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是一处荒芜村落,早没了人烟,连进入村口的石碑都被覆上密密杂草。
三人骑马踏在杂草丛生的道上,道两旁零零落落的荒宅东倒西歪,在外面也看不出里面是怎么样、有人还是没人。
燕燎随意扫视了几座荒宅屋顶上的草,缓缓拧起眉头问:“在这里?”
林三五说:“是的,公子让人收拾了几间宅子作为会面地点。”
林二在一旁帮着说话:“王上,这儿挺好,真挺好,离东关和南关路程一般多,公允的很。”
这真的很公允了。林二怎么说也和吴亥共同在琅琊郡待了两年,就算接触不多,在坊里所听所闻,多少还是知道些的。
吴亥公子那人心思多深啊,才不会为别人考虑呢,有时候把人骗进锅里了,别人还以为是自己赚到了。
难道因为是燕王,所以这次没套什么圈子?就是选了个对两方路程都公平的会面地点?
要真是这样…
林二叹了口气,用余光瞥了眼燕燎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道要真是这样…那可太难得了。
不过林二也不敢确定,毕竟吴亥公子的心思就连坊主都猜不透,他哪敢妄自推断。
又叹一口气,林二暗暗警醒自己还是得多注意,万一要是有什么情况,他可得插科打诨,万万不能让这俩人再拉大隔阂了。
拍了拍脸颊,林二提起干劲,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林二,这事儿你要是给办好了,以后到了坊主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
在一棵发着新芽的柳树边停下,林三五下了马。
三匹马都拴好,林三五指着树侧小院躬腰请道:“王上,公子就住这儿。”
“住?”燕燎奇怪:“为什么还要跑到这种地方来住?”
说着几人进了宅屋。
宅屋里面正如林三五所说,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有条,完全不同于村外荒芜。
林三五把燕燎和林二带到堂屋稍坐,自己去了后面知会吴亥。
燕燎看这堂屋陈列,心尖微微一动——倒是有几分老师范先生雅苑的感觉……
难不成吴亥还真打算在这长住了?
“既然来了汝南军营,还跑到这样的荒郊野岭给自己置办了处宅子…”燕燎摇了摇头,不知说吴亥什么才好。
林二也咂舌:“还是吴亥公子讲究。”
讲究啥啊,燕燎心猜吴亥是不是受不得军中的艰苦环境才这么做的。
军营可不比其他地方,吃的睡的都不好,不讲究的粗糙男人还多,想想吴亥那副衣不染尘的矜贵模样,他去了可不就是受罪的么。
然而邀人赴约的吴亥此时好像并不在这。林三五从后面回来复命:“王上,公子不在,恐怕是还在路上。”
林三五解释说:“公子也不总住在这边,多数时候还是在军
营的。劳王上坐下等等,属下去给您沏壶热茶。”
“热茶?”林二反应过来,拉住林三五问:“对了三五,我看这儿东西一应俱全,那可有柴火多烧些热水?好让王上沐浴净个身?”
闻言燕燎抬头,有些心动。
路上杀了一队野徒,总觉得身上飘着血腥气,若是能沐个浴,确实不错。
林三五点头:“当然,公子爱洁,这边热水烧的最快,王上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烧备热水。”
“好极了!”林二高兴,冲燕燎说:“王上,属下也去帮忙。”
后院烧柴煮水,林三五带林二进了间厢房准备事物。
“公子在这边住着,常用物品都不缺,可以让王上换套干净衣服。”
“这更好啊。”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机会,林二心花怒放:“王上砍了人后是一定要洗澡的,不然他能一直郁闷着。”
手里搭着屏风木椅,林三五边低头摆弄,边闷声问:“王上身上有伤吗?若有伤,沐浴后得重擦伤药,这儿有顶好的伤药的。”
林二嗤笑出声:“你以为王上是谁?战神燕王!那么几个暴徒能伤到王上?也就只有你会在那喊大爷饶命,丢不丢人?”
林三五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旧伤也没有吗?”
林二不悦了,一巴掌糊向了闷头的人:“你怎么回事?见不得王上没事?非希望王上受点伤才好?”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王上来回几个军营折腾,也许…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突然挨揍,林三五看上去有些委屈。
林二目光奇异地看着林三五。
林三五被盯得心中一虚,弱弱问:“二爷…咋了…”
“没咋…”林二摇头:“你忙活吧,待会儿我问问王上,这次算我没你心细。”
林三五说的很有道理啊!虽说林二没听到任何王上受了伤的消息,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个把擦碰呢?
热水备好,林二领着燕燎去厢房,顺便问了燕燎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燕燎淡淡说:“背上有刀伤,不过已经结痂,无需用药。”
“那就好!”林二在心中夸了一通林三五,没想到这个三五,心还挺细。“王上您慢慢净身,三五待会儿把干净衣物给您送过来。”
“嗯。”燕燎应下,走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备好了热水,木桶热汤,白气腾扬。燕燎宽衣解带,把污了血的黑衣扔到屏风上,转身跨进木桶。
这木桶宽敞,燕燎身形颀长,盘腿坐着也不觉憋屈。
熨烫的热水浸过脖颈,舒服的喟叹一声,燕燎靠在桶壁上。
眼前屏风乳白,绣着花鸟风月,一针一线,做工精细,苏中上品。
看看这条件,哪里是来打仗的,来游山玩水的还差不多。
这时觉得林二说吴亥讲究,也并没有说错。
燕燎
以往没怎么好好注意过吴亥,不知道他偏爱喜好,没想到他私宅所用之物,皆是风雅好物。
上品好物倒也不出奇,出奇的是在这种偏僻地方还能收拾出众多布置,确实是要几分本事的。这是否能说明,吴亥在姑苏其实过得还不错?
可是真的能不错么?
林水焉说吴亥带着恨意回去,生死关头还要恳求自己在吴亥有危险的时候去救他……
燕燎轻瞌了眼眸,长睫覆盖眼底,遮住了淡淡的青。
这一年半来兵乱不停,征袍难解,步履匆匆。许多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就已经被时间推到了这里。
烦人呐……
房门被扣响,林三五声音传来:“王上,属下给您拿来了新衣裳。”
“进吧。”
林三五窸窣着把干净衣裳搭在屏风上,隔着屏风向后禀报说:“王上,公子已经来了。”
“知道了。”
“衣裳给您放这了,属下告退。”说着,林三五伸手把燕燎原来穿在身上的那套黑衣拿下,带着出了门。
燕燎起身擦干身上水渍,手一捞抓向屏风上的新衣裳。只是看到新衣是什么样的,他的手就顿住了。
燕燎:“白衣啊……”
不过也不奇怪,这是吴亥的私宅,就连燕燎自己都没料到会来这沐浴更衣,这里没备上他要用的衣物也是正常的。
那也就是说…手上这件新衣,其实是吴亥的衣裳?
燕燎眸光闪烁,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有几分奇怪。
可林三五说衣服是新的,吴亥又没穿过,他们也算认识这么多年,穿他一件衣服罢了,也没什么…挥去奇怪想法,燕燎迅速更好了白衣。
两人身形相仿,衣裳合身合适,就是色浅,让燕燎有些不适。
撩把黑发竖起,带着未完全蒸腾掉的水汽,眉目如墨,白衣潇逸,燕燎推门而出,一眼看到了院中新柳下站候的青年。
新柳下,微风拂曳,吴亥静站,听见推门吱呀声抬眼望去——
吴亥:“……”
虽说拟定计划后,心中有意无意已经无数次勾画出这人穿白衣的模样,但真正看到了,还是忍不住屏息微窒,幽邃双眸骤然沉成了深海。
月白削减了这人张扬的锋芒锐利。
疏朗俊逸,风流入眼。
只才一眼,就把吴亥锁着妄念的禁令无声击了个粉碎……
一年半的不想不梦不念,在本尊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封印颓然倾塌,难言的情绪一泻千里、奔腾不止。
偏偏男人负手走了过来,掀唇笑说:“挺会享受啊,荒郊野外搞了处私宅。”
声线清昂。不知是不是泡过热水的缘故,吴亥总觉得连声音里都带了些潮意…勾的他连心尖都是麻的…
可还没待吴亥回一句什么,话锋一转,燕燎眼眸里的丁点笑意已然退了,微沉着脸问:“少浊怎么样了?”
只一句,春风化
剑,给了意乱情迷的人当头一棒。
徐少浊徐少浊。叫的第一个人的名字,就是徐少浊!
阴霾藏于温尔皮相下,吴亥平和道:“两军对峙,沦为战俘,燕王以为能怎样?”
“本王知道他还活着时便松了口气。”燕燎看着吴亥:“本王已经来了,你要是想拿少浊和本王做什么交易,就直说吧。”
真正是三句不离徐少浊,光是只知道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
个中滋味,就像被人硬灌了一杯坏掉的涩酒,又酸又苦,呛在喉咙梗在心头,辛辣滚烫,烧灼神智。
吴亥觉得他再听到“徐少浊”三个字从对面人的唇齿中被念出来,回去后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人把徐少浊给活埋了。
压下心火,吴亥冷道:“燕王,进屋说话。”
一前一后,吴亥带着燕燎绕过沐浴的那间厢房,推开了一扇红漆木门:“请进。”
燕燎侧身进屋,发现这屋白墙才砌似的,透着一股森冷寒意。
直觉不很好,燕燎皱了皱眉,正犹疑间,吴亥已经进屋把门给合上了。
从屋中摆设看来,这该是被吴亥当成书房用的,可又很怪异…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窗…只有镂空雕花的红漆木门,光线从木门穿进,照在过分冷白的墙壁下,给屋里添着亮意。
吴亥走到书桌后坐下,燕燎见了,跟着过去。
他坐在吴亥对面,正对上一双黝黑凤目。
清冷冷的目光,细看之下像要叫人陷进去似的,燕燎生出几分不自在,移开了视线,状若随意打量着古怪的墙壁。
其实他哪有看上去地那么漫不经心,对着吴亥的脸,还好巧不巧就在书房这种地方,不经意想的都是名字不名字的事。
这多烦心。
说起来这事真的叫燕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去想吴亥,想到了就觉得诡异荒谬,头疼的很。
从笔架上抽出支笔捏在指间玩,燕燎又看了两眼吴亥。
说起来,这次相见,吴亥也是一股子生疏的冷淡意。
抿了抿唇,燕燎暗忖,林水焉说这小子对心外之人都是这么个态度,那是不是意味着:吴亥即便…存过点歧途心意,现在也切断了呢?
自觉有点道理,燕燎舒了口气。
手中的毛笔也不蘸墨,骨节分明的手指拿捏着,就在梨花木上随便画写着玩。
还是先问问徐少浊的事才好。这么想着,张口便问:“少浊…”
一直盯着燕燎的手看,吴亥陡然注意到,燕燎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在桌上写起了徐少浊的笔画。
这一发现让吴亥强提的所有理智都昏聩了,绷着的那根弦被锯断缠进心上,尖锐、刺痛,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按住了燕燎的手。
墨笔啪嗒掉在桌上,贴上手背的掌心无甚温度,冷得沁人。燕燎一怔,抬头,对上了吴亥危险性十足的眼神。
燕燎:“………?”
“徐少浊?燕王怎么会觉得吴军那么好心,不杀敌军败将?”扣着燕燎握笔的手施了力,吴亥冷漠道:“燕王胆识过人,可惜,脑子也是个好东西。”
燕燎的脸一黑到底:“吴亥!反了你!”
吴亥利用徐少浊把燕燎约来相见,目的只有一个——他要知道,燕燎会不会因为他而莫名其妙受伤。
他做了诸多准备,首先,汝南道上的土匪,就是他安排过去的人。自燕王军营过来的道上,当然不会有什么野徒山匪,早被燕王的军马平了个干净。
那些人是朱固力没清完的余孽,随便散点谣言,使点小手段,让他们和燕燎碰上就行了。他们和燕燎碰上,燕燎绝不会放过他们。
杀了人后,燕燎心情必然恶劣,等来了这里,是不会拒绝洗浴的。登时就能借着洗浴,知他身上是否有伤,还能借着更换新衣,让他换上色浅的白衣。
一切都在吴亥计划之中。现在,吴亥已经知道燕燎身上是没有伤的。按照推测,他要和燕燎动手,亲眼目睹燕燎会不会因为他…受皮肉之伤。
为此,吴亥的本意就是要激怒燕燎。
唯一和计划中出了差错的,是吴亥自己成了先被激怒的那方。
吴亥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到了这人面前再不占优势,随时都能分崩离析。
“徐少浊”“徐少浊”。从燕燎嘴里蹦出来的一句一句“徐少浊”,扎耳又难听,多听半个字都难以忍受。
扣着燕燎的手力道又加重,寸寸摸着指骨,吴亥问:“世子当真就那么喜欢他?”
燕燎被摸得头皮都快炸开了,他猛地抽回手,瞪向突然变脸的吴亥。
殊不知,眼角上挑那一抹锐色,就像一把火,直接燎了原,一发不可收拾烧到了吴亥心里。
吴亥眼眸深得发乌,清浅笑了:“徐少浊若是死了呢?”
闻言,燕燎的心往下沉了沉。
徐少浊若是死了,吴亥还要自己来这相见干什么?难不成真给叶辞归说对了?
其实…怎么会有人好端端地跑到荒村置宅?这荒地外有废宅座座,要说是用来藏兵,那就不过分了。
燕燎直视着吴亥:“我以为,你是想先和姑苏那边了断了恩怨,之后再来和我报仇的。”
“报仇?”撵着指尖余温,吴亥起身:“我和燕王之间的仇,是什么仇?”
燕燎面色微变。
“我记得,你说,你从不欠我,是我欠你。”
“那么敢问,我欠你的,是什么?”
凤眸里的黑光盯得燕燎蹭一下也站起了身。想到前世生死仇,狠狠拍上书桌,燕燎怒道:“你拿少浊的生死骗本王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么!”
说完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吴亥。抵住梨花桌,燕燎身子前倾,伸手拽住了吴亥的衣襟,凶狠
质问:“绕军偷袭不可能是朱固力的战术,难道是你为了这个才绕到东关去攻打常风营?”
脾气一上头,另只手就要探到腰后摸刀。却摸了个空。沐浴更衣后,火燕刀被落下了。
吴亥看到燕燎动作,知道他又真动了气。
荒诞的真相可能就在眼前了。
垂眸一霎,吴亥冷冽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虽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但绕到东关偷袭燕军确实是他的战术。
这听起来就有些像承认了。
连上徐少浊的“死”,在燕燎看来,就好像因为他和吴亥间的私人恩仇,让这辈子的徐少浊是这样死的。
冤不冤?!
和徐少浊两辈子的情谊,燕燎伤了心:“少浊他…”
这种真情实感的悲痛色又往吴亥身上补了一刀。
同样一起长大,一个他只想欺负打骂、恨不得杀了才好,除非是生死攸关的档口,就只剩心情好了才会上前嘘寒问暖;另一个却牢牢占着温暖,死了都能让他伤心难过……
不想再听不想再看,吴亥拆了燕燎攥他衣襟的手,电光火石,四掌相交,双双缠斗。
这次吴亥用尽所学,隔挡拆招之余全力逼近。燕燎第一次见到这么斗狠的吴亥,不知道他一直是藏着掖着,还是又精进了。
身后是白墙,吴亥一掌劈向白墙。白墙噗嗤被劈开,色泽光滑乌黑的玄铁锁链暴露在燕燎眼中。
原来这根本不是墙!这就是个夹层,被吴亥暗放了锁链!
他藏锁链是想做什么!
燕燎动了真怒:“吴亥!”
火气燃起,先前的自我提醒,什么能好好跟他说话就绝不动手,这会儿也被燕燎丢到了九霄云外,燕燎不再留情,抬脚就要把吴亥踹进夹层。
吴亥早预料到燕燎会这么做,没等燕燎抬脚就规避躲开,手中锁链如鱼游在地面。
吴亥和司马殷学的鞭法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不同于司马殷过刚不及的鞭法,吴亥显然掌控的更好,刚柔并济,比司马殷可难对付多了。
燕燎冷笑出声,踢起一截乌锁拽进手心,反向鞭笞,抽到了吴亥手臂上。
这玄铁重的很,被碰到很疼。但吴亥却像无所知觉,一点也不在乎,双目一错不错直盯着燕燎看。
燕燎的怒意携带着狠劲,暴躁而凶,想要把造次的人狠狠揍上一顿。
热气又开始灼烧他的内脏,喉咙也开始泛上腥甜。背后的刀伤最先裂开,随着两人交锋,身上那些旧疤陈痕也一一撕裂开口,殷红血迹一点点地渗透出白衣。
所以燕燎最不喜欢浅色衣物,稍有点伤到,衣裳就会被血沾染地一塌糊涂。
这种变化,当然被密切注意着的吴亥一点不漏全然收进眼底。
他看燕燎脸上只有怒气,并不见半点异色,就像会受这种伤是家常便饭
的寻常事,习以为常的很。
燕燎不知道,他这样的态度,让吴亥存着一丝微弱希翼的心,完完全全地…彻底跌落进了深渊。
“徐少浊说的都是真的。”
“他根本不能和我动手!只要动手他就会受伤!”
阴戾涌起,吴亥笑了,笑地惊人心魄,极美,却极可怕,至少让燕燎看得背上一凉。
皱起眉头,燕燎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他的脖颈就被吴亥钳住了。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交手,这次吴亥所用的功法,并不是燕燎教给他的,而是燕燎从没见过的。
脖颈受控,被吴亥整个人抵上了一堵墙,燕燎心惊。只是燕燎心中杀气越甚,自损就越强,一口热血呛出,滴滴落在吴亥手背上,烫得灼人。
“原来你根本伤不了我。”
这声炸在耳边,燕燎瞳孔微缩——吴亥知道了!!
劈开燕燎身后的夹层,玄铁缚上燕燎的胳臂。
两人打斗起来,只差拆不掉四壁都是玄铁的墙,其余房内所有器物,皆毁损殆尽。
满地狼藉里,吴亥一次次把不顾血伤也要暴起的燕燎压制在地,两个人谁也不罢休,困兽之斗,各自伤痕累累。
终于,先天受限的燕燎被吴亥寻得了机会,玄铁乌链缠上了燕燎四肢。
拉在手中的玄铁绕过门上红漆镂空的缝隙,咔擦咔擦上了锁。
这哪是什么木门,分明是刷着红漆的玄铁。
彻彻底底上当了。燕燎总算明白过来。
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也就只有上辈子。上辈子年纪还小,被萧成恩囚禁在漠北宫殿时受到过这种对待。
那时被锁在冰冷宫殿,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只知道漠北寒来暑往,最后和天下每一块疆土一样,乱成了人间地狱。
一时间又有些分不清前世今生了,凶狠眸子里浮上错愕的混乱,心砰砰直跳,燕燎不管不顾地折着四肢上的锁链。
“别费劲了,玄铁,便是你也奈何不了。”吴亥冷冷劝阻了燕燎。
他做事向来是万无一失,知道燕燎本事,费劲心力办妥了这些,才邀燕燎赴约。
燕燎也真就单刀匹马的来了,就为了徐少浊。
为了一个徐少浊的生死,他要燕燎来,燕燎就来,他说徐少浊死了,燕燎的眼眶都能红了。
吴亥不明白这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原来自己一颗心还能有这么大的起伏。跳着,疼着,闷着,怒着,恨着,妒着…混杂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想要摧毁一切的绝望。
绝境中,又听到燕燎低低的声线。
“别把我绑起来…”背抵在漆红的门上,白衣大片的红,四肢锁链拉不断,燕燎眨着眼,向来意气飞扬的表情,有一瞬间被吴亥误以为在脆弱。
鲜血淋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伤,才能流出这么多的血…还有这微弱茫然的表
情…看得吴亥险些以为自己心上又被捅了一刀。
可是…这颗心怎么还能更疼?
“你恨我恨地毫不讲道理,就是因为你不能动我吗?动我,你就会受伤?”
喘了口气,刚刚激斗中受的皮肉伤也跟着泛上酸疼,吴亥压下痛楚,逼着自己冷静,先问话。
可哪问的出什么话?
燕燎从短暂的茫然失措中回过神,就又成了盛怒。他恶狠狠地盯着吴亥,怒斥吴亥:“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是!我就是不想活了!”吴亥一掌拍向漆门,就落在燕燎耳侧。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每一次!都是你让我活下来的!”玉石声线喑哑了,气息扑在燕燎的脸上,竟然全是冷气。
燕燎惊住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吴亥,额头都是冷汗,像受了天大的伤,满目疮痍,浑身上下散发出痛苦的气息。
“可是你!从来就不是不想杀我!”
“你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想杀了我吧!”
“你只是…杀不掉…”
燕燎根本不是不想杀他,他只是…杀不掉而已…
他只是杀不掉…
他如果能杀得掉…
“哈哈…”抬起燕燎的下巴,对着这张惊愣的脸,吴亥也不知露出了怎么一种表情。
燕燎:“……”
撕心裂肺一样…明明疼得是自己,受伤的是自己,怎么吴亥却更像被撕心裂肺的那个?
下巴上的手指一紧,燕燎双眼大睁,看着伤心欲绝的人贴近——
冰冷的触感凑上了自己的嘴唇。
燕燎:“!!!”
贴上的刹那是冷的,没动,但还是激地燕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若不是被玄铁缚束着,燕燎估计能蹦起来。
挣扎刺激到了贴着唇的人。
蕴凉裹住了唇舌——
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味,温软湿润,尝到鲜血,绝望还能更绝望,伤心还能更伤心。
这不比梦中,却比梦中还不清醒。
手脚冰寒无比,紧紧抱住浴血的人,牢扣在怀中,不容他退后挣扎分毫,死死地欺压着口中唇舌。
直到身下一向骄傲的人被亲的好像发起了抖,吴亥才气息不稳地退开。
退开就见这人双目赤红,嘴唇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被气狠了,亦或者两者都有。
吴亥伸手蒙住了这双眼眸,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
燕燎气得直抖,被亲地通红的唇掀开,想要说什么。
可惜不等话出,一启唇就又被堵住了。
吴亥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拿手蒙着燕燎的眼睛,密密的吻落在唇角和唇畔,再欺压而进,席卷。
这还有完没完了!从震惊中走出来的燕燎连火都发不出来了。
火哑在肚子里,一直不去面对、心存侥幸的呼之欲出被吴亥亲手打破,身体力行明明白白地表露了出来。
这他娘的!他竟然真存着这种心思!
怎么
能?
他到底是怎么起了这种心思的!
在舌尖上下狠劲一咬,咬地吴亥闷声痛呼,无奈地退了出来。
“你再敢乱亲!我就把你舌头都给拔了!”
狠话没什么底气,长睫在手心抖成一团,不用想都知道手下眼眸里是什么个神色。
吴亥又悲恸地低下了头。
便是知道了真相,他也还是…可悲又可耻地趁人之危,先把人轻薄了一番。
是忍不住。
压抑地越久,封藏在心底的心思就越浓烈,一旦爆发,连本人也没法掌控。什么杀不杀的恨不恨的那些个扎着心脏的东西都不想去想,只想遵循心底最深**,抱着他,亲吻他,……
又卑又下作…吴亥好像又听到了耳边众人的谩骂和嘲弄。
多年来他所营造的一切华表,在这人面前被粉碎地又回成了渣土烂泥…伤心混着疼,忍不住佝偻下腰,把人抵在门上,头埋进燕燎的肩窝,喉间都是呜咽。
“因为你杀不得我,所以你恨我么。”
“你为什么杀不了我。”
燕燎精疲力尽,被抱得紧,伤口压得疼,张嘴就是嘶声。
听到了痛哼,吴亥自己又先难受上了。从燕燎身上退开,蒙上眼睛的手也随之放开。
这么多的血,这么重的伤,他得多疼…
可他宁愿这么疼,也想要杀了我…
重见天日,看到吴亥面上表情,燕燎有一瞬间以为这个人大概是疯了……
这又是燕燎从没见过的吴亥,眼睛红着,薄唇沾着血,一脸绝境里的疯癫和偏执。
瞌上眼,燕燎跟着都有点想疯。
这是个什么事?!这是个什么事!?
燕燎喘着气:“你想干什么?”
吴亥不答反问他:“这就是我欠你的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连抛出了三个疑问,吴亥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吴亥可是五岁就被燕燎要去了漠北,十年里承受着燕燎的冷与热,若一定要寻得个燕燎喜怒无常的理由,大概也就只有这个缘由了。
那么问题又来了,他和燕燎南北相别,不曾见过,毫无交集,燕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说起来,何止是这件事,燕燎一直都知道些旁人所不知道的奇奇怪怪的事……
把视线从燕燎的嘴唇上撕开,吴亥稳住情绪,要把这事弄个明白。
他是想弄明白,燕燎却快要被弄傻了。又是陷阱又是轻薄,现在被绑在门上还要被逼问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怪事……
燕燎脸上表情别提多精彩。
燕燎不答,吴亥便又低下头,鼻尖蹭上燕燎的脸,轻声说:“你心里面一直畏惧我,防范着我。”
不是自己怕燕燎,而是燕燎怕自己。
像燕燎这样的人,强大地近乎无可睥睨,却有着这么一种难言的弱点——自己。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苍天开的玩笑。
燕燎向来随性骄傲,有这么一种弱点,他定然是会生气的,会不屑,会厌恶。
那么问题的根源就来了——为什么?燕燎为什么一伤自己就会受重伤?
这比燕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更加折磨着吴亥。
燕燎被吴亥蹭得毛骨悚然,后退又退不得,还被绑地紧紧的,满脸写满了戒备。
一朝将人束缚,还得知他根本伤不到自己。吴亥盯着燕燎的眼神,就像是黄土沙漠里干渴了几个月的行人,绝望中覆着渴求,深黝可怕,看得燕燎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生出了遇到天敌的惊悚。
“他疯了吧!”燕燎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想做什么,总之,应该不是轻易杀了自己以报十年之辱这么简单。
强大的心上人用这么一种眼神看着自己,克制不住,吴亥又想凑上去亲他,却被燕燎提膝抵上了小腿阻止。
“你敢?!”
玄铁链哗啦啦的响,怒斥声短促气急。可能是太急,呛到了,咳了两声,血沫贴着红唇。
吴亥又心疼了。
他想把燕燎剥开,没有夹杂龌龊的欲念,只是想帮他处理了这一身淋漓。
可他又必须在燕燎嘴里问出话来。
吴亥必须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燕燎却不肯说,怎么都不肯说,被绑捆着,也骄傲着,绝不示弱低头。反而是说了一句:“你这些手段,真的很让人讨厌。”
吴亥垂下了眼睫。燕燎当然会讨厌,他这么光明磊落,这么强大骄傲,不屑、也用不到这些手段。只有挣扎在深渊里的人,才会构造出座座城府,不择手段。
“你一定要瞒着我原因吗?”
“你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这个弱点的,也不肯告诉我吗?”
恢复了冷静的吴亥神情淡漠,又披回温和的皮,诱着他开口:“世子,其实你自己也觉得你有亏欠我吧?”
燕燎紧紧抿着唇,和吴亥对视。
“不然,你为什么一幅被我杀了也不奇怪的模样?”
燕燎:“……”
“可是你想过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是你把我从姑苏救了出来啊。”
“你原本对我那么好…”
“可有一天你忽然就变了,从此性情大变…”
“你是那个时候发现不能伤害我吗?”
“因为你担心我会成为你唯一的弱点?你怕我知道,借此伤害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那么对我,我又怎么会伤害你呢?”
声声如玉,循循入耳。
燕燎死拧着眉头:“你别说了!!”
吴亥不听,审视着燕燎脸上每一个细小波动。
说起来,燕世子是很执着不听劝的人。他总是相信着自己相信的东西,他相信燕羽,相信徐少浊,还有徐少清……
但是不相信自己。
如果,是因为他以前,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吴亥:
“……”
吴亥压低了声音,蛊惑一般,缓缓问他:“燕世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燕燎猛地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吴亥。
吴亥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重如擂鼓。
既然能有一动手伤人自己也重伤的怪事,再有更古怪的事,也不足为奇吧?
想想,燕燎知道那么多常人所不知,明明讨厌读书写字,却唯独偏爱异志怪录……
如果是从一开始,一切就像异志怪录里的东西,让人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呢?
从一开始,奇怪的就不仅是伤不伤的问题,而是燕燎。
是燕燎奇怪。
“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就放了你?不然,林二被林三五带出去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带走,带的远远的…”抓过燕燎的手指,吴亥哑了嗓音,眸子里的暗光沉得吓人:“你知道,我想怎么对待你么…”
燕燎:“!!!”
燕燎气的差点咳血:“本王最讨厌被人威胁!”
“那不威胁,亲你呢?”
燕燎:“???”
手下的身体又有流血的趋势…吴亥的情潮被血气压退了,掩住难过,他放下了燕燎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燕燎:“草了啊!我没写少浊名字啊!!!我就画了个圈勾,真不是‘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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