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燎身姿如迅敏的鸟儿一样跃跳着落下,落下后被厮杀在一起的骑兵们挡住,吴亥便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但燕燎现在脸上的表情必然是十分精彩的,吴亥不用亲眼看到也能轻松想象出那张脸上现在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吴亥清清浅浅地笑了笑,一对凤目里却半点温度也没有,只是淡淡下令说:“排阵,燕世子怕要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会杀到这里来。”
“属下明白。”耶那呵举起钢刀,扬声道:“矩阵,保护主上!”
话音落,五百步兵有序移动开来,齐齐向外,把吴亥包围在安全的中间地带。
吴亥一人骑着高头黑马,身穿的银白色甲胄微微发出白雪的光华,映衬着本就冷白的面皮更加透白几分。
少年貌美昳丽,被煞气冲天的一群兵士包在中间,内心毫无波动,冷漠地旁观着前方的杀戮。
守在吴亥前面的耶那呵看到海俏一直在和同一个人缠斗胶着,来来回回已经不下十几个来回,看上去居然难分上下,可真是罕见。
耶那呵奇怪问:“主上,在和海俏交手的那员猛将也是漠北的将领吗?怎么以往从没遇到过,难不成燕燎还藏了一手?”
吴亥淡淡说:“燕世子一向喜欢往家里捡东西,这是刚捡回来的。”
耶那呵笑笑:“那这人运气可真是差到家了,偏偏今天被捡了回来。就这么点人,本来就不够我们下饭的,更别说城门一开,燕羽的人还会攻出来。
不过燕羽好像更可怜一点吧,要是燕羽知道旦律已经按您的吩咐被海俏捆在营帐了,他等到的并不是预料中的友军,而是要他小命的敌军,一定会惊讶的要死吧。”
耶那呵和燕羽屡次交手,每每对敌两阵,从燕羽那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故而对燕羽的怨气还真不小。
一想到今日可以看到燕羽的死,耶那呵不由地畅快大笑起来,且越笑越开怀,就好像这一战已经结束,他已经进到了王城里面,已经可以肆意洗劫了般。
吴亥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安静等待着燕燎的到来。
此刻燕燎正怒火中烧。
燕燎隐约明白他落入了一个阴谋,他大概中了吴亥的计。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海里狂窜——一直在找的朝中的内鬼,原来一直在最近的地方,原来是吴亥。
难怪一直找不到。
可是燕燎不清楚为什么会是吴亥。眼下这种混乱的时刻,没有时间、也没有理智用脑子好好思考此间的诸多端倪。
燕燎来不及去想清楚吴亥是怎么做到的,也来不及去想吴亥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又做到哪种程度了。
“林二,你去少浊那里。”帮被三人围攻的林二解开重围后,燕燎高声对越来越分散的冀州骑兵下令:“阮弘方,率后翼展开,不要突围,不要惊慌,从中路外抄!”
下完指令,燕世子手提着刀,穿在乱军之中,转手砍下一个最近的纳玛骑兵,而后夺了对方的马。
跳上马背,燕世子横刀打马,从最混乱的中部硬生生杀开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目的明确地奔往吴亥所在方向。
“吴、亥!”
燕世子的轮廓锋利深刻,脸上血迹斑斑,血污中一双眼睛灼亮的让人难以直视。手起刀落间,敌方骑兵无一不是落得个身首分家的下场,越来越多的人冲上来欲要围剿之,可惜无一例外,全部沦为火燕刀下的亡魂。
这气势可怕至极。
这人仿佛是从地狱里踩着累累白骨走出来的黑色修罗,血肉铺路,活人不留。
可偏偏黑衣翻飞间,背上绣着鲜红火凤,栩栩如生,挥刀间像极了要趁势腾飞入云。祥瑞之象的凰鸟正气盎然,这浓烈的杀伐犹如神佑。
纳玛骑兵看到这鲜红的凰鸟图纹,看着还在继续砍杀的燕世子,手中的钢刀都微微抖动起来。
这是漠北战神,这是漠北王世子燕燎,游刃千军万马亦可全身而退的战神燕燎!
这个男人是一个阴影,一个笼罩了纳玛十年的阴影。
十年间,这个男人从少年长成青年,纳玛竟无一人能穿破他的阴影,就连族中最英武的勇士二王子都快被这个男人逼到几欲疯魔。
“慌什么?全都给老子杀!”
挡住游缨枪,望到身边的人全部都是一幅见了鬼的惶恐样,海俏狰狞地龇牙,左脸上的三道褐色刀疤扭曲,顺手就砍掉了个骑兵的脑袋。
海俏不允许自己任何的部下心生恐惧,他不允许草原的纳玛人染上“害怕”这种疾病。谁要是“害怕”,谁就没有资格活下去,哪怕是王子,也不能被允许。
杀或是死,不杀亦是死,死亡是归途,是灵魂的自由极乐。纳玛骑兵重振气势,再度疯狂砍杀。
然而燕世子无人能挡,拦他者必死,挡他者必亡。燕世子仅凭一人就唬住了半场勇猛的纳玛骑兵。
对冀州的这些骑兵来说,这就是最强的鼓舞,他们热血沸腾,他们想到了这些暴徒侵犯国境的屈辱,想到他们对安朝百姓的暴行,霎时间也是气势大涨,濒死中潜力被激发出来,口中大声呐喊着“外贼必诛”,一个个都忘我地英勇交战起来。
燕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浸湿,分不清是雪水多些还是血水多些,贴在身上,举手投足间微微勾勒出腰上身线。他的身形欣长挺拔,身材匀称,在一群肌肉隆起的纳玛骑兵里就这么以万夫难挡之势,直直杀了出去。
和百里云霆难分敌手的海俏见状大为恼火,举起钢刀咆哮:“围剿燕燎,去保护主上!”
一声令下,左右两翼的骑兵们又欲去追上燕燎,可就在此时,王城城门忽然大开,城楼上的燕羽佝偻着腰倚在墙上,摇旗大喊:“全灭冀州骑兵!”
城门吱呀推开后,原本属于燕燎的私兵、被训练的非常优秀的骑兵们打头阵,冲出来和纳玛骑兵里应外合,想要把冀州这些人全部覆灭。
燕羽把梗在喉间的血吐出来,恨声说:“死吧,燕燎,你根本就不是人。”
海俏犹疑了一秒,向吴亥的方向看了眼,看到耶那呵对着他比划了一个“不变”的手势,立时又重下了一道命令:“剿—城—!”
新的命令下去之后,还活着的几千骑兵、包括正要追逐燕燎而去的,又全部调转了马头,全部向冲出城门的兵士们扑了上去。
这一声“剿城”,要剿的显然是燕羽放出来的兵士。
“哈哈哈哈哈爽快!”海俏在马上放声大笑。
可惜他的好心情并没能持续很久。他的对手,冷面无声的胡茬青年手中银枪已经袭了过来,锋芒闪烁,不依不饶地挡在他的面前。
一时间,三方势力,混战一团,血气冲天。
燕燎捏在手中的刀柄紧紧膈着手心,几息之间,已经快要冲到包围着吴亥的步兵脚边。
“剿—杀—!”耶那呵额边太阳穴直突,钢刀往下一压,立时阵列最前的步兵都叫嚣着扑向燕燎。
燕燎双眸所视的只有稳坐中台的吴亥,被纳玛人称为“主上”的吴亥。被愚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实在太叫人生气,更别提这人还是一直在掌控中的吴亥。
可是此情此景,一直以来,究竟是谁在谁的掌控中呢?
要想要追究的太多了,在这种来不及思考是情况下,最简单直接的转化成了杀意。
燕燎想杀了吴亥。
手起刀落,身如游龙速如疾风,血色漫天漂泊,连来不及坠下的雪花都在空中染成了绯红。
耶那呵咽了口口水,护着吴亥问:“主上,您对上漠北战神,有几分胜算?”
吴亥淡然道:“五分。”
耶那呵浑身一顿,惊诧的回过头:“可是海俏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您今日会在王城脚下亲手杀了燕燎,带我们走向胜利。”
吴亥连个眼神都不屑投给耶那呵,只是在马上冷漠道:“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句话纳玛人没有听到过吗?”
吴亥自燕燎出现在视线之后,就一直注视着沐浴在血中的燕燎。
吴亥看着燕燎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看着燕燎的双眸里就像盛着一片光火星华,以惊艳万物之姿承转于天地间,血性又桀骜。
“你说我要是把这对眼睛剜下来带走,它们还会如这般熠熠生辉吗?”
耶那呵还没从那句“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的话里回过神来,又听得吴亥忽然说了句更莫名其妙的话,顿时昂起头看着吴亥。
就在这么一转头的瞬间,一把通红的刀划过了耶那呵的颈子,耶那呵保持着疑惑的神情,“咦”了一声,身子跪倒在了地上,头却飞向了远处,滚进一堆尸体中。
“吴亥,你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把刀架在吴亥的肩铠处,滴下来的鲜血徐徐晕开。吴亥伸手推开刀尖,轻声说:“我知道。”
吴亥冷静又沉着,清贵的就像一个王者。这把燕燎看得眼皮直跳,不好的阴霾像一团烟云笼罩着他,他问吴亥:“吴亥,你搞什么鬼?”
吴亥却似乎连辩驳也不准备,只是说:“如你所见。”
燕燎气笑了。他都不用回头,只是用耳朵听,也能知道身后的战局有多么惨烈。
千军混战于城下,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灰沉沉地仿若要塌到头顶,一种悲凉的惨淡正席卷着燕王城。
燕燎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咬着牙说:“我就说燕羽哪会来这么一堆歪主意,又是派人伺机放火烧城、又是联合纳玛反叛我,原来这一切都是你谋划的吗?宫中的那些内线也都是你的人吗?”
那你这四个月,究竟在哪里?父王他…父王的事…你…
吴亥点头大方承认:“嗯,宫中的线人是我的。但燕羽有一点搞错了,他派在各个阁楼下的人不是他的,也是我的。”
燕燎瞳孔一缩,对着吴亥的脑袋挥刀而去。吴亥从马上跃起,脚尖点在燕燎的刀上,一脚踹在燕燎格挡的手臂上,而后抽出腰侧的长剑,和燕燎缠斗在一起。
吴亥说:“我的剑法,有大半都是世子你教我的呢。”
燕燎口中又呛出了一口血。
裂开了,全身上下的旧伤,不出意外应该全都裂开了。尤其是歪在心脏外的那道长长的疤,明明那一刀并不深,现在却疼的最为厉害。
五脏六腑犹如火烧,全在对自己叫嚣着快住手,住手,你不能对眼前这人抱有杀意。
可是要如何住手,如何才能不想杀了他?燕燎现在恨不得把吴亥五马分尸才好。
两辈子经历过无数厮杀,燕燎早习惯了伤口和痛楚,但只有当对吴亥抱有敌意时,那种从内脏蔓延至皮肉的苦楚,是格外难以忍受的。
这种奇怪不合常理的事情,曾一度让燕燎对吴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怀疑吴亥是什么怪物?
然而这种怪事只限于自己和吴亥间,自己无法手刃的吴亥,却可以被他人轻易地伤害。
就拿吴亥曾被燕羽从宫墙上推落一事来说,吴亥跌断了腿,卧床几个月都爬不起来,但燕羽一点损失也没有。
哪有这种怪事呢?
抱着犹疑,抱着猎奇,燕世子多次尝试,一次次下来,发现自己是真的拿吴亥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能对他怀着恶意上手,也不能在他伤弱时抱有杀意。
其中最难言的怪事,是范先生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吴亥染了很重的风寒,药石无医,病弱的几乎就快要死去。
燕燎一忍再忍,甚至跑到长城脚下待了几天,就是不去看吴亥,想着既然病的那么重,干脆就让他这么死了算了吧。
要是他死了,这种怪事就不会再继续下去了,上辈子的仇也就报了。
可就是这么认真的一想,身后刚刚建成的几里城基,忽地轰然倒塌。
从高处砸下的裂石崩开,伤及了大量的役民。
也许只是个意外?燕燎心中悚然,却还是抱着一丝是意外的想法。
谁想又是一夜过去,长城脚下的众人,在炎热的夏天,大半都染上了风寒…
燕燎又惊又恐,直觉自己必须回宫。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中,回到寝宫询问吴亥的情况。
太医见世子风尘仆仆从边关长城赶回来关心吴亥公子的病情,顿时吓得不轻,立刻跪在吴亥的床下,痛哭流涕自责说自己医术浅薄,无法治好公子的病。
燕燎往床上一扫,瞅见小小的少年紧紧瞌着双眸,长睫下印着青色的阴影,嘴唇也干裂脱水到惨白。
燕燎皱眉问:“换药了吗?”
御医哭着说:“吃…已经吃不进去了。”
燕燎心生烦躁,往床头一坐,而后伸手把吴亥从床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接过御医递上来的药碗,递到吴亥嘴边。
燕燎凶狠地说:“给我喝进去,你要是敢不喝,我就把你的喉咙割开倒进去。”
御医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一割喉咙可就真的神仙也救不了了。世子…您还是节哀吧。”
“节哀个屁!”燕燎用手撬开吴亥紧闭的唇舌,恶狠狠地把药给人硬灌了下去。
御医:“……世子,您温柔点啊,公子他没有力气,受不得这么粗暴的对待。”
燕燎把碗往地上一扔,拍拍惨白的小脸,怒气冲冲地埋怨:“你要死就赶紧死,死不了就好好活下去。别死不死活不活的赖着,尽给我添乱,我在边关很忙的,你还一个劲添乱,你说你是不是上天派来治我的?”
也不是没想过是因为重活一世这种事情太过逆天,所以上辈子的仇人才会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看了无数本异怪小说和话本,好像也有几个故事提到过类似于这种玄乎的情节。
这时候燕燎也就是讨个嘴硬,心里哪敢再真实盼望着吴亥去死啊,他怕自己再一想,整个王城里的人都跟着会染上病,那可不是糟糕透了。
怀中的吴亥颤着眼睫,掀开眼皮抬眼看燕燎。四目相对,那双一向清寒的眼眸里居然连生机都没有了。
是吴亥他自己不想活了……
燕燎在吴亥的眼中看不到一点一毫想要活下去的**。
那一瞬间,燕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胸腔里的怒火忽然一下就被浇熄了。他忽然就想到了吴亥和范先生刚来漠北时,三个人在范先生的书苑读书写字的画面。
那么小的吴亥,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阴沉软弱,还会拽着自己的衣角,怯怯地向自己道谢,谢自己将他从可怕的地方救出来……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动摇,让燕燎还未来得及细想,嘴里的话就已经自己蹦了出去:
“十二,乖,好好吃药,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长城。七月的夜晚,躺在长城上往天上看,星星可美了,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看到流火。”
谁想又一夜过去,长城来人报,说大家的风寒又都好了,大夫说那不是风寒,只是天气过热出现的反应。而吴亥也终于肯乖乖吃药了。
燕燎心中懵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这些和自己盼着吴亥死到底有多大关系,但总之怪吓人的。
只究罪于自己一人还好,要是会牵累其他无辜百姓,那还是别想了吧。反正吴亥是在漠北长大的,他又是个性情软弱的性子,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还能成多大事呢?难不成还能再杀了自己不成?
大不了,就这样一辈子把他养在漠北算了。
那时,燕世子是这么想的。
……
一晃又是几年,两人至始至终也没有一同去过长城、没有一同看过曾随口许诺的星空。
如今却已经各自率兵,刀锋相见。
那时还不如就让他病死算了!
燕燎擦了擦嘴角的血,怒火和疼痛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么段荒唐的记忆。
吴亥冷清的表情微微变了变,问燕燎:“你为什么不尽全力?”
要是尽全力,自己绝不会还有余力和燕燎说话。难道说,就连到这一步,燕世子也没想要杀了自己吗。
可是…燕燎眼里的杀意,又是确确实实向着自己的。
吴亥微弱的动容重新沉为清淡,描进幽黑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倒映成了燕燎的身影。
吴亥摁住燕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燕燎挥开吴亥,哑声说:“吴亥,我要杀了你。”
吴亥笑了。
你要是真想杀我,一次次地,又为什么不真正的杀了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背后千军呐喊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飒飒下落的雪好像也停了下来。
天空灰沉,地面殷红,折断的长矛、钢刀,倒地的人、马,把天地间变得分外狭小。狭小,并且阴郁。
燕燎转身,抿着唇看一地狼藉。
此时最不知所以然的当属燕羽。
本来燕羽只以为是纳玛人卑鄙无耻,临时又背信弃义罢了。
可当燕羽看到燕燎和纳玛的主将争缠许久还没有分出生死后,就觉得非常奇怪了。
这得是谁如此了得,能在燕燎手里坚持这么久?
燕羽极目远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怎么会是吴亥?他不应该被旦律杀了吗?没死?难道说这些纳玛人是他带来的?”
燕羽的四肢百骸又泛上了恐惧,这种恐惧比燕燎刚刚揍他来的还要更汹涌。
燕羽的心中尽是疑问。
为什么吴亥和纳玛人是一伙的?他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到一起的?那旦律呢?自己和旦律的联合,难道吴亥一直是知道的?还是说自己和旦律都被蒙在了鼓里?
燕羽:“……喂喂,这个可比世子还小上两岁吧,这个也是魔鬼吗?”
燕羽只觉得头如斗大,一时间都分不清三军混战的意义在哪里,更分不清现在的敌人又是谁了。
无论敌人是谁,在此刻却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城门破开,所有私兵尽数出城迎战,却吃了被反攻的亏。而争战正热时,王城的禁军也在禁卫的统领之下出来支援。
这一战死伤惨重,非要说的话…看起来,这里似乎没有赢家,没有胜利者。
纳玛的主力军差不多只剩下几支小队,耶那呵阵亡,海俏又挂了彩。
燕燎带来的冀州骑兵,阮弘方阵亡,百里云霆负了伤,基本上全军覆灭。
至于燕羽的私兵,那是最惨烈的,纳玛简直是就是盯着他在打,待战局谢幕,只剩尸骨成山。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燕羽忽然茫然地立在城楼之上,看着远处燕燎和吴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傻眼地想,这个姑苏质子,这么强吗?
而海俏也回过神来,他此时也惊觉过来,发现一切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这似乎和计划中出入的太大了!
海俏奋力拨开百里云霆,轮着巨型钢刀冲向吴亥。他脸上的得意早就消失不见,此刻都成了困惑和愤怒。
海俏愤怒的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天地间:“吴亥!!怎么回事!!”
也就在这时,吴亥按住了燕燎的手,他对燕燎说:“世子,燕羽在城中派去纵火的人,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一个信号,他们都会退开。”
燕燎冷笑:“所以呢?”
吴亥说:“燕羽的反叛,我已经帮你平了。”
燕燎还是那句话:“所以呢?”
吴亥眨了眨眼:“世子昨夜答应过我,若我引开纳玛巡兵,待你领兵回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现在还算数吗?”
“你觉得呢?”燕燎咳出一口血:“你背叛我,我还答应你什么条件,吴亥,你在想什么呢?”
吴亥面上表情却一点也没有动容,他认真地点头附和:“也是,世子对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空口诺言,向来是算不得数的。”
吴亥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寒天雪地里,像玉石相击,狠狠地勾在了燕燎的心上。
燕燎扬手,手中刀向后一抖,抗下了海俏劈下来的钢刀。
海俏用得是蛮力,他的臂力力大无比,这么向下一砸,燕燎虽说接住了钢刀,身下的马两只前脚向下一折,趴倒向地面,燕燎按着心口跃下马,转身回击海俏。
燕燎现在全是对吴亥的恨意,他对上吴亥无可奈何用不得全力,对其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哪怕是一身伤,出手的刀对上海俏招呼,还是迅猛可惧的。
吴亥望着燕燎忽然又凌厉起来的招式,沉沉的眸光又晦涩了几分。
吴亥忽地开口:“还剩下些兵马,不赶回纳玛可以吗?旦律还等在那儿呢。”
话音一落,海俏的脸色就跟黑云遮面似的,半天憋出个“你很好”,随后被迫收兵,带着活下来的伤兵、残兵又急匆匆地窜走了。
真正是来势汹汹,颓然而归。
燕燎沉着脸盯着吴亥,吴亥说:“别这么看我,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能干,只能想法子使些小手段。”
小手段?
燕燎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吴亥下一步要如何走。
要去纳玛?回漠北,还是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在走之前,还要做什么?漠北王城里,还有多少他的人?
对上吴亥沉静的面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浑身都撕裂般的痛。
城门前剩下来的兵士们也都脱了力量,自发努力维持起一个队形,等待主将发令。之前握在燕羽手中的那些私兵,在这一战后,也不敢再对燕燎不敬,灰头土面地挤进禁军中,低下头表示臣服。
夜幕降临,天穹灰红,一切终于暂时结束。
吴亥说:“我跟世子回宫,世子愿意听我解释吗?”
吴亥也不想再和燕燎打下去了。说起来,他本就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人。能用脑子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用刀剑呢?
燕燎还拎着刀,戾血累累沾衣,拂袖尽是腥气,他今日,又不知杀了多少人。除了眼前的罪魁祸首。
吴亥正色道:“但世子不能叫人把我关起来,你要带我回宫,亲自审问,我可能就老实交代了。”
这点还用吴亥说吗,不知道吴亥手里还有哪些棋子,燕燎又能把他交给谁去处理呢?
直到现在,吴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超然自得。他往日里的臣服表象,终于彻底的崩塌了,已经不需要继续伪装下去了吗?
吴亥还打着什么谋划吗?
燕燎看不透,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少年,原来如此深不可测。
赤兔马自发地跑来燕燎身边,燕燎跨于马上,隐忍着心中暴虐,将吴亥一同拉上马背。
以不变应万变吧,总要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在最后的暴雪来临之前,解决一切吧。
“整兵,收队。”
燕燎下了命令,伤员们互相扶持,禁卫军的副禁卫跪到燕燎脚下:“世子,这里交给末将,请您速速回宫,众大臣全在宫中,人心不安。”
燕燎点了点头,沉着脸进了城。
只有这夜,王城街道上千家万户无一家点灯,黑暗与肃静包裹在城中。近在咫尺的一战,让所有百姓都害怕到了极点。
更别说出门迎接欢呼庆幸。
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就是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
骑马进了王宫,吴亥是径自把燕燎往寝宫带的。他和燕燎之间的事,并不是因为这一战而结束,相反,是因为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一名宫女上前接过燕世子血迹斑驳的腰刀,另一名则匆匆拉开寝殿的门,要去准备热水供燕燎沐浴更衣。
吴亥出声阻止了她们的忙碌:“都下去吧,世子和我还有事要谈。”
宫女面面相觑,在燕世子表示应允的目光下,虽然担忧却也见怪不怪地退下了。
吴亥关了门,点上宫灯,将宫殿照的一片明亮。
于燕燎面对面坐在席上,吴亥问:“世子想从哪里开始问?”
燕燎挺直着背脊,不去碰还在潺潺流血的伤口,反问吴亥:“你想从哪里开始讲?”
本以为燕世子会更暴跳如雷些,却没料到他比预测中要平静不少,吴亥还悄然惊讶了一会儿。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惊讶并没能影响吴亥,
吴亥说:“我回来漠北的时候,咸安已经内乱了,不然我没准备现在就动手。”
燕燎挑眉:“你什么时候和纳玛勾结的?”
“勾结?”吴亥说:“利用纳玛很久了,不过要同时牵制好旦律和海俏,一开始可花了点时间。”
“燕羽那边也是你?”
“那倒不是,燕羽在冀州悄悄换了私兵,我查了一下,发现原来他是想给父亲讨个公道,预谋不轨;正好旦律也感觉到纳玛族里气氛有些不对,所以我就默默在他们之间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燕燎默了默:“你查了一下?”
“世子口渴吗?”吴亥起身,去隔壁沏了两盏茶,端回来一杯放在燕燎面前,一杯托在手中,啜了几口饮下。
“因为世子有时候忙起来会全然忘了我,有时候不忙又管的太宽,所以我这边动作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使得今日这战有些草率。”
燕燎押了口茶,他讨厌吴亥这种云里雾里的讲话,寒声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就算自己没有想过内鬼是吴亥,吴亥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可怕的。
吴亥的目光随着燕燎手中的茶盏移动,笑了笑说:“消息。我知道所有的消息,大小消息,无一例外,全统筹在我的手里。”
燕燎瞳孔微微一缩,茶盏被猛然拍在桌上。也就在这时,寝宫外面有禁卫出声报道:“世子,有位姑娘手持您的令牌,正在殿外求见。”
燕燎扬声问:“谁?”
“说是姓林,林水焉姑娘。”
燕燎的拳头顿时紧紧捏在了一起。
青鸟坊是燕燎秘密的势力,是吴亥提出策略,三人一起建起来的隐秘势力。就连宫中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势力的存在,更没有知道林水焉是青鸟坊的坊主。
燕燎曾给了林水焉一块令牌,说要是真遇到天快塌了的大事,可以用这块令牌来宫中找自己。
而现在,林水焉拿着这块令牌来找自己了。
就在吴亥刚刚背叛了自己后。
燕燎一言不发,死盯着淡定的吴亥瞧。
外面的禁卫没得到回复,又问了一声:“世子?”
吴亥替燕燎回答说:“请林姑娘进来吧。”
“是。”
殿门推开,妆容精心、一袭水蓝裙的林水焉手里拿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对于燕燎和吴亥之间硝烟无声的气氛罔若未见,林水焉笑意盈盈,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聪明地和燕燎吴亥两人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林水焉:“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聊。”
燕燎忽然笑了:“青鸟坊。你从五年前开始建立青鸟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吗?所以…青鸟坊其实一直是你的。”
对于燕燎的五年前一说,吴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站起身对燕燎说:“青鸟坊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林姑娘的。”
燕燎又把目光投给了林水焉。
“良栖,你怎么这样。”林水焉本来只是玉手托腮坐着呢,没想到吴亥又把话头引向了自己,嗔怨地瞪了吴亥一眼。
抱怨完了,见燕燎的目光依然刀子样盯着自己看,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说:“凤留,我是个生意人。对生意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利益。只有利益可以牵动生意人的立场,对于我而言,我们三人一开始就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自然不存在什么背叛。”
燕燎居然无话反驳。
诚然,林水焉说的没有错。她帮自己,也帮吴亥,她的立场只是一直是站在她自己的脚下罢了。
燕燎问吴亥:“这个月里,我派人送到咸安城的那么多信,你真的没有收到吗?”
吴亥沉静地看着燕燎,坦白道:“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燕燎的眼神陡然就凶狠起来,他一直隐忍压抑的对吴亥的杀意,在这一刻,再难压抑,彻底地再次爆发出来。
起身一脚掀翻了面前的茶几,燕燎踏着茶几的木腿,伸手拽住了吴亥银白甲胄的前襟,一字一字问:“你明知道我父王有危险!你知道的,对不对!”
吴亥冰冷的手覆上了燕燎的,冷漠道:“世子,我还是如昨夜那番话。咸安城里的事,就算我提前知道了什么,也没法做什么。不仅是我,便是…”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燕燎已经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燕燎忽然失了力气,他努力地从地上抬起头,微微睁大双眼:“你对我…”
“别担心,只是会让你浑身无力,过几个时辰药性就会退散。”
燕燎的战斗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递信给青鸟坊要化情散和冰凌散的解毒草药时,吴亥特意还嘱咐要了一味化劲散。
燕燎:“……”
他对吴亥的恨意越是浓烈,越是恨不得杀了吴亥,他身上的伤口就又开始撕裂拉扯,如披血衣,一身血腥气。
吴亥只当是燕燎今日杀人太多,并没在意。
俯下身子想要把燕燎拉起来,谁知燕燎忽然发力,将他狠狠压在身下,随即手掌为刃,一个掌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劈了下来——
药效发作还能有这种力气!?
然而不等吴亥失色,那掌刀又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同时一口鲜血从燕燎口中呛了出来,染了吴亥一脸。
吴亥惊异地瞪大了眼眸,本能地搂住燕燎的后背,触手竟然全是温热的血液。
燕燎居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什么时候?
难道是燕羽,可是燕羽要有这个本事就不会有今日这件事了。
那是那些骑兵?也不可能,燕燎就是受了伤,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
吴亥把没有力气还狠狠瞪着自己的燕燎扶起来,推到椅子上靠坐,转头问林水焉:“他在冀州受了伤?”
林水焉皱了皱眉,也不知道燕燎这是怎么回事,摇头说:“林二没说凤留受了伤啊。”
吴亥:“……”
虽然不知道燕燎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对这时的吴亥来说,其实是有利于他的。
吴亥走到一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完后吹干墨,折起来放进信笺,压于砚台之下。
而后又迎着燕燎的注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道:“这十年来,受燕世子照顾了。再会。”
燕燎十指紧紧扣着椅畔,强大的意志力告诉他,你要站起来,可惜伤太重,又败于药性,最终只能咬牙挤出一句狠话:“你休想!”
这目中的恨意触目惊心,又想想同样是被燕燎捡起来的小可怜,好像唯独自己享有燕世子这份浓烈的恨意。
心中忽然就染上了不知名的暴虐阴郁,吴亥俯身,食指擦过燕燎的唇边,沾上了燕燎唇边溢出来的鲜血,一只手捧上燕燎的脸,沾血的食指在燕燎的眼皮上一抹——
血迹沿着眼梢上挑的痕迹,给燕燎勾了个鲜红的眼妆。
本来只是气这人眼睛如此好看,看向自己最多的眼神却只有不耐烦和恨意,临时起意就地取材恶作剧般地泄个愤罢了,谁知这一抹……
心跳仿佛擂鼓般猛烈地跳起来,吴亥手一抖,黏在指尖的血就像火一样,“噌”一下沿着相接的皮肤,烧向了四肢百骸。
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吴亥恰好瞥到被林水焉摆在桌上的食盒,立时转移注意力地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林水焉答说:“是林二一定要我带给世子的,他说世子特意从冀州带回的芙蓉酥,还是交给世子的好。”
“芙蓉酥?”
“是啊,凤留不是不爱吃甜食吗,他行军还从冀州带芙蓉酥做什么?”
吴亥的眼眸蓦地深了下来,猛地看向燕燎——就又看到那鲜红上扬的一抹红,画在明眸燃火的眼上,绝烈生辉。
“凤留好像晕过去了。”林水焉叹了口气,“我一直很好奇,你要是真的恨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吴亥往外走的身子一顿。
就在林水焉以为吴亥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他开口了:“我怎么能让他这么痛快的死,有些东西,我要让他十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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