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皮疙瘩涂老幺起过许多次,可从未有一次似今儿这样,一浪又一浪,似潮水似的遍布全身。
他颤着脖子打了个激灵,却在李十一秋水一样清亮的眼神里镇定下来,他上前望望宋十九的后脑勺,掐着指节比了比,头发仍旧是软绵绵恰好盖过耳,再拉起她盛着五个肉窝的小手,指甲也半寸没长。
“果真没长嘿。”他退开身子思索,原本叉着腰,想了想又文雅地抱臂摸着下巴。
阿音歪着身子上前来,坐到李十一对面,心知她有计较,快语道:“怎么说?”
“恐怕置身幻象,并非人间。”李十一温声下了结论。
涂老幺张嘴,又欲言又止地噤了声,环顾四周一圈,又偷偷捏了捏黄花梨的桌面,斟酌了七八秒,才指着宋十九道:“就因着她没长,便,是假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桌子底下轻轻敲,显然十分难以接受。
“还有,”李十一道,“我昨儿吃了许多。”
“嗯。”阿音捏着绢子撑着脸颊,眉头稍稍抬起来,认真听她言语。
“还是很饿。”李十一平静地瞧了一眼被宋十九搜刮干净的两个空碗。
幻境里头便是如此,哪怕色香味再全,终究只能抵一时口舌之欲,未有实物下肚,自然难以果腹。
阿音支着无名指探入嘴唇里,一面思索一面无意识地咬着,忽听门槛响动,夏婆婆拎着一个食盒入了内,鹤发鸡皮纳着精神而慈爱的笑,她同几位客人问了好,便将食篓子搁到桌上,拿出几碟花生果子来,道:“女先生几个要动身,管家差我送些干果,路上吃。”
到底年纪大了,行动不大利索,光顾着瞧着几位笑,手上便不留神抖了一抖,阿音忙放下二郎腿,伸手扶了夏婆婆一把,戴着金镯子的柔荑在她干枯的手皮上一硌,捉着她道:“婆婆当心。”
夏婆婆好容易稳住,翻手将花生拢了回去,齐整整一盘子放到桌上,才刚直起腰,便觉颈后一凉,过电一般僵在当场。
涂老幺的食指不听话地抖,瞠口结舌地立着,方才他眼瞧着李十一长腿一收,干脆利落地站起来,三两下移至夏婆婆身后,冷着脸素手一抬,将手心儿里不知何时攥上的符咒狠拍至夏婆婆的后脑勺。
那老婆子被定住身时,涂老幺分明瞧见了她脑门中央,眉心往上的地方隐隐发出一声不同人语的嘶啼,一团朦胧的雾气自上头冒了出来,又极快地缩回躯干内。
涂老幺不大敢讲话,纳了几回粗气,才道:“制,制住了?”
李十一颔首,又坐回桌边饮茶。
见李十一优哉游哉,涂老幺这才将憋足了气的胸腔缓缓释下来,待得“咯噔”一声心头大石沉甸甸落了地,才松了脖子找回些好奇心:“你怎知是她?”
“方才我握她手时摸了骨。”阿音捉着绢子匀了匀面,嫣然一笑,“鬼骨,非人骨。”她同李十一之间,一个眼神足够了。
“鬼也有骨?”
“三魂生一魄,七魄成一鬼。魂无形无体,魄有形无体,鬼有形有体,同人无二致。”李十一道。
涂老幺若有所思地点头,瞄一眼木偶似的夏婆婆,腿一提一屁股坐下,抬手郑重其事地指指她,大喝一声:“说,说你的故事。”
阿音以惊诧的眼神儿望着他,李十一亦顿住,表情复杂,他这才赔笑道:“我听戏,里头都这样审的。”
李十一剪水的双瞳静悄悄的,仿佛凝了许多光影似的,她望着垂着脸的夏婆婆,浅言道:“咱们应当在画里。”
她们从未出过墓穴,自拿到那副画起,便被困在当中,她偏脸望着窗外灿若玫瑰的云霞,思索道:“昨儿出墓,月边便有一弯红云,此刻仍挂在西边,泣血似的红,形态浓淡,同画卷下方的朱印倒是十分相似。”
她眼见夏婆婆的眼珠子一扩,唇纹缩起来,仿佛想要言语什么似的,便将手一挥,那紧贴身后的符咒竟凭空燃起来,幽蓝的火焰自中央开了一个小/洞,飞速地将符咒吞噬掉,灰烬没入她佝偻的骨架里。
涂老幺瞧得冷汗直冒,阿音倒是嘴一歪在桌上敲了几轮手指,也不知是安抚他,还是揶揄他没见过世面:“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夏婆婆如复生的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将原本弯曲的脊背挺起来,停在腿侧的手颤巍巍抬起,怜惜万分地扶了抚自个儿的发髻,那手如鸡爪一样没剩什么血肉,只将一张枯黄的皮裹在骨架上,静脉的涌动一览无余。
偏偏她吃力又熟悉地挽了一个兰花指,指头自耳边滑下来时,她低着下巴横着眼波,交叠双手宛宛委身行了一个礼。
这情景实在诡谲极了,阳光穿透她苍老而干涩的皮相,却从她欲语还休的眼神里勾勒出一个倾城之姿,媚骨天成的女子,遗落的时间再次重合,好似能听见碾转命运齿轮的巨响。
“那并非朱印,却是吾的心头血。吾姓姬,名少。”
她的声音如寒鸦一样艰涩难听,偏偏带着勾人的抑扬顿挫,仿佛执拗地守着早已消逝的青春年岁,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
“姬少……”李十一眯了眯眼,“夏姬?”
“’杀三夫一君,亡一国两卿’,夏姬。”夏姬浑浊的眼珠子早没了当初的灵动,却仍将媚态自眼角飞着,朝阳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将消逝的岁月填满。
“扯谎不是?“阿音剥了一个花生,“夏姬出了名的美人儿,能是你这幅样子?”
涂老幺被她剥花生的脆响逗弄回神,怔怔然伸手从她绢子里抓了几个碎壳子,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一门心思剥着,听完阿音的言语,才挨挨她的胳膊肘:“谁?你俩认得?”
夏虫不可以语冰,阿音冷笑一声,见怪不怪。
“这便是我原本的模样。”那夏姬仓皇一笑,幽幽望着阿音年轻丰腴的眉眼,也不知是惋惜还是怨毒。
院子里收的京班子醒了,咿咿呀呀吊着嗓子——“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再去问一遭,听薛良一语来相告。”
“我自小生得平凡,机缘下得了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媚于人呀,这才有了蛾眉螓首,这才有了仙姿佚貌。”
她一步一颠碎碎行了几步,弱柳扶风似的,似极了一位曲裾缠腿,仪态万方的佳人。
“得了美姿容,我自是万分小意惶惶,唯恐一日丑了怪了,又现了原形。其后我发觉,那瑶草吃了便吃了,是再不能吐出来,可却有一样,任王公诸侯难逃其势,那便是——子丑寅卯,春夏秋冬。岁岁如洪流,美人终迟暮。”
她西子捧心似的蹙了眉间:“我遍寻古方,日日祷祝,终于少室山脚下一古庙中得了神眷,我遇着了一位大人。大人听了我的哀思,怜我说,她可赐我永恒的时光,只要……我以永恒之情爱来交换。”
“我献出了我尚未生发的情爱,获享不老不灭,恒如星辰之光阴。”
“十五岁,我艳若桃李,名动天下,我同亲兄公子蛮偷尝禁果,青梅竹马。三年,仅仅三年,他便形同枯槁,永诀长眠。我父大怒,将我远嫁陈国,我同夫君琴瑟在御,赌书泼墨,共育一子,幼子未成人,夫君壮年离世。随后,我被赐与楚国连尹襄老,未几,他体弱难撑,亡于战场。而我年逾不惑,貌若二八,齿如瓠犀,顾盼生辉。”
“我这才明白大人所言的话,我自我亲爱之人身上夺了光阴,再无一人能同我携手白头,相伴终老。”
阿音拿绢子拭了拭唇角,涂老幺不动声色地将凳子往后搬了搬,离夏姬远了些。
宋十九绕着夏姬瞧了两圈,又回到李十一近前来,自个儿爬上凳子,腿一撒坐下,抓阿音手边剥好的花生吃,她顾着阿音的形容,将右腿亦不自觉地架在了左腿膝盖上,一晃一晃似悠着秋千。
李十一瞥见,指头曲起在她二郎腿上一敲,宋十九抿抿嘴,放下脚规规矩矩地坐好。
“后来,我遇见了他。”
夏姬抬头,眼里流光溢彩,木齿一样梳理着久未开封的回忆。
“他唤作屈巫。我同他两心相印,海誓山盟,我思及自身境况,不愿他老死身旁,便复又去求那大人,祈求她收回赋予吾身之神力,若是没了他,不老不死之身可还有什么意趣呢?大人……她笑了,她说,我同时辰作了交易,时辰自会加倍偿还我。大人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我问屈巫,屈郎呀,屈郎,若我变得十分丑怪,你可还怜我爱我?”
“郎呀郎,若吾姿仪不复,心悦吾乎?郎呀郎,若吾姿仪不复,心悦吾乎?!”
李十一将眼神黯下来,长长的睫毛投射下阴影。
她听见夏姬以比蚊蝇还轻的声音说:“他答,吾心悦尔,山海不移。”
夏姬的头天真地扬起来,眼里的情绪溢得满满当当,可究竟是老得太久了,老进了血沫子里,竟一滴新鲜的眼泪也没有。
“大人收回了赐福,我掠夺的时光悉数回返,不过三两日,我便成了这个模样。”夏姬老态毕现地一笑,“我的情郎呀,我海誓山盟的情郎,竟吓得尿将了出来,一面嚷着我是妖是怪,一面惊慌失措地将我扼杀在了日日欢好的琴房。”
“我四十余岁展娉婷颜色,死三夫亡一国,屈郎待我如人间富贵花。然而一朝朱颜散尽,我却成了妖物。”
她呢喃了一句什么,李十一未听得清。
“她说啥?”涂老幺悄声问阿音。
阿音自然也未捕捉入耳,却认真地附耳过去,偷言道:“男人的嘴,哄人的鬼。”
李十一扫她一眼,余下的故事,她猜了个差不离。夏姬临死前,怨气同心头血一齐附在了这画上,又因着是古物被辗转拍卖,见多了情爱红尘,精魂炼成了鬼魄,藏身画内报复人间。
几月前吴老爷拍了它回来,又挂在了赵姨娘屋内,夏姬附身于赵姨娘,同吴老爷日夜缠绵,取其元寿,这才将吴老爷熬成了那副衰老的形容。
赵姨娘死后,这画随葬入了棺,同赵姨娘未散的阴气混作一处,更添本领,幻化了瑶草来迷惑下墓之人,而未受瑶草之蛊的李十一等人,却在开卷的一瞬被困在了这画内。
李十一琢磨了一会,想起了要紧的缺漏,问道:“那位大人,叫什么?”
夏姬道:“大人之名号,凡人自是不能直呼,我只唤她,九大人。”
“九?”李十一拧眉。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宋十九身上。
宋十九扯了一个奶嗝,下巴上沾着一粒花生壳,摆着小手,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
“九大人。”她咬着重音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十分委屈地说:“我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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