的人多,多去打打招呼,联络一下感情。你们管着刑堂跟工堂,事情多着,忙去吧。”
唐柳唐奕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唐绝见唐孤不走,知道他还有话说,问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唐孤要了新茶,缓缓说道:“二哥,唐门的规矩,传贤不传嫡。早些年,咱们兄弟个个有机会,大伙干事都有竞争,直到那一年,你带了嫂子回来,众兄弟都落井下石,只有我帮你说话,你还记得吗?”
唐绝叹道:“怎么连你也找我说这些老掌故?今天要不是你在,你以为我爱见那两个侄子?”
唐孤道:“二嫂入门几年,把事情办得利落妥当,困龙山那件事,本以为要兴刀兵,她几句话消了一场大战。三哥在衡山跟彭家抢女人,差点结了仇名状,她带人过去,当着三哥跟彭家人的面割了□□的头,老三因此把她给恨上了。种种事情,让爹对她愈加看重,反倒各兄弟对她多有忌惮,那时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嫂子?”
唐绝道:“是你。”
唐孤又道:“爹立她当掌事,虽然弟兄早有预料,仍有人怀恨在心。爹过世那天,又是谁收了密令,带着卫军包围唐门,把一众被骗来的兄弟困在里头,眼睁睁看着二嫂接任?”
唐绝道:“还是你。”
唐孤握紧拳头,又道:“还有二十年前那件事……”
唐绝点点头,道:“二哥跟嫂子向来信你,也敬重你。”
唐孤挥挥手道:“不用了,二嫂有本事,一众兄弟都及不上她,我服气。追根究底,她嫁进唐门就是一家人,终归是姓唐的。可女儿跟嫂子不同,女人嫁出去就随夫姓,儿子就不姓唐。”
唐绝道:“以唐家的声望,招赘还不容易?”
唐孤道:“行,但假若这孩子原本就不姓唐呢?”
唐绝道:“这等流言你也信了?信口开河谁不会,真凭实据总要有。”
唐孤道:“连她爹都怀疑。这等身世不清不楚的娃儿,我就想问问,嫂子是不是真想把二丫头拉拔上位?”
唐绝叹口气道:“都说老太婆进门后我早不管事了,你们偏生不信。她的想法你们摸不清,怎就指望我摸得清?”
唐孤道:“二哥,你不能装一辈子糊涂。”
唐绝道:“你都这把年纪了,别这么血性。豪儿也大了,你不用这么劳碌,听我劝,早些养生好,像我这样逍遥,不也挺美?”
唐孤道:“二哥,话我说得够明,你跟嫂子年纪都大了,子侄辈人才多的是。二丫头是有手段,可唐门也不是非要她不可,事情没水落石出,我头个反对。”
唐绝只是摇头叹气:“唉,何苦,何苦。”
唐孤离去后,唐绝回到房里,芸娘伺候着他更衣脱鞋,问道:“吃过早饭没?我去准备点小菜。”唐绝挥手道:“吃过了。”
芸娘难得见他闭目沉思,取出琵琶问道:“要不,我唱几首小曲给你听?”
唐绝忽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芸娘吃了一惊,低声道:“十八岁上跟了老爷,已经十七年了。”
唐绝又问:“小芳呢?”
芸娘道:“芳妹小我两岁,也跟了老爷十四年了。”
唐绝点点头,问道:“想家吗?”
芸娘慌道:“夫人不喜欢我吗?”
“关她屁事。”唐绝道,“就问你想家吗?”
芸娘道:“有些想。”
唐绝想了想,道:“我写张条子,你跟小芳去总务府领三百两银子。屋子里喜欢什么,尽管带走,多带些傍身。钱要用自己身上,别养小白脸,以前你们香君姐就被骗光了积蓄,来府里求收容,反被打了出去。老太婆最见不得蠢女人,那是你们的榜样。”
芸娘吓得胆颤心惊,跪下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老爷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唐绝道:“往例过了三十我就送出门,这几年想着年纪大了,捱不了多久,你们伺候得熨贴,就多留了些日子。趁着现在你们还有点姿色,找个殷实人改嫁,过安生日子去。”
芸娘垂泪道:“我不走!老爷身体康健,我还想多伺候三十年呢!”
唐绝轻抚芸娘头发,笑道:“傻了?等我死了,你们啥都捞不着。去。”说着拿出纸笔,想了想,写了五百两,道,“多耽误了你们几年,当还的。”
芸娘含泪收下,道:“我让芳妹过来跟老爷告别。”
唐绝本想说不用,后来想了想,又点头道:“好吧。”
送走芸娘,唐绝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若无意外,这两个该是他最后的宠妾,以后得回老太婆房里睡了。
“四十几年了,不容易啊……”唐绝摇摇头,重又陷入沉思。
※
吃早饭的时候,沈玉倾没见着朱门殇,问了谢孤白,小八回说早上敲了门没回应。回去时沈玉倾又去敲了一次门,仍不闻回应,正有些担心,见一名青年剑客走来,是唐惊才的护卫唐赢。
唐赢拱手道:“昨晚大小姐有些不适,没能入席,怠慢了贵客,要我代为赔罪。”
沈玉倾谦让几句,又问起唐大小姐病情。唐赢道:“大小姐不碍事,估摸着祭祖当天会好。”
沈玉倾知道是托词,也不追问。唐赢又道:“大小姐要我问客人要去哪走走,派人招待。”
沈玉倾沉吟间,“呀”的一声,朱门殇打开房门,喊了一声:“药坊!”只见他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声音甚是虚弱。
“药坊?”唐赢看了一眼沈玉倾,似是询问。沈玉倾笑道:“唐门制药名闻天下,药坊自然要去的,还请公子安排。”
唐赢离去后,沈未辰好奇问道:“你不是去给小姐看病,怎么回来反倒像是你病了?”
朱门殇欲言又止,只道:“我换衣服去。”又关上门。沈玉倾与沈未辰面面相觑。
过了会,一名下人来请沈玉倾众人出门。小八敲了朱门殇的房门问:“走了,去不?”
“去!”朱门殇开门走出,只是脚步虚浮,差点摔倒。小八忙扶住他,低声问道:“在唐二小姐那吃了亏?”
朱门殇横他一眼,只是不答。
沈玉倾等人跟着那下人一路走去,又过了几个院子才出了唐门。门外已备好三辆马车,沈谢一车,小八与朱门殇一车,小妹独自一车。车行约摸半刻钟,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味,马车来到一处门户紧闭的大庄院前,车夫喊了几句,大门打开,让马车驶入。
“到了。”车夫道。
五人下了马车,一名背剑墨衣青年正在等候,朱门殇讶异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昨晚唐绝艳的侍卫,叫“青峰”的那个。只见他对沈玉倾行礼道:“在下华山严青峰,绝艳姑娘让我在这守着,她稍后便来。”
“华山?严?”沈玉倾心中大奇,又听他直呼唐二小姐闺名,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家中行四,掌门正是家父。”
华山派掌门严非锡的儿子竟然来当唐二小姐的侍卫?要说奇,似乎也不奇怪,沈玉倾料想,严青峰该是拜倒在唐二小姐石榴裙下的仰慕者。只是他既然是华山掌门之子,何不派人提亲?
幸好这不是坏事,华山向与点苍交好,若他真娶了唐绝艳,或者入赘唐家,那就麻烦了。沈玉倾猜想唐绝艳定是使了手腕,把这严青峰绑在身边做筹码,只是接待他们的不是唐大小姐吗,怎地又变成二小姐了?
“昨日见的不是大小姐吗?”沈玉倾道,“唐赢公子哪去了?”
“我姐不想接待你们,我怕怠慢贵客,就接手了。”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唐绝艳摇曳而来。她这番换了一身金边黑色丝袍背心,两侧镂空,露出胁下乳侧,裙摆前短后长,尽展一双玉腿。
她见到朱门殇,先是讶异,随即显出好奇,脸上仍挂着娇艳动人的微笑。
“你说我要是三天内能下床就算本事。”朱门殇见了她,抢先说道,“我睡个觉,起床就好大半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大夫真是国手。待会别走太急,当心摔了,药坊里刀兵多,伤着就不好了。”
朱门殇冷哼一声,扭头不去看她,可唐绝艳路过时,他仍忍不住瞄了一眼她身侧。
“沈公子,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走在前头领路。
“我就想知道,到了腊月她是不是还这样穿?”沈未辰低声道,“不怕冻坏吗?”沈玉倾敲了她额头一下,沈未辰吃痛,嗔道:“就会欺负妹妹。”
那药坊甚大,分成十六个作坊,沈玉倾众人到了第一间工坊,但见成批带土的冬虫夏草当归川穹等药材被倒入桶中洗涤。唐绝艳道:“四川虽然也产药材,但上好的药草俱在甘肃。每年六次,唐门的商旅会去崆峒采购运回,上等的留下制药,次些的处理后发送至各地药铺,九大家的药材近半都从唐门发放出去。这两间都是洗厂,那些刚送来的货都在这里洗涤挑选。”
她又指着另一间作坊道:“那间是切药的所在,处理好药材,再送到对面作坊制作药丸……”她正介绍着,忽见沈未辰捂着嘴忍笑不住,不明就里,再看朱门殇,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
“别理我,我没吃早饭,吃点肉干充饥。”朱门殇说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片肉干,放进嘴里嚼着。
唐绝艳也不以为忤,继续介绍药坊。朱门殇忽然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天麻?”
“你是大夫,不知道天麻多产在四川云南?”
“没瞧见呢。”朱门殇左右张望,来回踱步。唐绝艳指着一角道:“那边。”
朱门殇信步走去。天麻是珍贵药材,处理的地方小,朱门殇望了望,又问:“能不能试点?”
唐绝艳微微一笑,似是默许。朱门殇拿了一小块放进嘴中,咬了几口,把汁液都吸进嘴里,又吐出渣来,歪着头道:“还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走动,又对唐绝艳道:“你忙你的,这几个都是药盲,有兴趣听,这些老朋友我自个看着就行。”
唐绝艳也不理他,领着几人看了捣药、拌料、熬药,又看冷香丸、清心丸、金创药等制作流程。
沈未辰低声道:“看不出二小姐这么热心,亲自带我们看药坊。”
小八道:“她也不是真热心,这介绍只有表面,说得不冷不热的。她从大小姐手里抢过我们,肯定别有目的。”
沈玉倾道:“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忽闻朱门殇一声吆喝,众人转头看去,稍远处,朱门殇伸个大懒腰,竟开始跑起来。只见他绕着药坊跑了小半圈,喊道:“别管我,忙你们的!”说着脚下不停,继续跑着。
他行径如此古怪,沈玉倾怕得罪了唐绝艳,对沈未辰道:“你去拦着他,别让他瞎闹。”又对唐绝艳道,“我这客卿性子古怪,二小姐莫见怪。”他刚说完,只见朱门殇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唐……唐二小姐。”
唐绝艳道:“缓口气再说。”
朱门殇深深吸了口气,大声说道:“唐二小姐,我瞧你这地方挺无聊啊!”
“不是朱大夫说要看药坊?”唐绝艳问,“大失所望?”
朱门殇大声道:“我说唐门的药坊,当然是唐门闻名的毒药!这些补药金创药,烂大街的玩意,谁希罕!若不看看你们的毒药,怎知不是浪得虚名,夸大其辞,自以为是?”
沈玉倾听他出言顶撞,只觉头疼,又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全无早上的病气,不由得吃了一惊。
唐绝艳立时明白,原来他指名参观药坊,是为了找药材解毒,方才借着跑步活血舒散药力,此刻正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如此看来,他医术当真了得,不是自吹自擂。
又听到有人喊道:“绝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唐锦阳快步走来,拦住唐绝艳问道:“这客人是你姐接待的,你抢着干嘛?”又皱起眉头道,“看你这打扮,唉……”
唐绝艳淡淡道:“再说下去,就要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唐锦阳这才想起沈玉倾等人就在旁边,连忙噤声,只是这一安静,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唐绝艳又道:“姐姐生病,不能招待客人。客人想参观内坊,我正要带他们回去。”
唐锦阳忙道:“好,好!”
众人又上了马车回唐门,沈玉倾特意跟朱门殇同车,路上抱怨道:“朱大夫,你也节制点。我们是来求亲,不是来结怨的。”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道:“是那娘们起的头,你反倒怪起我来了。”
沈玉倾道:“忍着点,人家毕竟是姑娘,还是个美貌姑娘。”说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折扇在他胸口敲两下,“男人,吃点亏不用介意。”
朱门殇愠道:“你笑什么!”
沈玉倾道:“小八说你是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我看有几分道理。”
“狗屁道理!”朱门殇骂道。
马车忽地停下,朱门殇道:“到了吗?”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却发现马车还停在唐门外,于是问道,“怎么不走了?”
车夫道:“在运长命香,且等等。”
朱门殇奇道:“什么长命香?”
车夫道:“祭祖大典用的香。”
朱门殇道:“祭个祖能点多少香,把路都给塞了?”
车夫道:“你自个瞧瞧不就知道了。”
朱门殇探出头去,只见一支巨香,长约一丈两三尺,径粗一尺,当真庞然大物,几名工人用绳索捆着,吆喝着搬进唐门。沈玉倾看了也是啧啧称奇,问道:“这长命香该是特别订制的,有什么典故吗?”
车夫道:“这长命香不含香柱,长九尺九寸,径宽九寸九分,可烧九天九夜不熄,取‘福寿绵延,天长地久’之意。每年祭祖大典,得在前一天就立起来,到祭祖日再点香。”
沈玉倾心想:“都说唐门重宗族,果然如此。”
长命香进了唐门,马车才从后跟上。下了车,却换成唐锦阳接待。朱门殇左顾右盼,见不着唐绝艳,问道:“二小姐去哪了?”
唐锦阳道:“小女不善交际,我让她先回去了。”
沈玉倾拍拍朱门殇的肩膀,给了个会意的微笑,朱门殇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冷哼一声。
一行人绕过几个院子,来到东南一角,走过一条曲道,尽头一间院子,里头另有一间三进小院。
唐锦阳介绍道:“唐门用毒天下闻名。毒药调配不易,保存困难,配方更是机密,内坊便是唐门调制毒药所在。现在里头有药匠一百七十五名,这一百七十五人又分了二十五个制程,每组制程七人,只负责调配自己手上的药方,这是第一批。第二批又有二十五人,他们不知第一批人所用配方,只负责把第一批制好的二十五份药方照着规矩混在一起,组成二十五种药品。这二十五种当中,有些是混淆视听的假药方,真正用得着的配方可能只有十五种或者更少。最后一组进场的只有七人,就这七人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还需要另外掺入药引。经过这三关,唐门的毒便制成了。”
沈玉倾心想:“难怪朱门殇说要参观内坊,他们也不阻拦,这样的工序,即便进入内坊也偷不了药方。”
唐锦阳正说话间,一人从内堂走出,是昨日晚宴上的唐柳。唐柳见了众人,问道:“怎么来这了?”
唐锦阳道:“他们想看看内坊。”
唐柳道:“今天不行。”
唐锦阳疑惑道:“今天不是初工吗?”
唐柳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觉得唐锦阳这问题极蠢,回道:“初工上个月就结了,现在是尾工。里头都唐门子弟,不能让外人进入。”
原来唐门不只制□□保密,连制毒的人也保密,以免为人所擒,逼问出配方。尤其最后制毒的七人乃是关键,更不能让人知晓。
唐锦阳问道:“那怎办?总不好让贵客白跑一趟。”
唐柳道:“我带他们去后仓走走,介绍一下。唐门的毒药都是世间珍品,与众不同的。”
沈玉倾见内坊如此机密,顿觉有趣起来,沈未辰也跃跃欲试。沈玉倾当下也不推让,道:“有劳柳爷带路了。”
唐柳领着众人走进一间仓库,里头摆满各式瓶罐,琳琅满目,分别贴着灰、绿、红、黑四种不同色纸,色纸上又各自写着药名。
唐柳道:“四种颜色,灰色的是见效快、不致死的迷药,外敷、内用、迷烟,有色无味、有味无色、无色无味,一应俱全。”
沈未辰问道:“既然有无色无味的,还要其他两种干嘛?”
唐柳道:“无色无味,药效自然弱了,端看情况不同用药。”
沈未辰又问:“这里头哪种最好?我们江湖上行走也好防着些。”
唐柳拿起一个坛子,从当中取出一颗紫色小药丸,笑道:“这叫‘五里雾中’,是唐门最近才制作出来。”他昨日席间见沈未辰美貌优雅又不失大方,当下便有好感,听她问起,便拿出库房里最好的毒物。
“‘五里雾中’?这名字倒也古怪。”沈未辰笑道,“我猜是迷烟。”
“侄女真聪明。”唐柳笑道,“这药如其名,一旦点着便有迷烟散出。妙在这迷烟甚是细微,混入其他味道便难以察觉,一旦中毒,那便是神昏昏然不知所以,茫茫然如坠五里雾中。这是十年前才调配出的药方,炼制极难,只这一小坛,里头不过两百来颗,只有唐门重要弟子出门才会带着,危急时逃生避敌所用。”
沈玉倾和谢孤白两人啧啧称奇,小八也凑上观看,四人围成一团。
朱门殇道:“你们看完了,换我看看。”他正要上前,沈未辰拉了拉他衣角,低声道:“你要偷也算我一份,不准吃独食。”
朱门殇低声道:“你把我当贼了?”
沈未辰笑道:“你在药坊里偷药材,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当心我揭穿你。”
朱门殇愕然,低声骂道:“就你眼睛贼亮!”
小八等人看完后,朱门殇走上前道:“我瞧瞧。”他看了会,伸手进入坛中,取出一颗药丸端详,笑道:“唐门用药真是神奇,这么小颗药丸,竟有如此作用。”说着将药丸丢回坛中,走回沈未辰身边,暗暗将一颗“五里雾中”塞到沈未辰掌心里。他是走方郎中,掌藏本是拿手伎俩,当着唐柳和唐锦阳两人行窃,竟未被发现。沈未辰忍不住眉开眼笑,只得别过头去,唐柳见她古怪,好心问了几句,沈未辰说些不相干的推托,只是不住微笑。
唐柳接着介绍绿色色纸,说是慢药,症状各异,好处是难以察觉。他又指着一个名叫“七日吊”的药坛道:“这是七日吊,七天取人性命,最是烈性。”又指着红色色纸道,“这些是急药。迷香这种东西对功力深厚的人作用不大,急药的好处是症状急,虽未必致命,但临阵对招能令对手瘫痪,要取胜便不难。但急药多半味道浓烈,要趁其不备下手,难度极高。”
朱门殇想起昨日,问道:“有哪种急药尝起来甜甜的,味道又香,跟胭脂一样?”
唐柳想了想,指着一个药坛道:“你说的药跟‘粉骷髅’接近,色如胭脂,味香且甜,若是服用了,心跳加剧,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起码要在床上躺上七天才行。”
朱门殇摸摸嘴唇,说道:“‘粉骷髅’,名字倒是贴切。”
唐柳道:“只是这药色味俱浓,又要口服,唐门子弟也少有人用这药。要有人能中这种毒,那还真是个大蠢蛋了。”
朱门殇干笑几声,尴尬说道:“是啊。”
唐柳最后指着黑色贴纸道:“这些是死药,与急药相同,都是味道浓烈,中毒者最快六个时辰,慢则三天,无解必死之药。”
谢孤白问道:“没有那种无色无味的死药,或者见血封喉的毒药?”
唐柳笑道:“要真有这种东西,唐门还不独霸天下了?即便有,那也是极少的,不会放在内坊。”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内坊一游,当真大开眼界。多谢柳爷招待,令小侄长了不少见识。”
唐柳笑道:“等你家四爷迎娶了二丫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客套?”
唐锦阳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沈玉倾与沈未辰只得尴尬陪笑。
一行人回到房间,朱门殇私下拉了沈未辰到一旁,问道:“你拿这‘五里雾中’干嘛?”
沈未辰笑道:“你拿了干嘛,我就拿了干嘛。”
朱门殇道:“我是拿它防身。”
沈未辰道:“我也是,就看上它好用,不伤人命。那些急药、慢药、死药都太阴损,我不喜欢。”接着又问,“你偷了几颗?”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道:“你一颗,我一颗,公平。”
沈玉倾见他们窃窃私语,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推说没事,各自回房,只留下一脸狐疑的沈玉倾。
※
朱门殇解了毒,又偷了一颗救命迷药,正自得意,刚关上房门,回头就见床上躺着一人,正沉沉睡着,不是唐绝艳是谁?
朱门殇吃了一惊,正要退出房间,转念一想,又走回去,取了茶杯倒水。不一会,唐绝艳醒来,见朱门殇已回,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晚点回来,累了,就借你床休息。”
朱门殇道:“得了,你又想搞什么?”
“你一天就解了‘粉骷髅’,果然是神医,有没有兴趣帮我?”唐绝艳道,“药毒不分家,你精擅药理,能做解药就能做毒药,会是我的好帮手。”
朱门殇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拉我入唐门?”
“看来你也听过流言。”唐绝艳道,“你转过身去,我睡觉不穿衣服的。”
朱门殇不退反进,起身快步逼到床沿,双手压在枕头两端,道:“还想骗我?!”
唐绝艳见他用双臂困住自己,淡淡道:“我没骗你,我昨天还没睡,今天是真睡了。”
朱门殇道:“我不信!你起身,我转一下头就是龟孙子!”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不怕扛不住,马上就要我?”
朱门殇道:“我也说过,死都值得!”
唐绝艳道:“我叫一声,外面的人可就进来了。”
朱门殇道:“这可是我房间!”他说着,低下头去,几乎要吻上唐绝艳,“你是自己进来的,是你勾引我。传出去,信谁?”
这娘们,就是卖弄风骚罢了,真要来强的,还不把她吓跑?朱门殇心想。然而唐绝艳只是笑着,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正在等着朱门殇下一步动作。
如此娇艳欲滴的美人闭目待吻,朱门殇心头狂震,不能自己,不由得“哇”的一声惨叫,连忙退了开来,几乎摔倒在地。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起来了。”说着按住棉被起身,露出雪白背部。朱门殇细看,果然连系带也无,忙转过身去,只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唐绝艳果然在穿衣服。
他终于明白了,唐绝艳不是虚张声势卖弄风骚,而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笃定自己决不敢碰她看她。她可着劲放浪形骸,是因为她永远知道不同男人的不同底线在哪。
“你干嘛老找我碴?”朱门殇问,“沈玉倾是青城传人,谢孤白跟小八活像一对玉兔,你找小妹也胜过找我,为什么偏生找我麻烦?”
没想到风月场的老手却被这个女人摸得一清二楚,几乎是在求饶了。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这个流言这么容易就有人信了?唐大少爷的绿帽这么容易戴?连我废物老爹都信了。”
这话甚是,朱门殇昨晚没与谢孤白等人碰面,自然不知道众人的推论。
“他们心里想信,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我娘当年是衡山第一名妓,是太婆用千金把她买下做媳妇。”
朱门殇讶异了一下,又不觉讶异。冷面夫人出身□□,自然不会排斥娶□□为媳妇,何况衡山的青楼名妓不同一般烟花女子,若非情投意合或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卖身。
“她是个才女,聪明机敏,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诸子百家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可她对着的是个草包,一个什么也不会的草包……我好了,你可以回头了。”朱门殇回过头去,唐绝艳已然穿好衣服,虽说也没多遮几个地方就是。此时她正披散着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对着铜镜梳妆。
“娘没办法跟那草包说上几句话,连一句话都说不上。风花雪月、诗文歌赋,他什么都不懂。蠢就罢了,还勤劳,总是抢着把太婆交代的事情办砸,娘眼里看到的就是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草包看上的也只有娘的美貌,可惜多美的美貌,久了也要厌弃,没料到湖广第一名妓最终落了个冷馒头的下场,生了我没几年就忧郁而终。”
她挽好发,插上发簪,说道:“爹知道娘不爱他,这样的老婆就算偷人也不奇怪,不,照他的草包脑袋,不偷人他才觉得奇怪。”她说完,忽地转身探手,抓向朱门殇手腕,用的是跟昨天一样的手法。朱门殇急闪,仍是慢了一步,手腕一紧,随即被甩向墙边,玉足顿落,将他压在墙上,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景况。
就算要用强,这女的也不是自己强得了的女人,朱门殇幽幽叹了口气:“我懂了,每个男人看见你的第一眼都只会注意你的美貌,偏偏那是你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唐绝艳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道:“富贵、名利、美貌、聪明我都有了,权力,我自己就能拿到。”她眼波流转,甚是娇媚,“我要的男人,只要有趣就好。”
“我有趣吗?”朱门殇苦笑。
唐绝艳捏起兰花指,撮在唇边,似在示意朱门殇不要说话,随即俯首缓缓靠近朱门殇,翘起的小指上明亮的指甲光芒闪动,朱门殇竟似看痴了。
“呼!”唐绝艳轻轻吹了口气,朱门殇依稀看见指甲缝中有细微的粉末随着这口气飞散出来,芳香中夹着一丝丝细微的腥臭味,被他吸入鼻中。
他开始感觉到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操!”朱门殇推开唐绝艳。他听到唐绝艳银铃般的笑声:“‘粉骷髅’你用了一天解,这个要用几天?”
他可没空理会她的调侃,昨天解毒用的银针就放在床脚边。
唐绝艳的美貌或许只是她的工具,她不需要用身体交换任何利益,她每一个行动都有目的,可惜朱门殇实在猜不出来。或许谢孤白知道,或许沈玉倾也猜得到,甚至小八和同是女人的沈未辰都会知道,可他真猜不出来。
真他娘的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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