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枝没能再睡着,连夜回复了马修医生的邮件。
第二天一早,叶枝随队比赛,在休息间里接到了大洋彼岸的视频邀请。
比赛还在继续,她和林暮冬都不能轻易抽身离开去美国。叶枝仔细算了几遍时间,依然实在腾不开,正准备问问马修医生有没有办法靠视频沟通,另一头却已经直接敲定了飞赴慕尼黑的机票。
“没关系,这是我的荣幸。”
两鬓斑白的医生在视频的另一头,朝她温和地微笑:“还来得及,你们的梦依然是有可能实现的——在实现奇迹的路上,我们能对你们作出小小的帮助,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
他依然没有着急,缓声建议:“但你必须要了解,在最近一次测评里,我们依然不认为你能承受直接重临当时情景的刺激。这样做的话,对你还是存在一定的危险……”
“没关系。”
叶枝轻声打断他:“请您尽快来,我随时都可以。”
小姑娘静静坐着,肩背挺得直直的,清亮的眸子沉静温笃,身上的气质又和在纽约时变化了好多。
马修医生有些惊讶,仔细打量她一阵,释然一笑:“好。”
他没再多说,把到达的时间发给叶枝确认过,就结束了视频。
-
一天后,马修医生的团队抵达了慕尼黑。
叶枝没有提前告诉林暮冬,直接在俱乐部申请了一间封闭的休息室,等到当天的比赛和训练全部结束,就把林暮冬一起带了过去。
见到房间里坐着的熟悉老人,林暮冬脚步在门口稍顿,询问低头。
叶枝抿抿唇角,仰起脸望着他。
小姑娘的手有点凉,用的力道却格外鲜明。
林暮冬眉峰蹙了蹙。
他抬起手,拢上她柔软的发尾,声音轻下来,垂下视线整个裹住她:“是有什么事吗?”
叶枝不太会瞒着人,目光不自觉躲了下,另一只手也交叠上去,使了些力气,包住他的整个手掌。
“再试一试……说不定就有用了。”
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却依然异常坚决,拖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往门里退进来:“林教练,我们再试一次……”
话音还没落下,微凉的手掌已经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托着抬起来。
林暮冬微低着头,漆黑瞳底泛起些格外明锐的光,静静望着她。
他站了一阵,忽然回揽住她,轻声:“不试了。”
没料到他的回应,屋里的人和叶枝都怔了怔。小姑娘脸色止不住地白了白,想要拉他,却被林暮冬反握住手,俯身一臂搭在她腿弯,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他抱着她,把人往怀里藏了藏,朝马修医生歉意地一敛肩,转身就走。
叶枝有点急,攥着他肩头的布料,仰起脸想要说话。
刚结束了高强度的练习,林暮冬的体力其实已经消耗了大半,心跳比平时略快,一下一下地擂在她肩头,让她本能地有些不安。
“林教练,你听我说……”
叶枝抱住他,手掌贴在他冰凉微潮的后心,一点点小心地摩挲:“这次真的很有希望,我们就试一试,我想试一试——”
林暮冬停住脚步。
他低头,迎着她的视线,嗓音异常低沉:“他们备了急救设备,还有呼吸机。”
叶枝微怔。
她根本没注意屋里的东西,也没想到林暮冬居然能这种地方有所察觉。下意识张了张嘴,努力仰起脸:“没事的呀……没有那么危险的,那些东西只是备用,心理咨询都要有的——”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宝宝。”
叶枝下意识停住话头。
林暮冬揽着她的手臂紧得全无余地,流畅劲韧的肌肉阵阵紧绷,瞳底一点点暗下来。
进门的时候,他其实以为那些东西是给他准备的——直到他察觉到小姑娘的手凉得吓人。
林暮冬垂眸,轻抚起叶枝衣袖,目光落在她纤白腕间藏着的监控手环上。
他认得这类手环,可以随时监测心跳血压,通过APP进行实时监测,预防沟通中一切严重突发反应的出现。
可到底是要预防什么?
他对今天的事毫无预感,也不清楚叶枝究竟想到了什么办法。可如果这种办法对他的小姑娘而言是件要这样以身涉险的事,他宁可不去尝试。
叶枝有点儿着急,握着他的手臂:“林教练……”
林暮冬无声阖了下眼。
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抬起手臂,圈在胸膛和墙壁之间。
“不行,宝宝。”
他低着头,声音一点点低下来,透出些微哑意,冰凉的唇片贴在她额头上:“你和枪,我不会做选择……”
叶枝胸口轻悸。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在她和枪里做选择。
所以他就只好委屈自己。
他像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辛苦疲惫,他可以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可以逼着自己一遍遍打满从来没打出过的惨烈成绩。如果不是曾经有次回来得早,看见了站在电子靶成绩前的林暮冬,叶枝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多难受。
他早就习惯了忍耐,也早就习惯了逼迫自己。
今天从这里离开,他当然也可以逼着自己站在台下,看着曾经同场较量的运动员们笃定地举枪,摘金夺银,然后逼着自己接受现实,转身离开。
他当然是可以的。
叶枝低下头,抵上他的肩膀,身上轻轻打颤。
她紧紧攥着他,眼眶无声地滚烫一瞬,眼泪却又被一点点努力倒回去,眉眼展开,抬起头。
“可是林教练。”
她胸口疼极了,眼眶已经通红,眸子却依然清亮如春,不见水色:“你和你的枪,我也都要。”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窒。
她攥住他的袖子,踮着脚去抱他。林暮冬用力阖了下眼,想要向后退开,肩膀却已经被牢牢抱住。
“好多人。”
叶枝声音很轻:“好多人对你不好,但你要对你好。”
小姑娘伏在他肩上,紧紧手臂,忽然用力咬了下他的脖颈。
她从没舍得这么用力过,林暮冬疼得微微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却没再退,一动不动地任她咬上来。
叶枝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松了口,深深埋进他颈窝:“不然的话,我会生气。”
-
马修医生在休息间等到第二十三分钟,林暮冬终于被小姑娘牵着手带进了门。
不知道叶枝究竟用了什么来威胁,他看起来其实依然并不情愿,但还是朝老人家问了好,被不由分说按在了沙发里。
林暮冬很听话地任她来回摆弄,抬起头,试图从马修医生这里得到些有关治疗过程和可能出现情况的暗示。
马修医生扬扬眉毛,征询地看了一眼没要另一把椅子,正熟练钻进她的林教练怀里、调整着舒服的姿势窝好的小姑娘。
一老一小的目光简单交汇了下,老人家就了然地点点头,很歉意地朝林暮冬笑笑:“抱歉,为了保证效果,我们暂时还不能透露太多细节。”
林暮冬:“……”
他轻吸了口气,一手护着怀里的叶枝,稍微坐直:“马修医生——”
马修医生不紧不慢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暂时配合保持安静,打开了治疗专用的暖光灯。
没过多久,林暮冬就知道了所谓的治疗究竟是什么。
老医生很耐心,在引导着叶枝进入催眠状态后,就开始不着痕迹地、一层一层拆掉当初曾经种下的心理暗示,让她被深埋的那段记忆渐渐暴露了出来。
林暮冬听着,眉峰止不住蹙紧,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还是强行按下来。
不能打断。
催眠的整个过程都是不能被打断的,无论在哪个过程忽然停下,都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
依然想不通逼着叶枝想起这些事对自己来说能有什么用,林暮冬身上绷得已经隐隐发僵,几乎要使上全部力气克制住自己不去拥抱怀里轻轻战栗的小姑娘,眼睫下一点点涌起近于焦灼的寒光。
下一秒,马修医生依然不急不缓的耐心询问声落进耳朵里。
“……现在,你是不是能回忆得起来,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意外?”
叶枝在林暮冬的怀里轻轻一悸。
做了那个梦、又看到了那封邮件,她其实早就已经隐约猜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可真被彻底唤起那段潜意识里的画面,却依然要比所准备的更加难熬。
小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依然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愿和暗示。
马修医生声音依然耐心:“不要着急,慢慢想,是在什么地方……”
破碎的画面交错变动。
叶枝胸口微微起伏,忽然从画面里发现了模糊的地标。
储存在潜意识里的记忆随着注意力的倾注渐渐清晰,叶枝集中精神,努力回想着那枚地标:“……里约。”
她仔细看着,一点点念出来:“里约——热内卢……”
林暮冬心脏忽然狠狠一缩。
他脑海里飞快闪过一道快得抓不住的念头,克制着没有动弹,目光落下来,定定凝在叶枝的身上。
马修医生点点头:“你们那时候是在里约。”
顺利打开记忆,找到头绪之后,接下来的引导相对就要容易不少。叶枝的状态也渐渐有所好转,身上不自觉的战栗悄然缓下来。
马修医生:“你去里约做什么?”
叶枝:“开会……会议结束,上街去买纪念品。”
马修医生:“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叶枝:“有暴徒,带了炸|弹和枪……忽然就爆炸了,人们到处跑,有很多人受了伤……”
马修医生特意停顿一阵,等她缓了缓呼吸,继续:“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林暮冬垂着眼睫。
从两个人开始问答,他的瞳色就彻底深黑得不可见底,仿佛把全部的光亮都吸没进去,无声无息融入一片深渊。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林暮冬眼底的深渊忽然不可控地微微一震。
他克制得太好,怀抱着小姑娘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叶枝没有收到惊扰,继续轻轻说下去:“我是人质,被抓在前面挡枪,他的枪抵在我头上……”
她说到这里,反而比之前要流畅了不少,不等马修医生再引导询问,就主动开口:“有人救了我。”
“警察都受伤了,当时很紧急,有一把枪掉过去,被捡起来了。”
“暴徒的情绪很激动……我看见他打开了撞针。”
“他说要让我们一起陪葬,又去引爆剩下的炸|弹,炸|弹已经炸了一半,好多人都受伤了。”
“捡起枪的人在朝我们瞄准……”
林暮冬无声阖紧双眼。
小姑娘对身边的状况全无所觉,徘徊在充满了硫磺鲜血气息的可怖回忆里,整个人却反而格外放松下来。
她对这段画面太过熟悉了。
熟悉到几乎清晰得足以描摹下每个最细节的画面。熟悉到无数次深夜入眠、驱散那些时不时就来搅扰的噩梦。
熟悉到已经一点都不再觉得害怕,反而会在这段回忆里彻底安心下来。
“他开了枪,击毙了那个暴徒。”
“所有人都得救了,我就只擦破了耳朵,就擦破了一小点儿。”
“但是他受伤了,我记得他受伤了。炸|弹就在他身边,他拿着枪,他看到炸|弹了,但是因为要瞄准,所以没来得及躲……”
林暮冬的身体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几乎探知不到自己的情绪,也根本不敢去相信这样的巧合,只是一动不动垂着视线。
胸口像是被铁钎径直穿透,稍一弯就是激烈尖锐的疼。他用力蹙紧眉峰,呼吸粗重得几乎沥出血来,在肺里哮出激烈回响。
血液鼓荡,心跳轰鸣。
叶枝:“他是中国队的运动员……我想起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中国队的队服外套,上面有国旗,我看到了五星红旗。”
叶枝声音很轻:“我昏过去了,再醒来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很乱,人很多,没有找到他……”
小姑娘的嗓音软软的,黑眸里光芒微涣,却又格外清亮干净,温糯嗓音清晰地落在身后的怀抱里。
“我老是在做噩梦,要做心理治疗,治好就要忘掉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中国队的,中国的射击队在那里比赛,比世界杯,我看到广播说了。”
“我可以回国当队医,可以去中国队找他。”
“我很想谢谢他,很想问问他好一点了没有,受的伤要不要紧,还疼不疼。”
“我要记得这件事。”
“可怕的事我都忘掉了,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还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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