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任何意义上说,江声都是个很理性的人——除了偶尔受不了某只小猫撒娇——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性思考,用尽可能平和稳定的思维去思考问题,不过分带入个人情绪。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天生善良的人,对万事万物总怀着某种近于悲悯的心态,会无意识地促使事态向积极的方向发展,也总是温柔又耐心的。
于是当遇到爱人不告而别这样重大的变故之后,他的理性和感性便隐隐有些分崩离析的趋势,整个人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将陈里予留下的道别信翻来覆去地解读,试图从中提取尽可能多地信息,再像解数学题那样,联系过往生活中同对方相处的点滴细节,去分析他的小猫到底在担心什么,他又该怎么做才能解开这些心结;另一半则被道别的字句扎得生疼,不自觉地想象陈里予此时此刻的处境,担心他在异国他乡受什么委屈,恨不得立刻就听凭冲动买机票跟着出国。
其实陈里予近乎无人照料地生活了十年,即使过得不尽完满,把自己的身体心理都折腾出一箩筐毛病,但至少还是好好活到了现在,不至于在有带队老师又有吃住条件的地方出什么差错……可他就是觉得,他精心照顾了这么久的小猫,分明这么金贵又挑剔,连吃饭睡觉都赖着他要他哄,乍一离开他了,一定会很难过。
更何况瞒了他几天才不告而别,陈里予心里的压力大概也已经堆积到了极限——临走前他说出“我很累,让我静一静”这样的话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早知道就追问到底了,尽管有些不尊重对方,但至少打破沙锅问到底,或许就能让陈里予转变主意——不,不对,理智的那一半思维又反驳他: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小瑜的心结没有解开,还要为你葬送前程,哪怕现在留下来,也只能姑且相安无事,自欺欺人罢了。
常言道不破不立,解题也要理解问题本质……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摇摇头,又看完一遍陈里予留下的话,却还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是内容有什么问题,只是他总觉得,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说过这么多句话,除了口吻和态度与日常生活中说话有所不同之外,单单通读一遍,他就是隐约觉得,这封道别邮件有什么突兀反常的地方。
就好像……结尾的“到此为止”之后,应该还有些别的内容——以陈里予对美学的苛刻要求,如果结尾是“祝前程似锦”的话,为了首尾匀称,他应该也会另起一行,一并写在前一封邮件里,而不是再发一封……
如果是漏掉了这句话——好像也说不通,通篇字斟句酌的模样,对陈里予的语文水平来说几乎称得上超常发挥了,肯定前后修改过好几次,也检查过,他不可能没发现漏了这么一句话,再匆匆补上的。
而且,有开头的问候语,却没有落款……这第一封邮件,怎么越看越像没有写完。
江声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某种可能从混乱思绪里飞快闪过,落定成一个经常出现在陈里予口中的词——
“如果”。
“如果……”江声盯着告别信的最后一句行,不自觉地轻声念道,“如果……你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陈里予在发送这封邮件前,匆匆删掉了某些内容,又害怕自己犹豫反悔,便在后悔前选择了发送。
以他对陈里予的了解,从认识第一天起,他就是矛盾的、甚至不自洽的人……也心软,很少做什么不留后路的决绝决定。
看起来很有主见,其实特别容易胡思乱想,会不自觉地纠结些常人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看什么电影要想半天,做题时候也很容易钻牛角尖,倘若不加以干预,他能一直矛盾下去,无法自制地乱想很久……
这样突兀的结尾,会不会也是他对自己的强硬“干预”呢……那干预之下,是不是也曾有过一条后路,某种与“到此为止”截然相反的可能。
应该是了。他只说自己不会再主动联系,却通篇不曾写到“你也别来找我”之类的话……
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在写下这番道别的时候,是不是……也还有所期待呢?
“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来找我——不,不对,不会这么大动干戈,”江声闭上眼,做阅读理解似的逐字逐句筛选,默念道,“……但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联系我——怎么联系呢?没有电话号码,也没有社交账号……等等。”
这个邮箱地址……
呼吸一滞,随后是某种近于劫后余生的惊喜——他攀依浮木般慌忙点开那串陌生数字与字符构成的邮箱地址,手指都有些颤抖。
幸好幸好,没有注销,还能收件。
他思念心切的人就这么不期然闯进他的思绪里,仿佛就像平常一样,支着下巴坐在他面前,有些傲娇地偏过头,语气淡淡的,却含着某种近于威胁的暗示意味:“不过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给我发邮件——能不能再见面,就看你的诚意了。”
像什么高高在上难以取悦的猫,想让他摸一摸又别扭着不肯直说,拐弯抹角地转变话术,倒像是什么贵重的施舍……
不管怎样,是他的猫。自以为是也好,强行解读也罢,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就这样吧到此为止”纳入考量,他就当这封辞别信后真的有未尽的话语,对方要说的也真的是这些话——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他这么宝贵的小猫,当然要陪在身边亲自照顾。
不过……好像也该转变一下态度,寻常小事可以随着陈里予的心思胡闹,但像出国甚至“分手”这样的大事,还是不该一时心软便不再追问,任由他把所有情绪埋在心里自己消化了,偶尔还是强硬些吧。
江声翻了个身,望着窗帘外微亮的天,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做完完形填空了,轮到写作了。
诚然,即使他把到此结束的选项纳入考量,架也吵了,人也离开了,再乐观也不能权当做无事发生……可事已至此,他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个未知结果的邮箱呢。
好像有一点儿被对方不告而别催生出的生气,更多的还是后悔和焦急,或是某种由复杂情绪掺杂而成的、低落又心疼的心情。其实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他们的关系如何——他更担心陈里予孤身在外,能不能好好地安顿下来,会不会遇见什么困难或是委屈……
只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能站在男朋友的立场,理直气壮地关心对方了。
“小瑜……”他垂下视线,在文本框里缓缓输入道,“很抱歉……”
“小瑜,很抱歉没有及时察觉你的心事,让你独自承受这些,原谅我好吗?孤身在外,请务必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于我而言,你从来不是什么负担,也不曾带给我任何负面影响,而更像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里突然出现的光芒,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惊喜的感觉,如获至宝,一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开心,所以更想加倍地对你好,以后也不会再对谁这么动心了……真的很抱歉,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通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但我愿意一直想下去,一直反省,直到想通为止。
我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待我,也会和父母说清楚我的想法……嗯,怎么说呢,我早就知道走这条路会吃苦,我妈说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苦加起来都不值一提,我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请你放心。
如果还愿意给我机会照顾你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提示,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我真的很喜欢你。”
太阳升起,曙光悄然落下,洒满人间。
-
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是到学校报到,拿安排好的寝室钥匙——第一批到达的学生还能多休整一天,等第二天所有同学都到了以后再开始正式的课程。
陈里予晕机得厉害,又被机场大巴颠簸一路,下了车便恹恹的,跟着带队老师走完报到入学的流程就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要强自忍耐着不适熬到寝室,开了门甚至没有收拾行李的余力,坐在简陋的床板上缓了很久。
所幸是单人单寝,不会被人围观他的狼狈。条件不错,拜高昂学费所赐,至少有有这样一间小公寓容他安身——只是装修简陋,冷冰冰的毫无人气,卧室同客厅之间甚至没有门。
——说是客厅,其实一件家具也没有,灰白大理石地砖上蒙了一层灰,更像是什么被人搬空已久、只落下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套桌椅的出租屋。
也好,反正他多简陋也能凑合活,只要空间足够放得下画具,再给他一张床就足够了。
新的手机卡和钥匙一起发给了他们,只是他无暇去换——反正也不会有人联系他。陈里予默默想着,打开一路关机的手机看了一眼,只剩百分之十五的电,屏幕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江声母亲打来的。
……江声是不是活腻了,还真敢不联系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头突然有些泛酸,不甘心地打开邮箱看了一眼,确定上飞机前的邮件发出去了,也已经显示已读——可能真的接受了他的话,到此为止了吧……
不知该难过还是松一口气,或是为事态进展顺利而开心——只是下意识的情绪骗不了人,某种近于被遗弃的委屈感潮湿而汹涌,陡然包裹住他,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是自己自作主张要离开对方,现在却反过来埋怨人家顺了自己的意,太矛盾也太口是心非了……真不愧是他。
陈里予缓缓坐起身来,有些麻木地拆卸换卡,给手机充上电——这才连上当地的网络,各个软件的通知和广告叮叮咚咚地涌进手机,像什么诙谐可笑的交响曲。
他下意识地划了两条,想起一键清空的选项来,拉下通知栏的手指却猛地一顿——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广告里,赫然混进一条“您收到一封新邮件”的通知。
时间是十个小时前,发件人似曾相识……好像是他给江声发邮件的时候,输入过的邮箱地址。
他眨了眨眼,恍惚以为是自己疲惫过度出现了幻觉,失而复得的惊喜又很快被迟疑淹没——不会是特意发邮件来同他道别的吧。
他靠在床头,罕见地短暂放下了洁癖和矜持,有些忐忑地点开那条通知,浏览邮件。
这大概是最不让他头疼的阅读理解了。
一字一句的语气都熟稔,像是写信者就坐在他身边,温温柔柔地念给他听——说的话惯常诚恳又直白,满心关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还是那个第一天遇见他的少年,像个精力溢出、甚至有些共情过分的老好人,直白地关心照顾他……也会格外直球地说喜欢他。“呜……”陈里予一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发出了什么丢人的声音,可眼泪已经不自觉地落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
凸起的泪珠不偏不倚,恰好放大了邮箱最末的“喜欢”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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