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玉嬛醒来时,屋中昏暗幽静。窗外雨声淅沥,落在屋檐树梢,沙沙轻响,带着潮润的湿意,令人昏昏欲睡。因老夫人和薛氏昨日出城宿在别苑,也无需过去问安,她昨夜又熬得太晚,索性翻个身,直睡到浑身舒泰,才起身梳妆。
夫妻俩后日就要启程回京,梁靖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今日也闲着。
夫妻俩用过早饭,接着昨晚未尽的话题讲故事。
这回轮到梁靖,就没那么多事可讲了,无非是边境数回征战,浴血冲杀,朝堂易主后世家争权夺利、彼此倾轧,最终轮到百姓受苦,而梁家满门却一败涂地。
前尘旧事消散在靡靡细雨中,只剩茶盏温热,余香袅袅。
玉嬛坐在窗边蒲团,头发斜挽,瞧着矮几对面的冷峻眉眼,声音恍然,“所以你当初倒在我家的后园里,果然是故意的?可惜那时我蒙在鼓里,被你骗得团团转。这些事,祖父和祖母知道么?”
梁靖笑而摇头,“你会告诉旁人吗?”
当然不会,哪怕是跟谢鸿和母亲冯氏,都不会轻易坦白。
这种怪异的事藏在心里便可,哪能四处宣扬?若不是察觉梁靖也有古怪,她定会在心里闷一辈子,最后带到棺材里去——若果真那样,便只能独自承受背负。
玉嬛莞尔,撑着桌案站起身,径直往侧间的书桌走去,裙裾微摆。
桌上笔墨俱全,她取了两张纸笺,连同砚台狼毫一道拿过来,铺在桌案上。
“那些苦当然不能白受,得好生琢磨琢磨。”她跪坐在梁靖身边,将狼毫递给他,“咱们将这些事都理一理,再商量个对策,到时候知己知彼,便能百战不殆了!”
永王如今摆出孝顺的模样独得盛宠,宫里有两位贵妃照应,宫外又有世家扶持,风头直逼东宫,无非是仗着皇上年老,没了当年的意气,在世家扶持和亲情裹挟下步步退让。若能让皇上重拾当年削世家羽翼的决心,永王这般养虎为患的行径,便是往枪口撞。
夫妻俩回想旧事,将永王的羽翼和世家间纠葛的关键理出来,择定几处可下手的关窍。
到得京城,梁靖便以私下探得消息为由,将些内情说予东宫,共商对策,玉嬛那边则备了份厚礼,待梁靖得空时,夫妻俩一道前往怀王府。
……
怀王府邸前巍峨如旧,门前石狮子威风凛凛,匾额上隶书遒劲,是先帝亲书。
门房的管事认得他们,当即入内通禀,没过多久便亲自引两人入内。
六月夏末,府中苍翠葱茏,飞檐翘角连绵,游廊亭台相接,走到后院时怀王爷在临湖的厅里喝茶,一派闲散安然。年近五十的男人,却不见老态,身上锦衣整齐,鬓角双眉都修得精神奕奕,负手立在水边,儒雅端然。
待夫妻俩行礼拜见,便将手微抬,示意免礼,笑道:“福安前阵子还念叨,结果今日去城外避暑,倒是错过了。”
玉嬛莞尔,遂问王妃和郡主去了何处,若是方便,她明日该出城去拜会。
怀王说了去处,因这是夫妻俩成婚后头回过来,难免提及缔结这婚约的故人。
太师故去多年,昔日好友大多零落,如今就只武安侯和怀王心存照拂,说起往日种种,难免有亲近之感。说到当初太师为景明帝授业的情景,怀王心中感叹,玉嬛趁机说想设法求见皇上,不知是否妥当。
这话说出来,怀王当即看破用意。
厅中尚有仆从环绕伺候,怀王长于宫廷,最忌隔墙有耳,遂将旁人屏退,也不关窗扇,待四顾无人,才沉声问道:“是为了那案子的事?”
这一声询问,颇有点隐然威压。
玉嬛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不瞒王爷,当初祖父的卷宗,我已设法看过。之后寻了几位卷宗里提到的人,查问印证之下,倒有些漏洞。想来是当初有人欺上瞒下,罗织冤案,祖父含冤不白十多年,也该洗清了。”
“你呢——”怀王爷遂看向梁靖,“也是这意思?”
梁靖姿态肃然持重,“心意已决。”
并肩而立的夫妻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男儿挺拔昂扬,眉目坚毅,虽只二十出头,却似有过尽千帆的气度,锋芒内敛。他的身旁,玉嬛身姿纤秀,容颜娇丽,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于柔婉之中带几分刚硬。
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这般夫妻同心,倒不辜负故人期许。
怀王爷瞧着两人,默然不语。
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着两人反应时并不觉得意外,一双眼睛深沉稳重,似在沉吟。
好半天,他才缓声道:“玉嬛年纪小,未必能窥破里面的关窍,但晏平已为官数年,在大理寺和东宫做事也都得皇兄期许,眼界才能都胜于旁人。太师于皇兄有授业之恩,皇兄也非寡恩薄情之人,既然卷宗里有破绽,当初为何判定,可想明白了?”
梁靖答得笃定,“明白。”
“淮南暂且不提,武安侯与太师交情笃厚,未尝不知其中内情,这些年为何沉默,想明白了?”
梁靖仍是颔首,“祖父有他的顾虑,当年未能施以援手,常觉遗憾。这些年他隐于书斋,不问窗外之事,也是心中煎熬使然。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何况,如今时机也正好。”
所谓的时机正好,怀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朝堂上风云变幻,经十年流转,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情形——
世家盘根错节,仗势欺压百姓、威逼皇权,正当盛年的太子意气风发,身旁亦有能人辅佐,欲齐心剪除世家羽翼。然而当初景明帝身边是出自寒门的韩太师,哪怕高居帝位,也未能扛住世家协力威逼,如今东宫身边的梁靖本就出自世家,真到了那等地步,会如何取舍?
若太子出师不利,反被世家挟制,届时损兵折将,怕会如景明帝般消沉下去,再无昔日斗志。别说可能丢了储君之位,即便有幸被保全,往后在世家跟前,也是锋芒受挫,威仪不再。
半晌沉默,梁靖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忽而拱手行礼,神情凝重。
“如今的世家如同化了脓的刺,须狠心割除。梁靖虽出自侯府,却也曾从军历练,游历四方,深知民生多艰。京城里有皇上在,尚且安稳,别处世家横行,挟制官府,最后祸害的,仍是无辜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守护的是他们的妻儿老幼、皇上的天下百姓,而梁靖,也是其中一员。”
这话倒让怀王意外,将他审视片刻,又道:“届时梁家也会受牵累。”
“我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梁家答得掷地有声。
怀王似也被激起些许豪气,“好!明日我会去太子那里一趟,你们回去等消息。”
这便是有点动摇的意思了。
玉嬛心中欢喜,同梁家对视一眼,当即拜谢。
次日,怀王果然去了趟东宫,叔侄俩喝了两壶茶,太子给的答复也与梁靖一致——刮骨疗毒、剜肉去刺,哪怕伤筋动骨,也须去了祸患,重振皇权。
怀王回府闭门沉思,终归有了决断。
既要重振旗鼓,削世家羽翼,翻出当初挫败景明帝的韩太师案便是最好的契机。而能触动景明帝的,令他重拾斗志的,除了朝堂上的局势,亦有深藏多年的故人情谊——那位娇憨玲珑的故人遗孤,兴许是绝佳人选。
怀王斟酌过后,便遣人递消息于玉嬛,约定六月底景明帝寿宴时,带她入宫。
玉嬛得到消息,心中悬着的一颗巨石总算落地。
前世在宫中做了数年女官,对于景明帝的性情,她已摸出了七八分,临死前永王那番话,亦如烙印深深刻在心里——对于含冤而死的韩太师,景明帝始终是藏着愧疚的,所以即便时隔多年,仍对她格外照拂,许多事当时想不通关窍,此刻却如云开雾散,渐渐分明。
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景明帝是真龙天子。
那份深藏的愧疚,曾被磨损的斗志,一旦重燃,萧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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