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星的日子难免枯燥,最初的新奇慢慢褪去,剩下千篇一律的灰暗,星空外漆黑一片,深邃得骇人。
空洞、寂寥。
好在陈屿素来守得静穆,乐在其中,倒也不觉烦闷。
饶有兴趣地走遍了脚下星月,用去月余时光,将手中法力凝结并渗透埋入深层月壤中,作为转接点,令感知蔓延向更深处,逐渐覆盖整颗星球。
任由法力勃发、壮大,缓缓覆盖。
转眼一月过去,一座月尘堆积的银灰沟壑下,道人扶青光划过,无声中裂开大地。
最下方,一枚拳头大小的石料被褐色与赤色外衣包裹,于法力下交杂出独特光晕。
心念一动,石料挣脱了岩层束缚,飞落在手中。
指节敲击两下,外衣剥落。
露出内部的金属光泽。
粗略打量两眼,陈屿大致清楚了这枚刚刚诞生不久的灵矿特性——
表面暗金色,玻璃质感,生长有层次纹理……法力流转时阻碍较小,较为通透,内里有杂质干扰精神接触,大概是成型过程中被压缩质变而积攒沉淀的杂质……
“总体一般,将将下等品质吧。”
想罢,随手扔回地下,再一挥袖,就见那百丈长的裂痕愈合如初,唯有几许月尘浮动在空中。
星光璀璨,陈屿接着去其他地方一一挖出来看。
可惜,无甚惊喜。
培养灵矿的进展实在称不上迅速,一个多月来除去一开始阵法覆盖的区域,他又在月星上埋入了百余处。
结果泛善可陈。
方才那等品质已是难得,绝大多数连劣矿都算不上,在质变过程中破碎、异化。
……
相较山中耕耘时的不知时岁,如今置身宇宙更显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就过去许久。
没入地下的法力和月星特有的几类金属凝结,化做金丹模样,一粒粒藏于深处,光辉激荡,欲要勃发。
几处临时开辟的实验地也有条不紊进行着,这其中许是阵法效用出乎意料,调和的灵土与栽种的灵种在月星上生长同地上一般无二,陈屿已经开始调整,试着多布置了些对照,有些仅仅以稀薄法力笼罩,放任辐射映照,诱发出与灵机效力迥异的变化。
月星上按部就班,想要有所收获非一时一日之功,值此时,地上的人事却随着日月轮转不休,未曾停歇。
自章和四年四月来,陈庆忠入主建业城内,与西北的宋义云相争,两方麾下将士云集,又都是从厮杀中趟出来,故而只要明眼人都能猜到这大河以南的半壁江山终究是要落在二者之一头上。
唯独姓陈抑或姓宋罢了。
至于龟缩河间的汉、梁、燕等伪国,不过世家假权僭越,长久不了。
事实也正如所料,陈与魏交战,河间诸国不敢妄动,甚至一度收缩,将本就不多的兵卒汇集腹地,舍了不少县府。
等到瑶山一战,局势顿时明晰起来。陈国军队长驱直入。之后更是时机,让得那屠夫染疾,卧榻数月不能起,军心尽丧。
一方气势如虹,一方人心惴惴。
短短十日,沿途关寨悉数被拔除,陈军越过瑶山——是年九月六日,兵临崇州靖阳城下。
靖阳守将王柏夫惊恐至极,竟搜刮了财货,在当夜就弃了城中数万军民于不顾,独领几家近侍从侧门逃遁。
不知所踪。
没了宋屠夫在上面压着,纵然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骄兵悍将们也不由得蠢蠢欲动。一时间伴着陈军兵锋所至,魏军中却开始争斗起来。与此同时亦有流传出宋义云于病逝的传闻。
于是本就没有多少抵抗欲望的魏国军队愈发颓丧,士气一溃千里。遇敌之时无不望风而降、丢盔弃甲,举城投献者更是比比皆是。
短短一月,临到十月十七这一天。
瑶山以西的四州接连被破,后有一队数百人奇兵走山间险道,路上失足坠崖者不在少数,最后以接近三成的伤亡作为代价,硬生生绕开了魏军倾尽全力布防的东屋山。
直捣黄龙!
惊闻后方辎重军械重地被攻占,早已草木皆兵的魏军顿时慌乱无措,甚至来不及搞清敌方到底有多少人绕后,就赶忙将不多的兵力分散支援。
半日后,这支援军被事先埋伏的陈军击溃,消息传来东屋山营地,紧接着便有营啸发生,大山倾陷无人可当,本无死斗之志的士卒再不敢多留,纷纷逃离,转眼间旌旗飞扬的营地就十去九空。
剩下的人眼看着陈军再度攻来,面面相觑,只得摇尾乞降。
章和四年十月,当一位先锋将领兵从主帅大帐中拉出一具已经发臭的尸体,且经过俘虏降将的辨认,确为那位威名赫赫的宋义云后,文颂等人皆松了口气,他们知道,此时大陈的最大敌人已经被击败,未来一统南方再无阻碍!
众将领喜形于色,毕竟封候拜将就在眼前,谁能无动于衷?
“班师!”
留下部分兵马,文颂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返回建康,一路上流兵贼寇莫不拜服。
行至白州,分作三股,一支偏军马入西州,一支借道去了砣方、黎渠。
至此,西南平定。
就在西路军大胜归来的同时,陈庆忠与众将谋算,料定文颂此去无碍,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建康无所事事。故而又分兵三万作两路,分别朝东南的海州、池州一带,以及北方的河间而去。
河间三国龟缩一隅,乃家族做大,僭越了法理而成国度,实则底气浅薄,故在面对南北两个大国时显得格外怯懦。
已有情报传来,此刻几个大世家正内斗得厉害,南降派与北降派互不相让。
如此之辈不足为惧。
陈庆忠麾下将领对此自是清楚,若说西面的魏国还有几分实力,那河间三国就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的鱼腩。
众将主动请缨,文颂为诸臣之首,能文能武,西去的功劳他们抢不到,但北上却不同,都希望拿到这趟好差事,建功立业。
最终,北上灭国的机会被一吴姓将领拿下,据传此人曾是中原大户,在陈庆忠起家之初势微时雪中送炭,在陈与文二人心中有不小地位。
无奈何,众将只得退而求其次,做个从将偏将,如此大功,吃吃汤水也是极好的。
整军十日,等到粮草齐备,吴旺山便点齐人马,率军北进。
……
地上的局势一日三变,陈国军队由南向北席卷八方,河间三国脆弱不堪,两月便被平定。
坐南望北、二分天下而治的势头依然无可睥睨。
另一边,陈屿滞留月星将近半载,一边开发地下矿物,以法力尝试演化灵矿,同时渗透精神进入星辰深处,试着去剖析。
有收获,总算将灵矿种了出来,只可惜纯度不高,几经点化,动用灵机亦无法达到他的要求,只能算下等品质。
直到冬月时节,青台山上将要飞雪的那一天,他捞起了所有灵矿,悉数熔炼,依照之前勾勒出的飞舟模样制了成品。
分身不比分神,大可去往更遥远处。
宇宙很大,脚下硕大星辰相比之下不过微粒,陈屿自然不会停留在这小小一隅。
为了寻找更多的灵性星辰,以及可能存在的宇宙生命,分身篆刻阵法,描摹封灵法阵——地上的主身从天外天抽出空来,顺手挪了潘云山脉中本就不多、尚未完全成熟的灵矿,带着奇景内诸多宝料,去到月星汇合一处,将飞舟再度炼制,令其灵光愈加浓郁磅礴,流转间宛若神辉。
又三月,春雪遇阳,杨柳抽芽。
大河以南的疆域全数被陈庆忠占去,伐灭河间时北齐还抽冷子调了些兵马南下,妄图趁乱打秋风,结果被驻扎河间的吴旺山率兵大败蓝勾关,溃兵北逃,反被陈军拿下数个县城,可谓丢尽了脸。
经此一役,没了高言弘这样有本事的将领,北齐军势日颓,只得望南方之混乱而兴叹,最终沉溺在朝堂斗争中,愈发激烈。
陈国虎踞大河之南,这年五月,陈庆忠定下单字一陈为国号,年号靖安,是为靖安元年。
正是这一年,青台山道观中的陈屿收到了月星传回的反馈,得益于对星辰、宇宙的分析和接触,法相光轮流溢华彩,膨胀了法力,境界得到提升。
于是乎他再次洞穿了深邃虚空,去到世界之内的层层叠叠中,将内景与霞光海一览于眼下——他已经钻得太深,一层又一层,凭借高强的境界与这段时日里日趋完善的法身,一度又下了数百层,头顶的空洞已经变得清晰,下方萦绕的霞光亦更加真实。
陈屿专注其中,预感到这里存在着关乎某种本质的秘密,他沉浸于此,日日都在琢磨钻透更深的层级。当然,也未曾忘记现世的事,该种植的灵植一個不漏,为了寻找更多新品种来与灵机诱变,更是分出了两道分身,化虹飞天,循着他于宇宙中惊鸿一瞥的几片外大陆而去。
如今境界飞涨,有分身在宇宙流浪,每日解析辐射真空,甚至自行模拟绝灵之地的环境,再寻找办法去破除,反反复复,受益良多。
体现在主身上,便是源源不断的反馈从法相中传递,那光轮已然变得深邃,多了几分幽暗,却又点缀星辉似的斑斓,好似一匹星汉银河缠绕上下,神秘无比。
星河舒张,仿佛呼吸,每一次都点落无数光芒,融入法身中去化作澎湃的法力!
如此之下,山中不知岁月,转眼便是一年年底。此时的陈屿对山下的事关注的越发少了,天外天的精神领域开辟成功,栽种的精神宝药有了新出产,效果是让意识焕发新生,足以弥补一般的精神创伤。
药用价值不低,可惜灵机作用不多,仅仅能培育出一种且无法多次,似乎这次的精神宝药一次就到达极限。
好在天外天别的不多,唯独小念世界遍地都是——哪怕他迄今都没能走遍,可已探明并用“福地”点亮的区域已然有不少发现。
仿佛真如同现世每一个人的执念臆想而诞生般,这些小念世界太多,各种各样。
即便精神之种不是每一处都存在,能长出宝药的更是稀少,但基数一旦上去,到手的种子同样非常可观。
尤其在陈屿放开了手,一举分出以千百计的分神后,设置下机械的准则,由这些并不完整的分神去做重复繁琐的探寻工作,一下子就将自己解脱出来。
而仗着拥有法相,对其力量逐渐清晰明了后,他也不怕力量流失分散。
本我在此,恒元如一,更始不变。
法相就是他的本我,是锚定在此间那牢固不可破的“一”。
陈屿并非最近才意识到这点,在凝聚法相后,他就一直在研究体内的光轮,那洞察与学习就能反馈法力的机制,以及根植境界之上的姿态,让他浮想联翩。
直到分神、分身的出现,分身术带来了可贵的劳动力,将他从无趣的琐事中解放出来,联想到最初时自己在天外天搭建各个点位,不得不为了收缩力量而放弃元神化身。
两相对比,其中最大的变化就在于法相的出现。
而当陈屿以分身驾驭飞舟去往天涯海角以及外宇宙时,其中主次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愈发明显。
于是他有了类似的猜测。
一年多里,陈屿思考了很多,渐渐捋清楚了法相的关键,察觉到这道光轮似乎就是自己的本我凝聚,是意识与世界交互的真正升华——寻常修炼难以达到这点,因为不够平衡,唯独他,靠着灵机,点化出了这千变万化的光轮。
“任凭如何变,也仅是自己。”
变中有动,所谓学习反馈,不过是以自我去贴切世界,截取了天地造化。
“截取也不对,应该是复刻。”
这是灵文的原理,被法相化入自身,用的相当熟练。
正是在这种摸索中,他慢慢领略到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走——造化之境不该止步于逍遥景,若说雷劫境是积累,是构筑法身以此循法逍遥天地的基础,那么下一步,理应基于此更甚,将一切爆发开来,从精神到元神,从内息到法力,从肉体凡胎到法身……
万物有始,生灭不止,他需要在一场极致的爆发中将积累至今的所有都提纯,炼化彻底,化去不适合自身的力量,那些都属于杂质。
这是劫,造化劫。
爆发,生灭,死亡已经不能形容,不止肉身精神,连意识都要吞没下去,一同熔炼洗净。唯一的立足点便是他的本我,需要真正明晰,才能渡过这一关。
秉天持地拿日月,造化炉中见真我!
有了主意,陈屿为此准备,域外星空中的分身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太遥远,思维都无法联通传输,仅有时而反馈的法相变化才能告诉他,分身无恙。
同样的,这也验证了他的猜想,让陈屿愈发肯定自己下一步的路,就是以法相为根基,彻底炼就真我。
而为这场真我之炼的准备,他用去了不知多少精力。
……
靖安二年四月,陈屿法相反馈,法力增幅些许,又洞穿了两百深层,得见一片乌蒙蒙云光,有呢喃声响彻……
靖安二年六月,第五代元灵根长成,效果拔群,一滴便可让普通灵植节省数年的成长,催熟之力尤为恐怖……
靖安三年九月,法相接连鼓荡,他猜测许是分身发现了新的星辰?或者陨石带?总之短短时日间,大量新的的描摹出现在光轮之上,反馈极为凶悍,两日间,法力足足暴涨三成!逍遥境走出一大截。
靖安五年二月,天大雪,蟠云山遗留的灵矿终于成熟,被陈屿取来,与现世中收集的秘宝融合,炼制了一件葫芦状的灵器,可吞吐云雾,析出杂物,有纯化、腐蚀两种效果。
靖安八年十一月,法相圆满,境界也在不断的反馈中走到了逍遥境的极致,相比最初时,已然强大了不知多少倍。
陈屿也就此,在准备了将近八年之后开始了炼就真我之路——
岁月如梭,光阴似水。
山下的石牙县冷了又暖、春去冬来。
城头的旗帜变换,随着大陈的军马与官吏入内,终于是停歇了下来。
这里曾出过仙家福地,也曾有白雾笼罩山峦,不知仙神何在。
有人寻道求玄,有人慕名为宝而来。
往来之人不绝,渐渐撑起了这座边陲小城,倒也繁华了几分。
城内,有衙人走动,防备着鸡鸣狗盗之辈,声声呼喝,往日里让百姓静若寒蝉的动静此刻却格外让人安心。
新国治下,至少如今要比前代好太多太多。茶楼酒肆种传出的阵阵哄笑,有戏子低吟浅唱,有老者抚须说书。
“说这天下合久必分、久分必合,自前赵以降数百载,咱大陈一统合该天理,正应了了千古大势!”
“今儿个,咱就说说这一统之路,道道当今那满朝文武的奇事……”
陈伐北齐并不令人意外,这已经是靖安四年的事了,距今近二十年。
已是隔了一代人,战乱烽火对眼下的年轻人而言显得太远,他们很难再去体会那动乱的时代。
如今已是宝定二年,太祖陈庆忠开国后励精图治,伐河间、灭北齐,一统南北万里山河,寰宇重归于一。
其后人亦有大智,以后继之君压服了一众开国文武,总算延续下大陈基业,不再如前朝那般转瞬更迭。
除去朝堂的稳定,民间的繁华,二十多年前,一场星落雨让大地焕发别样生机。
不知不觉中多出许多能人异士。
海州有剑客,传闻原本独臂,却一夜恢复如初,剑术惊人,一剑耀天。
通州有武人,气血无匹,据说皮膜筋骨四练大成,力能扛鼎。
又有独行道人,高妙绝伦,飘飘乎遗世独立,百般道法信手拈来。
而种种奇特中,又以真武山之名最为惊人。当年战乱波及,有道人下山,可掌控风火,可劈石裂金。
为世人惊骇,直言此间有真仙。
又十年,更有坤道行走天下,挥手间行云布雨,腾云驾雾,众目睽睽下牵移三尺青锋若流光飞矢,短短数息将数十贼人斩首。
真武山扬名,遂被皇帝封为天下第一真道,无数达官贵族上山求道,却皆被拒之门外,如此五六年,真武山下的重楼城反而愈发壮大,寻仙之人不可计数。
世间仿佛真的变了,这几十年里,时不时就有人传闻看见了神仙,或是脚踩青红飞剑,或是凭虚度空,或者引诸多变化之兽类作驾,以云雾为车,踏山峦如平地。
但终究仙人太远,红尘太近,不知是仙人们故意躲着,还是在惧怕什么,越是热闹的地方,那些故事里的仙家就越少出没。
大抵真是喜好幽远僻静罢。
实则却是另一般原因——刚刚起步的修士们自然渴望在凡俗闯下莫大名头,然而又多被红尘中巨量的人念阻拦着,除去早年发现了一些不知原因形成的独特宝地外,寻常地方都不适合修行。
故而甚少出没,愈发向往山野。
随着修法在人世间传播开来,修法长生便要离开俗世,这无疑让不少心志不坚的人打了退堂鼓,但寻仙问道者依旧不在少数。
总有那么一些幸运儿能找到遗漏山野的灵药、宝地,又或者从传输空道中演化而来的地脉,汇聚灵性灵气,天然的福地。
更甚者还拾取到地脉喷吐的灵种、宝料或半篇功法,价值连城。
就这样,在磨磨蹭蹭与步履蹒跚中,人世的修行终于还是踏上了正途。
红尘熙熙攘攘,映照无量。
人心汇聚在天,在旁人看不见的世界极深之地,一口空洞屹立。
漆黑空洞中,有无数人念沸腾,灵性如同天河之水倾泻,冲刷着正中央的一道微小人影。
陈屿已经洗练了不知多少年,真我如宝玉,法相也早已不是光轮模样,化作一层模糊的光色,笼罩自身。
某刻,随着最后一缕暗沉微光从体内洗练而出,跟着无尽人念和灵性冲刷不见,体内的法力彻底消失,血肉也消融,精神元神通通溶解,只蒙蒙光色照耀,最后重新凝聚成型。
真我炼就,再无缺漏!
……
半年后,彻底适应并进一步开发了当前境界的陈屿站在看似无边无际的天外天中。
他一身金光闪闪,这是真身,并非元神体,内部流转着某种极为高等的力量。
挥拳,打穿了空洞,那一团团星云此刻再清晰不过,他这才发现自己以前感知有些错误,将其认知成并列,实则这些星云并非同一平面,而是相互镶嵌,但从微观看去又彼此平行的一种极为诡异矛盾状态。
其中隐藏的事物他也不陌生,正是人心之念——却非今时今日,而是更久远时代沉寂下来的渣滓。
难怪遇到更有活力、更高纯度的精神力量会将其当做鱼饵,迫不及待吞噬。
空洞之下与天外天的小念世界联系,两者都根源自人念,但一个上浮,一个下沉。
一个化作了千奇百怪、能孕育精神之种这样宝物的菁纯之地,一个则隐没暗处,沉眠在幽暗中吞噬一切。
陈屿已经找到了深层中的漆黑空洞,那里的最上面确实链接天外天,但却是小念世界的顶部,而霞光海底下他虽然没去,但也能推测出大概是通向这片满是星云的虚无。
天外天仿佛一个套子,将整个星辰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数之不尽。
这颗星辰太小,故而天外天也只看着广袤无垠,实则内里孱弱,被无数年变迁的自然伟力冲淡,否则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深层内的内景地,更应该直接贯穿人念、灵性,将二者联通起来。
可惜,自然的力量一旦定型除非更大的变故,否则很难改变。
好在陈屿出现了,以传输空道打通隔绝的各层,于灵性升腾中将内景地推得越来越远,不仅将灵性从内景深处解放,一层层空间在瓦解,更让得天外天日益稳固。
这里本就是人念的汇聚与转化之地,想到这里,已经炼就真我的陈屿回忆起自己很早前的念头。
于是抬起双手,在精神界域上划弄。
海量的灵性汇聚,一个个泡沫似的事物从界域中挣脱,又陡然膨胀,每一息都在涨大,数十丈、百丈、千丈……
又接着,他点化,将灵机撒出来,给予最初的数十个界域以无穷变化和成长,旋即一点真灵馈赠。
天外天本就与精神关联,这一刻,陈屿催动力量,思感遥遥指向远处,引来了那缕缕过门而不入的第三道境——却是一方内景小世界,本质并不离奇,只是埋藏深层世界不知多久岁月,蕴含了一丝奇异,称得上精神层面的瑰宝,此刻被他接引,以大法力轰碎,所有对碎片渡入天外天中。
刹那间,灵光奔涌,山海骤现!
当第一个界域开始演化,仿佛起到了连锁作用,即便特殊的内景世界只一个,其余界域同样开始演化,且速度不慢。
这一转化,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陈屿不休不止,配合数百位分身林立在天外天各处,这才将开辟的所有界域转化完成。
他并未停下,又将天幕打开,将无数小念世界引下,一瞬间,天雷勾地火,黑雾弥漫,漩涡丛生,整个天外都仿佛化作疾风骤浪,冲击着四周。
浪涛跌宕,旋动中有灵光飞起,正应了他意识海内的模样,斑斑点点的莹白从汪洋中升起,然后蓦然熄灭,但总有那些几缕微光灼灼不定,迸发出灿烂。
光华流转中,新生的小念世界脱去执念的枷锁,于天外天融合为一,天幕中的雪白空间也被陈屿纳入掌中,将其中心随意动、念想成真的特质抽离,撒入足下翻腾不绝的大海,每一处闪耀,都是一方崭新的精神界域。
无数的界域起伏在海中,残缺且简陋,远远谈不上“世界”,但有人念的特性以及天幕空间的融入,这些精神界域已经拥有自行汲取现世中无数执念从而壮大成长的潜力。
而最初被他手动从原初的精神界域中切割出的那数百方,倒是在第三道境的加持下直接跨越了漫长成长的耗费,个体虽小,却演化出了山水湖海,除去万灵,几乎五脏俱全,可称洞天。
陈屿将这些新生的洞天挪移,布置在天外天各个角落,将天外天分割为两部分,一则便是荡漾残缺世界的混沌大海,一则囊括了人世所有的意识星辰——被他与空洞之下的区域贯通,隐匿其中。
界域既定,之后由得其自然发展。在传输空道之后,陈屿推动现世与内景夹层愈发离远,此时又令天外天与现实靠近,让现实的人念更加容易没入天外,滋养界海,馈生出无数千奇百怪之景、之物。
而在这个过程中,当天外、现世以及内景夹层完全贯穿后,他更是发现现世中反映的人念与灵性,在天外天中汇集后,竟融汇成一种莫名景致,并非什么奇特之物,单单是无数人心念动的彰显,却在无数残缺世界的映照下一起显露——过去万万年,此方星辰上从未有过如此景象,人念映照个人,而人世之人更迭,太多太多,数之不尽,人念要么沉沦化作星团,行尸走肉般游走混沌之中,要么升华入天幕之上,变作一个个小念世界。
只有这一刻,空洞之下被劈开,天幕撕裂,小念世界揉碎后直接搅拌在天外天中。
陈屿一通动作,将无数年自然形成的体系弄了个乱七八糟,胡乱炖成一方界海。
眼下,这无量的人念涌来,照耀出的人世之景栩栩如生。
从贩夫走卒到王公贵族,从渤海之滨到南山荒野,无论男女,不分老少,哪怕真武山上参道的真修、江湖路上拼杀的武人,乃至老林之内灵韵福地中的潜修之人,万般如此,动则思,思则有念。
皆被映照!
而陈屿发现,这些人念同样会沉寂,却是流淌入界海,即将被消磨。
他没有放任,而是将这庞然发念头汇集起来,经过界海的作用,灌入内景所在的夹层中——现世是个千层饼,夹层无数,即便是已经炼就真我、斩去他我的陈屿也无法弄清到底有几层,似乎一直在增长,似乎一直在变得深邃。
这些人念一口气灌入,流经界海,又转化为无数景致,彼此相连,仿佛将那一刻的时光凝固,悠悠荡荡,沉沦而下。
陈屿看着这一幕,他想到,未来或许有那么一天,数不尽的人念在界海转化下,映照出的景致拼接一起,或许会有后人好运来一观,观览这修行之初、万物苍莽竞生长的时代。
如今的景还太少,太粗糙,需要界海去完善,需要更多的积淀。
但将岁月固化,以有形凝无形,这种事却是可以预想的。
他俯瞰过去,数不尽的念头汇入,浩浩荡荡,恰如一条初生的光阴长河。
陈屿念头转动,分润出部分力量,融入这河中,以一人之力去梳理,去体会,这是比炼就真我更考验自我的时候,数千万的人生叠加一身,让人忍不住沉溺。
好在,他灵光不绝,每每将要沦陷时都会迸发出璀璨纯净的光将之拉回。
那是灵机,是他踏入修行的依仗。
沉溺五十年,光阴长河的开端被陈屿梳理了出来。
又三十年,他有所参悟,真我凝炼到极致,几乎如金石般顽强,任凭大河冲刷岿然不动。
再二十年,陈屿从河中走出,神灵圆润饱满,思绪动辄覆盖整颗星辰,以数片大陆之景锚定其心,将天外天的力量硬生生向月星辐射而去,纵然绝灵之地都无法阻挡。
造化第三步斩我境界圆满后,他开始研究灵机,试图参悟其中变化之理,这对之后的突破有大好处。
可惜百年过去,变化之理太高深,纵然他分析出变化孕育时光、动静、有无三者精髓,却无可寸进,最后还是靠着逐渐成型的岁月长河才摸索到了时光奥妙。
不多,堪堪够他踏上这条路。
又足足百年。
人世的朝代更迭,新朝建立,修行者一批接一批出现,许久前陈屿投放的那些资粮已经消耗殆尽,好在初代的众人多有几分成就,让修行之路在人世普及,于山野域外建立了不少隐世修习之地。
修行之路艰难,有的寿终正寝,有的道消身死。
即便承了不少好处的初代众人,除了于启猛、越金漱等寥寥几人修行有成得见长生外,大多也都殒没在了中途。
人世修行的繁盛反馈在天外,便是让界海愈发完善,同时也给了陈屿不少灵感,让他参悟灵机多了些许收获。
于是乎,时间这样悠悠而过。
新朝立国一百七十年,老道士于启猛终于天地交炼,功成水火,御真阳飞天,渡劫成仙!
人世中传说了数百年的天外诸界纷纷洞开,一如故事里那般,有仙女抚琴,有童子高歌咏唱,无数弥漫至纯精灵之气的世界彰显,那些被界海洗练的灵性极为纯净,哪怕一丝一缕对人世修行者而言都是至宝。
天外天打开来,迎接史上第一真仙的到来。
陈屿高居岁月长河之上,目睹这一刻。
心中有感。
万物相连,万物相关。
变化存乎一心,看似转瞬即逝,却也有其永恒的一面。
轰隆隆!
瓶颈悄然破开,意识海中的灵机悉数沸腾起来,演化万千,核心的道韵却又长存不变。
人世间,真仙举霞飞升。
长河上,万物掌缘生灭。
陈屿破开天外,来到那一直给了他莫大恐怖的地域——五彩的线团缠绕,无数种说不清颜色的怪诞衍生。
他张望,体外的法力被吞没,形体被扭曲,若非已经跃升了本质,自己确实在这地方无法存在。
这是远超绝灵之地的地方,对有形无形之物都从规则上予以否定。
好在他还能承受。
万象流转,光阴如水流淌体外,映照出万物生灭,这是陈屿此刻的境界,已经来到了造化境理论的终点,万物主。
若非灵机,他也很难达成这种地步。
回望眼前一片颠倒莫测的世界,有巨大的星体化作人形,绝望哀嚎,有骇人的船体从远方顺流而下,却燃着绿火,顷刻间覆没不见,更有一团团漆黑的墨挥洒,仿佛无形的手在记录,在留存。
看不懂的字体散发微光。
更像是一笔一划临终的墓志铭。
这一刻,陈屿明白小念世界之外、阻碍了他多次的此处到底是何地。
这是宇宙中无数过往文明的墓地。
亦是整片宇宙倒映在灵中的影子。
“明明无灵,却处处和灵有关。”
生灭之道在这里演化至极,是个上佳的悟道场所。这时候,陈屿心神微动,举目朝遥远处望去——不知何方的宇宙中,他的分身传来了呼唤。
面上再也抑制不住笑意。
天涯若比邻,这偌大宇宙,以光年计量的尺度,在这片诡谲的地域下,将其探索完全,终于不再是看不着尽头的妄想了。
神思撬动,一缕微芒闪烁。
融入体内的法相波动,喷吐出一丝微弱的反馈,本已牢固锁死的境界,悄然打开了些许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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