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大圆村的家家户户抬出了大爆竹。饶是龙家捉襟见肘,在新岁旧岁交接之时,也按风俗提前买好了12个烟花,寓意来年月月兴旺。如果有第几个不响,则被认为该月不吉利,到时候要谨慎避灾。
龙满妹站在厨房门口,忍不住跟张意驰絮絮叨叨:“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讲科学,可有些迷信,你不得不信。去年我们家放炮没放好,我让梅梅去找人破一下,她不肯。果然我年头得了大病,花了好多钱咧。”
龙向梅翻了个白眼,进进出出的搬着烟花。很快,一排12个烟花在院子里摆好。有些性急的人家,已经忍不住放了起来。本地有抢放开门炮的习俗,认为谁家最先放,谁家便最发财。但同时,无论是烟花还是爆竹,都必须连续放到第二年,中间不能有停歇。所以放的越早,消耗越大。村里条件好的人家,放足半个小时的都有。
龙向梅懒的凑那个热闹,掐着时间,用线香点燃了烟花。随着火药冲天,一朵朵绚烂的烟花绽放。张意驰跟在她身后,举着手机直播起了烟花。
现在稍大点的城市都已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倒是各个偏远山区的居民能够在新年时分观赏着如此美景。央视春晚的主持人数着倒计时,但越发激烈的鞭炮声掩盖了一切响动,整个村庄唯有鞭炮的轰鸣。
硝烟弥漫,把村落裹进了白色的烟雾里。灯火与民居都只剩若隐若现的轮廓。但穿透白烟,依然能看见夜空中的流光溢彩。
东风夜放花千树,是极致的喧闹,也是极致的浪漫。
咻——哗啦啦啦……最后一个烟花点燃,时间刚好走过了12点。烟花爆竹迎来了一波巨大的高.潮,声传数里,却又融在了无数村庄的响动中。
12点05分,鞭炮声渐歇。龙向梅握住门把,打开了院门,大声喊道:“开门大吉、动步生财!”
差不多的时间点,家家户户院门大开。龙向梅朝张意驰招招手,带着他走出院门,朝着太阳的方向出行。夜色墨黑,大家纷纷拿起了手机,打开了手电功能。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沿着石板路上了山,或拔或劈或砍的弄断能当柴禾的细小树木带回家中,寓意生财。
到这时,苗家的除夕才算过完。
城里早没了复杂的习俗,所谓过年,无非是在酒店或者家里吃个饭,然后各自上网看电视打游戏。直播间里很多年轻的网友都不知道过年还有这么多的仪式,看的津津有味。有些甚至大半夜的闲的没事干,在淘宝店上下起了单,也不在乎客服小哥会不会搭理。只想单纯的为努力的村民们,送上一份祝福。
凌晨6点,震耳欲聋的鞭炮又起,再没有人能睡的下去。龙家每间屋子都亮起了灯,经过调试的灯光全部点亮时,立刻成了村里最独特的风景。晨风吹过,屋檐下灯笼摇曳,与喜庆的春联窗花相映成趣。
龙满妹在堂屋里的桌上倒上了三杯温开水,笑着对两个孩子道:“大年初一喝杯清茶,一年清清泰泰,平平安安。”
等张意驰和龙向梅喝完了“清茶”,龙满妹又在他们杯子里各添上了一对雕工细致的小金鱼万花茶,开水注入,原本因粘上了糖霜而显得有些灰的小金鱼,再次变得翠绿鲜活。龙满妹准备的万花茶是柚子制成,清甜中带着柚香,纵然比不得超市里五花八门的饮料,也别有一番风味。
喝过茶,昨天合拢宴上剩下的米粉肉与蒸鱼摆上了桌。本地风俗,年初一要尽量避免劳累,以免一整年辛苦,再加上讲究年年有余,因此十分忌讳重新做菜,家家户户都只能吃剩菜。过去规矩严些的人家,剩菜要从初一吃到十五。不过经过村干部们年复一年的宣讲,很少有人再遵循如此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剩菜顶多吃到初三作罢。
9点多钟,村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鞭炮。因为过年去别人家走亲戚,一定要用鞭炮叫门。而主人家也同样需要点鞭炮迎客。因此从初一到初五,鞭炮几乎难停。
但龙家是没有什么亲戚的。龙满妹枯坐在堂屋里,看着桌上攒盒里的花生瓜子与糖果,不免低落的道:“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大年初一,你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龙向梅磕着瓜子,毫不在意的道:“你往好方面想,万一他死了呢?”
龙满妹:“……”
“我说的没错啊。他回来干嘛?讨债嘛!?”
龙满妹嘴唇嗫嚅了两下,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他毕竟是你爸。”
龙向梅呵呵:“那我新年大节祝愿他在外死的利索点,别受罪?”
龙满妹彻底无语了,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再说下去怕是更难听的话都有,只得转移话题道:“我等下去给你奶奶拜年,你今年还是不去?”
龙向梅别有深意的看了龙满妹一眼,张意驰想起直播切猪肉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插嘴道:“听说奶奶身体不好,大年初一的,我们去气她不合适吧?”
龙向梅噗嗤笑出了声:“我也觉得,大过节的大伯家还得看重播的春晚呢,我万一忍不住把人电视机砸了是不大好。”
龙满妹毫无威慑力的瞪了眼张意驰,道:“你别太惯着她。”
龙向梅十分不正经的道:“现在都流行娇宠文,妈,你落伍了。”
龙满妹没好气的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我不懂什么落伍不落伍的,我只晓得你这样的,哪个阿婆娘不嫌?”
经过年前一顿闹腾,不幸让龙满妹知道招郎上门的事,全是龙向梅的忽悠,她不免又紧张起来。杨章荣讨个城里老婆难,龙向梅一介村姑,想嫁去城里一样不容易。尤其是当她知道张意驰是广州人时,差点眼前一黑。要知道他们村的妹子,嫁到县城里已算高攀,如果男方父母是吃国家粮有单位的,农村来的儿媳妇少说得有半辈子在夫家抬不起头。更遑论传说中的超一线大城市,遍地黄金的广东省首府广州了。
广东与湖南两省,可谓颇有渊源。首先两省搭界,其次广东作为改革开放重地,需要海量的农民工。两省的交集在这几十年间变得无比密切。以广州为例,总共1500万的人口,就有约百万的湖南人。其中不包含海量的原籍为湖南的“新广州人”。
如此背景下,催生出了无数的跨省婚姻。然而,两地习俗差异巨大,难免矛盾重重。彼此看对方都相当的不顺眼。龙满妹想着广东的那些破讲究,脑子眼儿都是疼的。
有心想劝两句,龙向梅又从小固执,做好的决定,谁劝也没用。可要接受女儿将来很可能远嫁的事实,又怕她强硬的性格与婆家起冲突。到时天远地远的,连个帮手都没有,岂不是任人欺负?想来想去,也只有盼着她稍微收敛点脾气,稍微和气些,以免没了转圜的余地。
谁料龙向梅嗤笑一声:“嫁人又不嫁阿婆娘,我管她嫌我不嫌我。你阿婆娘倒不嫌你,有卵用。”
“不是这样说的。”龙满妹着急的看了张意驰一眼,有些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讲,偏偏年前龙向梅忙的脚底生风,母女两个愣是没机会聊聊私房话,此时提起话头,她立刻着急了。
“满姨。”张意驰忽然开口,他抬眸看向龙满妹,眸色里全是认真,“自古婆媳关系,都是男人的责任。我会尽量协调好的。”
龙满妹不同意,更加着急道:“你们男人家不懂这些。”
张意驰抿了抿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他现在确实没有把握说服自己的父母。龙向梅与他父母之间,必有一战,甚至不止一战。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没有学医是不是更自由点。因为医学这条路,他可借父亲的影响力,却也容易被父亲摆布。毕竟每个圈子,都难免在人情上盘根错节。而换去了他父亲手伸不到的其它专业,无疑更容易摆脱控制。
可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他并没有自由。如今研究生毕业,改行又未免太可惜了。
屋内蓦得沉默了下来。半晌后,龙向梅脸色沉了下来:“你是不是非要在大年初一闹的所有人不开心?”
龙满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龙向梅的声音冷冷的,“道理就在于,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过日子少作妖。大家团结一心,早发财了。”
张意驰伸手拉了拉龙向梅的袖子,龙向梅却不为所动:“不该交往的人,把你当傻子的人,你偏要热脸去贴冷屁股;不该担心的事,你偏要胡思乱想出来自己吓自己。但凡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不去追求别人嘴上虚伪的夸赞,我少说有一套房的嫁妆,至于让人挑三拣四吗?”
“宁可拿钱给个王八蛋败,宁可拿钱去喂白眼狼,也不攒下来为自己将来打算,更没给我攒下一分钱的嫁妆!你觉得自己身为母亲,尽责了吗?”
龙向梅话语犀利,直插人心。龙满妹被训的垂下了头,眼泪忍不住的落。
龙向梅却继续道:“我也不求你什么。我勉勉强强算个大学生,嫁妆我自己去搞,未来我自己去挣。但因为你生病,我不得不滞留在村里,已经很累了,你别给我添堵行不行?”
龙满妹抽噎着道:“我知道我八字丑,连累了你。”
“你既然知道连累我,今天你有胆不去给你那现世报的阿婆娘拜年卖好吗?”龙向梅不依不饶,“你怕我脾气不好,将来被驰宝的妈妈嫌弃。好,那我问你,你总是被别人说两句就耳根子软,以后张三来求,你找驰宝;李四来求,你也找驰宝。你觉得驰宝家就不嫌了?”
龙向梅胸口起伏:“你天天盼着我忍气吞声,真的不是想把我拆开卖了好向你婆家邀功吗?”
“梅梅,别说了。”张意驰搂住了龙向梅,轻声安抚道,“过年呢,嗯?”
龙向梅冷笑:“过年?你知道过年撕逼,是我们村家家户户的传统艺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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