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性耳鸣?”
“是的,”大夫推了推眼镜,道,“考虑是压力过大造成的,以前有过吗。”
“以前——”
“有。”陈里予打断他,突然开口道,“第一次发作是七八年前,后来断断续续有过几次,睡一觉过两三天就会好——上一次是一个多月前,当时……没过几天也好了。”
他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说什么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坐在医院里也挺直着脊背,面色白净,穿着柔软的白色羽绒衣,几乎融进一片白墙里。
江声一怔,下意识低头看去,恰好望见他敛下眼睫,眼底一片碎冰晃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然。
然而那波动的情绪只一闪而过,甚至不给他捕捉细看的机会,便彻底敛藏在密实的睫毛之下了。
医生又问近期是否遇见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听见变故二字的时候,陈里予搭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低声否认道:“没什么大事——有场考试,有些紧张了。”
他日夜胡思乱想的又何止一场考试。前途渺茫,天赋异禀却要甘于平庸,现实与梦想背道而驰,喜欢的人也不能坦荡示人……还有过去的种种“变故”,哪一件都足够让他在入睡前反复想起,陷入难以自制的思维困局,又在梦魇中复现。至于那些并不擅长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学的晦涩知识——冰山一角,终究也是冰山。
大夫点点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看你的年纪,快高考了吧……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这个病呢,目前还没有针对性非常好的疗法,药物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的,反复性比较强,主要以保证睡眠、保持心情愉快为主——睡眠怎么样?”
性格所致,他其实并不太想把这些身体或心理上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尤其是江声和江声母亲都在这里,说得多了还可能招致误会,让阿姨错以为是他搬了家才出现睡眠问题。陈里予沉默片刻,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还可以。”
江声似乎想说什么,被他偷偷拽了拽衣摆制止了。下一秒便听见大夫平稳亲切的声音:“那现在暂时还是以观察为主,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能轻视,尤其像你这样以前发作过又自愈了的,可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不然,有既往病史才更要重视,现在还只是耳鸣,以后可能就发展成单侧耳聋甚至双侧耳聋了,知道吗?”
陈里予点点头,默不作声的模样倒是显出几分乖巧来。
大夫又扶了扶眼镜,看向一旁的江母,大概误把她当成了陈里予的家长:“家长也要重视,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一旦情况有变立刻来就医,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案例,孩子压力过大导致神经性胃炎,家长觉得不是大事,想着等高考结束再来医院,结果病情恶化,最终连考试都耽误了……”
江声母亲攥着手袋,深情凝重地连连答应,似乎比亲生母亲还要上心——不知是被医生口中的案例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还是出于对陈里予的关心,江声还是第一次见自家素来温和爱笑的亲妈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点到为止,医生倒也没有吓唬人的意思,见她放在心上便点了点头,在陈里予的病历本上唰唰写下几句,推到他面前:“先开一点谷维素,一日三次,吃着看看——注意放松心情,不要熬夜,有条件的话适当锻炼,劳逸结合。”
-
“现在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耳边挥之不去的杂音确实平息些许,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会比独处时候好一些——陈里予点点头:“嗯。”
他耳鸣的声音像潮汐,也像科幻电影里虚拟的宇宙的声音,空旷又遥远,偶尔汹涌一阵,又逐渐变得几不可闻。
除去威胁与隐患,似乎也还称得上浪漫。
他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便佯装无事转过身去,看窗外一片阴沉的天。
上一次来这里是因为溺水,被阴差阳错救起送到这里抢救——他对那几天的记忆很模糊,只能模糊归为一片暗色,却不记得具体细节。
那时的天似乎也这么阴沉,灰云压得很低,仿佛一错眼就要压到心头。养母看他的眼神冰冷,却还要在人前强装关心,虚与委蛇的模样令他作呕,索性只低头看手上的戒指——一枚碎银箔般的金属戒圈,内侧刻着语焉不详的经文,说来奇怪,水下栽了一遭,手机和旁的装饰品早就不见踪影,唯独那枚分明略显宽松的戒指还好好地留在手上,新亮如初。
那是师母临走前送给他的……
他有时会产生某种奇异的错觉的,觉得自己是一件容器,某种易碎的甚至已经有所缺损的瓷器,盛着许多对故往之人的回忆,很多很多已经变质蒙尘的爱与期待,还有曾经灿若星辰的才华和梦想——无机质的,化作某些具体的痕迹,盛在他的身体里,譬如母亲过世后他偶尔会发作的耳鸣、他的种种创伤,还有反复出现在梦魇里的或真实或有所扭曲的回忆……
这样的承载过于沉重,又虚无缥缈,时时处处都提醒着他,多少深爱他的人都已经离去,众星捧月随心所欲的年岁已经消逝,除去这些动辄钻心的痕迹,他已经一无所有。
——除了江声。
江声像是他遥远记忆里具象化的某一段,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就带给他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要接近。
原因复杂,如果非要描述的话,大概是因为他在和这个人相处的过程中,尝到了睽违已久的、让他感到温暖的照顾和偏爱吧。
有时他会想,江声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他——一个在遭受苦难之初就被人救起的他,在身边人的关爱下正常地平和地长大的他,同样在某方面天赋异禀,有着敛藏在平和之下的执拗,同样有过鲜活柔软的年岁也同样曾对世界敞开怀抱——平行世界的人先他一步自救,又连忙转身回来救他了。
“小陈……”江母的声音将他从混乱思绪中拉回现实——耳鸣发作之后他似乎常常陷入这样浓稠又毫无逻辑的迷思里,大概是因为耳边虚无吵闹,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便催生了思绪疯长。
他转过头,恰好对上江声母亲担忧的眼神,下意识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听得见:“怎么了?阿姨……”
“他拿药去了,”江母宽慰道,“别太担心,我刚才问了大夫,少熬夜少给自己压力,慢慢会好起来的。”
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这样独处,没有江声在一旁活跃气氛,他甚至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不过也许是因为吃久了江声母亲做的饭,对这位和蔼的妇人也有了自然而然的好感,这一次他倒是没有那么尴尬,借着耳鸣的遮掩,说话也自然了些:“我知道了,谢谢阿姨。”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总觉得对方有些欲言又止:“高三压力大些也正常,是积极上进的表现——不过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已经在学业和画画上消耗很多了,其余时候就多休息休息,别在这个关键阶段做不合宜的事……”
陈里予一愣,迟滞的思绪像是被人强行拨动,感知到了什么信息却偏偏无法接收,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出离反常。
然而还没等他辨别分明,又听到了下一个问题——“对了小陈同学,我听同事说,他们儿子学美术花钱又花精力,整天集训,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他也说不出“我天赋异禀”这样的话来,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搪塞过去,“之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现在——家人不太支持,就自学了……”
江母了然地点点头,皱眉道:“那也不该耽误教育啊。这样吧,要不阿姨帮你找找有什么培训的渠道……”
陈里予一惊,连忙摇头:“不用的,下个月就校考了,现在也没必要再去培训了。”
“这样啊——说起来,校考是分学校报名的吧,已经有理想的学校了么?”
直觉告诉他这时候不该实话实说。陈里予斟酌片刻,才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鼻子,道:“还没有,我的文化课不好,也考不到很好的学校……到时再看吧。”
所幸江声拿着药回来了,适时缓解了他无言以对的尴尬。
“都拿好了?行,那先走,”江母点点头,松了口气,“我还得回去上班,你俩自己坐地铁回家,行吗?”
“放心吧妈,就这么几站路。”江声把药和病历本放进书包里,笑着道。
还好是周末,不用再赶回学校——只是下周一就要联考,遇上这样悬而未决的插曲,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走吧,”目送母亲开车离去后,江声才终于转过身,动作收敛地摸了摸陈里予的发顶,略微低下身,在他耳边道,“饿坏了吧,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再回家,好不好?”
陈里予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吃饭上——江母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隐约环绕在耳边,同耳鸣一样喧闹,让他静不下心……
“那就等考完再看看吧,还是还想在这一行深造下去,阿姨也支持你。”
(https://www.bqduo.cc/biquge/74_74715/c4215189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www.bqduo.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qdu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