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瞪圆了眼睛,匪夷所思拧回来。
萧朔不为所动,将人按回去,又加了背后偷着与旁人过明路的两下。
硝烟方尽,断木残垣支离着,人声在封死了的通路之外,忽远忽近。
萧朔按着云琅,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打得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云少将军头一回在这种情形下挨揍,再心大也终归不自在,咬牙低声:“胡闹什么?眼下是什么情形,还在这儿耽搁功夫……”
“你若走得动。”萧朔道,“自可起来,设法脱身。”
云琅不服气,梗了下要还嘴,撑到一半眼前便突兀黑了黑,没能出声。
他方才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若不是萧朔那时候堪堪赶到,只怕要叫那一场爆炸直接掀出去。
纵然还有命在,也难免伤筋动骨,结结实实受些皮肉之苦。
云琅伏在萧朔腿上,撑着地搜刮遍四肢百骸,竟攒不出半丝气力。
“歇一刻。”萧朔将他翻过来,让云琅枕在膝上,“磨刀不误砍柴工。”
云琅险些被他气乐了:“小王爷读书读的真多,这句竟还能这么用……”
萧朔见他脸上隐约复了些血色,神色也松缓下来,笑了笑。
云琅此刻力竭,内不御血气息不稳,说了几句就觉心慌。他不欲叫萧朔知道,挪了挪想要调气通脉,忽然被一线直觉扯回来:“不对。”
萧朔低头看他:“怎么?”
“往日我走不动,你都直接将我端起来的。”
云琅扯着他:“是不是方才伤着了?叫我看看,你不知那火|药凶险,留神伤了经脉内腑。”
萧朔倚了墙静坐着,扫了一眼云琅支起身都隐约打颤的手臂,将他轻按回去:“无事。”
“萧朔!”云琅皱紧眉,“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你——”
“确实不妨事,我只是一时震了个正着,险些背过气。”
萧朔顿了下,视线落在云少将军身上:“多亏你替我度气,很及时,力道也拿捏得很好。”
云琅:“……”
萧朔静了一刻,觉得云琅大抵还要些褒扬:“我那时虽意识模糊,却也尚有知觉,察觉得到凉润和软,只是第一下磕得有些疼。”
云琅:“……”
萧朔看着仍不言不语的云琅,静默半晌,尽力道:“稍有些干,要多喝些水——”
“够了!”云琅险些就地红烧,面红耳赤,“现在是什么情形?还胡闹……”
“我的情形,无非两种。”萧朔神色平静,“你在,你不在罢了。”
萧朔慢慢道:“此刻你在。生死而已,还不算凶险。”
云琅向来接不住萧小王爷的直球,按着胸口闷哼一声,卸了力软塌塌化成一摊。
“我一时站不起来,不是因为方才那一下。”
萧朔抚了抚他的额顶:“我赶到玉英阁外,侍卫司不认腰牌,并不准我进来。”
云琅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的意思。
“幸而这些年叫你扯着,零零碎碎,总练了些防身的本事。这阁内机关,也已叫你事先毁去大半。”萧朔缓声,“我今日去校场,难得穿了件铠甲,竟也派上了用场。”
“一路闯上来,刚好赶得及。”萧朔道,“只是这口气泄了,便觉力竭,一时不支。”
云琅此刻稍缓过来些,才察觉萧朔胸肩虽尚温,掌心却已同他一样冰冷潮湿。他知两人此时情形,没开口问,看了看萧朔额间冷汗,自袖口摸了片薄参递过去。
要冲破豁出命的侍卫司,又是最善战的骁骏营,他为拖延时间,还留了不少机关未动。
凶险至此,萧小王爷艺高人胆大,竟真敢一路硬往上闯。
“我方才含了一片,此时还不能再用这东西。”
云琅见萧朔不接,索性抬手捏他下颌,径直塞进去:“闭上嘴,细细嚼一百下。”
“……”萧朔被他填鸭似的喂了参片,只得闭了口,慢慢咀嚼,又重新握住了云琅方才挣开的手。
云琅失笑:“我又不跑……跑也跑不动。”
两人此刻一个也走不动,纵然不想在此处修整片刻,只怕也没旁的半点办法可选。
云琅摸了摸怀间纸包,想拿出来,看了一眼萧朔的神色,还是暂且按下:“正好,我叫连将军背给你那一段,你听见了没有?”
萧朔看着他,摇了摇头。
“猜你也来不及。”云琅笑了笑,索性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推行血脉游走周天,好快些攒出力气,“我也只是这几日始终觉得奇怪……查刺客这样一个差事,怎么就给了开封尹,没落在大理寺手里。”
“开封尹从不涉宫内朝中。”
萧朔伸手,在云琅背后垫了下:“我那时以为,皇上是有意叫他接手。开封尹虽然秉正,却不得不求全以自保,该知进退,不会硬查清楚。”
云琅点了下头:“我那时也这么琢磨,故而一样没太放在心上。”
偏偏话赶话,聊起了当年旧案。
“也是碰巧。”云琅笑笑,“我听了那案子,便觉不对劲。说是大理寺卿当年扶助六皇子,自然也没错,可为何偏偏扳倒的是三司使?他心机深沉,若是亲手扳倒了这般紧要的关窍,定然不会甘心换上个别人的棋子。”
萧朔道:“不算碰巧。”
云琅有些好奇:“怎么不算碰巧?老主簿若不提这个案子,我还反应不过来。”
“你这些天殚精竭虑,耗费的是暗中的心神。凡是能问的、能知道的,你都会搜罗来。大海捞针,也总能捞到一枚。”
萧朔将手掌覆在云琅旧伤处,按了按:“伤在心脉与肺脉交行处,心神不宁,终归难以痊愈。夜里抱着你睡,我知你其实还会疼。”
云琅原本还被他说得颇不自在,冷不防听见中间一句,险些呛岔了气:“小王爷,你如今也能把这种话这般自然地插进正事里说了吗?”
萧朔不理会他打岔,替云琅将胸肩垫高了些,察觉到云琅手臂上附和的力道:“有力气了么?”
“跑不动,走几步还是行的。”云琅吐了口气,支着起身,“回去再一口气歇着。”
萧朔细看他脸色,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听我说。”
云琅微怔,回了头看着他。
“我追踪马队,一路查出襄王私见大理寺卿,隐在暗处听了他们交谈。”
萧朔道:“如何解阁内机关,我听得不明就里,如今大抵也已用不上,但还有一句。”
萧朔仍倚墙坐着,抬眸看着云琅:“他说,七阁杜,八阁死。”
“杜门小凶,也为中平。”
云琅正拿不准上面两阁的分布,听他所说,眼睛一亮:“虽说主闭塞不通,事多不利,但唯独适宜判狱避灾……该是条生路。”
萧朔静听着他叽里咕噜念经,眼底松下来,唇角牵了下:“你既听得懂,我赶来便还算有用。”
“少来。你若不挡一下,我就被抬出去了。”
云琅在心里推演着各门阁卦象,一心二用,将最后一片薄参撕成两半,自己含了半片:“知足吧,先代襄王讲究,这阁好歹是按着九宫八卦之数建的,还有得推演。若是胡乱堆建一通,你我眼下最好直接跳楼……”
萧朔摇了摇头,并没接:“出去后,你先去找开封尹。他奉命监守京城治安,大理寺着火,也有他一份。”
云琅嚼着半片参,看着萧朔,慢慢蹙起了眉。
“你如今身份不便,尚不能出面。”萧朔道,“找了开封尹便回府……”
“萧朔。”云琅打断他,半跪下来,硬攥着萧朔肩膀将人扯进怀里,将手探进薄甲里摸了摸。
萧朔拦不住他,神色无奈:“……云琅。”
云琅神色冷沉,掌心碾着萧朔早透了衣物的淋漓冷汗,细细摸索过一遍,在萧朔腰侧停下。
一枚袖镖,触手冰冷,深嵌在皮肉筋骨里。
血被镖身封着,流得不多,浸出的已濡湿了一片。
“我有官职,身负爵位。”
萧朔道:“以追捕……匪类为由上来,有得分辨,他们奈何不了我。”
萧朔被他触到伤处,激痛掀起一阵晕眩,阖了下眼轻声:“你先走——”
云琅像是没听见,俯身将萧朔一臂搭在自己肩上,硬将他拖起来。
萧朔低声:“云琅。”
“这东西带着倒钩,不能拔。一旦中了,越是奔走动弹,便向里走得越深。”
云琅一摸就知道,神色平静,话音已浮起薄薄一层煞气:“小王爷少说忍着钻心剜骨的疼跑了两层楼,这会儿莫非怕疼走不动了?”
萧朔勉强站定,被云少将军的滔天怒意卷着,无奈道:“你松手,我自己走。”
“再叫你自己走一层,疼也疼晕了。”
云琅早没了带止痛草药的习惯,摸了一圈,越发焦灼恼火,咬了牙将人扶稳:“借我的力,蹦着走。”
萧朔轻叹:“不成体……”
“再说一个字。”云琅磨牙,“当场咬死你。”
萧朔只得闭了嘴,尽力逼回清明心神,配合着云琅的力道迈步。
两人被火|药震开的气浪卷了一遭,真遭重创的还是侍卫司,拖到此时,才开始有人声重新陆续汇聚。
云琅听着背后侍卫司搬动重物的动静,算了算时间,卯足力气,将人拖上了第七阁。
侍卫司的手段,云琅比谁都清楚。这枚袖镖好巧不巧,瞄着铠甲缝隙下手,又伤在背后,无疑是趁着萧朔交涉上阁时,派人暗里下黑手偷袭的。
萧朔说得轻巧,真把萧小王爷撂在这儿,落在死伤惨重的侍卫司手里,不死也要扒层皮。
袖镖的倒钩极锋利,又不止朝着一个方向,不能贸然取出来。可拖得久了,血也一样止不住。萧朔无疑也是明了这个,才不愿将此事叫他知道。
云琅心中焦急,尽力把萧朔的力道卸在自己身上,在第七阁站稳,四下里扫了一圈。
空空荡荡。
“若是有密道,直通楼底,此刻怕已被炸毁了。”
萧朔像是知他心情,慢慢道:“不论是建阁的先代襄王,还是后续修建填补的人,都该知道这阁里藏着多少火|药,不会将密道设成这般。”
云琅被他缓声引着,从纷乱心神中勉强抽离,狠狠阖了下眼:“是。”
“杜门是东南巽宫,五行属木。”
云琅团团转了两圈,咬牙低声埋着头背:“与西北开门相对,是后天八卦。先天八卦合九,后天合十,应地数,巽四乾六五为中宫……”
“小侯爷。”萧朔道,“你若这么背,我便没法陪你聊了。”
他此时连话带语气,都同少年时一般无二。云琅张了张嘴,不知该气该笑地瞪他:“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没到什么时候。”
萧朔缓声道:“侍卫司人手被炸去大半,要些时候才能再追上来。最坏不过你先走,我牵制他们,受些折腾,等此处的消息到了文德殿,便有办法。”
“我的确不要紧,只是遭人暗算,一时疼得没力气。”
萧朔看着云琅,摸了摸他的发顶:“你心里该清楚,是你自己乱了心神。”
云琅肩背一绷,静了半晌,侧过头闷声:“是就是……你先坐着。”
萧朔将手自他肩上挪开,撑了身,倚着墙靠稳:“我没事,静心。”
云琅用力阖了下眼,将心神强自归位:“此处的确怪得很……不是寻常后天八卦位。”
萧朔静了片刻:“这句我也听不懂。”
“听不懂便不懂,叫个好就行了。”
云琅嫌他烦,摆了下手,按着方位绕了一圈:“杜门属木,居坤宫入墓,居离宫泄气,居坎宫受生。可你看,这坎宫位的机关形状,分明就是暴雨梨花针。”
萧朔拭了额间冷汗,抬眸跟着看过去。
“就不触发给你看了,近来叫梁太医扎多了,怵这东西。”
云琅皱着眉:“我倒是能看出不少机关,可每个都是凶位,不像给咱们留了活路……”
“你方才说,后天八卦。”萧朔道,“有明天八卦么?”
“……”
云琅站直了,看着饱读诗书的萧小王爷:“有先天八卦。”
萧朔:“……”
“我按先天八卦位也排了,二兑五巽,一样没用。”云琅道,“可能的话,我也想按昨天八卦排一排……”
萧朔被他怼得咬牙,半晌沉声:“你自己排,休想我再给你叫好。”
云琅没忍住,终归乐了一声,心神隐约落定。
论生死绝境,他经历的远比萧朔多。论这一份心境,竟还不如萧小王爷一半。
“我方才在想,杜门主隐匿,并不一定是生路。”
云琅避开各处机关,走了一圈,抬手摸了摸桌上兽首:“这头狴犴蹲在这里,又总叫我分神。”
“狴犴是龙子,平生好讼,主秉公明断。”萧朔总不至于不知道这个,“大理寺处处都有。”
“也主刑狱,雕在牢狱门口。”
云琅道:“它还蹲在辰巳位上。”
萧朔看他一眼,走过来:“要我做什么?”
“搭把手。”云琅伸手扶了他,让萧朔也在桌边站稳,“帮我把它掰下来。”
萧朔神色有些复杂,抬头看了一眼云少将军。
“快点儿,一会儿追上来了。”
云琅听着下头侍卫司的声音,深吸口气攒足力气,掰上兽首:“使力,一二三——”
萧朔见他不似胡闹,也伸手扶上去,一并使力。
若是平日,两人任谁单手也能挪动这些机关。此时云琅气力已竭,萧朔不牵动伤处,力道反比他足些,一寸寸挪开了那一尊锈迹斑斑的铜兽。
眼前未见变化,脚下先轰隆一声,震得晃了晃。
竟像是开了什么通路,下面的人声静了一瞬,忽然嘈杂,竟隐约清晰了不少。
云琅原本已有七八分笃定,此时脸色不由微变,回头望了一眼。
“先开下阁密道,你推得不错。”
萧朔握住云琅的手:“再回拉。”
云琅被他掌心覆着,咬了咬牙,阖了眼一并使力。
力道一分分使足,像是忽然扣合了某处机关,咔哒一声,那狴犴竟从桌上卡扣脱离,掉了下来。
两人面前,一堵石墙跟着缓缓推转,露出其后黑黢黢的一条密道。
身后人声愈近,萧朔抄住云琅微趔身形,低声:“走!”
云琅晃了晃脑袋,将那铜兽抄进怀里,扯着萧朔几步冲进密道。
石墙仍未停下,缓慢转过半圈,自两人身后徐徐扣合。
密道倾斜,几乎垂直下落,极难站稳。云琅脚下踉了半步,记着萧朔伤处,将飞虎爪抛出去勾牢,在萧朔身上利落扣牢。
萧朔扯住飞虎爪的铁索,堪堪稳了身形,伸手去扯云琅。
云琅借着他的力道,将兽首脱手扔了下去。
萧朔缓了口气,手上使力:“上来。”
“不用。”
云琅闭了眼,凝神听坠落的动静,已大致测出下头情形:“向下一丈半是空的,再向下有实地,应当是稻草……很厚,歇会儿跳下去就行了。”
“原来玉英阁背后,通的竟是地牢。”
萧朔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两处若走路,要绕一圈。殿宇层叠掩映,将这处毗邻的后墙遮住了。”
“又是刑讼,又是隐匿的,也就大理寺监牢最合适。”
云琅撑着嶙峋石墙,歇了歇,甚至有些余悸:“还好还好,幸亏盖楼的人也喜欢九宫八卦……”
萧朔淡淡道:“你若记恨我当年训你玩物丧志,还请直说。”
云琅咳了一声,没忍住乐了,伸手给萧小王爷顺了顺气。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在胸口乱摸的手,静阖了下眼。
云琅常走这些凶险,此时心神彻底松下来,单手抹了把汗,抬头朝萧朔笑出来:“敢不敢跳?”
萧朔抬了下唇角,将身上搭扣松开,不作回应,径直放了手。
云琅一时大意,竟叫他抢了先,当即将飞虎爪收了,紧跟着提气掠下去。
这条密道无疑不是给外人背的,下面的稻草干爽松软,分明日日晾晒换过。
两人一先一后一头栽下来,不止半点没摔着,被稻草盈着裹了个结实,甚至都不自觉舒服得放松了几分。
云琅是当真确确实实不剩了半点力气,摊开手脚仰在草堆里,舒了口气。
萧朔歇了一阵,撑坐起来,伸手去扶他。
“歇会儿,晕。”
云琅动都没力气动,半阖着眼:“没这么害怕过。”
萧朔没有出声,静了片刻,握住云琅的手。
云琅难得没听见萧小王爷废话,有些离奇:“怎么了?”
“我在想。”萧朔道,“你素来闻战则喜,越是凶险,越沉稳镇定、临危不乱。”
“……”云琅气结:“你若是想嘲笑我慌得团团转,埋头乱背九宫八卦,就不必劳烦了。”
“不是。”萧朔轻声,“我只是……才知我在,会扰你心神至此。”
“你见我追来,便已乱了方寸。”
萧朔看着他:“知我受伤,已彻底乱了心神。”
“这伤放在你身上,你看都不会多看,可伤的是我,你便再难凝神冷静……方才情形纵然凶险,若你一个人,生死也当等闲,可涉了我的命,你便再定不下心。”
萧朔垂眸:“直到方才,你借故摸过我心脉气息,知道我的确无碍,才终于如故。”
云琅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张了张嘴,耳后滚热恼羞成怒:“就你长嘴。”
萧朔摇了摇头:“我只是——”
“小王爷。”云琅预先堵他,“你若要送我走,先掂量掂量有没有人看得住我。”
“我的确想过,但终归不妥。”
萧朔道:“你我系在一处,我不想叫你替我担心,也只好从我自己身上下功夫,少受些伤、招些祸事。”
萧朔是皮肉伤,恢复得比云琅快些,护住他的肩颈,将人抱起来:“我只是才知道,我当初说错了话。”
云琅微怔:“又说错了?哪句——”
“负气时,我曾说你将桩桩件件,都排在了我的前面。”
萧朔将云琅揽住,俯身轻碰了下云少将军干涩冰凉的嘴唇:“是我昏庸顽钝,不知好歹……却来怪你未曾开窍。”
云琅被他体温裹着,肩背轻悸了下,失笑:“我当什么,是说这个……”
云琅眼底热了下,过往纠葛与方才余悸一并搅着掀起来,竟忽然没能说得下去,阖了眼埋进萧朔胸肩。
萧朔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眉睫,将人往怀里护进来。
云琅缓了一阵,轻声道:“小王爷。”
萧朔将袖子给他,静等着他向下说。
云琅接过来,在手里攥了,扯扯嘴角笑了下:“往后不必老翻旧账,谁没气疯了的时候?我又不记你的仇……”
“你该记着。”萧朔道,“来日慢慢与我讨要。”
云琅好奇:“能讨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语气仍平静坦然:“我如何知道?下册是你看的。”
云琅:“……”
萧朔一手垫在云琅后心,数着他的心脉气息,将人愈揽起来些:“你我如今在地牢内,不是长久之计,还需设法出去。”
云琅几乎怀疑萧小王爷是故意在这时候说正事,无奈身上没半点力气,只能以眼刀暗杀他:“大理寺地牢历经几代,牢牢连环,越向下越深。这是宪章狱,专锁要案重犯,等闲不用。”
萧朔蹙了下眉:“照此说,你我尚需多留些时候。”
“等闲不用,等闲也不锁。”
云琅终于趁机摆了萧小王爷一道,学着他咬字,慢吞吞道:“是要多留些时候,你我有一个能站起来,就拿脚走出去。”
“……”萧朔搁了手,平了平气,低头看他。
云琅干咳一声,好好说话:“出地牢不难,外头情形如何了,你可有数?”
“大致有数。”萧朔道,“我命连胜留守,若半个时辰仍不见我出来,便先点了火,再持我令牌,去找开封尹出面。”
萧朔揽起云琅半身,叫他气顺些,继续道:“闹成这样,殿前司也已有说法介入。我留了话,若见大理寺火光,便立时以镇乱为由,兵围大理寺。”
云琅细听半晌,舒了口气:“的确。这火注定要烧,皇上既然已费尽心思将大理寺清场,我们也不能事事都要插一手……”
云琅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最要紧的事,忙将那个纸包摸出来:“对了,这个你拿着。”
“你我在一处,仍由你保管便是。”
萧朔接过来,放回云琅怀里:“火一烧起来,无论哪一方都再进不来大理寺。你我在此处避火,正好歇足了力气,应对脱身。”
云琅琢磨半晌,笑着摇头:“奇不奇怪?生死之间,我竟觉得从没这般安稳舒坦。”
萧朔看着他,眸底和暖,伸手覆住云琅颈后,慢慢抚了抚。
“行了,趴过去。”
云琅正愁没地方替萧朔处理伤势,此刻勉力撑着,颤巍巍坐起来:“我替你取了那镖。”
萧朔知道轻重,并不和他推让。解了盔甲,从怀中取出些伤药,摆在云琅面前。
云琅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强压了嘴角笑意,伸手取过一小囊烈酒。
“你若要笑,不妨笑出来。”
萧朔背对着他:“这般忍着,我更恼火。”
云琅尽力压了半晌,终归压不住,笑得呛咳:“早跟你说别随身带着这些乱晃,不吉利,没伤自找伤……如今怎么说?”
萧朔淡淡道:“怪力乱神。”
云琅不管他怪不怪力,乐起来就再止不住:“你怕我受伤,火急火燎弄了这些好东西。见我用不上,急得当即自己受了个伤……”
萧朔被他再三捉弄,咬了咬牙:“云琅——”
云琅三两句扯走了萧朔心神,嘴上依然戏弄不断。他手里薄刀极利落,擦干洗刃烈酒,贴着袖镖倒钩果断下手,右手白绢按上去掩住血色,轻捷迅速,已将没入大半的袖镖拨了出来。
萧朔绷紧了的肩背跟着一松,晃了下,压住喉间溢上来的闷哼。
云琅手上不停,洒了一层药粉,又掂量好分量用了止痛的乌头草,第二层止血药粉铺上去,转瞬包扎妥当。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缓过眼前白光:“有劳。”
“没完。”云琅终于有机会,照着萧小王爷后头拍了一把,“趴着。”
萧朔蹙了蹙眉:“还要做什么?”
“伤在活动处,要疼一阵。”
云琅将掌心覆上他那处伤:“药粉最好快些化开,别动,我替你暖一暖。”
萧朔被他覆在腰侧,静了一阵,阖了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手太凉,搁回怀里又暖了暖,覆上去替他焐着:“疼不疼?”
萧朔摇了下头。
“这伤究竟是怎么受的。”云琅问,“侍卫司有人敢对你这般明目张胆下手?”
萧朔阖了眼,缓过一阵疼,摇摇头:“我赶到阁外,说得了消息,必须立刻上去捉拿……盗匪。”
云琅失笑:“用不着忌讳,盗匪也是专盗你萧小王爷。”
萧朔顿了片刻,抿了下唇,继续道:“侍卫司那时已乱成一团,却仍死命拦阻。僵持之时,我心中焦灼未曾留神,着了一道。”
云琅大致猜到了:“侍卫司还假模假样,帮你找伤了你的盗匪?”
萧朔颔了下首。
“就没些不阴私的手段。”云琅摇摇头,“趴着罢,我看了,没有毒。”
萧朔身份毕竟特殊,侍卫司再想下手,也不能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
趁乱伤了一镖,八成还是为了阻萧朔上阁。
却没想到萧小王爷这般能忍疼,一路闯上来,竟半分没阻得住。
云琅胸口微烫,不想在萧朔面前露怯,将眼底热意压回去:“歇一会儿,药粉化开就不疼了。”
萧朔依言阖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歇了这一口气,不着痕迹搜刮过经脉,汇拢了零星内力,慢慢替他暖着伤处。
上面隐约传来人声,大抵是侍卫司追上来,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密道极高,石墙合拢后一如之前,看不出端倪。襄王的人被堵在外面,侍卫司纵然徒手拆了第七阁,也发觉不了他们在此处。
虽说久留不成,在此歇一歇,倒也是最稳妥安全的地方。
萧朔失了不少血,半晕半睡地缓了一阵,慢慢恢复知觉,睁开眼睛。
伤势虽凶险,却终归是皮肉外伤,不累筋骨脏腑。他被云少将军暖了一阵,痛楚在药粉镇压下已淡去不少,撑了下:“好了,你——”
他回过头,顿了下,噤声慢慢起身。
云琅替他焐着伤处的手滑落下来,仍靠着身后石墙,陷在松软干爽的稻草里,已睡沉了。
分明仍未缓过余力,气息清浅短促,另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眉宇却极舒展安稳。
分明是个高枕无忧、不管不顾的甩手架势。
萧朔静望他一阵,唇角跟着轻抬了下,坐起来,将人裹进怀里。
云琅被他一晃,脑袋磕在萧小王爷的肩上,竟也没醒,不满意地蹙了眉张嘴就是一口。
云少将军大抵是馋肉了。
萧朔将手腕递过去,替了自己的肩膀,将人慢慢调整了个舒服放松的姿势,握住云琅的手。
这场火烧起来,烈火干柴、油浇风燎,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昔日王府一朝惨变,也有一场滔天的大火。那之后世事无常,徒劳奔走,咬牙挣命,竟已有五六年。
到了今日,步步走在刀尖上,处处蕴着夺命杀机,反倒觉得世事安稳,生死关也走得欣然。
不知脚下薄冰,不见身侧深渊。
萧朔向来不信神佛,揽了云琅,看了看那个被云琅随手抛下来、端端正正戳在稻草里的铜兽狴犴。
他坐了一阵,终于阖了眼,默念着祷祝一声。
不拜过往,不求来日。
这一个时辰,该叫云少将军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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