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未知的未来,人通常会选择什么呢?”
颤抖的钢笔在本子上划下最后一个问号,圆弧突兀地变成了尖角,最后的点却犹犹豫豫地拖长了尾巴。叶浮再次粗略地扫了一遍日记,发现字迹洇得很厉害。
果然非碳素墨水容易洇啊,但碳素墨水又堵笔……叶浮胡乱想着,合上了本子。
眼泪蒸发得只剩下盐分,灼烧着她的脸颊。
林易时坐在座位上,黑亮的长发今天扎了个高马尾,俏皮地在翘在脑后。她把校服外套脱了,身上是白色的开衫,胸口处有个很小的刺绣。她双臂压着摊开的英语书,低下头在看左手腕上的精致手表,表情微微有点疑惑。
在等谁吗?
这是叶浮站在教室门口时,第一秒看到的东西。
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没成想林易时似乎有什么特异功能一样,在同一时间就抬起了头,毫无延迟地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抬起来的左手腕也放松了,向她挥了两下。
……在等我?
察觉了这个事实,叶浮的脸又红了,快步走过去坐下。林易时探过头来问:“烧退了么?”她歪着头,“脸这么红,头发也很乱……”她伸出手,替叶浮顺了两下刘海。
平常都是乖乖接受的叶浮却抬起手,推开了她的手指。
“……好多了。”干燥的嘴唇中漏出沙哑的小小的声音。叶浮低着头,不直视林易时。
林易时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收回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吗?”叶浮以前隐约透露过她家庭不太幸福的情况。
“没有。”叶浮垂着眼睛,干脆扭过头去,只给了林易时一个完全拒绝交流的背影。
那本被洇得一团糟的日记里,乱乱地写着:“……我的恶心的感情,每一秒每一秒都在增加。我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就像沙砾积成了山峰,总有一天,我会做出过分的事的……如果远离了她,就不会再伤害她了吧?这是我的选择……”
叶浮背着身子,感到两道失落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又大概过了三十秒,过了这一小段在她看来有一年那么长的时间后,隔了一条过道的右边,传来了低低的,有些心不在焉的读单词声。
一整个上午,叶浮都抱着双臂,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假装睡觉。她睁着眼,把自己困在这个由双臂环成的小世界里。
把林易时隔绝在外面的,一个人的小世界。
大雨昨天刚发来了新歌的小样,这次他竟不吐痰了,漫不经心地弹着木吉他,一边像在低喃一样地唱着:“最后,我们活成了平行线,曾经的交叉点,是否是一种错觉?……”
叶浮反反复复地听着这一小段。她感到自己和林易时渐渐变成了两条平行线,明明只隔着那么窄那么窄的一条过道,却再也无法触及。唯一的机会是两条线其一弯过来,缠绕上另外一方。
会是哪一条线呢?
“叶浮,我们去吃饭吧?”林易时在下课铃响时敲了敲她。叶浮抬起头,拽下耳塞,小声说:“小易,我以后……回家吃。你再找个饭搭子吧?”她的眼神闪烁,脸也很红,目光晃来晃去。
林易时一愣,慢慢点了点头。“那我送你下去吧?”她伸出如葱管的手指,放在叶浮的面前。
食指的指腹上刻着一圈一圈的细细的纹路。皮肤是雪白的,透了点血色健康的粉颜色,像是雪地里伸展的花瓣……叶浮呆呆地看着那手指,伸出手去搭上了。“嗯。”
远离是需要过程的,对吧?她偷偷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林易时握了握她的手,一个用力把她拉起来,笑着说:“走吧。”
叶浮盯着那个笑。明明这些天来都见惯了的,可自从知道了同性恋之后,这个笑就具有了强大的摧毁力。那颗已经被困兽顶出孔隙的心脏,被这笑容撞击着,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温暖的血流。
如果并不是同性恋该多好……她慢吞吞地跟着,盯着林易时拉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因为缺乏护理,发黄,皮肤也没有什么光泽,放在小易的手里显得更加污浊。把小易弄脏了!她羞愧地要抽回手来,却意外地感到了一阵大力。
林易时用力地握着她,像镣铐一样锁着她的手腕。
为什么?叶浮诧异地抬起头,却只看见林易时后脑上跃动的马尾。她看不到林易时的表情。
直到和林易时在校门口分了手,她依然在不知所措地回忆着手腕上的那股力道。
她红着眼圈,在便利店买了个面包,在十月微冷的街道上边啃边独自走了一个中午。
此后的几天,都是一样的尴尬气氛。平常两个人在晚自习之前都要下去在操场走一圈儿,这几天叶浮却推说自己要考北大,从此不下楼。她也知道自己的理由简直生硬到家了,但林易时却也接受了。
只是林易时也不下去了,就坐在旁边,掏出本子涂着什么。叶浮不敢看,怕自己的目光会透露出内心急切想要靠近的愿望。
这天放学后要一起回家,林易时习惯性地来拉她的手。叶浮避开了,挂着假得要掉下来的笑容说:“很热啊,还是不要拉手了,全是汗。”林易时目光下降,看了一眼她因受冷而苍白的手心,什么也没说。
叶浮却心虚得开始结巴了:“走,走吧。”
一路无言。平常叽叽喳喳,好像不到几秒就能走完的,令她意犹未尽的这段路,今天却因沉默而变得无比漫长。叶浮盯着脚下两人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随着步伐而不断变化。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的那条影子在挣扎,张牙舞爪地要冲向左边那条平静的影子,却如何也接触不到。
这样到了校门口,林易时转过身来,语气像平时一样轻快地说:“我走了,明天见!”叶浮连忙“嗯”了一声,低着头依然在看影子。
忽然发觉林易时的影子没有动,只是手握了一下,又放开了。
她倏地抬起头。
夜晚微弱的灯光把林易时的脸庞遮了一半,风把她的长发吹乱。林易时微微低头将乱发拂到耳后,这一低头让叶浮看清了她剩下来的那半张脸的表情——
长长的睫毛垂着,却盖不住那只清亮眸子里隐隐的水光。总是在微笑的唇角紧抿着。
那是叶浮最熟悉的,受伤的,要哭的表情。
林易时转身离开。
叶浮睁大了眼睛,好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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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浮掩着脸,一如往常地走过自家的客厅。父亲又瘫在沙发里喝酒,电视上放着每隔一个小时都会重新播放的新闻。
他打了个酒嗝,竟然转过头看了看正要走进卧室的女儿。
“你哭什么啊?“他问。
叶浮一颤,拿袖子迅速擦了擦眼泪。
“我问你话呢!为什么哭!“他忽然发起火来,把半空的酒瓶往地上一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该哭的人是我吧!我的公司,我老婆……”
父亲忽然扑上来,按住叶浮要打。
叶浮又掉了一串眼泪,抬起手来护住脸。
两年前,父亲的公司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倒闭了,过了几天又把房子卖了还债,全家人搬来了这个小小的公寓。母亲在几天后车祸去世,当站在盖着白布的尸体前时,叶浮觉得,这一生的不幸都在这一天爆炸了。
父亲不是要强的人。他被这么一打击,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过,不再去奋斗或者抗争什么,整日借酒消愁。这个破碎的摇摇欲坠的小家只能靠姑姑的接济和父亲偶尔的打工勉强过活。
父亲和母亲是标准的自由恋爱自由婚姻,婚后也很美满。公司倒闭那几天,母亲是父亲的唯一支柱。但这个支柱很快就化为了一滩稀烂的血肉。强烈的思念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变成了恨意。
直到有一天,父亲把手里的空酒瓶,掷向了悬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像。遗像砸在地上,玻璃片散了一地。烂醉的父亲冲上去,用赤脚在遗像上踩踏,边踩边哭喊:“你这个贱人,为什么离开我?!”
血,碎片,黑白遗像上的划痕。
叶浮上去要阻拦父亲,反而被毒打一顿。
“你跟那个贱人长得这么像!滚!!”
父亲,就在那一天,死了。
叶浮反抗过。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叶浮就坐在自己的床上,拿美工刀在左腕上划下长长的口子。她还健全的右手拿起钢笔,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遗书。她向父亲表达她的爱和惋惜,以及美好的愿望。
“我希望您好。”她写道。
可惜割腕是很难死掉的。
然后她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傍晚,已经结痂的左腕传来阵阵剧痛。她坐在被血染红的床单上发了一会儿呆,下床打开门。门外父亲又在喝酒,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贱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演一部滑稽戏。所有的反抗,挣扎,遭遇和不幸,都只能得到观众的一阵狂笑。
叶浮关上了门,把遗书撕了。
此刻叶浮麻木地挨着拳头,抬起头去看天花板。
真想看一眼小易的笑脸,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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