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阴居内外,皆跟着静了静。
卫准撑着门沿,面红耳赤寸步不让。暗卫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商恪耳力比旁人强些,隐约听见屋内榻上,云将军咔嚓一声捏碎了个茶杯。
……
一片静默里,金铁交鸣哗啦一声响,萧朔自榻前起身,走到门前。
侍卫司暗卫来得蓄意,难掩心虚,纷纷低头恭声:“琰王。”
萧朔随口免礼,看向为首的都尉:“何事?”
都尉心头寒了寒,向后让了两步,小心道:“王爷,我等的确是奉旨巡查……例行公事罢了。”
叛军围城时,萧朔在文德殿逼出圣旨,在右承天门城楼上,又亲手诛杀了暗兵营都尉,说不叫人胆寒是假的。
如今对上,哪怕暗卫人数分明势众,竟也隐约觉得颈后发凉。
“今日只奉圣命排查逆党,查酒楼来往夜宿,绝无他意。”
都尉不敢抬头:“只是……若有了不认得的生人,说不定便是襄贼逆党。”
都尉攥了攥拳,低声道:“我等虽职微言轻,遇上此事,也不敢不细加盘查……”
“襄贼逆党。”
参知政事掸掸袍袖,淡声冷嘲:“左侍禁的意思,老夫也是襄贼逆党,来此私会,暗谋大事的?”
“不敢!”都尉吓了一跳,忙躬身赔礼,“相爷前来寻人,岂容攀赖?”
“只是……倘若有些大人一时不察,叫人蒙蔽了,与逆党搅在一处。”
都尉扫了一眼卫准,压下眼色,阴恻恻道:“甚至假作伪证,编造实情,只怕要至大理寺细加勘察,依罪论处……”
商恪神色微沉,上前半步,叫卫准抬袖死死拦住。
商恪眼底利芒一掀,搅起分明冷色。
卫准阻着他,将他一寸寸拦回身后,上前一步,神色反倒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本官所言,皆出自本心,并未受他人蒙蔽。”
卫准束手,平静道:“若诸位不信,本官愿往大理寺一行。”
都尉眼底爆开精光,上来便要拿卫准,才走一步,却被商恪与琰王府的玄铁卫同时出手阻住。
“卫大人不明凶险,最好不去。”
萧朔倚了门,淡淡道:“大理寺绝非什么好地方。”
都尉眼角一跳,终归压不住,沉声道:“王爷!凡事不可妄言——”
他话头一顿,迎上萧朔眼底冷色,却有一股寒意分明袭上来,逼到喉头,再说不出话。
“何为妄言。”萧朔问,“水牢,宪章狱,还是碾骨、断筋、碎肺腑、贴加官?”
都尉心底一沉,忽然明白了萧朔在借题发作哪一桩旧日因果,四肢百骸瞬间冷透,牢牢闭上嘴。
萧朔眼底敛着凛寒霜雪,凝他一刻,漠然道:“大理寺。”
都尉听着他这三个字,竟像是听了句宣判,立在灭顶杀意里,手脚冰凉,背后透出层层冷汗。
萧朔不再多说,摸了袖中玉牒,随手抛在开封尹怀里,转回了松阴居。
卫准将玉牒打开,扫过一遍,神色微愕。
此事朝野不知,卫准压下心底念头,不着痕迹,与商恪对视一眼。
“琰王殿下!”
都尉堪堪挣回心神,急道:“我等绝无他意!就只来奉旨巡守,盘查生人……若有说法,随便给一个便是了!”
都尉追了几步,被开封尹挡了路,抬手便要排开:“王爷!今日绝非有意为难——”
“确有说法。”
卫准道:“并非随口攀扯。”
都尉叫他拦着,皱紧了眉:“什么?”
卫准回头望了一眼屋内,又看了看手中玉牒。
“有话便说,不必在这里纠缠!”
都尉心知招惹了天大的麻烦,心中焦灼,沉声道:“里面那一个——”
“先帝御笔,明玺朱印。”
卫准捧了玉牒,再三确认过,仔细合拢:“里面的那一个,的确是……琰王明媒正娶的御赐王妃。”
-
暗卫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慎撞在钉板上,挑起了琰王对大理寺一脉的杀意。
昔日之事,有大理寺一桩,便有侍卫司暗卫一件,半分脱不开干系。
都尉自知巢倾卵破,半句再不敢多说,失魂落魄匆匆走了。
云琅坐起来,靠在榻上,看着来巡查的开封尹、来访友的商恪、来寻人的参知政事,心情复杂:“今日之事,怪我疏忽……”
“与你何干。”
参知政事不以为意,坐在桌前:“暗卫是皇上爪牙,如今视你们作眼中钉肉中刺,又不敢正面对上,寻衅滋事罢了。”
“今日不来,明日也要寻别的由头。”
参知政事要拿茶杯,在桌上看了一圈,竟半个茶杯没能见到,只好将手落回去:“琰王方才……可是动了杀机?”
萧朔垂眸:“是。”
他答得平静,此时坐在榻边,深黑眸底山高水远,竟连方才的冰寒杀意也不见了。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叹一声。
商恪明白老师这一声叹的是什么,眼中透出惭色,垂首受教:“是学生沉不住气,方才要紧处,进退险些失当……”
“你心有牵挂,关心则乱罢了。若今日侍卫司要拿的是云将军,琰王殿下也未必真能滴水不漏。”
参知政事摆了下手,并不教训他,视线落在卫准身上,却终归一刻复杂:“老夫只是不曾想到……你当初不肯结亲,原来是为这个。”
商恪一愕,匆忙起身:“老师,我——”
“有什么好?不识时务,不知进退,铁疙瘩一块。”
参知政事皱了皱眉:“喝醉了耍赖,哭得倒是很响亮。”
卫准:“……”
商恪:“……”
云琅坐不住,咳了一声:“此事怪我,不该与小王爷合谋,骗卫大人灌酒。”
好好一位铁面无私开封尹,摊上这一群人,命数实在坎坷。
云琅有意帮忙,一片好心道:“卫大人这些年来,心中始终牵挂商兄,念兹在兹,几乎便要投井。”
“……”卫准面上薄红,咬牙沉声:“云将军!”
“投井……一片冰心,化清风明月。”
云琅收了调侃,视线落在商恪身上,慢慢道:“清君袖,慰君怀,荡君心。”
商恪滞住,脸色隐隐泛白。
萧朔伸出手,按上云琅手臂,眼底至深处轻轻一搅。
云琅叫他一牵,扯回心神,朝萧小王爷笑了笑:“这话不说给你,我若投井,化成怨鬼,天天在你榻下睡觉。”
萧朔看着云琅,眸底映着他,沉静清明。
云琅叫他看得微虚,心道就不该多嘴帮忙,飞快扯开视线看了看呆若两只木鸡的开封尹与商恪,右手摸了颗飞蝗石,见机行事瞄准了轻轻一弹。
卫准膝弯一麻,腿上瞬间没了力气,一头险些栽倒,被商恪抬手仓促扶住。
卫准是文人,不明就里,只当自己没能站稳,匆匆借力站直:“多谢商兄……”
臂间力道仍在,没有要顺势松手的意思,卫准怔了片刻,迟疑抬头。
商恪静垂着视线,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眼底看不出半分神色,骨节绷得泛白。
参知政事找了半晌,没看见半只茶杯,只得接了萧朔倒的一碗茶,抿过两口,叹一声搁在了桌边。
……
云琅仁至义尽,不再多管,向背后拢着的手臂靠了靠,又瞄了一眼萧小王爷。
多说多错,今日怕是来戳小王爷心的。
云琅咳了下,握住萧朔的手,挨个手指慢慢捏遍,在他手心慢慢写着个“鬼”字。
萧朔垂眸,将他那只手拢在掌心,温声道:“求之不得。”
云琅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都可以不知道。少将军将这一片心留给他,他珍之重之,不受无益之事纠缠烦搅。
不化清风,不慕明月。
云琅愿意化作冤魂,那也很好。
做个厉鬼朝夕相伴,少将军想吓唬谁,便一起将脑袋藏了,扯出舌头浑身是血地倒挂在人家的门口。
“大理寺之事,我意已决。”
萧朔握着云琅微凉的手,看向参知政事:“我二人临走前,会将大理寺明暗枝蔓铲除干净,至于后来人,劳大人师徒费心。”
参知政事看着他,眼底一瞬复杂,没有立时应声。
襄王兵败当晚,大理寺卿便已被侍卫司暗兵营处置干净,再掀不起风浪。
可这些年来,大理寺仗着皇上纵容,官员吏衙盘根错节,与朝中勾连无数,人人徇私个个舞弊,亟待处置的又岂止一个替襄王卖命多年的大理寺卿。
琰王如今有力挽狂澜、平叛定国的大功,在朝中没有亲故,不受掣肘。要剿净乌烟瘴气连根烂透的大理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雷霆手段,两面皆是透血利刃。
“要剿除大理寺枝蔓勾连,大半个朝堂都要动荡,树敌无数。”
参知政事握了茶碗,看向萧朔:“今日一问,你果真无意——”
“无意。”萧朔道,“整肃朝堂,清明社稷,我会做完再去卖酒。”
参知政事已经听了一遍云琅的宏愿,眼看如今琰王竟也能将这些东西坦然混在一起说,一阵头疼,按了按额角:“……罢了。”
变法定规,裁撤冗政,云琅与商恪说得已很清楚。
倘若能叫朝堂秩序完备、律法周全,由上至下自会运转,治不听君,民不从官,处处依法而行,不需代代明君。
“老夫原本只想换个干净些的朝堂,没有结党营私、乌烟瘴气。”
参知政事苦笑:“你们两个……弄出来了多大个差事。”
“是难些,为后世计,相爷与商兄只管放手施为。”
云琅笑了笑:“山河社稷,我们两个来镇。”
参知政事心底一震,迎上云琅眼底朗净明彻,终归无话。
当年与先帝君臣对饮,席间酒酣处,蔡补之拍案眉飞,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的两个学生。
可定家国,可镇河山。
参知政事压下无数念头,起身一礼,扯着学生与送上门的开封尹匆匆出门,离了酒楼,一路备车回了相府。
云琅送人出门,呼了口气,扯扯嘴角,心力松下来。
今日事大,他始终凝神应对,此时一口气松了,才察觉到体内压不住泛上来的倦意。
腕间骨节仍隐隐酸疼,却已比起初好了太多,不必再费心强忍。
云琅叮叮当当晃了晃铁链,总算有了闲暇,同萧朔翻旧账:“琰王妃?”
萧朔一顿,伸手去解他腕间铁铐。
云琅扬起两只手,不叫他打岔:“玉牒是怎么回事,辈分怎么差出来的?”
“先帝那时唬我,说我是先皇后养子,竟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云琅想起当时情形,便觉来气:“朔方军营校往上的将领,都知道你是我大侄子!如今平白降了一辈,回去怎么分说……”
“先帝说。”
萧朔听这几个字便头痛,握住云琅手臂,引着他放下来:“你我心中都清明,不会叫这件事困死,早晚——”
云琅听到一半,见他忽然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早晚什么?”
萧朔细想了方才听见的话:“朔方军营校往上的将领,都知道我是你的侄子。”
云琅:“……”
萧朔:“营校向下呢?”
云琅:“……”
营校向下,景谏回北疆坐镇时,曾带了刀疤等人群策群力凑尽所有字拼成的一封信。
如今只怕……十之八九都知道,萧小王爷与他是父子之情,难舍难分了。
萧朔静坐一刻,自榻前起身。
云琅一急:“你干什么去?”
“去找参知政事变法。”
萧朔:“你去北疆,我在城楼相望迎候。”
云琅一阵头疼:“我去解释!定然解释清楚!”
萧朔摇摇头:“传谣易,辟谣难。”
云琅愁得不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个一个解释,拉着他们说到信为止……”
“逐个解释,他们更觉你受我胁迫。”
萧朔道:“到时我不仅乱了辈分,还涉嫌强媒硬保、巧取豪夺。”
云琅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呆坐半晌,竟觉十分有可能,一阵骇然。
萧朔看他一刻,解了被云琅扯着的外袍,覆在即将出征的云少将军身上,朝外便走。
走出两步,听见身后铁链咣当作响,劲风自背后袭过来。
萧朔早有防备,堪堪回身抬臂,却仍晚了一步。云少将军身法利落,掠过他腕间相错回揽,冰冷铁链绕过萧朔胸膛,横在身前。
萧朔立在原地,察觉到身后几乎没能收住的力道,微微蹙了下眉。
他并非当真不陪云琅去北疆,只是有意气少将军几句,管一管云琅这没事非要同他父王拜把子的毛病。
此时云琅几乎不能自控的力道,却叫他忽然醒悟,这玩笑绝不该开。
他的少将军,一个人在北疆打了那么多场仗,金戈的冷气寒进骨子里,将命往沙场上活祭一般地填。
此时终于有人共赴,过命的情分,绵延百年,该勒刻在最后一座被收复的城池界碑上。
萧朔叫云琅近于挟持地锁着,扶上微绷着的手臂,稍稍施力:“我——”
云琅从他身后抱上来,胸口贴着他的肩背:“小王爷。”
“是我不对。”
萧朔轻声道:“放开,同你好好说……”
“不放。”云琅闷声,“你……同我一起去。我罩着你,有人议论你,我替你撑腰。”
萧朔点了点头,尽力从少将军与铁链的空隙中转了个身,揽住云琅仍有些瘦削的劲拔腰身,收紧手臂:“好。”
云琅叫他安抚似的慢慢揉捏着颈后肩背,闭上眼睛,埋在萧朔领间。
“议论也无妨。”萧朔道,“他们是你的袍泽,便是你的自家人。”
云琅耳后慢慢热了,囫囵着点了下头,却又固执摇头:“自家人,更要给你名分。”
“好。”萧朔哑然,抚了抚他的发顶,“如何给?”
云琅沉吟良久,灵机一动,拽住萧小王爷袍袖:“打下朔州城那天,我在城楼上举着帅旗,给你放一千挂鞭,亲个响的。”
萧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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