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替他买了热牛奶,一小罐超市保温柜里的八宝粥,又重新打了一份菜,看起来最清淡的笋炒肉片和青菜汤,仔仔细细挑去葱蒜,才推到他面前。
“你呢?”陈里予咬着筷子尖问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干有点儿幼稚,又冷着脸放下了,问他,“折腾来折腾去的,不饿吗?”
这么说有点儿欠打,有人跑前跑后地照顾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正话还要反说——可他实在不擅长说那些温情礼貌的话,骨子里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生活强加的漠然,将他本该柔软的善意变得拐弯抹角,还十分不熟练。
他总是在将身边的人推开,残忍又固执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不去妨害别人,如果说查出色弱之前他的不合群里还带着骄矜傲慢,那现在也只剩下木然了,麻木地冷淡地疏离众生,有一步算一步,走他自己毫无指望的死路。
可江声是个例外,让他猝不及防,一分钟里后悔三次的意外。
这个大意外不计较他带刺的关心,聊起天来总是坦然又直来直往,真诚地表达观点,认真地听他说话,然后挠挠头,说是有一点儿饿,但还是得先把你照顾好了。
“在我家就是病人最大,平时都是我爸做饭洗碗,一次两次嫌累了就装病,真事儿似的,我妈看破不说破,那碗就轮到我洗了,”江声替他打开八宝粥的易拉罐,拆塑料勺的时候顿了一下,把薄薄的塑封袋捏出点儿响动,问他,“要拆吗?入口的东西经别人手,我怕你介意……”
陈里予确实有一点洁癖,闻言也没说什么,伸手接过来自己拆了,又给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他吃饭总是不紧不慢地,坐姿端正,低头垂眸,用筷子也只动手肘以下的部分,肩膀始终是平正的。
江声看他吃了两口,意识到自己平时看着还算端正的吃相和对方比起来就是猴子和绅士同桌吃饭,连忙下意识坐正了些,低头吃自己的饭菜。
“一会儿还回画室吗?”
“嗯,”陈里予点点头,“听不进课,前几天……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学校还整天翘课,挺怪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不是同路人,我和你的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妨碍到你了。
“不会啊,”江声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有,语气一如既往地真诚,“我觉得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做得那么好,比我们这些死读书又不知道为了什么读的咸鱼好多了……真的,我觉得你很厉害,长得又好看,画画又好,还……”
一双筷子伸过来,敲了两下他餐盘边缘,打断他的话。江声抬起头,正对上陈里予直直看着他的视线,眼神复杂。
“别说了,我没那么好,废物一个,”陈里予面无表情地反驳道,“别羡慕我。”
冷言冷语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自己——下意识松了口气,之后是无声泛起的隐秘喜悦。
他还是能做自己的,江声不会因为他的格格不入疏离他,这似乎比他想象中好一些,至少他不必像几天前那样,生硬地强迫自己去二选一,放弃绘画融入正常的学习环境,学着“正常”起来。
然后他意识到,原来早在做出决定前,他已经开始为对方改变了。
就像阳光之下冰川消融,他被融化的江水裹挟而动,缓慢地平稳地,而他沉睡着,双眼紧闭,自己也不曾察觉——直到今天他醒过来,掀起眼皮回头看一眼,才发现已经被人牵引着走出很远了。
“别这么说,你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厉害,”江声还想说什么,见他不自然地皱了皱眉,还是停下来,换了个自认为缓解气氛的话题,“哦对了,还没问你,怎么和我剪了差不多的发型?”
“……我没有。”陈里予低头喝粥,不去看他。
“可是——”
“可以了,”少年抬起手,不耐烦地摆了摆,语气还是淡淡的,罕见地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鲜活,“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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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陈里予很快找到了某种平衡。他不确定自己现在表现得是否正常,至少看起来和周遭环境匹配多了,深色浅色的毛衣长裤,偶尔也会穿他十分嫌弃的校服外套——这种转变一半源于某种消极的自保意识,就像融入环境色的变色龙,另一半则是因为江声,“如果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许他们还能同走一程。”
然后江声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无论他是否格格不入,他们都能一起走,天南海北都顺路的,不必这么质疑自己,偏激又患得患失地做出改变。这个人总让他意识到自己想多了,想早了——想吃后悔药。
所以他决定保留那部分为环境做出的改变,免于引人注目,像个寻常高中生一样准时上学,打扮得中规中矩,同时选择了放弃另一半转变,不再用那些冗长又陌生的课本知识折磨自己,不想听的课就暂且逃离,还是回到他熟悉的画室里去。
反正江声会和他一起,比起人言喧杂的教室,他还是更喜欢和对方安安静静地独处。
不过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呆在画室,他总不能耽误别人的正常生活。陈里予默默想着,和江声一起往画室的方向走,手里的牛奶已经凉下来,他又喝了一口,顺手将剩下的小半盒丢进垃圾箱里。
“前面拐弯是医务室,要不要去看看,”江声问他,“还难受吗?”
陈里予摇摇头,觉得自己现在的大部分不适来源于那些想不通的社交问题,他实在不是个擅长思考的人——至于感冒着凉,对他来说不过是吃饭喝水般的小病小痛,除了偶尔冒出来提醒他还活着以外,没有别的影响。
“不用了,还好,”他看着远处被秋风吹动的某棵树,轻声道,“我吃药容易觉得困,会影响画画的。”
江声似乎想劝他,低头无意间看见他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去:“那行,我送你到画室楼下,再回去给你接杯温水——水杯是在书包里吧?”
少年的眼睛是墨一样的浓黑色,眼底沉落着香槟质的薄而朦胧的光泽,这时候罕见地浮起来,星星点点的,是树影间漏出的映在他眼底的日光。
他的眼里终于不再是一片空洞的沉寂,聚焦在寻常生活的某个角落里,盛着陌生又熟悉的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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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节课,语文英语,两节自习。
陈里予没有回教室,也不休息,坐在画架前继续上第二层颜料,手边放着随喝随有的热水,喝空了就有人替他去接,动作轻手轻脚的,也不会打扰到他。
“你不上课吗?”午休结束铃响起的时候陈里予短暂地放下画笔,喝了口水,问他。
江声心说上课可不如照顾你重要,生病的人本来就容易情绪低落,何况是你——嘴里却说得云淡风轻:“我思考了一下,下午那两节课我也听不进去,老爱走神,不如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做会儿题——你看,刚才回去拿水杯的时候我把作业也带来了,把手上这本书看完就去写题。”
“你好像很喜欢看书。”
“嗯,能多看就多看点儿,”江声用一种讲故事般的语气解释道,“多了解些东西……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做手术,卧床静养了很久,没什么可消遣的,只能看书,慢慢地就离不开了。”
江声顿了顿,似乎自己也觉得接下来的话好笑,忍不住低低地“扑哧”一声,自嘲道:“不过我看书容易困,一边觉得精彩一边困,所以看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会儿,啃得很慢——心理学上不是有个说法么,总在一个情境下做同一件事,会产生捆绑效应的,就像你老在困的时候学习,学着学着,以后每次一学习,大脑就告诉你困了,它觉得你学习就得困,两者是捆绑在一块儿的。”
和他比起来陈里予算半个文盲,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发表意见,只是顺着他的话茬问:“那你现在该休息了?”
“差不多,有点儿乏了,”江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呢,坐了那么久,用不用歇一会儿?”
陈里予瞥见他衣摆下大喇喇露出的一截腰,下意识转开了视线——看起来白白净净的那么个人,腰腹间居然还能有流畅的肌肉线条,恰好被黑色校裤截断在好看又不下流的位置,白得晃眼睛。
该有的都有,挺好。
“没什么,我不用,”他慢吞吞地回答道,“这才过了多久……”
江声“嗯”了一声,有些困乏又放松,声音听起来懒懒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站在一步外歪头端详他的画。
这次不是一团漆黑的夜景了,画面中央是一朵盛放的向日葵——像又不像,花瓣是红色的,明艳的血似的红。
背景明黄灿烂,绿叶青嫩滴翠,托着那朵过分鲜艳的红色向日葵,看起来活泼又满富生机,让人想起阳光明媚的晚春来。
“真好看,”江声由衷地赞叹道,“像幼儿园一样……”
“幼儿园?”
“对啊,幼儿园,”江声指了指向日葵的花瓣,“红色的向日葵,还有这么亮的颜色,像不像幼儿园里的壁画?画着童话故事的那种。”
陈里予涂完背景里最后一抹沉落的暖黄,放下画笔,低声道:“可能吧……这是我梦里的场景。”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他梦见大片的向日葵海,鲜亮明黄的花盘迎着阳光,一片童话似的温暖。醒来以后他意犹未尽,给妈妈描述梦里的场景,问她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花海,他想去看看,想画出来。
记忆里那位温柔优雅的母亲摸着他的头发,说当然有,以后就带小瑜去看,等夏天到了,七月过半的时候,向日葵就开花了。
可惜他没能等到梦里的夏天,母亲病情恶化,梦境陷落,他优渥幸福的童年戛然而止——他母亲病逝的那一晚,恰好是连日阳夏里鲜见的暴雨,大雨接连下了一整天,夜晚电闪雷鸣,他在雷雨声里艰难睡去,又辗转梦见一片不见尽头的向日葵海。
红色的花瓣,日暮金黄,阳光一点一点沉下去,黑暗吞噬了他梦里的花。
“是吗……”陈里予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语气也生硬,“谢谢。”
江声不是多敏锐的人,没有察觉他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好奇道:“这幅画已经画完了吗?”
其实还没有,在陈里予的设想里,颜料干透后还会上第三层颜色——第四层,第五层,用一层层次第加深的黄色褐色,直到画面糊成一团毫无观赏性可言的脏黑。
然而他愣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就这样,画完了。”
阴暗的消极的糟糕透顶的,他不该让江声看到的。
江声又认认真真端详片刻,才道:“真厉害……画完了打算做什么?现在回去还能赶上第一节课,要回教室吗?”
陈里予抿了一口热水:“不了,休息一会儿,累了。”
他说着休息,却也并不睡觉或刷手机消磨时间,只是将“完成”的作品拿下来,让江声放到一旁空桌上去展平晾干,然后架上张空白画纸,随手蘸了个颜色,自己画色轮玩。
画到蓝绿部分的时候笔触总会顿一顿,变得不那么敏锐坚定,带着不自然的谨慎——乍一看去倒也不会出错。
画了两轮他就累了,大概是感冒了精神不济,眼睛也有些看不清。
他看了一眼低头做题的江声,还是决定不打扰对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走向一旁角落里的另一个空位,打算靠着桌子闭目养神片刻。
没想到刚一起身江声就察觉了,问他是不是热水喝完了,要去接吗。
“不用……我休息一会儿,”陈里予拉开椅子坐下来,“累了。”
“行,等会儿用不用叫你?”
陈里予思考片刻,还是拒绝了:“我睡不了多久,做梦会醒的。”
江声似乎皱了皱眉,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起身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到了他膝盖上:“睡吧,盖着点儿,别让感冒再加重了。”
再寻常不过的一件衣服,不薄不厚,压在腿上却让他产生了某种近于厚重的错觉,出奇地让人安心。
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嗯”了一声,浆糊似的大脑隐隐作痛,后知后觉想起来该道声谢的——然而江声已经拍拍他的后背,转身走了。
陈里予犹豫片刻,还没有像江声说的那样,把衣服披到肩上。
他将那件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外套折了折,团成柔软的一团,抱在怀里,将半张脸埋了进去。
温暖的踏实的,运动服内里一层细密而软的网,笼住他疲惫不堪的内心——衣服上有好闻的洗衣液味道,干干净净,像被阳光铺晒一天的棉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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