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日子,多半无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很难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在这里生活的人,甚至都是麻木的。龙向梅在村里过了20年,并没感受过什么乡情与乡愁。
男孩是树,女孩是萍。树扎根在乡土,萍随波逐流,不知飘去何方。万事万物相对,因此龙向梅对家乡与家族,有毫不掩饰的漠然。
万事万物相对,每一个孩子落地,都是一张白纸。所有人把她当外人,那她永远都只可能是外人。
溪水洗干净了蔬菜,龙向梅再次挑起了担子,张意驰自觉的跟在了后面。他刚在乡下住了没两天,一切都是陌生的、新奇的。换做以往,他可能比龙向梅更漠然。网络时代,不可能真的对乡村一无所知。他以前不知道,只因不想知道。现在想知道,则因他在思考,在想方设法的试图抓住渔网的一角,然后把整张渔网拖到小姑娘面前。
20岁,真的太小了!传说中的00后,在张意驰眼里都是小屁孩。而眼前的小屁孩,挑着沉重担子,沿着漫长的路往外走。菜市场在镇上,村里没有定点的班车,能否遇到交通工具全靠运气。如果运气不好,龙向梅得挑着担子走足足两公里,才能挑到菜市场。
为什么不买交通工具?哪怕是辆三轮车都好。张意驰想着浴室外,那个原该放着洗衣机的空地,没有问出口。龙向梅家,有很多电器使用过的痕迹。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瓶车、小三轮车……现在统统找不见。猪圈空空,鸭舍衰败。除了电灯手机电饭煲电热毯,整个龙家,再无丝毫现代的痕迹。
张意驰曾听过很多次倾家荡产去治病的故事,故事的结局里,大半都是人财两失。龙满妹能康复出院,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可真当他站在了龙家的屋檐下,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家徒四壁,什么叫难以翻身。
龙向梅的运气很一般,出了村口,没遇到三轮车。来往呼啸的汽车,不可能为了个挑担的女孩停留。她脸上闪过了一丝郁闷,又很快挑起担子,继续向前走。
张意驰不会挑担,他局促的跟在身边,半点帮不上忙。
终于走到昨天来过的菜市场,当担子放下的瞬间,张意驰紧绷的后背跟着骤然一松,疲倦的好似挑担的人是他一样。龙向梅显然也很累,一担萝卜有百来斤的重量,负重跋涉两公里,是个人都累。他们没有交摊位费,不能去档口摆,只能在寒冬腊月里,摆在外面的空地上。
空地没有能休息的地方,龙向梅靠在一颗树上,缓慢的调整着呼吸。等她渐渐喘匀了气,张意驰忽然从身侧递过来了一瓶水,以及他难掩委屈的话:“本来想买热奶茶,没有;退而求其次,想买瓶冰糖雪梨水,一看牌子叫康帅傅……只能买水。”
龙向梅垂头笑了起来,笑的双肩直抖。乡镇杂货店,买奶茶?你想什么啊!?那天她要买个八宝粥,一看牌子,好么,大元宝!听都没听过!最绝的是盒子上一层积灰,盒子也是一副重复利用绝对不是原装的模样。把她气的坐了两块钱公交车,跑到县里的超市自己买了杂粮,硬生生用家里的那个破小电饭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梅梅,出来卖菜?”一个大婶路过,亲切的打了声招呼。
龙向梅连忙拉起了生意:“六满买菜啊?挑几个萝卜呗,我今早刚拔的田里萝卜,新鲜的很咧,清甜!”
大家都是熟人,又都知道龙向梅家的情况,被她喊住了,六满不好意思不买,蹲下挑了两个萝卜走人,龙向梅算开张了。
“你们的人名里好多叫满的。”张意驰目送六满离去,有些好奇的问,“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不是名字叫满,满是一种称呼。有两种意思,叔叔和比爸爸小的姑姑,我们都叫满满;再有是对最小的人的称呼。我妈是外家最小的孩子,所以叫老满。她其实没大名,龙满妹翻译成普通话,叫龙家老幺儿。其实你喊我龙满妹也可以的,我底下没有弟妹了。”
“那,要是男孩子呢?”
“龙老满。”龙向梅答的言简意赅。
菜市场里人来人往,肯驻足买菜的却不多。镇上里村里太近,很多人自家就村镇两头跑,亲戚里更是大把村里人。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习俗,他们更习惯找自己的亲戚买。只有少数的图方便的镇上人,才肯来菜市场买蔬菜。
龙向梅也不着急,她让张意驰帮忙看着摊子,走去了不远处一个杂货铺里,跟店家说了几句,没多久,她弄了两个塑料凳子和一包东西回来。凳子分给张意驰一个,她打开塑料袋做成的包裹,里面是热熔胶、各种丝带、针、线、珠子和不织布等物。
紧接着,她打开了淘宝页面,从上往下快速扫了一眼,挑了个相当喜庆的小绒球球的款式,再仔细看了两眼,开始动手做手工。
“这是?”张意驰问。
“那是我表舅母的店,我存了些东西在那。卖菜的时候,趁等人的功夫,做些手工装饰品,去县里卖。要做的精致些,不然干不过他们机器批量生产的。这玩意,拼的不是手工,是审美啊!”龙向梅说话间,已经开始动手。
“有点像配汉服的头饰。”张意驰点评。
“就是配汉服的。这两年汉服流行,小孩子也开始穿。要过年了,我搞点汉元素的发夹。10块20块一个的,年底了大家不计较小钱,乐意买。”
“要我帮你吗?”张意驰道。
“你帮我看着摊子,有些人手欠,爱来占便宜。”龙向梅快速的吩咐道,“如果你觉得冷,也可以先回去家里烤火。这里风口上,等下吹的你头疼。”
张意驰闻言,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而后伸出手:“分一半材料给我,我会做手工。”
龙向梅!???
张意驰笑:“我们这种富家少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你觉得我没玩过手工的概率有多大?”
龙向梅的表情裂了:“不是!你们要学也是学什么超轻黏土或者陶艺设计什么的吧?哪户人家会送男孩子学这玩意!?”
“我是学的超轻黏土啊,可是手工不是一窍通百窍通的吗?”张意驰笑道,“放心吧,我手很巧很稳的,不会弄坏你东西。”
龙向梅恍恍惚惚的分了一半材料给张意驰,她倒不怕弄坏东西,这玩意阿里巴巴走批量,便宜的很。就算张意驰糟蹋了,那他还押着十万块在自己微信里,无所谓的。只是龙向梅完全没想到,男孩子会做手工小发卡的吗?她悄悄看了张意驰一眼,可千万别给她整出什么直男审美!
然而龙向梅定定看着张意驰操作了三分钟,拿着镊子干活的他稳如老狗,丝带好像是他亲自养大的一样,乖的不得了。短短五分钟,一个白绒球上压着五瓣梅的小发卡成功出炉!他还挑了个金色金属装饰贴在梅花花蕊的正中,金属上压上个塑料珍珠,廉价的发卡瞬间高大上了起来!
想起杨章荣帮忙做的发卡,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土包子半成品,龙向梅开始怀疑起了人生。我们俩到底谁是女的!?
“果果,发卡嘿嘿阔,好多钱?”一个被亲妈拉着的小女孩停住了脚步,站在张意驰面前,定住了腿。
“30块一对。”张意驰报出了刚才看到的淘宝上的价格。
“太贵了!”乡镇里的妇女,哪里舍得花30块买个发夹。想都没想的拽着女儿走。
“但是很好看!”小女孩不肯走,她切换成了普通话,同时一只脚勾住了龙向梅旁边的树,“比你在其它地方买的好看!”
小女孩的叫嚷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菜市场在三岔路口,是乡镇难得的热闹地方。被突然围观的张意驰看了眼自己的手工作品,接着不慌不忙的在梅花下粘珠子和流苏。然后淡淡的道:“现在,35了。”
小女孩哇的哭出了声。
“要不,你买这个?”龙向梅干巴巴的递出自己手里的发卡,“我这个便宜,10块!”
小女孩也不是真哭,她含着泪,在两对发卡中犹疑着目光。这时,她妈妈说:“10块太贵了,8块吧。”
“我!不!要!”小女孩炸毛,指着张意驰手里的发卡道,“我要那个!10块的好丑!”
龙向梅抬头望天,人类这种生物,真是从幼崽期就开始颜控的哈。
母女两个僵持不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哪知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好奇的挤到了人群里,看着张意驰摆在一边的发卡问:“多少钱?”
张意驰报了价格。
女人道:“你现做?”
低着头赶工的张意驰嗯了一声。
“那给我来四对吧,这个风格,不要完全一样的,你搞快点行吗?”女人道。
龙向梅被口水呛住,开门红来的猝不及防!
“可以,请稍等。”张意驰依旧低着头,但手里的速度骤然加快。他的手指灵活修长,认真起来的时候,十指翻飞几乎带出了残影。当场把围观群众震了个目瞪口呆。
小哥哥,你手速如此凶残,玩电竞的吗?
8分钟后,四对发夹完工,张意驰随手在龙向梅那边扯了个装萝卜的塑料袋,把发夹装好递给了衣着精致的女人:“一共140块,谢谢。”
女人:“……”默默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女人:“细伢子,你手工不错,能加个微信吗?我崽很喜欢这些东西。”
张意驰指了指龙向梅:“找她。”
龙向梅递出自己的二维码,依旧恍惚。10分钟的功夫,140入账,她怎么就觉得那么不真实呢?
交易完成,围观群众在小女孩嘹亮的哭声中散开。龙向梅含泪重新卖起了萝卜,人比人得死啊!
好在龙向梅作为地头蛇,在镇上熟人着实不少。镇政府里扶贫办的一个干部路过,看到了她在卖菜,直接打电话往办公室吆喝了一声,没几分钟镇政府食堂阿姨开了辆电瓶车冲了过来,把萝卜一波带走。只有香菜不经放,阿姨买的不多,剩了一半。
称重、打包、算钱、送货。龙向梅忙了一圈回来,张意驰还在低头做着手工。他现在做的是个新款式,比刚才做的大很多。红底白花的布料捆成蝴蝶结,仔细的顺好褶皱。又用金色线盘出了个花样,用热熔胶压在了蝴蝶结上。而后一颗白色毛茸茸的小球,盖在了蝴蝶结正中央。
囿于材料,他能做的款式不多。拿着蝴蝶结在手里看了看,又在底部缀了两个流苏。为了让批发来的流苏显的精致些,他把原先的拆开,重新捆扎修剪。并在流苏的顶部,徒手打了个极小的吉祥中国结。
张意驰看到龙向梅送菜回来,手上速度更快。三下五除二,一对高配版的蝴蝶结发卡成型。
龙向梅道吸一口凉气,想问小哥哥你的发卡打算卖多少钱?太贵的话她可能得挂淘宝上砰运气。他们村里的人真心买不起!
哪知张意驰捏起蝴蝶结,递到了龙向梅面前:“送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做几对送你。”
龙向梅???
张意驰看着一脸懵的龙向梅,轻笑:“答谢救命之恩。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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