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年关已至。
泱泱大国的百姓们,尽皆陷入喜庆团圆的气氛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高唱着喜气洋洋的词曲,喜笑颜开,迎接新年的到来。
平素肃穆威严的皇宫,亦是珠围翠绕,花团锦簇,富丽而喜庆,宫娥内监得了丰厚赏赐,皆心花怒放,逢人先露三分笑,妙语连珠地说着吉祥话。
闻擎已经封笔,不再处理政务。他记得早前虞华绮曾提起温泉,言语间颇有向往之色,便带她去行宫游玩,泡温泉赏雪景,恣意欢狎,亲昵缠绵。
明月初升时,夫妻俩并肩携手,于人潮如涌的热闹街巷里穿梭。
虞华绮喜欢闹市,喜欢民间竹雕浑然天成的意趣,喜欢街边摊贩香脆新奇的吃食,喜欢在拥挤人群中,牵着闻擎的感觉。
她进宫的这段日子,忙着熟悉宫务,忙着操心太皇太后的事,此番出门,倒是玩得心满意足。
直到腊月廿九,闻擎按制宴请群臣,两人方回到皇宫。
琼辉殿开宴,灯火辉煌,八音迭奏,君臣言笑晏晏,共贺吉隆之喜。
皇后华服盛装,与皇帝并肩共坐,其端丽雅重,凤仪万千,引得群臣纷纷在心间感叹,怪不得皇后能独得盛宠。
若他们能得如此绝代佳人,那如云姬妾,又有何趣哉?
筵宴散后,平西伯拉着赵小侯爷,找皇帝评理。
闻擎近日不在宫中,故而一直无暇处理这两人的矛盾,此刻见着平西伯怒发冲冠,又竭力忍耐的滑稽模样,沉默片刻,命二人到御书房等候。
那厢,虞华绮见到祖母父兄,却无暇与之细谈,因此特意在宴席散后,留了祖母嫂嫂两个女眷,在昭阳宫中说话。
钟仪看着富丽堂皇,奢华绮丽的昭阳宫,直赞颂皇帝对虞华绮的疼宠,赞得虞华绮连连莞尔。
钟仪是真心拿虞华绮当自己的亲妹妹,说笑了会,关心道:“前些日子宋女进宫,可是因为太皇太后存了那等心思?”
虞华绮笑靥微敛,“是。”
钟仪感叹道:“好在宋家作死,自己犯了大过。否则她们有太皇太后撑腰,对娘娘您的地位总归是个威胁。”
虞华绮轻摇了摇头,“无论太皇太后心意如何,陛下都不会纳妃的。”
钟仪见虞华绮语气笃定,就没有再进言。她到底只是嫂嫂,不便多说,何况如今小姑子是皇后,君臣有别,她也不能多说。
虞老夫人与钟仪不同,见孙女笃定,虽未泼冷水,却还是问道:“若有朝一日,陛下改了主意,想要封妃了呢?”
帝王宠爱是最虚无缥缈的。
焉不见前朝魏安帝,宠爱贵妃至六宫虚设的地步,贵妃年暮时,也还是临幸过几个美貌宫娥。
虞华绮见祖母相询,垂眸想了片刻,答道:“那阿娇便求求陛下,求他不要封妃。”
此言听着幼稚,却已经超出虞老夫人的意料,虞老夫人还以为,孙女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底是宫闱深深,一月不到,便将孙女的倔劲和痴劲消磨不少。
思及此,虞老夫人不免心疼,看着心爱的孙女,忍不住问道:“阿娇可曾想过,若哀求无用,陛下执意要封妃,届时,又该如何处理?”
无论如何,孙女既当了皇后,那她对皇帝封妃的事,就该有个心理准备。如此,即便以后事出突然,孙女也不至于因用情太深,而遍体鳞伤。
以前孙女不喜谈论这些,总是全心相信着皇帝,如今在宫中住了些时日,倒稳重许多,虞老夫人在心内感叹。
稳重的虞华绮却摇着头,仿佛很天真似的,“祖母,陛下他舍不得拒绝我的哀求。”
虞老夫人闻言,与钟仪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语凝噎。
皇帝对虞华绮的宠爱,她们都看在眼里,虞华绮对皇帝的眷恋,她们也看在眼里,再说下去,她们便成了恶人。
晚间,月明星稀,万里无云,冰寒夜风刮去尘埃,刮得人心境清明。
闻擎回到昭阳宫,见虞华绮正篦发,顺手从宫娥手里接过描金夔凤玳瑁篦,“阿娇见到祖母,心里可欢喜?”
虞华绮颔首,她摆弄着艳色胭脂,拿白玉细簪一点点挑了,在月白绣帕间乱描,“陛下在御书房待了这许久,那桩公案处置得如何?”
赵小侯爷是皇城有名的纨绔,看着虽不着调,城府却不浅,是闻擎手里的一柄好刀,他同平西伯的幼子起冲突,并非偶然,而乃闻擎授意。
平西伯、冠军大将军司马腾,自靖国公府倒下后,便颇有些自鸣得意,目中无人。此事是闻擎给司马腾的一个警告,亦是闻擎给赵小侯爷升职加官的契机。
闻擎将因果一一同虞华绮分析,虞华绮沉默听完。
妆镜前那块白帕,早已被她用胭脂糟蹋得黏糊糊的,脏成一团。
她倏而回首,乌眸在锦绣宫灯的映衬下,晶灿灿的,望入闻擎眼底,“闻擎哥哥,方才祖母问阿娇,你若真的封妃,阿娇会如何。”
闻擎粗粝的指节微顿,玳瑁篦滞留在虞华绮青丝之间,“阿娇是如何回答的?”
虞华绮丹唇扬起,笑得宛若月华下,于阴暗墙角嫣然绽放的艳美玫瑰,“阿娇说,若闻擎哥哥真要纳妃,阿娇就求求你。”
闻擎心中说不清的滋味,俯身,在虞华绮眼尾那滴美人痣落下一吻。
虞华绮却偏过头,让闻擎吻到冰凉青丝。
闻擎见她闪躲,明显是拒绝之意,眼底渐渐酝酿着风暴。他说过的话,她总也不记得,总也不相信。
可他的声音却平淡温和,“胡闹。”
虞华绮微垂着姣好芙蓉面,用白玉簪在掐丝珐琅胭脂盒里乱拨,“祖母还问,你若执意封妃,阿娇苦苦哀求也无法转圜,阿娇又当如何。当时,阿娇没有说真心话。”
眷恋至深,爱意至浓时,她也曾相信,自己能与闻擎执手一生,恩爱白首。可太皇太后突如其来的手笔,让她陡然发现,皇室艰难,世事无常。
一切未必能尽如人意。
闻擎贵为皇帝,也有受人掣肘之时。靖国公府与宋家的事,闻擎因为爱她,所以在诸多解决方法中,选了最艰难的那项,来维护他们之间的感情。
今时今日,婚姻方始,闻擎自然能做到忠贞,可长年累月,闻擎可能会面对更多逼迫,更多诱惑。他是天子,也是凡人,熬过无数艰难后,或许便会厌倦。
或许便会觉得,那些新鲜的美人也不错。
虞华绮衔着白玉簪,唇瓣霎时被胭脂染得殷红,她看着镜中盛极的容颜,缓缓吐出玉簪,转身环住闻擎,吻上他的薄唇。
胭脂甜腻的香气在唇齿间飘散,冰凉的翠鸾耳铛划过闻擎侧颊。
“阿娇心里想的是,你若执意封妃,阿娇便杀了你。”秋水瞳缱绻而多情,能蛊惑人心,虞华绮说着狠辣的话,眸底深处,却含着一丝哀伤。
闻擎心内的暴戾,反随着虞华绮说的话渐渐消解,“我若有负阿娇,阿娇尽可杀了我。”
他说得深情,语气诚挚,宛若立誓,仿佛死在虞华绮手里,是件极圆满的事。
刹那间,从前那些山盟海誓,诺言许约,都尽败给闻擎这句话。
虞华绮垂眸,好半晌,哑声道:“说定了?”
闻擎并未立时作答,而是寻了把匕首,放在虞华绮掌心,“说定了。”
美人娇软金贵,匕首坚硬血腥。
闻擎打横抱起攥着匕首的美人,问道:“如此,阿娇是否会更安心一些?”
虞华绮握着匕首,闻擎亲手交给她的匕首,代表着闻擎亲手交付给她的性命。恍然间,她忽而就心安了。
这些日子,她被幽深宫闱,被步步紧逼的太皇太后感染,对闻擎生出怀疑,很坏很坏地选择性遗忘了,闻擎为同她在一起,付出过多少代价。
闻擎那么爱她,爱到连生命都可以轻易交托,她却无凭无据地怀疑人家,实在很伤人。
虞华绮的心防尽数瓦解。
她靠在闻擎宽阔的胸膛前,轻声道:“闻擎哥哥,以后我们不谈妃妾的事了,你做什么,阿娇都信你。”
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爱意,也应当有很多很多信任,无论面临何等危境,都依旧能支撑起彼此爱意的信任。
信任,或许同至死不渝的爱一样珍贵。
虞华绮咬住闻擎笔挺的鼻梁,故意留下痕迹,还朝闻擎娇滴滴抛了个媚眼,灿若春华,秾艳倾城。
闻擎将她放在并蒂莲金宝地锦被间,按着她的心意,俯身掠夺,却在心中微微叹息。
他的傻娇娇,赏过云蒸霞蔚之盛景,踏过璇霄丹阙之仙境,谁还会眷恋凡尘俗物?
世间再无人如她一般,骄傲明媚,如朝阳,如烈焰,能焚尽苍穹之下,全部阴霾。
她的桃花眸里,蕴着矜贵,蕴着慧黠,蕴着山河间最艳的一缕春光。初见时,仅一眼,就照亮了他陷于腌臜泥淖中,狼藉不堪的生命。
从此,纵然江山改,日月颠覆,他亦将永远如九渊骊龙,护着心间唯一的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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