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地支是惊讶的,他们没想到燕燎能一语点破三叠阵的玄机。
可是这人既然知道三叠阵的玄机是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破阵?是在故意戏耍他们取乐吗?
吴亥用手中银弓格挡住两名侍卫冲他击过来的长剑,眸光流转间,一边招架,一边暗暗分析剩余九人的站位。
吴亥问燕燎:“此阵有几方阵眼?”
燕燎回答:“一明一暗。”
十二地支:“……”
这两个人都是明白人??
那果然是在戏耍他们玩吗??
饮血鲜红的刀刃侧过吴亥头顶,燕燎嫌他碍事:“站远点你看不到吗?离我们远点。”
十二地支杀人如麻,第一次感觉受到了侮辱。
吴亥冷漠:“你觉得我现在还能站的远?”
吴亥已经和两个侍卫缠斗在了一起,这两人和身后另一侍卫配合,力争要将吴亥锁进圈里。
十二地支折损了三个人,破阵秘语又被燕燎揭露,九个人之间的配合起了些微的波澜。
这种波澜对于一般人而言或许是微不足道,对于燕燎而言,那就是一刀切开的事情。
燕燎挑了破绽,拨开两把快要缠上吴亥的长剑,一把拉住吴亥的手臂,直接把吴亥拉到了自己身后。
这下两人背挨着背,黑白双色,一同面对围在四方举剑相迎的十二地支。
吴亥面上动了动:“……”
一边说着要我站远点,一边又主动把我拉进了圈里。
燕燎快声说:“找阵眼,然后告诉我。”说着刀与剑又激烈交斗在一起,火花四溅。
吴亥都没有佩剑,只拿了一把长弓就来到十二地支面前。燕燎心说这小子也是无知者无畏,不清楚十二地支的本事。
吴亥又进了战局,确实不好再往外退开,燕燎只能把吴亥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看顾着了。
燕燎不想再慢吞吞的打下去,他想快点结束战斗。
再说吴亥的武功,那是跟着燕燎一起练出来的。
在燕世子强大的光辉之下,无论是吴亥自己,还是其他人,从前在吴亥看来,那都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差!
比起燕燎是很差,但比起世间大多数人,却已经足够好了。
这三叠阵活络诡异,在燕燎的帮衬下,吴亥躲避着长剑锋芒,脑子里过着燕燎方才让他解的阵法。
燕燎知道这阵的玄机,却解不了…唉,吴亥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没过多久,吴亥悟到了最重要的一句:“配之於阳”。
配之於阳,阳在东方。东。
也许是这样解开?
沉住气,吴亥环顾一圈,打量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九个人。
这九个人确实一直在换位流走,可东方只有这么一方……
吴亥明白了。其实不但要找谁是阵眼,还要拿捏正确方向。
这阵的阵眼并非仅仅是人,而是人与方位织连在一起。是不变的方位,和不停变幻着的人。
吴亥贴上燕燎的背,他稍微使上了点力,想要和燕燎换个位置。
到底是一起生活过十年的关系,吴亥这么一动,燕燎明白他大概是懂了,很配合地和吴亥互换了位置。
这么一来,吴亥便站在了面向东的方位。
东方还是三个侍卫,一人居中,剩下两人列在其后,稳稳的三足。
吴亥思虑着问燕燎:“暗阵是什么,明阵又是什么?”
“……”燕燎沉默了。
对于三叠阵,燕燎也只知道刚刚和吴亥说的那点。
上辈子燕燎用的是最粗暴的方法把十二人杀了干净,当然不会知道阵眼是什么。
便是后来齐熬有提过,他也没再单独遇上过十二地支,自然也就没再深入去了解其中详细。
这一阵沉默,吴亥明白这个问题燕燎也说不上来。
九个人又开始替换走位。
位于东方的第三个人刚要离开,吴亥猛然出了手。吴亥没有动第三个人,动的是即将换来的第一个人。
一突一进,吴亥挡住了新换上来的第一个人的道,如此,换位的五个人立刻把五把剑全对着吴亥冲去。
燕燎看黑了脸,刚欲支援,就听吴亥说:“这是明,暗在西方…你身后第三人!”
话音刚落,燕燎的身形迅疾如雨燕,飘晃一瞬,转到西方第三人的身后,手起刀落,砍杀了暗的阵眼。
与此同时,吴亥拨开其中一人的剑,耳尖微动,往左侧着歪身,火燕刀又拆开了明的阵眼。
吴亥说:“不拆了流动的源头,就截断不了水源。”
燕燎瞪他:“截断水源当然是最好,不截断却也有不截断的办法。”
吴亥看燕燎自信满满的模样,轻叹:“世子真是一点也没变。”
三叠阵被破坏了阵眼,再没法发挥先前的实力。九个人的阵脚被打乱,气势和实力都打了折扣。
“十二还是很聪明的。”虽然和吴亥呛了句嘴,但燕燎还是在心里夸了他一句。
接下来,燕燎没了顾忌,直接用最凶狠的招式结束了剩下的十二地支。
燕燎手中沾着鲜血的刀刃挥洒自如,他的身形矫健,轮廓鲜明,眉眼浓墨深刻,目光坚定灿耀,就只和吴亥堪堪隔了两个侍卫。
吴亥的眸光倒映出燕燎的身影,满目鲜红汪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海,黑海中涌动着难言的暗涌和潮动。
这样的燕世子狂野又认真,血性和强势被燕世子糅合地淋漓尽致,从骨至皮,寸寸透露出性感……
心是痒的,被箭羽骚动,被风雨吹拂。滚动着喉结,吴亥一动不动直盯着燕燎看。
但吴亥也没能看多久。
十二地支被外人破了阵还是头一次,难免心神不宁,这次在全力以赴的燕燎手上并没能坚持太久。
当最后一名侍卫也倒向地面,燕燎退后一步,刀锋往身后一挥,凉光红影,如火似燕的刀抛干净了血迹。
燕燎点头道:“吴鸿晟的十二地支,还是不错的。”
这是燕燎对他们的肯定。
说完,也没多看一眼吴亥,燕燎提刀踏着轻功就冲进了树林。
吴亥:“……”
他那颗蠢蠢悸动的心,又不甘心地跌进了土里。
携着凛冽杀意,燕燎气势汹汹的来,把正和林二几人缠斗在一起的吴泓景按在了一棵树上。
抵着粗糙的树干,火燕刀悬在吴泓景的喉间,燕燎笑得肆意:“你刚才是怎么说话的?下手不要太重?放我能走着离开?嗯?”
林二不忍直视地转过了视线:“咳咳,兄弟们,散了吧。”
吴泓景:“……”
这是个人吗?
冰凉的刀尖就快要触碰到吴泓景颈上的皮肤,吴泓景的脸色在阴郁沉闷的林子里苍白如纸。
燕燎笑问:“说说,你打算怎么找齐熬?”
吴泓景一窒,有些犹疑:“是齐熬吗?”
“…”燕燎立刻又补了一句:“和谢司涉。”
原来姑苏那边,这时候还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继承到风后衣钵的人?
吴泓景:“……”
眼珠在眼眶里咕溜的转,吴泓景的脑子这会儿犹如奔腾的河流。他心想看来燕燎也没有找到人的头绪。这么说来,除了自己现在落在燕燎手上,其他方面燕燎也不一定占有多大优势。
总之保命第一,吴泓景计从心头来,劝诱说道:“燕王,我们合作吧,合作一起找人。反正现在人都没有找到,不如就让我们先一起合力找人,至于其他的,等找到了人再说?”
吴泓景抵着树干的手缓缓抠动,在燕燎杀气腾腾的压迫下,他根本不敢妄动,越说,声音也是越低。
心中紧跟着还责怪起死了的十二地支。“多么没用的十二地支,既然不敌,不知道提前将信号放出去吗!”
谁知躺在地上的十二地支,其中有一个竟然还没有完全死透!
这名残留着一口气的侍卫,用最后的力气,摸上腰间,努力地摸出一样东西。
吴亥就站在一地尸体外围,离这忽然动弹的侍卫不远。他见这侍卫从腰间摸出了一支竹节,估摸着是放信号的东西。
那侍卫拼命挪动着手指,想要启开竹盖。
哦?这么用的吗?
看了个大概,微眯上凤目,吴亥声线蕴凉:“你想招呼树林里布置的同党?没用了,你的同党,已经悉数被我的人收拾干净了。”
侍卫瞳孔涣散,“哇”一下又呕出了一口血。
这侍卫本就只剩下一口气,听到吴亥此话,绷在心里的残念彻底断了,终于在血泊中咽了气。
目光微动,吴亥站在原地,转头看向树林方向。
吴亥见燕燎正嚣张之至地把吴泓景抵在树上逼问,莫名觉得碍眼之至,身上气场又寒上几分。
忍着心底隐隐浮动的戾气,吴亥脚尖一勾,将发送信号的竹节捡了起来。
拨开竹盖,一缕青烟“嗖”地冲上了天,完成使命沦为废物的竹节立刻被吴亥丢进了烂泥坑里。
信号的声音惊动了树林中的人,所有人转头看向青烟升天的方向。
燕燎拧起眉头,惊讶地望着吴亥。吴亥一脸淡漠,冷静地往树林里走。待走近了,吴亥才淡淡说:“世子,您漏了一条鱼。”
燕燎一愣,悬在吴泓景喉头的刀尖又近一毫:“无妨,我手上有人。”
吴亥不动声色,暗中把吴泓景突然浮现希望的表情收入眼底,默默沉吟。
再看燕燎也并非特别生气,更不像是要把人杀了的样子……
也是,这两个人来到树林,本意都是为了找人。
找人,吴泓景要如何做尚不得知,反正吴亥能确定的是,燕世子要是一个人,能不能从树林子里出来都难说。
何况,他们要找的人如此神秘,绝非等闲之辈,这树林里又荒芜深广……
吴亥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果然,正如所料想当中的,这里面处处都是玄机啊。
信号传出去后,树林里又冲出来一队侍卫,人数比林二等人要多些,燕燎不欲和这些杂兵多做纠缠,悬在吴泓景喉上的刀锋下移,挑到了吴泓景的腰带——
只听“哗啦”一声布锦割裂的声音,燕燎把吴泓景的腰带给割断了。
吴泓景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连裤子都不急着提,急忙捂住了腰腹处。
果然,吴泓景又藏了东西。
燕燎扬声斥道:“还装什么装?你身上哪里藏了东西能瞒得过我?本王一清二楚!”
燕燎可是重生过来的,吴泓景这种癖好习惯,他当然知道。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啊!
“……”林二面目狰狞了一瞬,默默捂住了脸。
“……”吴亥握着弓的手差点青筋暴起。
燕燎却是全神贯注锁着已经快要无法呼吸的吴泓景。
强硬把吴泓景的手按在树上,燕燎另一只手摸上吴泓景的腰,从他腰腹取出了一块长长的布锦状密物。
东西拿到手,燕燎满意了,冲吴泓景挑着眼角一笑,取笑他说:“吴二,你也该断奶了,别什么好东西都往肚子上藏。”
吴泓景在这一刻恨不得把嘲笑自己的燕燎活活掐死!
吴泓景真的是死活也想不通,这种隐秘的事情,燕燎是怎么知道的!羞愤、耻辱、危机,吴泓景气得连眼眶都快红了。
拿了布锦,燕燎把吴泓景松开。他不欲再多费时间,想要快速解决掉这些侍卫,带上林二进林子里找人。
可这些侍卫却很奇怪,一点也没有十二地支的节气,见状不敌,冲上来拖了倒在地上的吴泓景,
“嗖嗖嗖”就往林子深处窜逃。
林二哈哈大笑着追了上去,还在后面大声喊着:“喂!吴二公子,你的裤子还在地上呢!你还要不要啊!我捡起来给你不?”
燕燎没忍住也笑了出声。
他可没有脱人裤子的恶劣喜好,实在是吴泓景藏东西的地方太不方便,出此下策才把他腰带割开取物。
再说信号招来的这群侍卫,和十二地支比起来相差甚远,燕燎放心地把活交给林二,自己往树干上一靠,展开夺来的布锦细细扫阅。
布锦上画着玄妙奇怪的阵图,还有密密麻麻的墨字,应该是吴鸿晟交给吴泓景的。
燕燎不清楚吴鸿晟是什么时候开始找齐熬的,也不知道这布锦上的东西能不能在树林里用上…不过,先收着就是了。
天上雷鸣轰隆,阴暗天色下风声阵阵。抬起头,燕燎皱眉:“怎么这时候要下雨?天公不作美啊。”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进到林子里的人,无论是吴泓景等,还是林二等,一个都还没有回来。
燕燎越发不耐,就连吴亥,神情也逐渐凝重。
燕燎反应过来:“可能…是刚刚的动静被齐熬他们听到了。”
没有人知道齐熬究竟藏在树林的哪个角落,离这里是近还是远。
这么长时间,一个回来的人都没有,只可能是,他们都没法回来了。
也是,刚才又是和十二地支在野树林外干了一架,又是树林里藏着伏兵,动静不算小,齐熬应该注意到了。
“走吧,只剩你我了。”燕燎冲吴亥指了指树林深处:“我也不清楚齐熬会用什么法子,想找到他,只能半靠运气半靠赌了。”
燕燎默认了吴亥也是来这找齐熬的。
废话,人都藏在树林里了,不是来找齐熬的,难不成还是来散心的?
吴亥看着燕燎,燕燎的反应相当平静。
于是吴亥打算先让燕燎多说些,而后他再来决定是按原计划糊弄燕燎、还是跟着燕燎以为的糊弄燕燎。
燕燎睨着面上平静的吴亥:“司马宗这么小气,就派你一个人来?”
吴亥脸不红心不跳:“我的人都被吴泓景的人解决掉了。”
燕燎看向吴亥手里的那把长弓,笑说:“哦?你的人都被解决掉了,就剩下你可以稳稳站在身后躲着,暗中观察我和吴泓景?”
这说的谁信?
吴亥轻笑:“世子不信?”
吴亥还是喜欢叫燕燎世子。
“不信。”
燕燎听吴亥还是像以前那样叫自己,也不在意,随便他怎么称呼。
吴亥:“那世子跟我来。”
吴亥带着燕燎往前走,走到前方不远一棵树下,指着一块地方让燕燎看。
燕燎靠近树干,看到树干上有一块儿被小刀刻着个“止”字记号。上手一摸,树皮还很柔软,“止”字边上也很干净,的确是新刻上去不久的记号。
吴亥淡淡说:
“世子难道认为我会和一群人一起过来?我当然是让其他人先进去打探。我手下的人会留给我信息,在哪里要发生什么,我都能知道。
若是如这般留下‘止’字记号,则意味着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危险,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我自然不会再往里走。”
燕燎目光闪烁:“你可真是小心翼翼。”
吴亥淡然:“那是自然,为人臣者,如履薄冰。”
这话说的…
燕燎以为吴亥是在说他自己与司马宗的关系,蓦然间心就软了。燕燎道:“你又何必要给司马宗做事?司马宗这人…不行。”
司马宗就是个软柿子,真要出了点事让他慌了神,除了他那溺爱着的宝贝儿子,什么东西他都舍得丢。
一个没本事的人,偏偏还爱充面子,恐怕这次也是知道了吴泓景在找人,想和姑苏王攀一波关系,帮着一起找。
燕燎冷笑:“司马宗也真是敢想,就不怕自己肚子太小,吃不下这么大的货吗?”
燕燎着实看不起司马宗。
行了。吴亥心说他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已经不用说了,人家燕世子都帮自己想好了。别说,跟吴亥准备在野树林里遇到燕燎后拿出来糊弄的说辞也没差多少。
燕世子就是这样,两年了,一点也没变,就相信着他愿意相信的东西。
吴亥沉默不言,两个人没了话说,燕燎的目光就忍不住在吴亥负手背在身后的长弓看。
这孩子是真喜欢弓射。燕燎硬生生逼着他学了十年的剑法,到头来,他还是悄悄在练弓。难道有些东西真的是天生骨子里带来的,无法改变?
“这辈子我和吴亥,在咸安城的王宫里,依然会重演上辈子那一幕吗?”燕燎内心有些动摇,可他再也没法对吴亥凶狠起来。
两年前的除夕,燕燎就暗暗决定了,若是再遇到吴亥,一定会好好对他。
叹了口气,燕燎说:“我们走吧。”说完率先迈步,踩在枯残的落叶上。
吴亥知道燕燎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后的长弓上打转。
吴亥背在身后的手,一直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白玉沁凉,生生被吴亥揉出温热,可燕燎却没有说他一句,只是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这态度和当年第一次被燕燎发现自己偷偷练弓时差得太远。
吴亥小时候体质不好,但凡受了点伤,哪怕是轻微的擦伤,肌肤上都会留下痕迹,久久不易消退。
练弓这种事情,拉弦撒放,最容易伤到虎口与拇指,早晨吴亥要跟着燕世子一起练剑,终于被燕世子发现了手上的伤口。
练弓的事情暴露,燕燎是勃然大怒的,没有理由的勃然大怒。
吴亥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练弓会惹得燕燎生那么大的气。
惹燕世子生气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燕世子会毫不留情的降下责罚。
燕世子先是让吴亥把偷偷藏着的弓交出来,当着吴亥的面,面若寒霜,徒手一寸一寸把弓折成了木屑;再问出是谁给了吴亥这么一把弓,派人把送吴亥弓的人罚去刑堂,受刑半月有余;最后是对吴亥本人的惩罚…
折完弓后,燕燎说:“拿起我给你的剑。”
吴亥听话地握紧了剑,但他害怕暴怒之态的燕燎,握剑的手微微有些不稳。
这又惹得燕燎不快了。燕燎一刀把吴亥手中的剑劈到地上,连带着吴亥都跌倒在地。
那天前夜刚刚下了雨,地上冷的水和着稀泥,稀烂粗糙的泥割破了吴亥的手,把他的衣服污得一团糟。
燕燎冷厉至极,簇亮双眸怒火中烧:“废物,捡起剑,站起来,打赢我。”
这是怎样的强人所难?吴亥怎么可能打的赢燕燎?
吴亥不动,燕燎握刀的手连青筋都开始暴起,燕燎冷笑:“怎么?你只会在背后偷袭吗?”
吴亥:“……”
不,他没有偷袭,他只是…想用更适合自己的方法,保护自己。
燕燎抬头望着天,仰天怒道:“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这个软弱的废物!”
吴亥低眉敛目,漂亮双眸里一片灰郁。
是的,他不配。
从出生起,所有的人,包括十月怀胎将他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娘亲都说,“你低贱”,“你没有价值”,“你是个累赘”。
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需要他。因为,他只是个低贱的、软弱的、废物。
陷在稀泥里的手握成了拳,灰暗的目光中一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吴亥捡起剑,摆好姿势,冷漠地向着燕燎。
燕燎挑眉,上扬的眼角夹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哦?”
于是,吴亥从泥地里站起来,摔倒,站起,摔倒,站起…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吴亥知道他打不赢燕燎,可是…他宁愿一遍遍倒在污泥里,也不愿意燕燎拿那样的眼神看他。
吴亥不想让燕世子灼灼的双眼…像看一滩烂泥那样看着自己。因为他会疼,装着心脏的地方,会疼得比燕燎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还要疼……
一次次的摔倒,一次次的站起来。
就是这样愚蠢又无用的坚持,竟然取悦了燕世子,让燕世子的心情好上了些。
吴亥知道燕燎的心情好了些。
因为燕世子终于不用那样让他难受的眼神看着他了,甚至,燕世子冲跌在地上的自己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有力,握住脏兮兮的自己,狠狠一拉,把他从污泥里拉了起来。
“去刑堂领罚吧,从今日起,每日剑术的训练加强一倍…”燕燎平稳了气息,忽然又淡淡说了一句:“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堂堂正正,什么时候再去练弓吧。”
吴亥:“……”
吴亥望着自己与燕燎叠在一起的手,望着自己手上的泥与血,把燕燎的手也沾染上污垢…他忍不住掀起一抹复杂苦涩的笑意。
燕世子,你既然决意要侮辱我,为何又来主动染上我身上的污浊?
你这样…只会让我,强烈地生出一种…将你彻底染黑的冲动。
想让你也染上我的颜色,想让你也知道,坐在烂泥里,是什么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想让你…想让你…
那年那日的天气与今日很相像,阴郁,沉闷,快要降下一场大雨。
燕燎走着,奇怪身后怎么没有动静,一回头就见吴亥还站在原地,依然保持背手的姿势,正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直盯着自己瞧。
这眼神过于幽暗,里面的情绪深沉的吓人,是燕燎看不懂的浓烈深邃,但直觉很危险!引得燕燎眼皮狠狠一跳,当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燕燎:“……”
吴亥敛下眼敛,唇角绽开笑意。
燕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他已经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燕燎忽然很烦躁。他对吴亥持了近乎十年的敌意,身体本能地会觉得不安。虽说决意了要改,但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拧着眉头,燕燎又走回吴亥的身边。他向吴亥伸出了手。
吴亥盯着眼前的手:“…?”
燕燎淡淡说:“你身上容易受伤,刚刚拉弓,让我看看手指破了没。”
这话刚落,吴亥浑身都是一麻,树林上空一道闪电划过,不小心炸到吴亥心里似的,使他心脏剧烈跳动起伏。
燕燎拧眉:“一直背着手,是受伤了?”
吴亥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燕燎伸向自己的手。
燕燎嫌他麻烦,骂道:“怎么现在这么乖了?刚刚不是还跟我耍嘴皮子?”说着主动搭上吴亥的胳臂,把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拉了出来。
没有受伤,吴亥戴了扳指。
“哟,这不是很聪明的戴了护手的扳指吗。”燕燎眉头舒展开来:“既然没受伤那就走吧,跟你说过多少遍,男人不要这么软弱。”
吴亥紧紧盯着燕燎的眼睛,看着燕燎上手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又毫无波澜地松开了自己。吴亥快速跳动的心脏慢慢恢复了常速:“他忘了。他果然又忘了。”
树林里起了薄雾,一丈外看不清树影。
燕燎摇头:“天助齐熬,他不想被人打扰。”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上掉下来,燕燎对吴亥说:“估计咱们一时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不如先找个地方等雨停吧。”
吴亥:“从方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圈子。”
燕燎闭眼,怒道:“那你倒是带路啊!”
吴亥袖中藏着小刀,周围几棵树上是他半个时辰前刻上的记号。吴亥说:“这林子不太对劲,还起着雾,不等雾散我们只能在里面瞎转。”
燕燎每次杀了人,都觉得身上粘着洗不干净的血,这会儿雨水落到身上,打湿衣服,膈应地他浑身不舒服,连带着脾气越发暴躁,猛地抽出刀:“那本王就把这些树全砍了!”
吴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想什么呢世子,您想换把刀就直说。”
燕燎:“……”
方才破了围攻燕燎的那群侍卫布下的阵法,吴亥沉思:“这树林里是被布了阵法?什么阵法能使人鬼打墙般一直在原地走不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未免太过荒唐。
燕燎道:“这就是握奇之术,自开朝后,握奇之术就被有心人掩埋抹去了。”
吴亥皱了皱眉,有些心动。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燕燎问吴亥:“你可知道为何姑苏一带如此富庶,大安都能舍得把那块地割出来分给吴姓作为诸侯封地?”
吴亥摇头:“不知。”
“那是因为,当年司马一族可以在乱世中迅速脱颖而出、统一王朝,吴氏一族功不可没。”燕燎沉声道:“百年前,风后传人与吴门有说不清楚的渊源。”
嘲讽一笑,燕燎冷冷道:“可惜,吴门贪婪不义,战乱平定后,回到姑苏就把风后传人锁在了禁地,告诉皇帝高人已死,握奇秘术从此失传,实则是贪私,把人留在自家藏着。”
吴亥内心惊异,悄悄打量起燕燎。他不明白,燕燎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若真如燕燎所说,姑苏吴门藏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必然会把消息封死了吞肚子里,他一个远在漠北的世子,怎么会知道这等王室秘闻?
说起来,吴亥早就觉得燕燎很是奇怪,因为燕燎总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燕燎的脸色越来越黑,只差身上冒出一团不悦的火。
幸运的是,穿过眼前的薄雾后,吴亥和燕燎看到了一棵奇高奇大的树。
这树极其粗壮,树干差不多有三四人手拉着手环臂抱住那么大。
燕燎:“…这树该有千年岁了吧?”
吴亥脸色有些难看。
外源的树林不会有树龄这么久远的树木,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棵树,估计这里已经是树林的中心位置了。所以,他们看似在绕圈子,实则一直在向树林深处挪动。
这所谓的握奇之术,简直玄妙到令人可怕。
燕燎转了一圈,高兴道:“吴亥,这树死了,树心已经空了,我们可以进去避雨。”
此时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沦为黑暗,届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若还在树林里游荡,一定很不安全。
可是…吴亥嫌弃地看着这粗劣的栖身之处,根本不想在这里避雨。
燕燎:“天快完全黑了,我们既没有火折子,又不熟悉地形,还下着雨起着雾,就先在这避一避吧。”
说完燕燎弯身,取了刀探向空洞出来的树洞。
燕燎:“咦…”
吴亥也走过来:“怎么了?”
燕燎笑了:“这里住过人,里面有干柴。”
这是真正的好事!这种树林子里面住的人,极大可能是齐熬他们。
吴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
燕燎却已经钻进了树洞里。
别说,这树洞里还稍微被人布置过一番,加之是树心中间,就是下雨也滴不下来,实在是不错的避雨场所。
燕燎上辈子行军在外,什么简陋的地方没住过,能有个这么干爽的树洞,相当不错了。他见吴亥还直愣愣杵在外面,嘲笑他道:“怎么了?嫌弃地方脏乱?贵公子不想屈尊下架?”
吴亥面上冷淡,不带点感情地看着燕燎:“世子真是说笑,我身份卑微,您都能待在这,我有什么不能待的。”
燕燎啧了一声,后悔自己干嘛要说这种话。
燕燎咳了声,生硬道:“什么卑微不卑微的,在本王眼中,世人就分两种,好人,还有坏人。”
树洞里的一小堆干柴被燕燎拢到了中间,角落里还贴心的放着打火的火石,这下燕燎心情可好多了,一边打火,一边招呼吴亥:“来吧,你身上也湿透了,跟我一起进来烤烤火。”
吴亥:“……”
吴亥是真心不太想进去。
吴亥发现燕世子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明明是漠北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尊贵骄纵,有些时候却大咧地…毫不讲究。
哦对了,燕世子在方山涧里还搞了个秘密小洞天呢,真是叫人意外的闲云野鹤般的爱好。
但,真要说的话,燕世子玩起来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么不讲究吗。
其实也是,吴亥自嘲一笑。像燕世子这样的人,华贵天成,骨子里都是热烈的真实,不需要刻意诉说出身,光是他所做出的事,就足够让人忍不住尊敬他了。
反而…是那些不受人喜欢的人,才会时时刻刻端着身份,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高洁干净的模样。
吴亥还是不动,燕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真的讨厌死自己了吧,比起地方脏乱,和自己待在一块儿才更加让他不舒服吧。
燕燎拨动着已经燃起的柴火,暖橘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庞、脖颈都晕上暖意。燕燎低声说:“你进来吧,秋夜凉,别又染了风寒。”
吴亥又被戳到最不想回忆起的深刻往事,他一直隐忍在温和平静下的阴戾险些都要压抑不住,只差恶狠狠地拉起燕燎,逼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毛病,这么时冷时热的耍着人玩真的就这么有意思吗!
深呼吸一口气,吴亥终于是弯腰进了树洞。
燕燎掀唇一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吴亥:“你进去坐。”
等吴亥进去坐好,燕燎坐到对着洞口的那一方,将风口挡在身后。
吴亥觉得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正被放在燕燎波动的柴火里煎烤,另一半则还在树洞外的雨里继续浇淋。
柴火生好,燕燎把手放在火上烘烤。他难受极了,他每每杀过人,是一定想要净身的,哪怕没有干净舒适的新衣更换,也想擦拭身体,自我暗示一般把被自己亲手夺走的生命从身上冲刷掉…
叹了口气,燕燎盯着自己的手看。
吴亥也盯着这双手看。
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跳动着,暖色火光下,燕燎身上凌厉的锐气被减化了大半,甚至有一种悲悯的温柔。
越是强大的人,在人前暴露出温柔,就越像一种蛊惑的勾引,越能勾起痴心妄想之徒心中蠢蠢欲动的浮躁。
比如吴亥,他同样被秋雨打湿,本该和燕燎一样,衣裳紧贴,冷意裹身,可他…浑身上下可耻地燥热起来。一向引以自豪的理智头脑,正不受控制地回味着挥刀掌握他人生死的绝烈的强大的男人。
吴亥低下头,让火光掩饰他眼底不能说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q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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