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处于纯红色的世界。
猩红的地板,血污的墙壁,汩汩鲜红的液体从天花板流溢而下。彩色漫画书还放在地上,封华站起来,碰倒了牛奶玻璃瓶,玻璃瓶在木地板上咕噜滑动。风从狭窄的铁窗涌入,房间里的小秋千荡了起来,一张张有关同一个人的纸页滑落在地,沾染了血污。封华连忙蹲下去,一张一张地将画纸捡起来,可是根本捡不完。
风更大了,封华朝铁窗走去,想要关上窗户,可是根本无法关窗——这不是窗户,是铁栏杆,密密麻麻的铁栏杆。封华往房门跑去,想要开门——没有门,只有铁栏杆,满是血渍的铁栏杆。这根本不是一个房间,这只是一个笼子,满是血迹,好似装着待宰牲畜的笼子。
封华变成了一只刚被捕捉的野鸟,在房间里撞击、尖叫,小小的他抓扯着自己的羽毛,顺着脏污的墙壁滑在地上……
封华醒来的时候,长达12个小时的开颅实验已经结束了整整一天。
他躺在病床上,曾经光滑漂亮的漆黑鬈发已经被剃光,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无法自主呼吸,视线不清。他看到白影在他的身边晃来晃去,便下意识地喊:烨儿。
可是他无法发声。
女人在他身边说话,听不清楚。他努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寻找着封烨然的影子,可是他失败了,封烨然不在。
过了整整一天,他的视野才稍微清晰了些,还是无法说话,但能够听清别人的声音了。他依然没有看见封烨然。他写在纸上,问来去匆匆的女实验员。她们告诉他,封烨然刚做完实验,现在忙着带他的团队研究数据搞发表呢,可忙了。无数次,封华想扯掉这些管子,离开病床,去找他心心念念的人,可是他居然被绑在了床上。手术前可以轻而易举扯掉的绳索,如今居然成了他最大的障碍。
每天都会头疼,头疼后就想睡觉,睡觉就会做噩梦,有关猩红房间的梦,然后就会惊醒,恶性循环。更令人头疼的是,现在虚弱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会将虚假的噩梦化为现实的画面,然后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彻底陷入恐怖无法自拔。
每天都盼着封烨然来看他,但封烨然没有来。
过了半个月,封华身上的管子总算卸下来了,他又被送回了曾经的房间,但他不想回去,不断摇头,嘴里模模糊糊地说着“不要,可怕”,可是这些都被研究员们无视了,认为这些只是手术后暂且的精神不稳定罢了。他在房间里不断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是很少有人回应他,零星几个好心的研究员会在门边跟他说:“他很快就回来了!”“别喊了,说不定他明天就来了!”
再一次,他被锁在了小房间里,由老张在外面监管着。
第一天晚上,房间里发出了很大的噪音,但老张正在看激动人心的电影,没注意到。随后的三四天,房间里一直很安静。老张偶尔通过监视器,看到他一直乖乖地坐在房间里的秋千上,慢慢荡着,荡着。
以前封华每周都会接受一次常规检查,主要检查他的智力、心理等指标。而这次由于大型实验,后续需要太多人手,测试推迟了三周才姗姗来迟。
而结果令人震惊。
封华的瞳孔扩散,无法聚焦,不说话,不动,对外界完全没有丝毫反应,更别说做任何习题,任何心理测试、体能训练了。他的身体冰冷,如果不是依然腾跳的心脏,几乎都要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了。
知道情况的封烨然终于赶来看他,这已经是实验后第24天的事情了。这段时间封烨然基本上可以说是废寝忘食,早已经忘记了时间,对于他而言,二十四天就像三天似的,实验很成功,封华有人照顾,自己也给他留了纸条,他不应该有事才对。
可是问题很严重。头一次,封烨然打开门的时候,封华没有像小狗一样跑过来朝他撒娇;头一次,当他喊封华的名字的时候,封华毫无反应,只是像个洋娃娃一样,坐在秋千上,毫无生气。
封烨然完全没有料到这种事,他抓住封华的胳膊,反复喊他的名字:“封华!封华!你怎么了?我是封烨然啊!烨然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反应?到底怎么回事?……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我该来看看你的!可是我有给你留纸条啊,就放在你的床头,你没有发现吗?封华,傻孩子,你别吓我啊!”
封烨然不断说着,时而大声喊,时而愧疚地低诉,他的眼睛都红了。可是封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给好几个照顾封华的同事打电话,又仔细询问了老张封华的情况,但根本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说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的。
已经到睡觉时间了,而封华依然毫无动静。之前还那么活泼的,十二岁模样的孩子,如今却像个木头人一样,垂着头,安静地坐着,嘴唇紧珉,眼下有着浓浓的黑,额头上还有隐隐的伤,身上冰冷。
封烨然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洗漱、上药、换衣服,把他抱到小床上,然后自己也睡在床上,紧紧地抱着他冰冷的小身体。
这段时间他快遗忘的事情又涌现心头——
封华,由封烨然亲手创造出来的孩子,由他取名的孩子;
曾说喜欢看封烨然的笑,用稚嫩的手为封烨然擦拭眼泪,创造了那么多美妙的幻境;
他带封烨然看美妙的夜空,说,他记得封烨然说的每一句话;
他喜欢跟封烨然一起睡,他喜欢撒娇,他说想永远跟封烨然在一起;
他的生活很小很小,他每天都在房间里等着封烨然;
他在茫茫人海中,红着脸,送给了封烨然一朵金灿灿的花;
……
他说,可以随便利用他;
才活了四年的他,已经帮封烨然治疗了上百次胃疼,为封烨然抑制了癌细胞;
浑身尚且稚嫩脆弱的他,已经承担了无数次实验,皮肉被割开了无数次;
这次更是进行了开颅实验……
可是他醒来却看不到封烨然,整整二十四天。手术是否有后遗症,他是不是又失明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小的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想到这里,封烨然快被后悔和自责压垮了。他的胃部阵阵绞痛,他死死地抱着封华,不断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封华,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跟我说话,好不好……”
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封华的睡衣。
这天晚上,直到午夜,封烨然才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惊喜地看见封华正坐在床头看他,脸上带着柔软的笑,好似已经恢复了大半。
封烨然连忙问:“不生气了?”
封华点点头,手里捏着封烨然走之前给他留的小纸条,脸上带着一抹红晕。小纸条上写着:原谅我封华,你醒来以后恐怕有段时间看不到我了,为了发表,我得忙很多很多事情。不过没关系,有哥哥姐姐照顾你,我忙完会立刻回来看你的!谢谢你答应做这场实验,实在辛苦了,希望你快快康复!^_^
这张纸条当初就放在封烨然的枕头下面,但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才没被发现。如今封华就像拿了个宝,喜滋滋地捏在手里,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封烨然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把他揽入怀里,喃喃道:“还真是只不省心的小怪物呐。”
※※※
这次事件之后,封烨然再忙,也会抽时间去看封华。他白天和其他研究员一起浸泡在实验室里,晚上就拿着相关文件去封华的小房间,坐着阅读文件,写报告,写日记等等。而封华会在一边看漫画,看影像,喝牛奶,或者就像小狗一样,趴在小沙发上看他。
看他打开那本厚厚的黑色日记本,用钢笔在其上流畅地书写着,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想着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呢?真想看看,其实只要想看,哪怕离二十米都能看清,可是烨儿说不可以看,要是看了会让他生气吧。封华朦朦胧胧地想着,逐渐进入了梦乡。
只要这样跟封烨然在一起,他就不会做噩梦,唯有那些五彩缤纷的好梦。梦见封烨然牵着他的手,带他跑出了这间小屋子,两个人顺着蜿蜒的小路步入丛林,听着婉转的鸟鸣,钻入高及腰身的芦苇之中。封华仰头看着笑脸盈盈的封烨然,看着那一簇簇承载着阳光的苇花,混合着金色和淡淡的浅粉,像浪花般摇曳在天蓝色的背景之中。
正在写日记的封烨然感觉到了毛茸茸的触感,有些愕然地发现周围飘散着苇花,上面似乎还沾染着阳光的色泽。他不禁停下笔,看着趴在沙发上歪头睡得正香的孩子,看来做了个好梦呢。封烨然一边想,一边拿了一床毯子披在封华的身上。
※※※
一个月后,正式发布会前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
封烨然问:“封华,你愿意参加发布会吗?”
“我需要做什么?”封华问。
“你不需要做什么,好好地待在台上就行了,嗯,当然也需要回答一些问题。”
“会有很多很多人吗?”
“嗯,很多很多,他们会显得比较激动,会不断给你拍照。主持人会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就算到时候太紧张也没关系的,我们会给你准备答案,背下来就可以了。”
“你会在我身边吗?”
“会。”
“那好吧……不过。”封华停顿了一下,道,“如果我去了,你得给我一个礼物!”
“你想要什么?”
“等我想要了再告诉你!”小怪物笑得有些狡黠。
现场发布会比想象中的还要火爆。封烨然和所长作为主讲,而十二岁模样的封华头一次身穿小西装,站在白帘之后,呼吸略微急促。当白帘被掀开的那个刹那,他被强光刺激得忍不住用手臂挡了挡——无数镜头正对他,不断拍照,他的模样被映在大屏幕上,展厅里成千上万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那个刹那本来就有些恐惧人群的封华几乎难以抑制地发抖。可是他深知自己不可以给封烨然丢脸,便闭上了眼睛。
可是再怎么闭上眼睛,也还是能听到声音。无数快门的声音,解说的声音,汹涌的掌声,讨伐声,赞叹声,甚至,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不就是封穆的二儿子么,听说离家出走很多年了。”
“这下封博然估计要气炸了吧,居然比小他十二岁的弟弟赶超了。”
“听说封烨然跟封博然是情敌关系呢,当初为了一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才离家出走的!”
“我他妈倒希望他们吵得更厉害些!这几年让这两家伙出尽了风头。”
“看那可怜的孩子,才做完开颅手术就被带来参加这个,头发都还没长起来呢,以后有得他受的。”
“你可别被那皮囊给骗了,那就是个怪物,要是现出原形我们马上得吐,嘛,怎么做实验都不过分!”
“为啥是男的啊?他老哥也是,做的是什么男管家,我们想要的是美人儿啊,家里那个一点都不智能,他妈的昨天居然断电了,我那话儿卡在里面了……”
“哈哈哈哈……你的宝贝儿还好吗?”
“你们还在乎什么男女啊,我倒觉得这男孩已经很不错了,比杂志上那些女明星清纯漂亮得多,而且人家是阿德瑟尔族的,据说啊,那方面无人能及呢……”
“讨厌,我都湿了!”
“你这死女人瞎凑什么热闹!这男孩要多少钱呢?要是我们买了他,以后恐怕会赚翻的……”
……
——最初的恐惧逐渐被愤怒代替,听得越多,内心的火焰燃烧得越猛烈,封华的拳头被自己捏得发白。虽然他不太听得懂,但他知道那些是些肮脏的、恶心的话语。他想不通,下面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像是在一张张丑陋恶毒的面孔上戴了一张张美丽的笑脸面具,在热烈鼓掌中盘算着各自猥琐的、恶毒的计划。
他并不在乎那些人怎么说他,但一听到他们说封烨然的坏话,就有种想立刻掐死他们的冲动。但是他答应过封烨然,不可以乱动,不可以不听话,于是他努力地、安静地站着。
偶尔,他会抬眼看向封烨然。看着他在台上热情地给观众们介绍着,显得非常热诚与专业。逐渐又意识到其实大多数人也没有那么坏,他们在真诚地赞扬着这次成果,在人群中,还有数不清的少女、中年妇女,甚至一些男人以一种异常激动的情绪凝视着台上的封烨然,封华仿佛看到从他们身上涌出散发着异味的丝带,缠绕在封烨然的身上。那些丝带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发布会后的宴会,他们端着酒站在封烨然身边,将他们的丝带收得更紧……女人挽上了封烨然的手臂,男人搂住了他的脖颈,甚至贴上了他,将他带入自己看不到的空间——用那层层叠叠、充斥着恶心味道的丝带完全将封烨然捆绑了!
再一次,封华又体会到了那种无比烦闷的感觉,就像上次在酒吧里那样,甚至更加严重了。他明明就在不远处,明明也有很多人对着他照相,很多人找他搭话,可是他却像被人装进了扯不开的塑料气泡中,听不到其他人说话,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唯有封烨然,可怕、黑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在气泡里逐渐缺氧、心脏闷疼、呼吸急促,但背脊又微微发凉。他憎恨那些丝带,憎恨所有朝向封烨然的,浑浊的、热切的、期望的、憧憬的、渴求的目光,憎恨那些触摸封烨然的,汗湿的手指。那些眼光、那些触碰对于他而言,就像将会污染清澈泉水的淤泥一般,他害怕封烨然被污染,恐惧封烨然会离他越来越远!有什么在他心中涌动着,似乎在不断告诫他,为了防止出现更糟糕的事情,他应该马上做点什么!
于是他在气泡中努力呼喊封烨然的名字:“烨儿!烨儿!”
封烨然没有听到。
封华努力扯开气泡,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朝封烨然走去,步伐越来越快,直到奔跑起来,直到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他的动作太过笨拙,把封烨然撞得前倾。澄澈的酒液溢出玻璃杯,弄脏了封烨然华丽的衣衫。
旁边的女士捂住红唇,惊叫从指缝溢出。
封烨然微微皱眉,想要转过身,却发现封华抱得死紧。他还只有十二岁的模样,力气却大得令他生疼,无法移动。封烨然担心地问:“怎么了?”
封华将头埋在封烨然的后背下方,手指紧紧地抓住封烨然沾染酒液的衣襟,指骨发白。他低声央求:“烨儿,我们回家吧。”像个受了委屈的,任性的孩子。
封烨然感觉到他微微发颤的身体,急促的呼吸,笑了。他没有责备封华,只是将酒杯放入服务生的托盘之上。他握住封华冰冷的小手,安慰地捏了捏:“嗯,我们回家。”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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