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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为善(25)

    “秦英是在祈月山被秦雄推下悬崖?然后又被窥尘给救了?”

    明恕回到冬邺市,本想将自己一路所想告诉萧遇安,却从萧遇安处得知这一条重要线索。

    “胡成医现在正在我们的保护之下,暂时不会离开冬邺市,你如果有别的问题,还可以继续问他。”萧遇安丢给明恕一条毛巾,“我已经给胡成医看过秦可收藏的照片,胡成医确定,他21年前在海镜寺所见的正是照片里的少年。”

    明恕接过毛巾,在刚洗过的脸上一通擦,然后搭在肩膀上,“21年前……萧局,21年前在海镜寺修行的不止胡成医!”

    萧遇安点头,“所以我后来又问过刘岁、唐远,刘岁记不得了,但唐远还记得。”

    明恕靠在洗手池边,被弄湿的额发往下滴着水,“秦英直到离开海镜寺还是‘黑户’,他可能去哪里?”

    萧遇安说:“假设杀害5-8里四人的是秦英,秦英回来复仇,那他就是酝酿了20年。20年前秦英17岁左右,现在已经37岁,这个时间线拉得过于长。这20年,他是以什么方式,将自己隐藏起来?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37岁。”明恕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我想到了一个人。”

    萧遇安抬眉,“嗯?”

    明恕说:“‘程江湖’的老板!”

    萧遇安说:“你只是认为,‘程江湖’老板的年龄与秦英对得上。”

    明恕摇头,“不止。‘程江湖’走红得太快,开业才两个月,就已经将‘虾宝宝’逼得几乎没有生意可做,这太不可思议了。查沙春的案子时,我亲自去过‘虾宝宝’,当时‘程江湖’还很不起眼,‘虾宝宝’才是隆成路上最火爆的店铺。这一点我一直很在意,但是第一,初期排查时,‘程江湖’就被我们调查过,没查出什么异常,第二,我想不出‘程江湖’有什么动机,所以没有深挖这条线。”

    萧遇安问:“你现在找到‘程江湖’的动机了?”

    “这不明摆着吗?”明恕说:“秦英当年被秦雄推下悬崖,大难不死,现在回来向秦雄一家复仇。”

    萧遇安将明恕肩上的毛巾取下来,叠成方块,放在明恕头顶,“‘程江湖’走红的速度,确实比较可疑,即便有邱岷的推荐视频作为加持,也太快了,其中也许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猫腻。但如果‘程江湖’的老板是秦英,他的最终目的是杀掉秦雄全家以复仇,那他非但不隐藏自己,反倒在这之前就将自己暴露出来,原因是什么?”

    明恕专心想案子,未注意到头上顶了块毛巾。

    “程江湖”出现的时机,出现之后的影响都让人无法不在意。在秦雄一家出事之前,网上就开始议论“程江湖”取代“虾宝宝”,命案发生之后,“程江湖”更是被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不仅是其生意因为“不吉利”受到影响,附近的居民闲来无事,更是胡乱推测秦雄一家的死是不是与同街竞争有关。

    秦英想要复仇,在“虾宝宝”的旁边开一家店,还开得如此高调,完全是多此一举。

    但,这只是局外人的想法!

    “不对,是我们没能完全理解一个复仇者的心理。”明恕眉心紧皱,“我还有个想法。”

    萧遇安道:“说说看。”

    “以秦英对秦雄的恨,他也许不满足于仅仅杀死秦雄一家。”明恕说:“他还想‘摧毁’秦雄。‘虾宝宝’是秦雄引以为傲的事业,当年在秦家二老相继去世之后,秦雄正是用二老的积蓄开了一家餐饮店,这家餐饮店就是‘虾宝宝’的前身。秦英埋伏20年,该调查清楚的事必然已经调查清楚,他对秦雄发迹的了解,比我们只多不少。在他眼里,‘虾宝宝’是吸他的血,吸他父母的血成长。所以在要秦雄一家的命之前,他还要毁掉‘虾宝宝’。”

    一口气说完,明恕看着萧遇安的眼睛,问:“有漏洞吗?”

    萧遇安说:“猜到你会怀疑‘程江湖’,‘程江湖’也的确是个要么排除,要么锁定的点。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派方远航过去了。”

    明恕眼尾扬起,又迅速冷静,将自己理出的祈月山上的线索一条一条分析给萧遇安听。

    “赎罪?”萧遇安说:“这个思路很新颖。一个有罪之人想要赎罪,首先应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曾经犯下的罪是什么,然后做善事,或者补偿受害人,到了牟海渊这里,就是从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处取得一个僧人身份,再将那些与他犯过相似错误的失德者聚集在一起,挨个抹杀?”

    明恕说:“我认为分析一个心理扭曲的嫌疑人,执着于常规逻辑用处不大,以前弯路已经走得够多了,不如换一种思维。对牟海渊来说,抹除褚江等人,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为善’?他最该惩罚的是他自己,但是很少有人能对自己下手,于是他将刀指向了那些像他的人。褚江这三人所谓的‘云游’,全是出自窥尘之口,没有任何人亲耳听到他们说要‘云游’,也没有任何人亲眼看到他们离开海镜寺,而对首泉镇的排查进行到现在,没有人说见过他们。我判断,当窥尘说出他们下山‘云游’时,他们就已经遇害。”

    萧遇安说:“以窥尘的年龄,杀人不算难事,但处理尸体就比较困难。藏尸地不会太远,易飞他们上次去海镜寺搜查,是不是只搜查了寺内?”

    “是。”明恕点头,毛巾忽然从头上掉了下来。

    萧遇安轻笑。

    明恕拿着毛巾,“操,你整我!”

    萧遇安正色道:“不要对上级骂脏话,工作期间请专注。”

    “是谁先不专注?”明恕将散开的毛巾对叠,作势往萧遇安头顶放,“我也要放。”

    萧遇安目光微变,静静地看着明恕。

    明恕就不动了。

    过了两秒,明恕将毛巾收回去,“不放就不放,我回家再整你。”

    萧遇安笑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明恕想了想,忽然道:“当年秦雄将秦英推下去的悬崖在哪里?就算是游客也不会往悬崖上走,悬崖底下更是‘安全’,窥尘会不会效仿秦雄……”

    萧遇安摇头,“明队,你有点乱了。”

    明恕一下子反应过来,现在的窥尘已经不是当初救秦英的窥尘,何来效仿?

    “按照你刚才提出的想法,牟海渊将自己的错误逐条在别人身上清算,这可以算作一种仪式性。作案具有仪式性的凶手,在藏尸上通常也具有仪式性。”萧遇安说:“褚江这三人如果已死,他们的尸体不外乎藏在两个地方,一是他们犯错的地方,一是祈月山。如果是前者,那么牟海渊应是将他们引到各自的家乡,再下手,这种可能性不是很高,因为一来一去需要时间,在今年‘闭关’之前,窥尘并没有长时间离开海镜寺。”

    “那最有可能藏尸的地方就在海镜寺附近了。”明恕说:“我马上去安排搜查。”

    隆成路三段,“程江湖”。

    “如果是合理的要求,我当然会配合。”男人面带微笑,但这微笑却非常冷,“不过我发现,你们好像将我当做嫌疑人了,这让我怎么配合?”

    方远航蹙眉看着男人。

    男人正是“程江湖”的老板程休鸣,看上去三十出头,身份证上的年龄却是36岁。

    他并非“黑户”,老家在隔壁函省的雁城,今年才来到冬邺市。

    程休鸣的背景看似很干净,外勤队员已经去雁城调查,得知程休鸣以前就经营江湖菜馆,因为手艺好,为人实在,生意一直不错。

    但今年上半年,程休鸣忽然将开得好好的馆子交给徒弟韩超负责,只身来到冬邺市,没多久就开起了“程江湖”。

    “你们查程哥,至于吗?我程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韩超为警察“跨丨省”调查他的师傅极为不满,“你们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说我程哥好!”

    程休鸣在雁城的江湖菜馆开在一条叫做“荣华街”的地方。在这条街上,程休鸣算个名人,哪家哪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找到他,只要他有办法,都会帮忙,有时实在帮不了,也会给一些合理的建议。

    如韩超所说,认识程休鸣的人,没人说他不好。

    但让警方不得不注意的是,程休鸣孑然一身,没有家人,除了韩超这个徒弟,似乎也没有朋友。

    无亲无友,独自生活,有忙就帮,不计得失。

    这是绝对的大善人。

    可重案组的刑警,个个见多了诡异扭曲的杀人犯,越是这样的“善人”,越难以逃出他们的视线。

    善与恶相辅相成,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恶,无人能够幸免。若是一分恶都没有,那善便是虚假的。许多案例中,凶残至极的杀人魔将自己标榜为至高至明的大善人,在作案之外,他们也确实扮演着善人的角色,所以当一些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熟悉他们的人往往会惊诧道——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程哥救了我,我早没命活了。”韩超说,他是被人贩子卖到雁城的,一直没能解决户口和身份证的问题,也找不到父母。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个社会上就找不到像样的工作,遇到程休鸣之前,他一直在城市的“灰暗地带”勉强度日,好事歹事都干过不少,险些被骗去贩丨毒,是程休鸣将他从歧途中拉了回来,给了他一份工作,协助他解决了十几年都没有解决的身份问题。

    “我以前也是个‘黑户’。”程休鸣如此说,“是程叔为我上了户口。”

    “程哥和我一样,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他本来应该不姓程,程老伯收留了他,他就跟程老伯姓了。”韩超对程休鸣似乎非常了解,急于让警察相信程休鸣是好人,一口气将程休鸣的过去全部道了出来——

    程休鸣的手艺传承自亡故的程疏财。程疏财妻儿早逝,从对手的餐馆里发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程休鸣,立即报警,将人救了下来。程休鸣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是个“黑户”,没有亲人,四处受欺辱。程疏财可怜他,到处托人找关系,终于给他办了身份证和户口,将他收为徒弟,先是让他在自己的餐馆里帮忙,后来渐渐将手艺倾囊相授。

    十几年前,程疏财救了程休鸣。

    十几年后,程休鸣又以同样的方式救了韩超。

    外勤队员问:“你知不知道,程休鸣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雁城,去冬邺市做生意?”

    韩超说:“冬邺市比雁城大啊,程哥手艺这么好,只待在雁城,不是屈才了吗?‘程江湖’在你们冬邺那么火爆,说明程哥去对了。”

    “同样是大城市,为什么选择冬邺市,而不是洛城?”外勤队员又道:“洛城是你们的省会城市。”

    “这个……”韩超答不上来了,“嗐!程哥乐意去哪里开,就去哪里开啊!”

    韩超的解释漏洞百出,而程休鸣取得合法身份之前,其经历其实是一片空白,唯一一个也许了解他过去的程疏财,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

    他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失踪的秦英?

    如果是,秦雄和黄汇为什么一直没有将人认出来?

    人的容貌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发生变化,秦英失踪时才16岁,现在已经37岁,从男孩到男人,外形必然发生改变,但脸上真的会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都没有了吗?

    除非整容。

    方远航脑中飞快思考,而站在他对面的程休鸣已经别开视线,看上去是准备做晚上营业前的准备了。

    “秦英。”方远航忽然喊了一声。

    程休鸣闻言回头。

    这虽然算一个反应,却只是非常普通的反应。方远航没能在程休鸣眉间眼中看到不同寻常。

    “秦英是谁?”程休鸣语气平平地问。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在你这里找到答案。”方远航拉开一张靠椅,自顾自地坐下,然后抬眼逼视着程休鸣。

    重案组里,若要挑一个“吵闹派掌门”,那就非他方远航莫属,但今年夏天明恕回来之后,他有意识地跟着明恕学,举手投足渐渐有了几分明恕的味道。

    程休鸣原地站了会儿,打量着这年轻的刑警,片刻后近似无奈地笑了笑,“看来如果我不回答,今晚就开不了张了,是吧?”

    方远航也笑,“职责在身,还请理解。”

    程休鸣也坐下,叹气,“你问吧。”

    方远航说:“你是20岁时进入程家生活,那之前呢?”

    “拾荒。”程休鸣平静道:“给人打零工,如果你硬要问谁能够为我证明,我只能告诉你,没有。”

    方远航说:“你知道海镜寺吗?”

    程休鸣说:“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那儿出了刑事案件。”

    方远航始终盯着程休鸣的眼,发现这人的神情没有任何破绽。

    “‘程江湖’突然火爆,是‘丘山罔眠’主动找到你,还是你联系到他?”方远航故意将无关紧要的问题插丨在重要问题之间,“在‘程江湖’火起来之后,你和‘丘山罔眠’还有联系吗?”

    “我没有主动炒作。”程休鸣说:“但既然有大V看中了我的店,我当然求之不得。”

    方远航说:“你想到‘程江湖’会红得这么快吗?”

    程休鸣道:“我敢开在隆成路三段最火的餐馆旁,就是有信心与它分一杯羹。”

    方远航眯眼,“所以你暂放雁城的店,来到冬邺市,就是冲着‘虾宝宝’而来?”

    闻言,程休鸣很轻地挑了下眉,一直放在桌沿的手不明显地僵了下。

    这是从两人打交道到现在,程休鸣唯一一个显示情绪波动的反应。

    “你也知道,我的同事现在在雁城。”方远航趁热打铁,“对于你突然离开雁城一事,你徒弟韩超也说不清楚。”

    “因为在你们心里,我‘无缘无故’来到冬邺,抢走了秦雄的生意,所以我就成了一个有嫌疑的人?”程休鸣又笑了,“证据呢?人可以随便怀疑,但抓人就得讲证据了。”

    重案组手上并没有程休鸣是凶手的证据,就连怀疑都不是像前期怀疑秦绪那样的怀疑。5-8里有一组陌生足迹,由足迹进行建模能够推断出留下足迹者的大致身高与体重,还有走路习惯。但足迹的关键性,远不如指纹。

    程休鸣的身高在建模划定的范围内。

    方远航思索着下一步,忽见程休鸣摊开双手,“看来我的‘任性’,让我摊上了麻烦。”

    “什么‘任性’?”方远航警惕起来。

    “事先说明,我与秦雄的死无关,我与他,也没有任何仇怨。”程休鸣说:“你刚才叫了我一声‘秦英’,是以为我是这个人?秦英,秦雄,有意思。不过我不是秦英,不是你们正在寻找的杀人犯。”

    方远航心跳渐渐加速,知道程休鸣接下去要说的话将非常重要。

    同一时刻,远在雁城的外勤队员终于在持续走访中了解到一条与秦雄关系紧密的线索——

    程休鸣与韩超的餐馆在今年上半年曾经接待过一个名叫“屈勇飞”的客人,而这名客人目前就住在雁城下面的米水县。

    “屈勇飞?”明恕戴着耳机,边走边说,“那不就是‘心洋厨房’的老板吗?”

    在“程江湖”开张之前,“虾宝宝”的邻居一直是“心洋厨房”。在此前的摸排中,警方已经明确,“心洋厨房”的生意远不如“虾宝宝”,屈勇飞的儿子屈心洋身患重病,急需医药费,为了筹钱而推出新菜品,但不久,“虾宝宝”模仿了“心洋厨房”的创意。

    屈勇飞曾经请求秦雄让给自己一些客源,这一做法其实并不妥当,但屈勇飞当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秦雄非但没有帮屈勇飞一把,还将屈勇飞一通羞辱。

    不久,屈心洋去世。

    “我们已经找到屈勇飞,他的反应很奇怪。”外勤队员汇报道:“他的家中不仅给屈心洋供了四个神龛,还有诅咒用的字符、小人!”

    明恕说:“这就是搞封丨建迷丨信了。”

    “屈心洋患病、死亡都与秦雄无关,秦雄不接受屈勇飞的请求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家都是生意人,强者没有照顾弱者的义务。”程休鸣说:“但秦雄的傲慢,毁掉了一个人。”

    方远航说:“你是指屈勇飞?”

    程休鸣起身,环视着店里的一切,“多年前,屈勇飞跟随我的恩人,也就是程疏财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厨艺,那时的屈勇飞踌躇满志,和今年经由雁城去米水县的屈勇飞完全不同。唯一的儿子病逝之后,他的妻子也离他而去,现在,他的心理已经出现问题。”

    方远航不解道:“你想为屈勇飞复仇?”

    “看你怎么理解‘复仇’这两个字。”程休鸣说:“我说了,我没有杀人,将来也不会杀人。秦雄自恃厨艺高超,瞧不起所有不如他的人,我在他家门口开业,抢走了他的生意,算不算‘复仇’?”

    “但你没必要……”话还没说完,方远航就打住了。

    没必要。

    什么是没必要呢?

    在无关者看来,事事皆是“没必要”。

    可有关者来说,既然做了,那怎么会没必要?

    果然,程休鸣摇头,“你们警察有你们警察的原则,我也有我的行事原则。我将店开在这里,以我的手段去为一个被毁掉的人‘复仇’,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法规。即便‘丘山罔眠’没有推荐过我,我也能够让秦雄尝尝苦头,不过……”

    说着,程休鸣叹了口气,“人死为大,假如知道他秦家会遇上这种事,我应该就不会来冬邺了。”

    首泉镇,祈月山。

    “嗯。”明恕一边指挥搜查,一边听方远航的电话。

    “程休鸣将他自己的行为解释得很清楚,但我还是有些怀疑。”方远航说:“这人20岁以前的经历,我们现在没有办法核实。师傅,需要将他带回局里吗?”

    “不用。”明恕道:“紧盯着他,不要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就行。”

    这天夜里,重案组发现了一个位置极为隐蔽的山洞,山洞里藏着三具腐烂程度不同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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