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在下。许青舟念完以后,将那张纸叠了叠,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仰着头,缓缓呼了口气。空无一人的偌大广场,此时在雨幕中显出几分苍凉。
许青舟望着自己看了快半辈子的操场,放松又仿佛自嘲似的笑起来。
他从演讲台旁边的楼梯朝下走去。皮鞋刚踩到塑胶地面的一瞬间,一柄黑伞伸了过来,替他遮住了雨。
许青舟有些诧异,看向身后。
陆承沉默的站在阴影里。
他又带上了那副十分装逼的大蛤蟆镜。在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平添几分不伦不类的怪异。
许青舟低头,踩了踩水,接过陆承手上的伞,撑在两人头顶。
“咳……”陆承低头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我过来帮你搬东西?”
许青舟说“嗯”,带着他去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两个人进了楼道,到处都是学生追跑打闹。
走廊还摆着一些没搬完的桌椅,显得有些拥挤,四处乱哄哄一片。
许青舟和陆承两个人走过,一开始还有些艰难。可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学生和老师们,反而都慢慢静了下来。
他们看见许青舟,自发的让出了一条路,回过头和旁人窃窃私语。
“……是许老师。他身后的是谁?”
“是那个……”
许青舟当做没看见,带着陆承走进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座椅已经空了,上面摆着两个大箱子。箱子很沉,里面放的基本上都是书,只有最上面一层,堆了些生活物品。如杯子、笔筒、笔、订书机一类零零碎碎的小物件。
除此以外,还有几个纸袋子,里面塞满了厚厚一摞信封。
陆承抽出来其中一张扫了一眼,发现是学生写给老师的贺卡。
看见贺卡的一瞬间,陆承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他侧过头去看许青舟的表情。仿佛想要从中读出些悲伤、或是失落。
“你真的舍得这里啊?”他问。
“舍不得又怎么样呢?”许青舟反问。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间办公室,他坐了十年。
隔壁的教室里,是他站着讲了十年课的讲台与黑板。
十年啊,那是人生中多漫长的一段历程。
可是无论有多漫长,也都是属于过去的。
“就算舍不得,你会让我继续工作下去么?”许青舟弯着腰,发出轻嘲。
陆承欲言又止。有一瞬间他其实想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些流言蜚语我都可以帮你摆平。
甚至我能安排你进入一所高档的私立中学,每天上课不用太累,无论办公环境还是待遇,也都要比文山中学好上太多。
可这个念头在陆承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被他的私心浇灭。
他终究还是要更加自私一点。
许青舟也没说话。他把抽屉拎出来,倒了倒里面的灰。又把椅子缝隙里粘的粉笔灰,用手掸了掸。
然后许青舟垂下眼睛,自顾自轻叹道。
“陆承,直到现在,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说:“我不清楚你和琴琴怎么谈的,但她既然同意了,那我想你总有办法保护她。”
“你的恨,是冲着许家的,我都来还。”他清理完办公桌,将一切擦拭干净以后,站直身体,看着陆承。
“你作践我也好,还是善待我也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我爸能再多活几年。”
“我就剩下这个唯一的愿望了。”他直视陆承。
陆承沉默以对。
·
两个人顶着暴雨,把东西搬下楼。季涵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准备接应。
在文山这样的小地方,一辆迈巴赫乍眼得很。四周窗户里都是探出来围观的人。
陆承视若无睹,许青舟也已经心中麻木。
他们把箱子堆进了后备箱,便驶离了文山中学。
车开走的时候,许青舟回过头去看。这所在视线里逐渐变小的学校,终于让他产生了一种生命的流逝感。
万物皆有逝去之时。
·
许青舟的东西被搬进了陆承的公寓。等到了房间,陆承便和季涵在客厅工作。
待了一会,许青舟还是没受住早秋的寒气,有些感冒了。
陆承指使季涵下楼买药,然后又让许青舟洗个热水澡,进卧室睡觉。
等许青舟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
他睁开眼睛,一时间还有些迷蒙。他感觉自己被人抱着,身旁是温暖的身体。
许青舟换了个姿势,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楚身边的人,是陆承。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把手臂垫在许青舟脑袋下面,正搂着许青舟睡的死沉。男人的表情依旧不放松。他皱着眉头,好像梦里总有无数烦心事。
许青舟侧头看了一会陆承。然后轻手轻脚的撑着床,想要离开那个过分亲密的怀抱。许青舟刚一动,陆承就醒了。
他醒了,却没有睁眼,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许青舟拉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你要去哪?”陆承含糊着问。
许青舟仰头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轻声道。
“七点多了,你没吃晚饭吧。季涵走了吗?我去给你做晚饭……你想吃什么吗?”
陆承把头埋在许青舟的颈窝,搂着他沉默了一会,才在他耳边道:“想吃鸡蛋羹。”
他说:“小时候我家是我爸做饭,他一忙起来,家里就没饭吃。”
“我和我哥,还有我妈三个人,要么出去吃,要么就是速冻饺子。”
“有时候实在太晚了,就想吃个夜宵,于是我妈就做鸡蛋羹。她只会做这个,但做起来还挺好吃。”
许青舟扭头看陆承,他回想着这个男人的模样,在自己的印象里总是过分强势、霸道。
可现在他仿佛敞开一道缝隙,又显得那么脆弱,甚至于似乎在幼稚的在依赖着自己。
许青舟看着天花板,心理陡然有种茫然的空落感。
陆承不太那种空洞的眼神,于是用手盖住他的眼睛。
他烫伤的疤已经好了很多,但仍旧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印子。
许青舟眨了眨眼,睫毛蹭着陆承的掌心。男人好像觉得痒,于是手轻轻抖了一下。
微弱的光线从指缝里露出来,像把世界都割裂成了碎片。
许青舟说:“好,那你放我起来,我去给你做鸡蛋羹。”
陆承的手臂松了几秒,可是转瞬之间,又把许青舟搂的更紧。
许青舟一动不动的任凭他搂着。他想陆承可能是要说什么。
果然陆承沉默了很久。他像是跨过了一道多艰难的天堑似的,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口。
“许……青舟。谢谢你……”他说。
说完以后,他又很快遮掩过去,随口道:“以后也不能叫你许老师了吧。你乖一点,我叫你青舟好吗?”
许青舟瞪着天花板,说:“不用。”
“不用什么?”陆承问。
许青舟闭上眼睛说:“不用谢我,也不用……那么亲近的叫我。”
然后他扭过头,一双清清冷冷的双眼,很近距离地直直看进陆承的瞳孔里。
他的声音很轻,喃喃近乎耳语。
他问陆承:“我只是想知道,我还欠你多少?”
陆承的呼吸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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