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风浮动,阿音坐到书桌侧边的太师椅上,身子仍旧歪扭扭的,发髻一丝不苟,连眉头亦一点子没晕,唯独脸蛋粉嫩嫩的,从冬日里生出了春意。
她将帕子在食指上绕啊绕,神思倦倦地望着阿罗的侧脸。
若人有字灵附着,阿罗应当是一个隶书的“静”字,时间的长河赋予她不急不躁的眉眼,同温温脉脉的眼神,她鼻端的呼吸,和嘴唇的吞吐,都是柔软而干燥的,尤其是她爱穿黑袍子,纤细的躯体便成了中正的字架,苍白的面庞和手腕是宣纸的留白。
只可惜,阿音性子毛躁,自小练不端正的,恰是这个“静”字。
阿罗终于翻完了几页书,将头抬起来看向阿音。才刚刚纳入她的脸,睫毛便迫不及待地合拢,飞快地眨了两下。
她想起从前把玩过的西洋相机,“咔嚓”一声,便能将宛转的声色留住。
她不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有相似的意味,但她开始觉得久违。
她仿佛许久许久没有见过阿音了,从前的亲密似一场梦境,沉在梦里不愿醒的只有自己。
“十一十九呢?”阿音先出了声儿,出声前清了清嗓子。
阿罗将书合上,却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声道:“你见阿平去了?”
阿音蹙眉,同阿罗眼神儿一对,又极快地转开,仍旧是不走心的妖娇轻狂,噙着笑问:“怎么?”
两个字过于随性,也过于生疏,好似阿罗要过问她的行踪,还应先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阿罗垂下眼帘,望着捻着书皮的手,胸腔静静一沉,声音仍旧很轻:“别见他了。”
这样半命令的话式她在泰山府时常说,可对象从未是阿音。
阿音显而易见地愣住了,她别开脸,看向洞开的窗户,木窗被风打得歪歪斜斜的,不堪一击地敲击着墙面,她动了动鞋根儿,还未有动作,便听“啪”一声脆响,两扇木窗被凭空关上,将不安分的晚风排距在外。
乍然的声响将阿音吓得肩头一抖,下意识地转头去瞧阿罗。阿罗柔软而清淡地抿着唇,低头看不清表情,肩上还有方才隔空关窗时未散的气场。
阿罗曾说,她在人间有束魂令,轻易使不出法术,方才之举,大抵便是阎王之怒。
阿音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心里头有个声音在说,瞧,哪怕她外表与常人无异,到底还是万鬼之王,同咱们要伸手关窗的凡人,到底不一样。
阿音开始不合时宜地走神,她开始想,若她也是个神啊仙的,该怎样瞧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呢?是个任踩任踏的蝼蚁呢,还是个随手把玩的玩意儿。
若阿罗是个凡人,她的怒气来自何处,自己最清楚不过,兴许还会调笑她一声掉进了醋缸子,可判魂令鬼的阎罗大人,怒气里有没有一丁点儿上位者被冒犯的威严,她还不大晓得。
不晓得,便不想再想。
于是她同从前一样堆着笑,想令择话题:“我瞧你能耐,也是十分大——你代令蘅掌了泰山府多久了?”
阿罗抬眼,沉默地望着她。
阿音眨着桃花眼,笑道:“竟未想着,谋个朝,篡个位什么的?”
阿罗稍稍抬了抬下巴,嘴角的嘲讽十分隐蔽,到底活了许多年,轻易便能瞧出阿音转移话题的小心思。
于是她道:“想过。”
倒是阿音惊诧了,将眉头拎了好一会子,反问:“哦?”
阿罗直视她:“想谋朝,想篡位。谋你的人,篡你的心。”
她不想再与她兜圈子,她瞧见阿音的脸色一瞬僵住,睫毛似被火燎了一样缩了一缩,攥着绢子的手紧紧的,握住太师椅的扶手。
手心儿里的冷汗一层一层的,要将她肋骨间汹涌的情绪悉数冒出来。
阿罗抿抿唇,唤她:“傅无音。”
她想同她理清过往,说一些心底话,因此才郑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大名。
“我不是傅无音!”可阿音却陡然惊醒,自椅子上站起来,膝盖有些打颤,但她仍旧站得十分漂亮。
——这是风月场里练出来的,哪怕心里头难过得很了,面上仍要带着笑。
她强迫性地打直自己的膝盖骨,却又因这个动作更加恐慌和难受,她略喘了几口气,固执摇头:“我不是傅无音,我是阿音。”
我不是乾隆时的大家闺秀,我是那个自小被卖入窑子,在坟墓里滚了几年,又在男人堆里滚了几年的阿音。
就这一句话,令她心酸得无以复加,她将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连眉头亦抻得有些滑稽,只盼着能将突如其来的眼泪花子稀释下去。
她终于明白,自己自清醒以来,从未痊愈过。她望着这几个出生入死的好友,不甘与委屈日复一日,与日俱增,都是爹生娘养有血有肉的,凭什么她们一个个儿的,是府君,是阎罗,是九大人,濒死时有神谕相救,遇险时有前世护体。
就连关个窗,就连他妈的关个窗——
她的眉头扭曲地抖起来,可凭什么,自己却要实实在在地受一遭呢?
这样的不公不正,隔着天上地下的距离,对面的阎罗大人却说,爱她。
她拿什么去接受阿罗的爱呢?拿她泥点子洗不干净的身子,拿她苦练了许多年却不堪一击的本事,拿她不晓得如何爱人的心脏,还是拿她连年岁都无法与之同步的躯体?
讲起来也像个笑话。
于是她忍住喉间的酸涩,仍旧是斜着眼神道:“阎罗大人,见着那世情百态,也想唱一出爱恨绵绵,可却是寻错了人。”
“寻错了人?”阿罗摇了摇头,双目眯起来。
“是,”阿音抽了抽鼻子,“我同你共赴巫山,寻欢作乐,却未必有心同你谈情说爱,两意相通。”
阿罗的脸更白了些,她牢牢盯着阿音,手却不由自主地蜷起来,作了一个罕见的自我保护的防御姿态。
阿音扶住桌沿,指甲死死扣着下方的木屑。阿罗缩着的五指似攥住了她的心脏,令她疼得一抽一抽的,她却只是咳嗽了一小声,仿佛刚才突起的胸腔,仅仅只是因为喉咙难以克制的瘙痒。
“那么。”阿罗的尾音有些抖,以至于她的两个字吐出得十分短促,她实在太不适应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尤其这个“别人”是阿音。
她错失了阿音许多痛苦的年岁,以至于她总十分想要弥补,因此她在阿音面前总是耐心而忍让,努力令阿音相信,自己能护住她。
可她从未想过,若阿音心里从头至尾就没有她呢?
“那么,”她又重复了一遍,嗓子哑得厉害,“是谁呢?”
“阿平么?”
她的眉头皱得十分克制,娟秀的嘴唇也抿得十分克制,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旧只是克制地想问个明白。
阿音哽了哽喉头,好一会子才道:“我不晓得。”
李十一不晓得,宋十九不晓得,阿罗更不晓得,她有无数次想要逃离他们,逃离这些高高在上又知晓她过往的朋友,尤其是阿罗,她曾目睹自己最卑贱的模样,她总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
她不止一次在想,阿平什么也不知道,若同他远走高飞,就能好好儿地将过去埋了。
可她不舍得,她不舍得的究竟是什么呢?不甘心的,又是什么呢?
那不舍和不甘又冒了头,令阿音反骨乍生,拼尽全力也要将其按下去。她像在说服阿罗,也像在说服自己,以恍惚而低沉的语调说:“任是谁,也不是你。”
她在阿罗受伤的眼神里想起了许多,想起五钱木然地说自己被剥夺了面皮,想起当初自己躺在她怀里说“我要生老病死,你却是二八年华,是不是?”
当初是讲个玩笑,如今是一语成谶。
她动了动嘴唇,说:“你喜欢我什么模样?二十,三十,四十?若我垂垂暮年,老态龙钟,缺了牙秃了头,教我如何面对青春正好的你呢?”
“我不在乎。”阿罗道。
“我在乎!”阿音哽咽,将下巴骄傲地昂起来,“我要漂漂亮亮的,我要一直比我的爱人年轻,好看,那我才踏实,我……”
我才相信,她能够一直一直喜欢我。
她心底的自卑原来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将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统统搁到了光鲜亮丽的皮相上。
“所以,任是谁,也不会是我。”阿罗轻轻地笑了,胸脯缩了一小下,眉宇落寞得令人心惊。
一秒,两秒,三秒——她留了足足三十秒给阿音,未等来一句否认。
于是她低下头,将手边的书拿起来,轻柔地翻到最熟悉的那一页,从里头抽出四封信。
她不紧不慢地打开它们,像从前每一次打开它们那样。
手指将纸张展开,她却未将视线搁到上头,只深深地望着阿音,然后翕动嘴唇,用好听如清水的嗓音对她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她未打开,只将手指叩在上头,以沉默相待。
她摇头笑了笑,将四封信叠起来,两手握住,在手心里捏了捏,随即便是“歘”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地撕碎了它们。
阿音浑身的鸡皮疙瘩在她撕信的声响中突兀地布满,那是巨大而莫名的失去感,接踵而至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预感,她感到若日后她明白了阿罗今日撕碎的是什么,她将彻头彻尾地痛哭一场。
她再难待下去,于是咬住下唇,扶着门框踏出了房门。
又是一片寂静,又是熟悉而漫长的寂静,阿罗的剪影投射在桌面上,上头一本摊开的书。
“啪嗒”小小的一声,一滴从未见过的液体自右眼眼眶掉落,坠到书页上,晕染成不规则的圆形。
阿罗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抬手将它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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