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手下人处理吴泓晟残破的尸体,吴亥拿着国玺回到地牢暗藏的雅室。
雅室里有人等候在其间,正是林七。
见吴亥回来,林七连忙让开行礼,回禀说:“公子,一切如您所料,各方都很顺利。”
吴亥漠然颔首。他把国玺放在桌上,坐下提笔抽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
待信写罢,密封烙印,吴亥连着国玺一起递给候在一侧的林七。
林七茫然接过姑苏国玺,有些不明白吴亥的意思,问说:“公子莫非是要把国玺交给旁人?交给…燕王吗?”
这可是国玺,国玺怎么能随意交给其他人?
林七虽然第一反应觉着是给燕王,可…公子应当才和燕王分开,真要是给的话,分离前亲手递交不是更好吗?
吴亥却摇了摇头,看着林七说:“不,姑苏国玺连同这封信,我要你亲自跑趟远路,去递传给一个人。”
林七顿时更讶异了,这得是什么人和什么事,能让公子把国玺都交出去了!?
林七觉得手里的国玺烫手极了,喃喃道:“公子…这可是国玺。”
吴亥眼皮都没掀一下,淡淡说:“便是没有这方印玺,姑苏也会在我的掌控中。你带着这两样东西立刻出发,快马兼程,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一刻也不容耽误。”
能让公子说成这样,显然是要中之要,林七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将国玺和信收起来。
这事交待好了,吴亥又问起林七另一事:“找人的事呢?有头绪了吗?”
话音落下,林七脸上不太好看,蹙眉回道:“还没有个准头…不过,线索已经摸到了陇川国境内。”
“陇川境内么…”吴亥想了想,寒声吩咐:“继续往下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此人找到。”
林七听得心中一肃,连忙行礼:“属下明白!”
吴亥淡淡嗯了声,又交待了几句其他,便让林七退下出发送信去了。
这几年间,吴泓晟早就一步步走进了吴亥布置的死局。吴泓晟暴戾专横,吴亥却自始至终是众人眼中的忠臣功臣,此番战事吃紧,为谏言更替城防,甚至被吴泓晟下狱问罚。
因此,比起彻底控住住姑苏大势,送信和找人这两桩事反而是吴亥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林七走后,雅室只剩吴亥一人。摩挲手上蕴凉的白玉扳指,吴亥提笔,白纸黑墨撰下五字——“灵犀暗相投”。
他终于算是快要下完了这盘填天下棋。
无论是恨还是爱,从吴亥开始摆弄这盘棋时,燕燎就一直占据着这盘棋中最重要的位置。
如果没有燕燎的战事才能,吴亥便是再能谋算,这天下乱世也难以短时间内终结。
吴亥眸色沉黝深邃,他暂时还无从得知上辈子的事,可这辈子是他和
燕燎的,他绝不会伤害燕燎一丝一分。
不仅如此,吴亥还要让天下皆知,燕王明并日月,才不是什么谋逆反王。
他要让他的凤留站在最高最好的地方,要他万丈光芒,要他万人景仰。
他要从“灵犀暗投”转为“弃暗投明”,他要和凤留并肩而立,要站在离凤留最近的地方,做他的不臣之臣。
——
燕军兵临平苍城,百年密不透风的城防在燕军面前仿佛就是个笑话,平苍城一战不过一夜,燕军大灭吴军,甚至连下驾亲征的姑苏王都殒没在燕王刀下。
吴军人心惶惶,将臣们尚且来不及悲痛,连忙从平苍地牢中营救出良王,由良王主事,率兵弃城奔逃,去往下一道防线,古坡城。
然而四城之首被破,姑苏王一死,再骁勇的将帅面对燕王铁骑,心中都只剩苍凉悲慌。
人心乱,势不足,朝中将臣似聚实散,人人自危,乱成一盘散沙。
就在众人以为燕军铁骑会一举踏平四城,将尚未逃离的百姓一同砍杀、迎接大捷之时,燕军竟然在第三道防线、乌池城外停住动作了。
燕王下令,停战三日,给乌池城和塘窑城一个疏散百姓的机会!
这命令一下,何止是姑苏,九州皆震。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民间从哪里掀起一阵低低浪潮,大意是说,“这还打什么打?如此仁主,不如尽早投了吧!”
乱世太久,最疲乏最提心吊胆的都是无辜百姓,此一浪如石进水,在百姓中越呼越响,逐渐掀成一股巨浪,猛拍国境四方。
不知谁人开始例例合计起“漠北反王”的功过,这功过细数之下,竟然没人能找出几个“过”来。
燕军军律极严,这些年南征北战,扰民之事屈指可数。
且据民言,燕军中就算有扰民者,事后也必遭严惩。一来二去,有些地方,燕军所驻之处,竟然诡异地形成一派军民亲和之态。
民声越呼越响,更有人白日里站在城中街道,为燕王呼声,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反王”,是“明君”,是“仁主”,是“上天开眼”,是“帝骨天成”。
民心所向,空前绝后。
这一声声的,最后都传到燕燎本人耳里了。
燕燎听了嘴角直抽,心说这都是谁说道起来的啊…便是上辈子他也没被人吹捧神话成这样子啊……
再说这些传言也太夸大其词了吧,真快把自己说的跟个神仙似的了……
谁还不是个人了呢!
当燕军越打越勇,快要攻到塘窑城时,姑苏良王终于有所动作——姑苏和燕谈和了。
姑苏早就奄奄一息,在吴亥的手段下,言和一事很快谈妥,姑苏不再与燕为敌,燕也不再继续南攻逼近王都。
乌甲玄兵,马蹄卷草,黑底红字的燕旗在江南留下浓墨重彩一笔后,收兵硒鼓,浩浩荡荡
奔离一马平川的平原,撤军了。
燕撤军的那天,姑苏王城内所有的权贵只差祭天庆祖,只有吴亥和燕燎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当然庆祖是不可能让他们庆祖的,吴亥立刻称王上位,“温和”手段下兵不血刃,逐渐把姑苏收进手心。
——
即将撤兵回往豫州,在小苍山整兵之际,燕燎总算见到了齐熬。
齐熬大病初愈,气色衰弱不佳,但好在身体没有大碍了。
见到燕燎,齐熬心头焦急,连忙询问大安攻打冀州一事。
燕燎大破了姑苏,心情甚好,扬眉说道:“冀州有徐少清守着,虽说兵马不足,但守到本王回援豫州,也是来得及的。”
齐熬却有些不放心,拧着眉头细语道:“王上,冀州岌岌可危,冀州官民必然是夜不敢寐、食不下咽,守城主事之人需要有极强的韧性和忠心…王上,冀州一直是徐大人的辖地吧?徐大人他…”
燕燎明白齐熬在担心什么了,直接摆手打断他说:“徐少清这个人…本王了解他,他又是个聪明能干的,定然可以做的很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齐熬知道燕王向来如此。
且齐熬从未见到过徐少清,只是经常听徐少浊提起,所以他也不敢妄下定论,虽然担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燕燎见齐熬脸色苍白,眼底还有一片浓重青黑,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过才搞成这副模样。
这些日子,除了冀州阵线,姑苏战事无往不利,齐熬若是操心战况才把自己弄错这可怜模样…应该说不通吧?
燕燎想了想,沉声说:“齐熬,人死不能复生,但还活着的人,可以连着死去的人那一份做好自己。你…将来无论怎样,千万不要萌生出轻生的念头,知道吗?”
想到上辈子齐熬那副决绝模样,八头驴都拉不回来的态度,燕燎其实还有些担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风后传人大爱无私的缘故,齐熬这个人特别能憋,不声不响闷藏一堆情绪。
但燕燎同时又有些疑惑,正如他没想到谢司涉会愿意为了齐熬而死一样,他也没想过齐熬会因为谢司涉的死伤心欲绝成那副模样……
这难道不是私情吗?
面对燕燎的关怀,齐熬揖了一礼:“多谢王上关心。”
齐熬有些受惊,没想到燕燎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燕燎对他越好,他心中越是内疚,短暂的沉默后,齐熬主动请罪:“王上,常水营险些覆灭,这都是我的错。”
这话燕燎就有些不爱听,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错,这哪行,摆摆手,燕燎说:“并不能全怪你,在临江水防上,本王也有些大意了,还有吴亥他…”
燕燎:…关键吴亥他知道的太多了!
清了清嗓子,燕燎说:“谁还没有个棋逢敌手的时候。”
齐熬一点就通,知道燕燎这意思是拿他和吴亥对比,说他们棋逢对手,自己输了也不奇怪。
这让齐熬脸上更白上几分,立刻退后折膝跪到地毡上,对着长案后的燕燎磕头认罪:“王上,有一件事我欺骗了您很多年。”
燕燎看齐熬的样子,不在意道:“你是想说天书的事么,此事本王早猜到了,也没什么好怪罪你的,这不算欺骗,你起来吧。”
齐熬磕头没起,眼底都是困惑和奇异。
燕王为什么会知道天书的事?这事连谢司涉都被老师瞒在鼓里…难道,燕王其实和老师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满心疑云,齐熬也不敢问出口,只能压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那王上也知道…我其实…算不得真正的风后传人一事吗?”
“你说什么?”闻言燕燎惊愕对上齐熬的视线。
齐熬这是在说什么话?
燕燎只知道天书的秘密,却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佝背跪在地上,吐露完真言,齐熬头一次生出一种解脱的意味。他低语说着:
“家师才是尽得风后真传,我和师弟,其实谁都没能学到真正的本事…家师一直自诩是谋士和半个术士,而我…充其量只是个不够合格的谋士,至于术士,半点也沾不上边……”
齐熬垂眸:“握奇之术并非人人都能学会,只因太过高深,用家师的话来说,是‘握奇择人’,如王上所知的那样,能被风后传人选择的弟子,要鳏寡孤独,要无亲无故,要大病堪死,要生无所恋……”
“当年家师因此选择了我,收下我为徒,可即便如此,我也只学到了握奇之术的表,尚未学会更深层的里。此次临江营一役,吴亥公子绝世之才不禁让我心生敬佩…现在,我可以回答当年王上问过我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齐熬这一通话只把燕燎说的怔然,不自觉眉心突突直跳,心头生出了些不详预感。
齐熬抬头直视燕燎,无比确定道:“吴亥公子…确实学成了握奇之术,且,造诣恐怕还在我之上…”
燕燎:“………”
虽然早就猜过这种事情,可真当齐熬肯定地给了燕燎一个准话,燕燎陡然变了脸色。
燕燎声线有些发紧:“风后传人不是…”
“王上是想问‘风后传人学有所成者,大爱无私’一事吗。”齐熬背脊挺直,稍稍提大了些音量:“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燕燎如遭雷劈,一瞬间有些僵硬。
吴亥清贵昳丽的面容,倾身上来的拥吻,还有那么多恬不知耻的情衷…都浮上了燕燎的脑海。
燕燎突地拍案而起,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让齐熬吓得整个人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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