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三天,解忧公主召见了郑吉,在座的还有昆邪的夫人冯嫽。
冯嫽智计百出,在乌孙极有声望,被人尊称为“冯夫人”。
解忧公主问了一路西来的情形,对郑吉大加褒勉。
冯嫽叹赏:“郑军侯护送大宛公主西来,九死一生,劳苦功高,真是令人敬佩。”
郑吉道:“在下职责所在,不敢贪功。”
冯嫽点头,忽然问道:“郑军侯前天去了黄鹄楼?”
郑吉一怔:“夫人耳目如神,竟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冯嫽大笑:“一曲鱼荻引,技压黄鹄楼,岂能是小事儿?”
解忧公主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郑军侯也喜好音律吗?”
“郑军侯不只喜好音律,还是此道高手呢,论起吹篴,除了叶无羡大师,也许没有人比得过他,否则苏子怎会心甘情愿将叶无羡大师的鱼荻赠给他呢?咦,小公主当时也在场,她没有告诉你吗?”
“素光那丫头也去了黄鹄楼?这个我倒是不知道!”解忧公主精通音律,对叶无羡大师格外敬重,听说郑吉也会吹洞箫,大为惊喜,“没想到郑军侯也通晓音律,异日有暇一定请郑军侯雅奏几曲,以慰思乡之情。眼下赤谷城鱼龙混杂,匈奴方面又逼得紧,为安全起见,希望郑军侯近日不要外出,大昆弥会派黑甲军保护驿馆,看那些龌龊之徒还如何滋事?”
郑吉答应,他不是怕了匈奴人,而是不想给乌孙国添麻烦。
接下来几日郑吉一直待在驿馆里,除了舞刀弄箫,连大门都不出。乌孙王果然派了黑甲军严密保护驿馆,谨防匈奴人闹事。
素光没有来,被乌孙王禁了足。死了十几个匈奴铁鹰卫不是小事情,匈奴日逐王先贤掸连发三道谕令,要乌孙国交出凶手郑吉,都被翁归靡拒绝。
泥靡正在饮酒,得到消息气炸肺腑,抬腿踹翻火炉上的烤羊,一连摔碎三只玉樽,将五个亲兵用马鞭抽得死去活来。
乌豹骑个个噤若寒蝉,唯恐泥靡把火发在自己头上。
泥靡在乌孙一向以雄武英伟自许,这次被一个蝼蚁般的汉人弄得灰头土脸,心都在滴血。原本他以为杀掉郑吉易如反掌,不料那个汉人反给他更大的羞辱。以泥靡刚愎自用的性格,如何能够忍受?
“我一定要宰了那个汉狗!”泥靡脸孔扭曲,声嘶力竭。
帐前谋士伽兀骨劝道:“殿下乃天潢贵胄,注定会成为伟大的乌孙王,何必和一只蝼蚁过不去?郑吉虽强,也是匹夫之勇。我们真要杀他,他能活着离开乌孙吗?但这样一来,势必引起大昆弥的猜忌,灭一虱而毁狐裘,打一雀而掷金弹,智者不为也。”
泥靡对伽兀骨言听计从,喘了几口粗气,脸孔由红转白,将鞭子掷到地上,说道:“本王子岂会在乎那只蝼蚁?只是不忿他嚣张罢了。可恨呼卢那帮废物连一个汉人都对付不了,真是气杀我也。”
伽兀骨捻须道:“殿下勿怪属下直言,黄鹄楼那个女子虽灵秀出众,却并非殿下良选。殿下欲图大事,应该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如今大宛公主嬛罗归国,途经赤谷城,于殿下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大宛国力雄厚,嬛罗公主又是西域第一美人,求亲者旋踵相望,络绎于途。倘殿下得嬛罗公主青睐,大事指日可待,殿下宜早决断。”
泥靡惕然而悟:“我亦久闻嬛罗公主之名,可惜一直无由相见。此次公主逗留乌孙,乃是天赐良缘。我这便去见大昆弥,请他允准向嬛罗公主求婚。”
伽兀骨提醒道:“听说那个汉人是护送嬛罗公主而来,殿下向公主求婚,眼下还需多忍耐,千万不要与那个汉人发生龃龉。”
泥靡哂笑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大事当前,我岂会不知道轻重?”
嬛罗一直留在王宫里与弟史为伴,传闻大宛使者不日即到,她不仅没有欢喜,反添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郑吉,心里甚是挂念。
2
素光出不了王宫,闷闷不乐来找姐姐。
弟史正在听雪亭里吹笛,嬛罗抚琴而歌。
弟史吹的是横笛,长一尺八,六孔,青色昆仑玉雕琢而成,精致华贵,音色绝美如天籁。
素光耳畔似乎响起黄鹄楼中的箫声,幽幽叹了口气。
弟史见素光全没有平日的跳脱飞扬,很是惊讶:“妹妹有心事?”
素光想了想问道:“姐姐听说过鱼荻吗?”
“鱼荻?那是叶无羡大师的心爱之物。你问这个干什么?”
“几天前我见过它。”
“在哪里?”
“黄鹄楼!”
“据说大师仙逝后鱼荻下落不明,难道他传给了苏子?”
“叶无羡没有把鱼荻传给苏子,而是让她赠给有缘人。”
“有缘人?苏子天赋卓绝才情无双,还不足以继承鱼荻?”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苏子将那支竖篴送了人。”
嬛罗听到她们谈话,不解道:“鱼荻是何物?”
弟史顿现恭敬之色:“鱼荻是洞箫之名,乃叶无羡大师的至爱之物。昔日大汉公主刘细君远嫁乌孙,叶大师万里相随,最后客死乌孙,鱼荻也留在了西域。”
“叶无羡?我在长安听闻过此人,据称他精擅洞箫之技,一时无两,后来杳无所踪,竟不知他来了乌孙……”
弟史忽然问道:“小妹,你刚才说苏子把鱼荻送了人?”
“对啊,不然我哪有机会见到鱼荻呢?”
“据我所知,苏子极为挑剔,谁能成为她眼中的有缘人?”
嬛罗也大为好奇,与弟史一起望着素光,希望她能给出答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单论吹篴,苏子称不得天下第一。最起码我就知道有个人比她吹得好。”素光正卖关子,一个侍女匆匆过来禀报,说右夫人请嬛罗公主过去,有事情相商。
右夫人就是解忧公主,嬛罗不敢怠慢,随侍女而去。
素光疑惑道:“母亲找嬛罗姐姐有何事?”
“听说大宛使者快到了,母亲也许找嬛罗姐姐商谈一番。小妹,那个有缘人到底是谁?”
“姐姐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弟史微微一怔,“我和嬛罗姐姐待在宫里,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外面有大事发生吗?”
“姐姐,你们两个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啊。”素光一甩小辫子,嗖地一下没了影儿,声音远远传来,“得鱼荻者是汉人郑吉!”
“郑吉?一介武夫,怎么可能?”弟史目瞪口呆。
右夫人刘解忧找嬛罗,当然是为了泥靡提亲的事儿。
泥靡提出娶大宛公主嬛罗为妻,乌孙王翁归靡很不高兴。他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岂能看不出泥靡心里那点儿小九九?
大宛土地广袤,国力强盛,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又与乌孙毗邻,绝对是一个强援。若是乌孙与大宛两国能够联姻,翁归靡更倾向于温文儒雅的元贵靡,而不是泥靡。
由于王位之事,翁归靡觉得有愧于泥靡,加上赤谷城里不少乌孙贵族都明确表示支持泥靡王子与大宛公主联姻,翁归靡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泥靡的请求,让解忧探探嬛罗公主的口风。
解忧公主根本不看好这桩婚事,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泥靡与嬛罗结为夫妻。泥靡凶残暴戾狼子野心,与匈奴过从甚密,再得到大宛国的支持,必然会兴兵谋逆。那时乌孙国会陷于刀兵水火,汉乌两国关系逆转,她和细君公主多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明白翁归靡的难处,什么也没说,把嬛罗公主请来,将泥靡求亲之事坦诚告知。
泥靡杀人不眨眼,平生最喜筑京观,有人屠之称。
嬛罗对此早有耳闻,岂会同意这桩婚事?当下再拜说道:“嬛罗自幼受父王宠爱,寄心于五音之律,不问凡俗。年前离国万里去长安,也是这一初衷。嬛罗记得《礼记?乐记》上说,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所谓调弥高,和弥寡,嬛罗轻妄,此生非知音者不与语,还请夫人勿要怪罪。”
解忧公主神情微松。泥靡不通音律举国皆知,那是没有机会了。下一刻她突然想起乌孙王子乌就屠,心里又是一沉。乌就屠自幼喜好音律,曾随叶无羡修习数年,才华横溢,尤其擅长箜篌和竖篴,半个乌孙国为之倾倒。嬛罗欲觅知音,乌就屠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泥靡狂悖无道,追随者并不多。反倒是乌就屠谦和恭谨,赢得了很多乌孙人的敬重。元贵靡想成为乌孙王,真正的威胁不是泥靡,反倒是那个深沉低调的乌就屠王子。
解忧公主是一个极有智慧的女子,对乌孙的局势洞若观火,泥靡和乌就屠无论谁做了乌孙王,都不可能延续翁归靡亲汉的政策,真有那一天,她多年的心血也许会付诸东流。
当然,这些话她不能向嬛罗公主道出,展颜笑道:“公主心志高雅,令人敬佩。请放心,本宫一定会将公主之志禀告大昆弥。”
3
第二日,翁归靡召来泥靡,将嬛罗公主的态度明确告诉他。
泥靡大失所望,对嬛罗公主恨到极点,回到府邸叫来伽兀骨,准备派人把嬛罗公主抢过来。
伽兀骨吓得心脏都要爆开。大宛国力强盛,嬛罗公主身份尊贵,非一般小国公主可比。泥靡真敢用强,别说大宛国会降下滔天之怒,大昆弥那里也讨不了好。
伽兀骨手捻鼠须,一对黄色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过了一会儿,眼睛猛然一亮,笑道:“殿下,大宛公主心比天高,恃才傲物,咱们可以从中做点儿文章,来个一石三鸟。”
“你有何打算?”
“乌就屠王子精通音律,擅长吹篴和箜篌之术。大宛公主既然非知音不与语,那么乌就屠王子向她求亲,她该是无话可说吧?”
“这是什么昏话?我与乌就屠向来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恨不得杀了那个虚伪的贱种,怎么可能将嬛罗公主白白送给他?”
“殿下莫急,让乌就屠王子向大宛公主求亲,不是成全他,而是给他添乱。乌就屠为人自负,一旦向公主求婚,必定会将公主视为禁脔。若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你猜他会怎么做?”
“什么消息?”
“那个汉人一路护送大宛公主,孤男寡女朝夕相处,能会没点儿事?乌就屠王子眼里向来揉不进沙子,你觉得他会置若罔闻吗?”
泥靡舒展眉头,阴恻恻笑道:“乌就屠性情刚烈,睚眦必报,肯定会找那个汉人的麻烦。嗯,那个汉人身手不错,万一不小心把乌就屠给宰了,简直完美到极点啊。可惜乌就屠不傻,他肯向大宛公主求亲吗?”
“乌就屠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在等待机会。想想看,一旦成为大宛国婿有可能会是下任乌孙王,在这个天大的机会面前,他会拒绝吗?大宛公主风华绝代,有神女之称,多少王子才俊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乌就屠就算拒绝也要有那个勇气才行。当然,咱们还得买通乌就屠身边的人,适时向他建言,不由得他不去做。只要乌就屠找上那个汉人,不管死了谁,咱们都是最大的赢家。”
“这个计划有点儿意思,可那个大宛公主好像没有损失啊。”
“这件事本是一石三鸟,大宛公主岂能独善其身?她和郑吉的事儿一旦抖落出去,不管真假都会让她身败名裂,大宛王室也会脸上无光。到时候殿下再挺身而出,做足维护公主和大宛的姿态,还怕俘获不了神女之心?”
泥靡双拳猛地一击,恶狠狠道:“好,就这么办!得不到大宛公主,把乌就屠和那个汉人弄死也不错!”
伽兀骨领命,转身出了银顶穹庐。
大宛使团到达的当天,乌就屠王子表达了向大宛公主求婚的意愿。翁归靡喜爱乌就屠沉毅果敢,在元贵靡无望迎娶嬛罗的情况下,对这桩婚事也表达出乐观其成的想法。此事很快传遍赤谷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桩婚事。
嬛罗公主死里逃生的消息传回大宛,国王蝉封大喜,当即派他的弟弟安国侯铁勒亲自出使乌孙,迎接公主回国。
铁勒受封安国侯,在大宛的地位仅次于蝉封。大宛与乌孙毗邻,铁勒早听说过乌就屠王子善文能武,德才兼备,在乌孙国深孚众望。这次见到乌就屠,发现他天生异相谈吐不俗,也愿意促成此事。
得到乌孙王和铁勒的承诺,乌就屠以为此事必成,非常高兴。
嬛罗公主听到消息大惊失色,她刚刚拒绝了一个泥靡,又来一个乌就屠,她造了什么孽非得和乌孙王室牵扯不清?
情急之下,嬛罗连夜面见叔父,坚决不同意与乌就屠的婚事。
铁勒苦苦劝解,嬛罗就是不松口。
铁勒真急了:“乌就屠厚德载物,乃当世才俊,诸国王子无出其右者。除了他,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吗?听人讲你之前说过非知音者不与语的话,乌就屠自幼拜汉人叶无羡为师,诸般管弦无所不通,这样的人还入不了你的眼,试问天下何人能成为你的良配?”
嬛罗秀眉一扬说道:“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大宛以武立国,锋镝所向无不畏服。作为大宛国婿,仅仅精通音律是远远不够的,叔父也不希望我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吧?”
铁勒笑道:“这个你尽管放心,乌就屠绝不是无用的书生,他膂力过人,勇冠三军。当年与车师国望江陵一战,他匹马单刀冲锋陷阵,十荡十决,斩首无数。经此一役,车师人无不畏惧,至今提起乌就屠之名犹令小儿止啼。”
“膂力过人勇冠三军?”嬛罗冷笑两声问道,“他能手搏熊罴入水屠龙吗?”
“这个……”铁勒一时语塞。西域诸国民风剽悍,不乏鹰扬虎视之徒,他们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更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杀人如剪草,可让他们入水屠龙,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乌就屠骁勇善战是不假,铁勒却不敢保证他有屠龙术。
想了想,铁勒说道:“龙乃万族之灵,大如须弥小如芥子,或飞腾于九天,或藏之于极渊,踪迹难觅。你让乌就屠王子去哪里屠龙?”
“屠不了龙,就去野羊湖杀一头水怪,这个没问题吧?”
“杀水怪?”铁勒瞪圆了眼睛,两颊抽搐。小丫头疯了吗?野羊湖里的水怪兴风作浪荼毒生灵,连整头的牛马都能一口吞下去,谁吃了豹子胆敢去杀它们?
“嬛罗,这话可不能乱说。水怪是不死邪灵,有魔鬼附身,乌就屠王子怎么可能杀得掉它们?”
“他杀不了不代表别人做不到。你告诉他,他做他的王子,我做我的公主,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请他自重!”嬛罗说完,拂袖离去。
“咦,这丫头话中有话啊……难道有人杀过野羊湖的水怪?”铁勒没有觉察嬛罗离去,喃喃自语,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4
第二天,乌就屠来访,铁勒将嬛罗的话如实相告。
嬛罗不同意,铁勒也不敢勉强。那个宝贝公主一旦犯起犟来,连大宛王蝉封都束手无策,他这个做叔父的又能怎么办?
乌就屠没有说话,他举止恭谨,不代表没有脾气。他此刻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外表平静,内心却如岩浆咆哮。
他的母亲是匈奴女子,父王却宠信汉家公主,他在诸王子中的地位极为尴尬。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他一直都很努力。从小习文修武,长大后为乌孙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名声和威望都是靠自己一点一点搏来的。试问诸国王子,不管是人品还是学识,有几个比得上他乌就屠?
本是一桩十拿九稳的婚事,反被大宛公主狠狠抽了一鞋底,乌就屠没有当场吐血也算忍功到家。直到离开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乌就屠才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公主之心,她不知,我知!”
隔日,赤谷城里流言四起,说大宛公主之所以一再拒婚,与那个汉人郑吉有关。
铁勒听到传闻,大骂乌就屠卑鄙,扬言要杀了他。
在铁勒看来,此事肯定是乌就屠所为。那小子求亲不成,就往嬛罗头上扣屎盆子,这种行为实在卑劣透顶,真以为大宛国好欺负吗?
没等铁勒找上乌就屠,乌就屠先找上了郑吉。
大宛公主拒婚,乌就屠大为烦恼,又听到外面流言,心里更加不痛快,晚上多饮了几杯酒。睡到半夜时分,有蒙面人闯进穹庐行刺。幸亏他警觉性高,身手又好,虽然挨了一刀,但好歹逃得一命。
见乌就屠的侍卫围上来,刺客破开穹庐离去,无影无踪。
据侍卫们讲,那个刺客用的是汉人刀法,身材与保护大宛公主的郑吉很像。那个汉人勇武绝伦杀人如剪草,又与大宛公主有染,听到流言对乌就屠王子怀恨在心,干出行刺的勾当毫不意外。
乌就屠不说话,裹好伤,天一亮带人直闯驿馆,找郑吉算账。
在驿馆外面,乌就屠被黑甲军拦下。
乌就屠二话不说,驱散黑甲军,闯进驿馆,数十具弓弩对准郑吉所住的穹庐。驿丞吓得屁滚尿流,上来向乌就屠说情。
乌就屠一扬手,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冲过来,将驿丞拖下去用鞭子抽得鬼哭狼嚎。
郑吉从穹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虎蛮。
虎蛮抿紧嘴唇,双目如鹰,手执一张大弓立在穹庐前。百步之内,他有把握在自己被射成刺猬之前将那个乌孙王子一箭穿心。
郑吉似乎没看到几十具大威力弓弩,泰然处之,缓步前行。
离乌就屠的坐骑尚有三十步,侍卫喝令郑吉止步。
郑吉眯起狭长的眸子望着乌就屠,没有说话。
乌就屠攥紧刀柄,冷冷道:“你就是郑吉?”
“殿下找到这里,岂不知我之名?”
“果然有些胆色!知不知道我为何找你?”
“殿下若肯赐告,在下不胜荣幸。”
“本王子要杀你,你有意见吗?”
“为了杀我,兴师动众,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阁下有手搏熊虎之能,我又怎敢小觑?好了,本王子一向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谁砍我一刀,我就砍他一百刀,你可以去死了!”乌就屠说完,将手一扬就要下令射杀郑吉。
郑吉五指一紧,凤眸暴射寒芒,吞雪刀铮鸣如龙吟。
三十步之隔,数十具弓弩环伺,他死,那个乌孙王子也活不成。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大呼:“住手!”
两匹马奔来,马上之人正是元贵靡和大乐,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乌就屠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缓缓放下手。郑吉也悄悄松开五指。
元贵靡和大乐来到双方之间,大乐有意无意挡住郑吉。
元贵靡策马驰向乌就屠,脸色很难看:“乌就屠,你想干什么?”
乌就屠比元贵靡小了两个月,但他从来没将这个哥哥放在眼里:“我想干什么,你没看清楚吗?
元贵靡大怒:“郑吉是乌孙的客人,父王对他很赏识,专门派了黑甲军负责他的安全,你这么明目张胆杀人,置父王于何地?”
“你不用拿父王吓唬我,有人要杀我,我就杀他。”
“郑吉要杀你,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本王子昨晚遭人行刺,刺客就是郑吉!”
元贵靡看一眼乌就屠肩头的伤,问道:“你确定是郑吉所为?”
“这是本王子的事儿,与你何干?”
“那我真要恭喜你,挨了一刀,好歹还有命在。”
“你什么意思?我没被人杀掉你很失望?”
“若是郑吉出手,你绝对活不到现在!”
“这算是威胁吗?好,我记下了,杀了郑吉再找你算账!”
“不是威胁,而是救你的命!我不来,郑吉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会死。”
乌就屠攥紧刀柄,眸子里冷芒暴射,他不想和元贵靡废话,先杀了那个汉人再说。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他会后悔的。
元贵靡冷笑道:“你要杀人,我不会拦着你。你心里怎么想我很清楚,郑吉行没行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杀他。有人行刺,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你趁机杀了郑吉,哪怕事后父王怪罪也奈何不了你。郑吉与你素无恩怨,贸然去行刺,你真相信外面的传言?你很聪明,懂得借势杀人,万一事后真相败露,你也可以推个干干净净。不过很可惜,你找错了人。我见过郑吉出刀,他死,你也活不成!”
乌就屠眯起眼睛,手心里渗出汗水,他看不惯元贵靡,不代表他不相信元贵靡的话——那个汉人绝对可以伤到他。看来今天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他杀了郑吉,自己也会死,这可不是当初想要的结果。
乌就屠大为头疼!
5
其实一开始乌就屠就不相信郑吉是刺客,先不论外面传言是真是假,郑吉会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行刺乌孙王子?若是这样,乌就屠反而不会把郑吉放在心上。
乌就屠以睿智著称,心思缜密,立刻猜出有人做局,企图令他身败名裂。他却不说破,执意要杀掉郑吉,这才是乌就屠的可怕之处。
如今被元贵靡一语道破心事,他颇为顾虑。再加上郑吉的冷静出乎他的意料,不免踌躇起来。
元贵靡看出的踟蹰,说道:“幸好事情还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且退下,郑吉这里有我安抚。”
乌就屠眉毛一扬:“你当我是什么人?做事还需要别人插手?”
“不然呢?”
乌就屠没理元贵靡,看向郑吉:“你可以不死,但有个条件!”
郑吉嘴角一扯,“在下洗耳恭听!”
“交出鱼荻,立刻滚出乌孙!”
“我会离开乌孙,但不是按殿下说的方式。至于鱼荻,乃长者遗物,在下受赠于人,并非巧取豪夺,殿下何故索取?”
“鱼荻是本王子恩师之物,这个理由够吗?”
“哦?殿下原来是叶大师爱徒,真是失敬之至。不过鱼荻乃苏子姑娘所赠,即便索回,也该苏子姑娘出面,殿下此举不觉得过分吗?”
“这么说你是不愿交出来了?”
郑吉笑起来:“仙子赠我鱼荻箫,何以报之英琼瑶?既无以为报,复又失箫,那么在殿下眼里,在下又是什么人呢?”
“等等!”元贵靡在旁边听得糊涂,问道:“鱼荻是什么东西?何以会在郑吉手中?”
乌就屠冷哼一声,懒得解释。
元贵靡和大乐看向郑吉。
郑吉反问道:“二位殿下可否知道叶无羡其人?”
大乐叫道:“这个岂能不知?叶大师创立黄鹄楼,一曲神音万人空巷,当年在赤谷城称得上家喻户晓呢。”
“那么殿下想必也都认识苏子吧?”
元贵靡和大乐一齐点头,苏子是叶无羡的关门弟子,有“仙子”之誉,名动西域,谁不认识?
“鱼荻乃叶大师当年所用之箫,由苏子姑娘赠予在下,至于详细情形,殿下见到小公主一问便知。”
元贵靡看向乌就屠:“鱼荻是苏子赠给郑吉的,你这个做师兄的逼着人家要回去,不太讲究吧?你最好向苏子问个明白,千万别闹了笑话。”
乌就屠冷冷道:“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劳挂心。郑吉,你最好将鱼荻交出来,否则休想离开赤谷城半步!”
元贵靡眉头紧皱,乌就屠想要鱼荻是真,借题发挥要杀郑吉也是真的,看来事情有些棘手啊。他压着火气说道:“乌就屠,你先把人撤下去。其中曲折我会向父王禀告,由他老人家定夺。郑吉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执意要把事情闹大,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乌就屠冷笑道:“你觉得好玩,不妨下水试试,人多才有趣。至于有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早点儿交出来也就罢了,不然当心福薄命浅死无葬身之地!”
大乐很是不满:“一支竹篴而已,你苦苦相逼,不怕失了大乌孙的脸面?你若有本事,为何苏子不给你,反送了郑吉?”
乌就屠脸色一寒:“你是说我不如这个汉人?”
大乐讥讽道:“有本事赢了郑吉,我无话可说。带这么多人和人家单挑,连破甲弩都用上了,我都替你脸红。”
乌就屠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激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王子人多势众,又得地利之便,根本用不着以身犯险和一条野狗互咬。再说了,本王子杀人向来只看结果,要面子有个卵用?”
大乐反呛道:“你可以不要脸,难道泱泱大乌孙也不要颜面吗?”
乌就屠不怒反笑:“骂得好!冲你这句话,我可以网开一面。只要那个汉人赢了我的手下,鱼荻他拿走,今日之事一笔勾销。”
“郑吉输了呢?”
“输了?对不起,鱼荻奉还,还得把他的脑袋留下来!”
“这个条件好像不怎么公平。”
“我为刀俎,他为鱼肉,你觉得怎样才算公平?”
“呃……”大乐噎得直翻白眼,气道,“我懒得跟你斤斤计较!说吧,比什么?乌孙勇士喜欢摧锋陷阵刀破重甲,无论弓马、拳脚还是刀剑之术,只要你提出来,我都能替郑吉一并应下。”
“本王子好歹读过几本圣贤书,也懂得心有善德乃大的道理,还是不要搞那么血腥吧。听说汉人军中盛行角抵,恰好我手下也有精通此术的勇士,就让他和郑吉斗一斗,生死自负!”
见乌就屠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大乐都想一拳砸烂他的狗脸。你个王八蛋杀人盈野毁家无数,还好意思玷污“善德”两个字!
大乐凑近郑吉小声嘀咕:“郑吉,我帮你讲好了,打不打随你!我得提醒你,不怕千万就怕万一,乌就屠狡诈阴险,多半儿早就算计好了,你真觉得不行,还是别打了,把鱼荻还给他,先保住命再说。”
郑吉差点儿气乐了,你都替我讲好了,还问我干吗?将吞雪刀抛给虎蛮,懒洋洋道:“几位殿下都在这里,有人杀我,有人救我,我好像没什么选择吧?”
元贵靡多少知道郑吉的底细,微笑不语。
乌就屠伸手一招,叫道:“兀赤,杀了那个汉人!”
一个魁梧汉子应声越众而出,身高近丈,虎背熊腰。随手摘下头盔和铠甲,露出虬龙般的肌肤,每一步都像铁锤砸落,地面簌簌颤抖。
大乐霎时瞪大眼睛,宛如见鬼一般。
元贵靡也张大嘴巴,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
郑吉身高八尺,在汉军中少有人及。而兀赤往那里一站,比郑吉高了一头还多,活脱脱就是一头成了精的大马熊,不说打,光是这身板就让人生不出半点儿反抗的念头。
郑吉微微眯起凤眸,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兀赤伸手扳住一匹乌孙马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马腹下,大吼一声,直如惊雷落地,生生将那匹神骏的乌孙马举过头顶,脸不红,气不喘。绕场一周后将马放下,鹰视狼步,顾盼自雄。
观者无不变色。
乌孙大马体格魁伟,矢矫如龙,每一匹都不下千斤之重。兀赤竟能将之随随便便举起来,这得多大的力气?
大乐惊惧道:“郑吉,还是算了吧。兀赤是乌孙最具凶名的角抵手,绰号疯狗,力大无穷,生性噬血,只要被他缠上,不死不休。你和他比刀还有机会赢,角抵的话除了死没有第二种可能!”
郑吉笑道:“我试一试吧,打不过最不济还逃不掉吗?”
大乐目瞪口呆,这也能试?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吗?
兀赤狠狠擂几下胸膛,仰天咆哮,然后朝郑吉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桀桀大笑:“汉狗,我会将你的脑袋拧下来,以血下酒!”
郑吉双眸幽冷:“出言不逊,真的该打!”
“去死吧!”兀赤受到蔑视,怒不可遏,双脚蹬地,身子像半截铁塔朝郑吉猛撞过去,地上霎时出现两个半尺深的土坑,飞沙走石。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扭住郑吉,要把他狠狠摔出去。
郑吉不退反进,十指叼住兀赤的手腕,气沉丹田,两脚像生了根似的立在地上。兀赤使出全身的力气都休想让他移动半步。
众人都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郑吉身材修长,与兀赤相比堪称单薄,而兀赤有千斤之力,居然扳不动郑吉,这个汉人会妖术?
乌就屠像见了鬼一样,兀赤有多大的力气他比谁都清楚,可这个汉人好像身体里藏着一座可怕的火山,根本不是兀赤能够撼动的。
兀赤连扳几次没能摔倒郑吉,大为惊讶,将身子猛地一靠,铁臂死死箍住郑吉,企图像大蟒一样活活绞杀郑吉。
郑吉深吸一口气,震开兀赤的绞缠,反手扭住兀赤的脖颈,腰腹猛然发力,一个过肩摔将兀赤铁塔似的身体扔了出去。
“嗵”,兀赤狠狠砸下去,四脚朝天,地面上出现一个人形凹坑,尘封飞扬。
“哗”,全场傻眼,他们看到了什么?兀赤像麻袋一样被人扔了出去,疯狗变成死狗,是他们眼花还是昨晚醉酒没醒?
当然,更多的人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噩梦。
“汉狗,我要杀了你!”兀赤鼻青脸肿,连咳几口血水,显然刚才一摔受伤不轻。他从地上爬起来,扯掉破烂的袍子,双目血红,像疯了一样扑向郑吉。
郑吉虚晃一晃,闪过兀赤的抱摔,一手穿胸而进扣住兀赤的琵琶骨,一手扯住兀赤的裤带,脚下轻轻一挑,兀赤再次飞起来,一个饿狗扑食脸朝下砸在地上。这次摔得比上次更重,一张脸像开了胭脂铺,万紫千红,面目全非,怎一个惨字了得?
兀赤再次爬起来,满脸血污,嘶吼着朝郑吉撞过来。
见兀赤摔得满地找牙,大乐都有些心疼:“啧啧,这家伙真够丧心病狂的,都这样了还呲着牙凶得一塌糊涂,果真是一条疯狗啊。”
元贵靡笑道:“丧心病狂的不是兀赤,而是郑吉。好歹人家兀赤也是大乌孙叫得响的人物,这倒好,愣是给郑吉摔成一条死狗,你叫人家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了,打狗还得看主人面,郑吉这么肆无忌惮,打谁的脸呢?”
兄弟两个一唱一和,乌就屠在马上坐不住,一张脸黑得要滴下墨汁来,咬牙切齿。
“够了!”见兀赤还要拼命,乌就屠大声喝止,“兀赤,你打不过人家,别给本王子丢人现眼了,赶紧滚回来!”
兀赤绰号疯狗,但不傻,知道再上去也是白给,除了被那个汉人摔得头破血流,连人家的衣角都休想碰到。再说乌就屠治军极严,令出如山,真敢违抗的话,他的脑袋绝对会搬家。
兀赤退到一旁,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两眼死死盯住郑吉,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真是奇耻大辱啊,老子自出道以来打遍乌孙无敌手,如今被一个汉人摔得灰头土脸,情何以堪?
乌就屠面无表情,目光从元贵靡、大乐和郑吉身上扫过,阴声道:“郑吉,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希望你好自为之。临别之际,本王子好言相赠,赤谷城水很深,不是谁都可以涉足的。否则你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活着回到长安!”
这是威胁还是警告?郑吉微微一笑,根本不把乌就屠的话放在心上,他匹马单刀走天山,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殿下好意,郑某定当铭记于心。在下一介武夫,身在军伍之中,唯奉令行事而已。若有误解之处,尚请殿下宽宥一二!”
乌就屠冷哼一声,拔转马头如飞而去,几十个携带破甲弩的亲卫紧跟其后,霎时走得干干净净。
大乐长松一口气:“这个浑蛋终于走了,说心里话,我宁愿看泥靡吹胡子瞪眼,也不愿见乌就屠那张臭脸。论心计阴险,十个泥靡也不是乌就屠的对手。可泥靡那家伙偏偏自以为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欠揍嘴脸,看谁不顺拔刀就砍。等着瞧吧,泥靡那个王八蛋早晚有一天非被乌就屠宰了不可!”
元贵靡斥道:“闭嘴!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这种话也是你可以乱讲的?被那两个家伙听见,又是一场是非,以前因为口无遮拦被父王抽过两回鞭子,还没记性吗?”
大乐伸伸舌头做个鬼脸,不敢再说。
元贵靡忧心忡忡道:“乌就屠虽然没安什么好心,但有一句话是对的。赤谷城暗流汹涌,水深得很。父王在位之日,那些人心有不甘也只能躲在阴暗处,做地洞里的老鼠。只是不知道这种表面平静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将来倘有不测,乌孙又将走向何处去?”
郑吉没说话,元贵靡不如泥靡和乌就屠强势,却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能看到繁华背后的危机和忧患,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他知道元贵靡当面说出这种话,心里已不把他当外人。只是他此时还是大汉边军一个微不足道的军曲侯,实在不能给元贵靡提供更好的建议和帮助。
元贵靡苦笑一下,其实他也没指望郑吉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问道:“有什么打算?”
郑吉想了想:“原本打算把嬛罗公主送到贵山城,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大宛使团已到赤谷城,公主回程又有乌孙精骑护送,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过几天向公主辞行,与虎蛮一起返回敦煌。”
元贵靡皱皱眉头:“你是不是担心外面的流言?”
“古人说过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大宛公主冰清如玉,洁若澡雪,岂是几句流言可以诋毁的?在下军令在身不敢久滞罢了。”
“据我所知,汉军有律,失军者当斩。你奉命率二十四汉军精骑护送大宛公主归国,途中遭遇马贼,二十四骑全部战死。你一路死力相护恐怕也难抵失军之罪,不若留在乌孙徐图良策,可好?”
郑吉摇头道:“殿下厚爱,在下铭感五内。二十四袍泽皆殁,曝尸荒漠,其功不显,其名不彰,在下岂能畏死苟活于西域?今得杀身自效,虽九死亦不悔矣!”
元贵靡见郑吉心意已决,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拦阻你,也许你吉人自有天相,反倒是我杞人忧天罢了。”说到这里,他看向虎蛮,“我身边正好缺个人,你这次归国,就把虎蛮留给我吧。”
不等郑吉开口,虎蛮面无表情道:“天猚族有训,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如今全族独存我一人,族训也不能忘。我的命是郑大哥救的,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绝不会离开他留下来。”
元贵靡大失所望:“郑吉归国吉凶难料。万一他有个好歹,你还是个孩子,到时候怎么办?”
虎蛮抿紧嘴唇,倔强不语。
元贵靡气笑道:“这叫什么?好心当作驴肝肺。滚滚滚,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老子再管你们这种破事儿就算脑袋被驴踢了。”
郑吉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你那脑袋早被驴踢过!”
“呃……”元贵靡指着郑吉,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大乐见元贵靡吃瘪,捧腹大笑,跟抽疯似的。
6
又过了两天,解忧公主的次子万年从莎车返回赤谷城。
万年与元贵靡的性格不同,尚义任侠,豪迈疏狂,好击剑,喜与江湖人士结交,在西域诸国颇有声名。
乌孙诸王子中,万年嫉恶如仇,武力值亦为第一,与乌就屠的关系最好。
万年回来,乌就屠没有迎接,他挨了一刀,又闯驿馆杀人,被乌孙王抽了一顿鞭子,心里窝火,干脆连门都不出。
第三天,万年在自己的府邸设下野鹿宴,邀诸王子痛饮。
诸王子欣然与会,独独缺了泥靡。
泥靡心里有鬼,担心万年在酒宴之中对他不利,故而称病不往。
万年没有说什么,宴后反带了礼物去探望泥靡。
泥靡闭门不纳。
万年走后,伽兀骨提醒道:“万年王子和乌就屠关系莫逆,与殿下很少走动,这次回来一反常态,不仅邀殿下宴饮,还破天荒登门拜访。事出反常必有妖,属下以为万年王子必有图谋,殿下小心为上!”
泥靡不为以然道:“小心什么?一个小崽子学了几手剑术便觉得天下无敌,那是不自量力,你真以为我瞧得上他?他有图谋又怎样?有些事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真敢做出来,我杀之如屠狗!”
伽兀骨见泥靡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叹了口气,不敢再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万年又邀泥靡去乌孙山里狩猎。
这次泥靡没有推辞,觉得一再避而不见反让人觉得他心虚,他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乌孙山离乌豹骑的营地不远,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只要调动三二百乌豹骑堵在山口,那些敢于挑衅他的家伙一个也别想跑,到时候是红烧还是清蒸就看他的心情了。
伽兀骨不放心,再三劝阻,见泥靡执意要去,只好安排乌豹骑做好接应准备。
泥靡和万年各带了数十个随从入山,一路相安无事,万年和泥靡有说有笑,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入山后不久,一支十数头的野鹿群出现。不等泥靡发号施令,万年的手下纵马扑上去,驰射如飞。
见万年拔了头筹,泥靡大怒,一鞭子将那个等他下令的百长抽得满脸开花。
这下泥靡的手下全醒过神来,一个个像饿狼一般扑上去,连撕带咬杀气腾腾,恨不能把猎物全部抢走。万年那边也心照不宣,攒足了劲儿要和泥靡王子的手下比个高低,一时之间,山谷中人喊马嘶,黄沙滚滚,弦声如雷。
这样一来,场面大乱。有时一头鹿连中几箭,说不清是两边的人谁射中的,于是泥靡的人去拖猎物,结果万年那边下手更快,早给抢了去。泥靡的人蛮横惯了,当然不干,一拥而上将猎物从对方手中硬夺回来。
万年那边也不是吃素的,又反冲回来争抢猎物。
双方你争我抢,互相呛骂,火气越来越大,很快红了眼,也不知道谁先动的刀,惨叫声里血光迸起,有人中刀落马。
泥靡和万年纵马赶过去。
泥靡马快,很快将万年抛在后面。正策马飞奔,耳后劲风尖啸。蓦然回头,刚好看见万年嘲弄的脸孔和一张手臂粗细的铜胎大弓,不及躲避,一支劲矢狠狠钉入他的肩头。
泥靡翻身落马,大声惨嚎。万年抽出长剑,策马直杀过来。
泥靡毫不怀疑万年会宰了他。
单打独斗的话,别说中箭在先,纵然不受伤他自认也不是万年的对手。这个时候他最后悔的是没有听伽兀骨的忠告。
不是手下人拼了性命来救,泥靡的一条膀子就被万年卸下来了。
泥靡狼狈逃离山谷,万年也不追赶。他不是非要杀了泥靡不可,乌就屠胳膊上挨了一刀,他就拿泥靡一条手臂还债,否则刚才一箭射中的就不是泥靡的肩膀,而是后脑。
乌豹骑闻风而至,黄沙如潮,杀气冲天。
乌就屠也带人杀过来,两军对峙。
泥靡裹好箭伤出阵,眼睛都红了,大骂乌就屠和万年,誓要将他们两人的脑袋剁下来,一个做酒碗,一个做夜壶。
乌就屠也不甘示弱,大骂泥靡卑鄙无耻派人暗算他。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杀得血流成河。
关键时刻,右大将昆邪率领大批贪狼骑赶到,将事态压下去。
万年的胆大妄为气坏了大昆弥翁归靡,他派人将万年找来,亲自动手,一顿鞭子几乎把万年活活抽死,兀自不肯罢休。
乌就屠不惜以死相迫,求父亲放过万年。
翁归靡又把乌就屠抽了三十多鞭,才算消了气。
至于泥靡和乌就屠之间那点儿破事,翁归靡没有问,也不想问。身为大昆弥,真相如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乌孙的形势看起来好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暗流汹涌危机重重,国内国外不少势力虎视眈眈。一旦矛盾激化,整个国家很可能四分五裂,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泥靡这个跟斗栽得太大了,颜面无存不说,还差点儿没命。他可是连亲妹子都敢抢来做老婆的人,能平白吃这么大的亏?他一边养伤,一边让伽兀骨派出死士刺杀万年,并悬赏千金买万年的脑袋。
万年身后有一座江湖,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哪里会怕了泥靡?不断有携刀带剑之人进入赤谷城,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翁归靡头疼不已,朝堂争斗牵连到江湖可就乱了套。他和解忧公主商量多日也没有好主意,最后冯嫽想出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把万年王子送到长安学习礼仪,远离乌孙和泥靡的势力。万年不在赤谷城,泥靡不甘心又能如何?还敢跑到大汉长安去撒野?
问题很快又来了,万年桀骜不驯,没人管束,说不定半路就会偷偷溜跑。而护送的人少了,真以为泥靡不敢下手?此去长安万里之遥,总不能派一支骑兵押解吧?
冯嫽脑子转得快,笑道:“护送之人不须多,公主请动一人就行!”
解忧公主不解道:“请哪个?”
“公主忘了我大汉军侯郑吉也在赤谷城吗?”
“郑吉?”解忧公主猛然醒悟,郑吉一刀西来,神挡杀神佛挡诛佛,无论心智还是身手都无人可比,由不得万年不服,由不得泥靡不惧。只是她想到什么又愁眉苦脸道,“郑吉护送大宛公主,军令在身,怎么可能答应这件事呢?”
“公主没听说郑吉准备离开的消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郑吉昨天向嬛罗公主辞行,公主不同意,但她的叔父安国侯答应了。也许这几日郑吉就会离开赤谷城返回敦煌。”
解忧公主恍然:“郑吉是担心外面的流言对公主不利吧。宁肯自己受辱也不愿委屈了别人,我大汉男儿果真是顶天立地光风霁月之辈啊!这样最好,等和大昆弥商议之后,我亲自找郑吉安排这件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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